癌
2021-06-06◎张子
◎张 子
1
春天总是来得很迟,好像黎明时墙角花卉的矮影。老王的来电像这片矮影占据了我心头一小块阴影面积,似乎要不断扩大。他说:“老贺,我被举报了,你一定要帮我!”电话那头的焦躁不言而喻,他似乎顶着烈日,脖间套着僵硬的编绳。没有任何意义,多少年都是如此。我放下电话,坐在沙发上,呆望着对面的影视墙。两三秒后,墙上映着一个身影,轻盈而曼妙。她是小保姆,她冲我微笑了一下,这种微笑是致命的。我也冲她微笑。这种微笑洇浸着酡红色罂粟般的胭脂和米黄色奶油般的日光。
昨天医院给我妻子珊打来电话说需要做一个全方位的护理。我要说我很高兴,我有了二胎儿子。很多人都夸赞我宝刀不老,我也自认为雄心不已。妻子珊把这看成上天的恩赐。他们俩要在医院待上一天,晚上我去接。所以,所以这个偌大的房子只剩下我们俩——我与小保姆。也就是在我妻子与孩子被我送到医院回来大约一小时,我接到老王的电话开始呆坐。她在拖地,她的笑很甜美。自从小保姆来到我们家,她对我的笑与对妻子的笑是不同的,我是这样认为的。当然这种认为比微笑的本身更致命。我要说些什么呢,我要说的是在她微笑后转身背对我的时候,我的淫念促使我站起来从她的身后抱住了她。与此同时,我的整个头颅扭到了她的面前。说实话,我敢发誓,这时候我的大脑是清醒的。
她的身体在颤抖,是生理的本能,还是由于震怒,当时我不知道。她的双手用力,她的脑袋努力撇向一边,我以为她是害羞的缘故,像她这个年龄应该知道害羞的。她二十多岁的样子,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前一段时间我还给她开玩笑说为何要结那么早的婚。她没有回答,只是微笑,也正是今天这种微笑。
她挣脱了我,与其说挣脱,不如说我看到了她的愤怒,主动撒手了。她的脸庞涨得通红,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我想道歉,哪知我说我是正人君子,做事光明磊落,你不同意我不会勉强的。这时候,她的泪水下来了。电视开着,是个年轻人的欢快节目。我想安慰她,我向前走了一小步,又退回来了。因为此时她抱着胸部,眼睛里充满的是憎恨,这令我胆怯。她见我没有再向前的意思,便转身进了她的房间。我想她应该是大哭一场的,哪知很快,她走出来了,手中多了一个拉杆箱。我这才明白。我向她道歉,并且保证以后绝不犯这样的错误。她说有用吗,你们都是这样的人!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绺长发飘到了她的脸上,她的眼睛微眯了一下,用这样的方式来审视我,我知道是什么意思。我没有阻拦,我说我要多付给她一些钱。她说还是交到公司吧。
她没有回头,走出屋门的时候,我站在玄关想与她告别,但是我的手与脚无从安放,这是我的家,我却像一个外人。她做着该做的事情,没有看我一眼。她的手脚轻盈,她来的时候也是如此,怕惊扰了我的孩子。她现在完全不必要,甚至应该将屋门狠命地甩一下,能将这座高层震得“咚咚”响。
我想抽支烟,我抽了。我坐在沙发上,烟灰落在地板上,我没有在意,这在以前是难以想象的。我在想着她的微笑与憎恨。我该做些什么,我首先应该给公司打个电话,我打了。经理说一听到我的声音便知道我是谁了。她称呼我是教授。是的,我是教授。我在大学工作,刚过不惑之年就被省市评为中青年专家了。可谁承想,未到盛时却面临衰落,也许这就是人生。我被任命为后勤校长。后来老王说这是他的主意,再后来他后悔当初这个决定。转眼到了知天命的年龄,还能有多少作为。我说起小保姆,她便有的话说了。她说本来就不应该让她来的,一个农村女人!她说农村女人的时候,我觉得有些贬义的意思。她说她不像个女人,还算个女孩子,不过她有孩子了。她问我在听吗?我说在。她说她没有文化,崇拜有身份的人,像您这样的。我接过了她的话,我说我哪里是有身份的人,只是一个老师。她不同意了,她说老师也分三六九等,您是老师中的老师。我有些愕然了。
她——经理说了很多。似乎都是对她的否定,我说没有那么严重,只是一些小习惯不太好。她问是什么习惯,是不是偷钱,偷东西?她说“偷”这个字眼的时候,显然用了停顿与重音,听起来特别刺耳。她说这就更好了,我问什么意思,她似乎感觉说漏了嘴,不再提这事,之后,便是道歉的话。我的脑海有些空白,我只是听她在说,她最后说一个小时后会派一个 “金牌保姆”来我家,我说晚上吧。经理说行。随后,我们都挂了电话。
等挂了电话的时候,我猛然意识到我应该给经理解释一下,小保姆的离开与 “偷”这个字眼无关。可是,对方总是占线。一连六个都是如此。
我又抽了一支烟,以前我从不抽烟。我瘫倒在沙发上,烟雾弥漫整个客厅。我走进小保姆的卧室。这是她来的时候,我妻子吩咐要给她设置一个房间的。当时,她高兴得不得了,如果没有我在场她肯定要跳起来。她说从小到大都没有属于她一个人的房间,她倒想当我们的儿女了。我当时笑着说那可不行,我们才刚五十露头。现在,我的脸庞泛起红来,我感觉那种红在蔓延。我想寻到她有没有遗留的东西,我很失望。
有人敲门,我顿时欢喜起来,她一定反悔了,或者回来讨要薪水。不是,是一个年轻大学生,他说出了自己的身份。这不容怀疑,戴着金丝白边眼镜,说话也很文雅,像我的那些学生。见到他们,我心里总是舒坦,无数个细胞在跳动。他们也很尊敬我。
他唤我老师,我点点头。他说是农村来的,上大学,在假期里给公司做推销员。随后,他拿出公司的产品,介绍了该沐浴露原材料、功能与特效等。我没有犹豫从兜里掏出一张钞票,他说谢谢,给了我两盒。实际上,他完全不必要说那么多,因为就凭他的身份我是要购买的。我回到沙发上,下意识地将沐浴露盒子打开,猛然觉得不对,将眼镜戴上了。我有些花眼。盒子放在眼前,“沐浴”二字竟然都成了“两点水”。我摇摇头,这产品自然不能用。我将他们扔到垃圾桶。这不是他的错,我认为是公司的问题。我又抽了一支烟。我不常抽烟,上半年参加一个喜宴,朋友说什么也要让我将这盒烟带走,无奈,我将其放在抽屉里,今天算派上用场了,一用便是三支。
小保姆的手机平躺在茶几上,这款手机是珊给她买的,小保姆很喜欢。这是刚才我去她的卧室发现的。它工工整整待在床头柜上,现在它望着我。我给妻子珊打去了电话,我说小保姆走了。妻子问怎么了。我说我发现了她私下里翻动橱柜拿走了几百元,我说得理直气壮,自己都有点儿害怕。妻子珊说她不相信,她不是那样的女孩。我说不,是个女人,小女人而已。珊还强调是女孩。她说她一直把她当作女儿看待。我的头有点发蒙。珊说要给她打电话。我迅速地将小保姆的手机设置为关机模式。很快,珊打来电话说她的手机关机了。我说她走得理直气壮,一定心虚,将房门震得整座楼在摇晃。珊还是不相信,我说不碍事的,公司那里晚上便派来一位保姆。珊哀叹一声,说也只好这样了。珊又说到晚上的时候将女儿瑄接回来,我答应一声。
接下来的时间,我的心情好得多了,便到了书房,我阅读了《孟子》与《论语》。时针又转过一大格,我觉得应该吃点儿什么,同时,我还想到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我关上房门,我想起来小保姆没有钥匙,当初珊打算给她一把钥匙,我没有赞成,看样子我是正确的。我暗自庆幸,出了电梯,我走到了垃圾箱,将小保姆的手机扔在一个明眼处,它很快就会属于别人。我快步离开这里,开车走了。
2
我给老王打去了电话,我是开着车打的。汽车有些偏离行道,好在我能及时规整。老王说老李是罪魁祸首。我说,老李?不可能吧!他说这是真的。我问是什么罪名?老王说还能是什么罪名。我们不言而喻。老王是我们大学校长。身高五尺,矮墩墩的,腿肚子周长足有五十厘米,颈骨多节突出,宽肩膀,棕色的圆脸上有麻疹留下的瘢痕,下巴方方的,嘴唇没有任何曲线,牙齿很白,眼睛表情冷峻,似乎择人而噬,俗称蛇眼,额头满是横纹,但其间还有些显著的凹凸,头发黑中带灰,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背后开玩笑说那是狼毫,他鼻尖肥大,上面长着个青筋盘绕的肉瘤,一般人不无理由地说那里面装满了鬼点子。脸上的青筋绽出足以显示他的蛮横、狡猾而又荒淫无度。他整日盘算着,他兼有老虎和巨蟒的本领,他会蹲在那里,长时间窥伺着猎物,然后扑上去,张开嗜血的大口,然后安安静静地躺下,冷酷而不动于色,徐徐消化掉口里的东西。然后,闭上眸子,思维在飞扬,也似乎在琢磨下一轮的猎物。
“活该你当初不听我的劝告,造成这样的局面,如何收场……”我从学校的基础建设,说到后勤保障,从我们分配到这所大学的清苦与快乐,再到这三十多年人情世故的变迁。我一直在埋怨。他也一直在说抱歉的话。他突然说老李何必要跟一个将死之人计较呢。我暗笑他迂,即便判刑也不至于受极刑。我说些宽慰他的话。哪知他说他现在在医院,已经癌变。我说不许他开玩笑。他总是开玩笑。他说不是开玩笑,胆管癌,癌细胞已经扩散。他再次强调他是偷听了大夫与女儿的谈话。我惊呆了,头脑一片空白。以至于,我的车载着我不知道拐到什么地方了。我好不容易将汽车停泊在一片广阔的林荫道,便踱到附近一个小广场了。
日头很好,四周一片光洁。孩子们在广场上放风筝,身后是服务的爸爸与妈妈。这周遭的环境怎么也不能与癌症联系起来。
唯独思想———他就没有一个好思想。
“将博知楼前的景观树挪到兼爱楼,亏得你能想出来,这样就可以理所当然到我这里报账。挖空心思,千方百计,无所不用其极。”我清楚地记得因为学校的植被绿化而引起的一系列不悦的事情。为此,我特意警告了他:“我任后勤校长绝对不允许你胡作非为!”
当然,很快,我被罢免了后勤校长一职。我去质问他为何!我做错了什么!他却说这是办公会议的决定。我去找老李,他与老张分管教育。他拍拍我的肩膀说,这样也好。他的金丝白边眼镜永远冷冰冰的。再去问老张,老张总是笑呵呵的,他希望我改变。我蹙着眉头道,我是为他好,防微杜渐。
我再抽支烟。原来,在郁闷的时候抽支烟对回忆往事、思索当下、展望未来有诸多功效。我给老张打去了电话。他们都知道老王被举报的事情。我说我借调到市教科所三年就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说是的,有你在,老王不敢猖狂,或者说他不会堕落到这种程度。我说老王怎会病入膏肓?老张闻听,显得很吃惊,吃惊中似乎带着某种欣喜,甚至激动。他一直追问,真的吗?得的什么病?恶有恶报了吧,众人的诅咒应验了!我心头一阵阵发紧。我们——老王、老李、老张还有我,一并分配到这所大学。老王善于协调人际关系。短短三年,就在这所大学崭露头角。先是做了系主任,不可否认,他的工作能力超强,年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不到三十五岁便被评为中青年专家了。到四十岁时候,他被任命为校长,这一点不奇怪。当然也与我们的众星捧月有关。那时候,我们像亲兄弟一样。工作上,我们互相扶持;生活上,我们互相照应;爱情上,我们胡吹海嗙。
“癌症!”
“我说怎样,他活该如此,他早就将我们兄弟情义抛之脑后了,人家把他形容为老虎、蟒蛇,一点儿不为过……”随后老张一句句一段段一张张字里行间无不是对于老王的讨伐与宣判。我感觉眼前有些发黑,终于嚷了一句:“你们为何不阻止他!”我把电话挂了,日头上了两竿,我才意识到在广场待了近一个小时。我都做了什么,抽烟,看孩子们放风筝,还能有什么,哦,有的,就是遥望渺远的一片天空。
我找到了汽车。雨刮器下斜压着一张黄色的违章罚款单。我紧蹙了一下眉头,上了汽车。我有些饿了,从早晨到现在,丁点食物未进。我一向很有规律,这种不正常很少见。汽车行驶在大街上,我围着几条街区竟然没有找到一个吃饭的地方。我想到了老王的来电,“虎落平阳”的哀怨与无奈。癌变,真的可怕吗?我还想到小保姆的微笑与憎恨。她现在在哪里?又大约一个钟头,我才在一家医院对过停下来。我看到两个年轻人因为车位在争吵,又看到一个女子在扇一个男人的耳光,嘴里还喋喋不休。但是,不管怎么样,总有观众,或在远处,或在近处,说笑声不断。我没有看热闹的习惯,我鄙夷这种行为。
进了小饭店,我坐到靠近窗户的一张小桌旁。这里敞亮,能看到大街上形形色色的人们。不远处有几个壮汉在喝酒,硕大的身躯与脸盘被酒精熏得红红的,酒气都冲到这里来了。我后悔来到这个地方,真想走,可在这个拥挤的大城市想找一个停车位也是相当困难。当然,刚才我找到了一个。起初,我正惆怅,将车停在路边,我知道交警很快就会来的。说也巧,走来一个穿着时尚的中年人,他也上下打量了我一下,悄悄走到我身边,低声说,我将车开走,你立刻插过来,速度要快。我与他眼神示意。果然,我们两辆车同时发动,这就相当于,他还没有离开座位,我的双手就奔过来了,这座位自然是我的了。当然,这还需要驾驶技巧。我是没有问题的。前后左右,工工整整。这驾驶技巧真的归功于驾校师傅,学车的时候,他专门找了一辆车给我训练,远处的那些旁观者恨得直跺脚,干瞪眼。
我点了一份素菜、一碗汤、一块饼。很快上来了,我看到素菜清新,汤也是该黄的黄,该绿的绿,有股馨香传到肚腹了。我用汤勺先喝了一口汤,果然不错。刚才的烦恼算是过去了。要说巧,这巧得有些过分。我一抬头,竟然看到了小保姆,我是从窗户看到她的,她正从公交车上下来,手中多了一个包裹,她是要去医院。我想起来了,我的一位教授朋友在这所医院,他是一位胸腔科的主治医师。最要命的是,我竟然想玩“跟踪”。桌上的饭菜还没有吃净,我站起来,从兜里掏出一张钞票给服务员,并且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不要找零了。我快步走了出去,我没有必要开车的,十多步,已经到了对面。
小保姆走得很快,人很多,用“摩肩接踵”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电梯上的人们像被搬运的货物到了一个个楼层。在这人群里,小保姆显得很娇小。我真是一个间谍了。在跟踪的时候,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甚至身影、侧面表情。她侧面流露出某种忧伤,似乎时不时还擦拭了一下眼角。她的长发有些飘逸,很漂亮,这真要命。她下了电梯,七转八拐到了一侧楼梯。这里我很熟悉,因为朋友的缘故。我也很快转到楼梯了,我听到很好听的“嘚嘚”声,像一匹小母马敲击地板。
3
我上了楼梯,她没有回头。我知道如果她回头,肯定会发现我。她的专注一直在前面。应该是四楼,我一怔,因为我的朋友——那位主治医生也在四楼。她的亲人,还是朋友?我是能打听出来的。关于她的这些我是有猎奇心理的,我不否认。我先在楼梯口的拐角处站定,有人来,我怕是她,装模作样拂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见不是,我便走向病房的过道了。干脆,我挺直腰板走一遭,即便被她发现,她会问我什么,会不会说上一句话都是问题。过道内有不少人在走动,我认为没有事情谁也不愿意来到这里。在这里待的时间长了,这里的所有气味便浸染在血液与骨髓里了吧。我曾经问过我的朋友,他只是对此一笑。
我还真发现了小保姆去的病房,我站在门外,正巧门闪出一条缝来。我发现小保姆端着一个饭盒正与一个病人聊天。有人在后面拍拍我的肩膀,我回头,站在我身后的竟然是我的朋友。我们俩都笑了。他要说话,我立刻将食指放在嘴边,示意他不要出声。他觉得有些奇怪,并非奇妙。我们来到他的办公室,他将门关上了,并且在里面锁上了。我问他为何,他说省得有人来打扰。我点头。他说我肯定不是来看他的。我没有撒谎,这点他是知道的。我说我有一个亲戚在这里住院。他问叫什么名字,我竟然说不出来了。我赶忙说女方是我的亲戚,刚才,我确实看到病人是个男人,是小保姆的父亲,还是什么人就不得而知了。
我说就在他办公室对过并且靠近窗户的病床。我朋友笑着说原来是他啊。我问有什么问题。我朋友反问我怎能有这样的亲戚?我问他,我应该有怎样的亲戚?我朋友只是笑,他的笑与小保姆的笑不同,有些诡异,我曾在大街、小区、单位、火车,甚至许多地方见过。有人敲门,朋友向我摆手示意我不要开门,随后他转向一旁的档案橱,里面秩序井然地摆放着一摞摞白色的塑料袋,我猜想里面应该都是诊断报告的。他在寻找编号,显然找到了,他取下来,没有诊断报告,从里面掏出几张黑白影像图。我问怎么没有诊断报告,我朋友说他就是诊断报告。我想也是。他指给我看,黑乎乎的一片,除了能清晰地看到一排排骨头的黑影之外,其他东西我是一概不知了。他说这是心脏,这是肝脏,这是肺部,这是胃部等。我没有去看,转向对面了。我看到对面是一座居民楼,一个傻子在阳台上望着天空傻笑,嘴里还吱吱哇哇地嚷着。旁边是一个男孩,他手里拿着一个玩具,傻子在要。他在与傻子嬉笑。
我朋友说癌变,一切都是癌变。这一点我不感到奇怪,尽管他还很年轻。“癌”这妖魔并不因为你英俊、美丽,富有、贫穷,身份、地位,高、矮,胖、瘦等有选择地理睬或者拒绝。我朋友说关键是……他这里停顿了,正因为这停顿,我的心思也被他的说法撩拨起来了。他说关键是他得了好几种癌症,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得的,我想做一番调查,自从我工作以来或者说恐怕这个医院建立以来从未出现这样的患者,同时,你说他是你的亲戚,我真想从你的身体里也寻找一下这方面基因或者叫原因了。我闻听赶忙讨饶说,他哪里是我的亲戚,是我家小保姆的爱人。我笑了,显得很诡秘。他说想必也不应该有这样的亲戚。我说是的。
我给我的朋友做了一番解释,也就是小保姆拿走了我妻子的手机与一些财物,我并不愿详细说明。她这点儿真让我瞧不起,我朋友说,他们就是这种人。我感觉我的脸庞有些红肿,我再次望见对面的傻子,他在哭,那个男孩一定没有将玩具给他。我说那些都无所谓,我朋友说怎能无所谓。与此同时,他问起我来的原因了,我说听说他爱人得了病,我想来看看。我朋友略微一迟疑,这短暂的瞬间,我立刻明白了。我说刚才在对面预定了水果,老板一会儿差人送来。我朋友说不是这个意思,他问我为何不进去探望,说句话。我说先打探一些病情。我朋友说果然是教授,素质就是要高出他们几截。我听着感觉有些刺耳。我又专注于他手中的黑白图片了,他指给我看,我微蹙眉头,仔细聆听与思索。
我朋友说这多种癌症并存不要说在国内,在国外也极为罕见。他说他正联系北京与上海的一些同仁,他们正往这里赶。我说众多专家坐诊,治这病就没有问题了吧。我朋友摇摇头,他说,我们的目的并非为了治愈他的癌症,他已经这样了,我们是要探讨这些病症产生的根源以及这些病变产生的诸多症状,临床治疗使用某种药物后是对眼耳口鼻、内脏器官以及神经系统会造成何种损伤,等等。我说现在他就是一个试验品了?我朋友没有避讳地说可以这样理解。我再问,一点儿希望都没有吗?他说得很干脆,一点儿希望没有了。
我看到对面阳台,那个小男孩在打傻子,我说了一句,傻子。我朋友说是的,都是傻子,再花些高额的费用算是一种浪费了。我感觉我朋友的办公室有些闷热,我想到外面透透气。我转过身,跟他说了。我朋友说一定不能走,晚上小聚一下,多年不见了,叙叙旧。我说那当然。正好,过道内一个人都没有。我快步出了门,向楼道深处走去。我发现一个孩子,我想起我的谎言,这是要圆过去的,于是,我蹲下身来,唤了一声小朋友。说也巧,他母亲过来了,望了我一眼,那眼神与小保姆的眼神很相似。我感觉心里有些郁闷,我想到了小保姆爱人的癌症:肺、肝脏、胃部、等等。真够他受的。那女人回头又上下打量我,还是那种眼神。
我出了楼道,下了楼梯。我的内心好受了些。我是要到对面买些水果的、我转过头,望见出出进进的人很多。听朋友说这座楼都是癌症患者,我有些毛骨悚然了。这一个个进进出出的人都与癌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包括我。我快走几步,想摆脱它,不觉额头冒出汗来。
4
出了医院,我才想起老王来。望着日头,已过午时。对于老王这样的人来说,迷信比生命都重要;对于我来说,看见小保姆,让我忘记了一切。正巧右侧有一家大型水果店,差人送两个果篮吧——一个给老王,一个给他。老板说上面有卡片,写明地址、姓名,也写上送礼人的姓名与电话。我答应了一声,付了账,又从老板手中接过笔,写了详细的地址,我清楚地记着小保姆爱人的楼层、房间与床位,尽管不知道他的姓名。可是我不知道老王所住的楼层、房间与床号。如何办才好?将果篮退了,老板正忙着生意,干脆都给他吧。我署上了姓名,将笔归还给老板。我将卡片放进果篮里。老板说放在店外的货架上,一会儿让伙计送去。我说行。我就往外走。走出十多步,感觉不好,我立刻小跑两步,回到水果店内,趁着老板没有注意的时候,又将卡片抽了回来放在兜里了。在几百米处的拐角水龙头旁,我停下来,将这张卡片撕为碎片,望着水流将它们冲到无底的洞穴与无止的深渊去了。
我接到电话了,是老李打来的。他是一个沉默寡言之人。我们四人,最像学者的就是他,戴着金丝眼镜。他时常说他用一双冷眼看世界。如果是别人,肯定要笑了,哪怕是冷笑。但是老李一如既往地冷漠,这份冷漠让人看不透他的内心。他平日喜欢看书,也许他的眼睛里、心里满是真诚与知识。他被任命为教学校长,我是不会反对的。老王一出事,他很快被任命为校长了。
我说:“他已经这样了,你难道还要揪住不放?”
他说:“学校的账目总得搞清楚吧。”
我哀叹一声,身体侧转,望见后面的医院大楼。这座白色的建筑在这片区域最为明显,人群纷攘进进出出,表情凝重,没有见到几张笑脸。从一侧地下道驶出几辆殡仪馆的汽车,两辆汽车司机彼此照面的时候,互相开着玩笑。
我猛然想起什么,质问老李:“当初召开办公会议为什么都赞成免了我后勤校长一职?”
实际上,这件事根本就不该提起,因为毫无意义。我甚至后悔这话收不回去。哪知对面的话却令我震惊。他说:“你是牺牲品,如果你不牺牲,怎能导致他的灭亡!”
我咳嗽了几声。
我有些难过道:“为什么不阻止他!”
老李道:“阻止他,难道为了情谊?像他这种人,情谊只能成为他高升与攫取利益的垫脚石。所以,只有纵容他,让他为所欲为,所有的癌细胞才能不断扩散,灭亡得才会快些。”
我哆嗦了几下。电话那头还在说着什么,我一句话都听不下去了。我刚才靠在一棵梧桐树的躯体猛地挺直了一下,我的脑袋有些昏沉。我圆睁着双眼,用手紧揉了几下太阳穴,身体做了几个转体动作,很快,身体沉稳多了。我看见梧桐树躯体上的瘤形伤疤,硕大的。工人师傅在砍伐枝杈时,也许根本没有顾及它很快要流出的大量液体。内在聚集的痛苦大量泻出。我又抽了一支烟。这一天我似乎抽了一辈子的烟。烟雾缭绕在我的眼前,不远的车辆、高楼,近处的梧桐树以及抢夺车位的两位司机都模糊了。逐渐清晰的是一双双眼睛,从天空垂下的,楼层镂空处的,树上遗留的,地面呈现的,都在望着我。我感觉我的身体被看透了,血液中的某种东西在不断扩散,蔓延,随后又迅速聚集,直到凝成一个个硕大的聚集区。
我上了车,发动起来,有个冒失鬼撞了我的汽车,我想发作,可是我感觉心、肺、肝脏与胃部有些不适,我踩了油门,汽车像离弦之箭呼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