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引路,求学从教
——卢嘉锡在厦门大学的青少年岁月
2021-06-03卢咸池卢葛覃
卢咸池,卢葛覃
1北京大学物理学院,北京 100871
2中国科学院福建物质结构研究所,福州 350002
1 大学的学习生涯
1928年秋天,不满13岁的卢嘉锡考取厦门大学预科,跨进厦门大学校门。此前除了读过一段私塾外,他只上过一年小学和一年半初中。他是凭借时任厦门大同中学校长杨景文破例为其开具的旧制(四年)中学毕业文凭取得预科报考资格的。两年后,他顺利升入本科(图1)。
图1 大学时代的卢嘉锡
升入本科的第一件事情是选系。学校允许学生在选择主修系的同时,还可选择辅修系,并可以选修一些主、辅系以外的课程。卢嘉锡在预科是理组,升入本科后有数理化生及工科系可供选择。他很有数学天赋,又从小喜爱数学,故选择了数学(那时叫“算学”)为主系,同时选择化学为辅系,此外还选修了植物学和德语等课程。
给学生们上普通化学课的是刚获取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哲学博士学位,归国应聘到厦门大学任教的张资珙教授(图2)。时年26岁的张教授兼任厦门大学理学院院长和化学系系主任,是当时国内最年轻的理学院院长及系主任。他很有才学,课上得特别好,待人格外友善。
图2 卢嘉锡的恩师张资珙教授
有一次,张教授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奇怪的“化学式”——C3H3,并问:“谁能说出这是什么?”
有人脱口回答:“一种碳氢化合物的分子式!”因为从一般的概念说,C代表碳元素,H代表氢元素,那么这个分子式就应该是代表一种由三个碳原子和三个氢原子组成的碳氢化合物了。
“不,这不是什么碳氢化合物的分子式,而是化学家的分子式!”张教授说。同时他写下3个英文词组:
Clear Head (清醒的头脑),
Clever Hands (灵巧的双手),
Clean Habit (洁净的习惯)。
这3个英文词组,每个前后两个单词的第一个字母分别都是“C”和“H”。张教授以这个式子表示一个化学家所应具备的品格。
这个生动的诠释深深打动了卢嘉锡的心,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张教授对聪明好学的卢嘉锡也特别关注,虽说当时卢嘉锡在化学系只是一个辅修生,但他学习十分用功,成绩出众,而且大有潜力。因此张教授有意引导他往化学方面发展,经常向他介绍欧美科学发展情况,同时灌输科学救国思想。
在张教授的影响下,卢嘉锡对化学的兴趣日增。临近期末的一天,张教授拍拍卢嘉锡的肩膀问:“把你的主系改为化学如何?”
就这样,从第二学期开始,卢嘉锡改为“主系化学,辅系数学”。
一年之后,张资珙教授应聘转赴华中大学任教,离开了厦门大学,但卢嘉锡始终很怀念他,特别铭记他关于C3H3的论述,不仅自己身体力行,还经常向学生和青少年朋友宣传这一思想。他常说:“作为一个科学工作者,不论是化学还是其他学科的,具备清醒的头脑、灵巧的双手、洁净的习惯这样的素质,都是很重要的”。
不幸的是,“文革”中正在武汉大学任教的张资珙教授遭受残酷迫害,过早地离开人世。卢嘉锡得知后深感悲痛。1982年,武汉大学宣布为张资珙教授平反昭雪并为他举行追悼会,其时卢嘉锡刚担任中国科学院院长不久,他因忙于公务无法亲临哀悼,特意送去了长幅挽联:
忆早岁喜聆教诲嘱改主修化学今日言犹在耳
赞平生苦钻学术未忘忠爱祖国何期死竟含冤
受业卢嘉锡敬挽
以此表达他对恩师的无限怀念。
改系以后,化学成为卢嘉锡的主攻方向,但他对数学的兴趣丝毫未变,实际上他是两系并进,两系所修课程成绩一样优秀。“高等微积分”是主修数学的学生才学的课程,可是他偏偏同样去选修。有一回,他被一道题目难住了,连续几天寝食不安,夜里上床后还在思考。入睡以后,他居然在梦中解出了这道难题,可是第二天醒来,却怎么也想不起梦中的解题方法。他不甘心,继续冥思苦想,几天之后想出了另一个解题方法。但他觉得新方法没有梦中的方法简便,仍然锲而不舍不断思索。两个月后,他终于回忆起梦中解题的方法,心里特别高兴!
到了大学三年级,他们开始学习物理化学课程。这门课程比较难学,任课老师是毕业于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化学博士区嘉炜。区教授经常在课堂上出几道题对学生进行测验,有一次他又出了几道题,其中有一道特别难,全班只有卢嘉锡一人基本做出来了,不过他把小数点点错了一位。卷子发回来时,卢嘉锡发现那道题老师只给了他四分之一的分数,他感到很委屈。区教授开导他说:“不要看不起一个小数点,将来工作中如果也这样点错小数点,就可能使建起的房屋倒塌、架起的桥梁崩溃。我扣你四分之三的分数,就是扣你把小数点放错了地方……”
事后,卢嘉锡静下心来仔细检查出错的原因,原来那不过是一时的疏忽。但再经过一番琢磨,他发现当初自己给出的计算结果与题意所要求的有明显差异。只要认真对照分析一下题目所给的条件,错误完全可以及时发现并纠正过来。那以后,卢嘉锡每做一道习题,都要根据题意先分析思考出结果的大体范围或数据的数量级。如果解题的结果超出了这一范围,就要认真检查解题过程,从而有效避免了因偶然疏忽引起的差错。他把这种做法推广到日后的工作之中,称之为“毛估”。此后几十年中,他经常跟身边的同事和学生说:“毛估比不估好!”
吸取了这次的教训,卢嘉锡学习得更加认真、扎实,收获更大,成绩也一直名列前茅。本科期间26门课程考试,他有20门成绩超过90分,其余6门也都在85分以上。这在大学“宽进严出”的年代实属不易。四年中,他一直都是陈嘉庚奖学金的获得者。
卢嘉锡并不是一个只知埋头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在学期间,他积极参与学生社团活动,并和同学们共同发起成立了厦门大学化学学会和算学学会,还被推选为化学学会会长和算学学会副会长。他认真组织学会活动,邀请教授和学有所长的同学做学术报告,还编印了学会会刊《化学通讯》和《厦门大学算学学会会刊》。从今天保留下来的油印本《厦门大学算学学会会刊》可以知道,卢嘉锡当年不仅为会刊撰稿,还是会刊编辑,而且不少稿件是他亲自刻钢板编印的。他与两个学会的密切关系一直保持到毕业以后。
1933年8月,离大学毕业还有一年,卢嘉锡万万没想到,他才58岁的父亲竟因病去世,家庭失去了主要的经济支柱。哥哥雨亭从集美学校毕业后就开始在中小学教书,后来转入银行工作,但收入都不高,而且此时他已经结婚生女,有了家庭负担。弟弟万生为生计只得辍学做工。只靠有限的奖学金不足以承担最后一年的学习费用。为此,卢嘉锡决定半工半读,靠自己挣钱来维持学业。大学四年级,他一边做毕业论文,一边在系里当学生助教,指导一年级学生的化学实验课,同时他由中学英文老师举荐,到城里玉屏巷的省立厦门中学(简称“省中”或“厦中”)兼任英文教员,得到的工资用以支撑学业并贴补家庭开支。一年之后,他毕业留校任助教,但仍在省立中学兼任数学教师,一直到他出国留学为止,前后整整四年时间。这就是卢嘉锡的早期教学生涯。日后的厦门大学物理系教授何恩典、化学系教授李法西和福建三明化工总厂总工程师江培萱等,都是当年卢嘉锡在省中任教时的学生。
由于卢嘉锡实际上只读了一年半中学,所以虽然在大学是“辅系数学”,其实开始时他的中学数学知识是不完整的。在中学,他的代数只学到一元二次方程,平面几何只学了圆的头几个定理,三角只学了头几个恒等式,立体几何根本没学过。现在要教中学数学,“许多内容自己还没有学过,怎么办?我看书做题,边学边教。三年过去,中学的数学从头到尾学懂了,从初一到高三的数学也教遍了,而且学生反映挺不错”。不过,卢嘉锡也以自己的亲身经历认为“跳班不一定好,有的知识,我因没学过而时感贫乏”,他主张在一般情况下还是循序渐进为好,这样基础知识会学得更扎实一些。
1934年,卢嘉锡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化学系,获理学士学位(图3),并留系当助教。他的毕业论文题目是“文昌鱼之化学分析”(图4),这篇论文被评为当年的优秀毕业论文,指导教师就是两年前的物理化学任课教师、其时已经担任化学系系主任的区嘉炜教授。而他的辅系数学的学分也完全达到主系的要求,只差一篇数学毕业论文就跟数学系毕业生完全一样。如果那样,他就成为“双学士”了。
图3 卢嘉锡的毕业照
图4 卢嘉锡的毕业论文封面和扉页
2 年轻的大学助教
1934年秋,19岁的卢嘉锡刚任助教,指导学生实验课。18岁的陈国珍考进厦门大学,入化学系学习。陈国珍写实验报告一丝不苟,文字端正整齐。卢嘉锡第一次看到陈国珍的实验报告就十分欣赏。他拿着批改好的实验报告在实验室里到处问:“哪位是陈国珍同学?”这对师生从此相互认识并成为挚友,深厚的情谊延续了60多年。
厦门大学化学化工学院至今还珍藏着卢嘉锡批改的陈国珍的定性分析和物理化学两本实验报告,首页上标明实验的年份分别是“1935–1936”和“1936–1937”。由于岁月的流逝,这两册经历大半个世纪风霜的实验报告本纸质已经发黄,但翻开每一页,都可以看到用蓝色的蘸水笔以英文写就的实验报告,笔道粗细有致、纤丽工整,一丝不苟;更令人称道的是在蓝字中间还写有红色的眉批,也是同样的清丽干净。以致于有不少人初看时以为这是用打字机打出来而不是手写的。有人形容它“好似兰花与玫瑰花在绚丽的花丛中比美。……是使巧夺天工的艺术大师自叹弗如、使心灵手巧的绣花女工拍案惊绝的精品”。蓝字是陈国珍撰写的实验报告,而红色的眉批则是卢嘉锡对实验报告的批改(图5)。仔细察看这些批改,不仅有反应物生成物的增减、错误实验数据的修正、实验描述不当英文用词的改正,还涉及到计算数据的有效位数、英文冠词的使用,甚至还以大段文字示范如何分析阐释实验结果。即使到1937年6月,卢嘉锡已经考取中英庚款公费,即将出国留学,可是他对实验报告的批改仍然是那么仔细、认真。难怪很多人称赞这两本实验报告为“师生双绝”,是对青年师生进行优良教风和学风传统教育的极好教材。
图5 卢嘉锡批改的陈国珍实验报告
在学习和任教过程中,卢嘉锡练就了灵巧的双手和娴熟的实验技能。后来他去英国留学,刚到时导师让他学习吹制实验用的玻璃管,结果十分惊讶:“你学得这么快?我们干了多少年一天只能吹出几根,你刚来一天就能吹出十多根!”其实他在厦门大学早经方锡畴、刘椽教授等手把手传授学会了这门基本技术。任助教期间,卢嘉锡还分别与张怀朴、方锡畴教授合作编写了《物理化学实验教程》《普通化学实验教程》两本英文教材。这两本实验教材后来在厦门大学化学系沿用了许多年。
卢嘉锡编写教材也有他个人的独特风格。那时学校出讲义惯用的做法是:教师把讲义稿写出来,交给教材组,他们有专人负责刻钢板、校对修改、油印,然后装订发出。可是卢嘉锡不这么做。他从教材组借来钢板、要来蜡纸,也根本没有什么稿子,只是略加构思,就直接“窸窸窣窣”刻起钢板来……其实教材的内容都在他脑子里,写不写成书面稿子对他并不重要,条理思路照样井然有序。蜡纸刻好后,他再交给教材组,由他们直接油印就行。这样编印讲义,省却了写书面稿的工序,提高了工作效率。而且卢嘉锡亲自刻写,字迹清秀工整。印出的教材人见人夸。
这与李海涛所著《量子世界:通俗量子物理简史》中费米编写教材的故事何其相似:“1927年暑假,26岁的费米到多洛米蒂山度假,每天带上足够的铅笔和笔记本,没有一本参考书,没有一块橡皮擦,侧卧在草坪上一页一页地写,一个假期下来,一部《原子物理学导论》就写出来了。这部一次成型的书稿送到出版社,纸面上既没有涂改也没有删划,简直是不可思议。书于1928年出版”。
3 圆出国深造之梦
大学毕业后,卢嘉锡一面在厦门大学当助教,一面继续在省中兼数学教师,同时还继续参与化学学会、算学学会的活动和会刊的编辑工作。但这时的他心中已经泛起了一个愿望,那就是想要出国留学。时任厦门大学理学院院长兼算学系系主任张希陆教授(南开大学创建人张伯苓的长子)很赞赏卢嘉锡的数学天分,不论是辅系数学的课程,算学学会的活动组织、会刊编辑,还是后来兼任省立厦门中学数学教师,张教授都对他悉心指导(图6)。临毕业之时,张希陆更鼓励卢嘉锡努力争取出国深造。
图6 1935年1月13日厦门大学算学学会聚餐合影
卢嘉锡在繁重的教学之余认真备考。第一次他报“化工陶瓷”,因专业不合而落榜;第二次考“物理化学”,以第二名的成绩与成功擦肩而过。天道酬勤,有志者事竟成。1937年3月,卢嘉锡第三次赴试,终于在物理化学30多名考生中脱颖而出,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第五届中英庚款公费留学。消息传来,老师、同学、亲友,以及他兼任教师的省立厦门中学的师生们都纷纷向卢嘉锡表示祝贺。他从学生时代起就为之付出多年心血的厦门大学化学学会和算学学会联合为他举行了欢送会(图7),理学院院长刘椽教授在会上讲话,表达了热烈欢送之意,并对他多加勉励。临行前,时任管理中英庚款董事会董事长朱家骅接见了这批留英学生并逐个谈话。当问到卢嘉锡学成后打算时,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回国从事教育科研,报效国家!”8月17日,第五届中英庚款公费留学生一行24人搭乘英轮维多利亚皇后号离开上海。轮船驶向浩瀚无垠的大洋,也开启了卢嘉锡人生旅途的新征程。
图7 1937年5月(农历四月)厦门大学算学、化学两学会联合聚会欢送卢嘉锡留英并在化学院前合影
本文节选自《华夏赤子 科教巨擘卢嘉锡》(福建卢嘉锡科学教育基金会编著,2017年由中央文献出版社出版),并经改写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