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漫长时光里的温柔
2021-06-04罗文浩
文/罗文浩
作者单位/ 北京协和医院
那一年还不懂什么是沉湎
青春期的我们有着肆无忌惮的叛逆。我也不例外。我的叛逆在于我想要亲自选择我的未来,仅此而已。仿佛十六岁起,父母便不把我当成一个小孩,但凡和我命运相关的事都任由我做主。原来小学初中九年的努力学习换来的不止是一所市重点高中入学资格,还换来了人生最叛逆阶段的人身自由决策权。但那时的我,仍然相当不成熟。
高考前一个月的一天中午,散步到教学楼天台,看着一位挚友手扶围栏,抬头看着头顶湛蓝的天空。我们调侃着,一个月后,大家都要散布天涯。
她问我,未来我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我漫不经心地说:当一位普通职员,朝九晚五,养家糊口。
她双手交叉,倚在天台的围栏上,看着远方说:我想当一名医生。
她的话深深地戳中了我的心,仿佛触电般,我瞪大眼睛看着她。那刻,我很想告诉她,我的梦想也是一名医生,这个梦想藏在我心中许久,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我想在高考成绩出来后,填报志愿时,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把自己深藏心中的秘密揭晓。那时候,埋藏在内心所谓秘密的“未来”却一直是我高中三年努力学习的强大动力。现在想想,实属可笑。
十几岁的虚荣,十几岁的心气,十几岁的战争。
最终,我与她如愿以偿地都进入了临床医学专业学习,只不过在不同城市。
再次见到她的时候,我还怀着一丝歉意和愧疚。愧疚于我没能在当年强压之下像她那般坦诚,那真是毫不必要的谎言。但她看到我时,惊呼与雀跃,大喊着仿佛整个街道就我们两个人一般,她激动不已:天啊,你也选了学医!
直到那刻起,我似乎终于弄清楚了命运归宿的魅力究竟在于何处。不仅仅是我得知自己能学医那个瞬间时感动,更是当我发现在这个世界的同一个时间,竟然有同样的人、可能更多的人跟我怀揣着同样的心情追逐同样的梦想;并为之魂牵梦萦,因为它而收获了前进的自信。每个人收获的结果不同,但这份追逐和努力却踏踏实实地嵌入了每一个人的生命里。
未至终点的路途
广州,依旧是我所喜欢的城市。
医学的头五年,看似漫长,却一晃而过。
只依稀记得梅雨季节玻璃窗被雨滴占据,窗外是湿润的清香,窗内是厚厚的医学书籍。在这五年里,恐怕最有意思的就属读书疲倦后的游神,身在教室,心早就飞向海边、飞向沙滩、飞向天空、飞向一切可以自由展开双臂呼吸新鲜空气的地方。
学医的日子日日推移,我本对时间不敏感。偶有极为重要或盛大的节日来临之时,会有人不经意地提醒我。其余日子,每每度过,并无特别,年年相似。可能我习惯了医学的漫长,早已抛弃了追名逐利、尽快挣钱的想法,我喜欢医学道路的纯净和踏实,它给我一种厚重的安全感,让我清楚我不必考虑失业;也同样给我艰巨的挑战,让我不断地积累无底洞的知识,期待这些知识能被未来的自己利用上,救死扶伤。
我尚未做过精确的计算,但是能确定的是医学的日子未必有外人想象得那么多或那么少,至少对于我来说,它刚刚好。但医学的日子一定是零碎的、细微的,理当是朴实的记忆。
平庸又值得记挂。
花开半春 春了春天
进入医学院以来,一直都非常幸运地排名前列,可心里却没有足够的底气。在被身边多数人看好的眼光中,我始终问自己,这些学科成绩能否代表我将来会成为一名好医生?
经不起多少思考,就像被赶鸭子上架一样到了临床实习阶段。
1月开始实习,消化内科是我轮转的第一个科室。带教老师看我第一次管病人,给我分了一个非常年轻的患者。
一位18岁的小伙子,从1岁开始反复肠梗阻到成年。他很高很帅,专业是篮球。但是每隔两个月就会因腹痛而来医院,保守治疗无效时还会开腹做手术,所以他腹肌旁边会有很深的手术疤痕。
他喜欢在我每天查房时对我说他的故事,他诉说的故事里没有疼痛、没有烦恼,只有热血和快乐。他喜欢篮球,想成为职业篮球运动员,只希望每年不要反复发作,不然完不成学业,更无法实现梦想。他妈妈说手术花费掉了他的学费,我听到后,傻乎乎地把一堆有的没的药全部停掉,每天只有抑酸护胃药。
带教告诉我,他不能完全恢复正常饮食,更不能没有营养。我知道医院高级的营养制剂有多么昂贵,我把内心所想告诉了带教。带教非常支持我,并教了很多非常便宜的“营养液”和小能量液,价格都很便宜。我每天变着法给他开着这些液体。
对于当时初成长的我,有无限的自豪感。
现在的我已经可以成熟用非常低廉的价格配出营养均衡的液体,但再也没遇到那么自豪的感觉了。
后来他经历了两个星期的内科保守治疗后能够排气了,临走时握紧了我的手,也留了联系方式。我也想关注他是否会再复发。
可能命运总是眷顾善良的人,后面每年他给我的短信中,都激动地告诉我他那次出院再未发作过肠梗阻(图1)。
我清楚,以我们当年的保守治疗,想治愈肠梗阻是绝不可能的,内科只能缓解它。他的反复肠梗阻再未发作的原因无从解释。但我不在意也不需要理由,我很开心他能够再也不受反复肠梗阻的痛苦,能够回到学校、回到球场、回到属于他自己的地方,挥洒汗水,追寻梦想。
我不想做一个被挑选的人,我想做一个被需要的人。
在临床后,求知欲反而越来越弱,很多时候,我只想知道得少一点。可能这就是临床神奇的地方。在临床,我们会不由自主地注入自己的情绪,从而产生情感,我们反而愿意抛弃那冷冰冰的医学知识,愿意去拥抱无法解释的圆满结局。
图1 患者每年报平安的短信内容
期待一场干净的大雪
我曾以为,死亡离我很远。
那是一位五十出头的女性患者,宫颈癌晚期,癌细胞几乎转移到了她身上每一个角落,毫无手术机会。
我以为,她会绝望,她会嘶吼,她会叹息命运的不公。
最后都没有,她很平静。每日见我都温柔地对我说“小罗大夫又来查房了?”
再看得明白的人也无法承受切肤之痛。癌痛和呼吸困难曾把这位温柔得体的女人折磨到不成人样,深夜被护士叫醒,看着她披头散发,用手扼住自己的喉咙,用可怕的眼神看着刚刚赶到的我们。直到给了一剂吗啡后,她才渐渐恢复平静。
她又恢复以往的平静。
平静的时候,她喜欢诉说自己的故事。她说她有一位一直很想见的人,这是她最后的心愿。我们询问了她的父母和丈夫,得到了不一样的回复,仿佛她诉说的这个人并不存在。但我愿意选择相信这个人的存在,我愿意选择相信她的故事。因为我亲眼看到可怕的癌痛试图吞噬掉她的安全感、她的宁静、她的希望甚至她的一切,可第二天见她却又能恢复以往的平静。我相信,她的内心有东西在一直支持她坚持下去,那样的东西一直在她心里发光。
每一片树叶的落下,都曾有大树的挽留与不舍。
宣告她的死亡并没有想象中神圣,伴随着长廊里家属撕裂般的哭喊,我的心也沉如石。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死亡。我分明知道她的平静不是一种妥协,而是一种坚守。但是一想起她至死都未曾见到她生前最想见的那个人,明明夏至将至,四周却冰凉如寒冬。
后来的我,再次回想。我相信,在她和我诉说的那一刻,她在内心已经与自己达成了和解。她没有遗憾,是幸福地离开的。
我也逐渐放下心里的压力,从共情的痛苦中走了出来。在临床这条漫长的道路上,放下从来不是成长的代价,放下就是成长本身。
那一年的广州像以往一样没有下雪。
跟自己的悲伤和解
理解死亡是医生的必修之课。死生亦大矣,死亡不同于生活中的任何事。我曾幻想一个没有死亡的世界,大家都幸福美好地过着岁月静好的日子。那个世界里没有永久分离的悲伤,只有化也化不开的爱。
后来我开始思考,当我失去悲伤的同时,我可能还会失去些什么。在临床轮转过程中,时常会遇到濒死之人。我发现快乐和悲伤是一块硬币的正反面,当我失去悲伤时,我同样也失去了快乐。如果这个世界,我完全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永别而感到悲伤,我真的会因为他珍贵短暂的陪伴而感到快乐幸福吗?悲伤这种情绪强烈正是因为它证明我们爱过、恨过、认真过。如果我连自己的悲伤都感受不到,我又怎么理解芸芸众生的悲伤?
其实,人生中的悲伤有很多种。对于活着的我们,可能都会有满满一桌子的火车票,从一个地点到另一个地点的来回,最后一张代表再也没有去过那座城市。有时候我们老是问,我们把痛苦的、悲伤的记忆封存了,是不是就消失了?不,它不会消失,它一直在心里。但我知道,那曾经使我悲伤的一切,也是我最热爱过的一切。
光阴如飞鸟落在我头上
再睁开眼时,自己正坐在医院值班室里停下敲打电脑键盘的手,透过玻璃窗静静地看着外边的世界。以住院医的身份担任临床一线的第二年,心中对医生这个职业的渴望与坚守,那股热情从未退去。这条路上见证过泪水、绝望、无助与死亡,也同样见证过笑容、感激、希望与恢复。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情感冲洗里,原本以为自己会麻木,却没想到自己内心的信念越发坚定。
我爱医学是因为医学给了我太多感激、感悟与感动,谢谢医学这条路陪我度过漫长的春夏秋冬,我在想,下次你给我的又会是怎样的隽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