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谤我又如何
2021-06-02北溟鱼
北溟鱼
山涛,字巨源。
山涛比嵇康大十九岁,遇见阮籍、嵇康的时候,他已经三十多岁,是竹林七贤中心智最成熟、洞察力最强的一个。后代玄学家裴楷在山涛六七十岁的时候曾经和山涛共事,同样骄傲的裴楷心悦诚服地对人称赞山涛,说他是一个“悠然深远”的人。
因为嵇康那封著名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山涛作为“竹林名士”精神的反叛者,一个嵇康与之绝交的“小人”,为后代无数嵇康的崇拜者所诟病。可是,嵇康从来没想过要和山涛绝交,看看那封信的内容和发出时间,当事人都知道,嵇康不过是拉着山涛做一出戏。
嵇康写《与山巨源绝交书》时,司马师和司马昭已在相继杀害了名士派重臣李丰、夏侯玄,废齐王曹芳,平定名士毌丘俭、文钦和王凌的地方反抗之后,逼曹氏第四任皇帝制造了进攻司马昭府邸的高贵乡公事件。但是曹髦没出宫门就被贾充指使成济刺死,功败垂成。
从上到下,公开反抗司马氏篡权的斗争基本上被处理得差不多了。竹林名士,特别是和曹氏沾亲带故的嵇康被逼着做政治表态,于是有了这封特立独行、洋洋洒洒的绝交书。
逼出这封绝交信的原因,是司马昭想让山涛掌管整个朝廷的人事变动。这是司马氏向山涛抛出的一个非常有诚意的招安书。
但山涛提议让嵇康代替他。山涛的意思也很明确:他个人坚定地站在竹林集团的一边。如果要达成两个集团的和解,就是以嵇康为代表的竹林集团一起接受,他个人的投诚是不可能的。
嵇康怎么会不明白山涛的言外之意?只是对他个人来说,身为曹氏女婿的家族立场和过于孤傲的个性,都让他难以成为名士集团与当权者和解的带头人。看得破、忍不住的嵇康终于在司马氏兄弟杀害曹髦之后愤而提笔,表明心迹。
嵇康的反应已经超出司马昭所能够容忍的限度,于是司马昭借吕安一案将嵇康治罪处死。
摆在山涛面前的是两条路:一是跟太学生一道痛骂司马氏;二是学阮籍的样子,喝酒喝得人事不辨。可是山涛选了最极端的一条路:就任吏部郎,在司马昭和竹林集团的矛盾已经剑拔弩张的时候。
山涛做出这个决定,便是把自己置于两头不讨好的境地:对竹林集团的背叛,让他得不到老朋友和一众年轻崇拜者的支持;在司马昭阵营,对他一个外来的新人,也没有信任可言——司马昭的姻亲旧友早已经把地盘分割干净了。贾充、荀勖、何曾这些一开始就跟着司马昭的死党自不必说,还有高平陵政变之后投靠司马昭的朝廷大佬及他们的后代,比如钟会、卫瓘。支持司马昭的还有泰山羊氏。泰山羊氏累世重臣,羊祜的姐姐是司马师之妻,和司马昭的关系显然比山涛近。
然而他又必须赌一回,竹林集团的未来都在他手上捏着。山涛和其他的竹林名士不同,他出身寒族,明白嵇康他们高蹈的追求,却又比他们更谨慎、更细心。嵇康对山涛足够了解,知道他深沉坚毅,所以,骂他,也把儿子托付给他。
在那个玄学家被边缘化的时代,他要以这样沉重的方式担起现实的重担:在朝堂之上,为被礼法之士压得几乎难以翻身的名士集团重新赢回话语权。
山涛做得很出色。
任新职后不久,也就是嵇康被害后不久,山涛很快就辞职不干,从史书上消失了。在舆论纷扰的时候,他明哲保身地带着对老朋友的怀念过了一段隐居生活。山涛决定顺从社会的潮流,他要选择一个合适的伙伴,划清他和贾充之流的界限。
山涛再次出山,是司马昭亲征攻打钟会,派给了山涛看家的任务,原从事中郎的职位加了一个行军司马的头衔,给了他五百个士兵,让他去邺城看着曹氏的王族。
司马昭亲征回来不久就晋升为晋王,最后一步从王到帝,他似乎并不急于完成。他倒是很着急立储的事情——焦点落在了储君到底选择大儿子司马炎,还是选择过继给司马师的二儿子司马攸。司马攸的人气很旺,因为司马师曾经说过,我的这个位子,将来是小攸的。司马攸行事很正统,温良恭俭让,符合士大夫的口味。按自己的喜好,山涛会选司马攸。
但是,揣摩一下司马昭的想法,事情没那么简单。司马攸是儿子,但过继后是侄子,没有谁愿意把侄子举在肩头送上皇帝的宝座,留儿子在下面干看着。司马师可以高风亮节把位子传给弟弟司马昭,司马昭也能发扬风格把位子传给侄子司马攸,但是司马攸呢?也传给哥哥司马炎?必然的结果就是大家打得你死我活,这是西晋惠帝时代发生八王之乱的根本原因,司马炎犹犹豫豫没把事情处理好,结果惹出大祸。
围绕着立炎还是立攸,朝堂之上又差点儿打起来,何曾、裴秀都主张立炎。最激烈的是何曾,颇有不立炎就回家种田的决绝。这几个人,都是贾充一派的。山涛又一次低眉顺眼地从了充党,他的意见冠冕堂皇却包含了这些潜藏的考量:立长是古训。似乎,昔日的名士山涛在进入司马氏政权之后,立刻融入了圆滑与权宜。
谁也没注意到,朝廷里的人员变动忽然热闹了起来。和贾充吵架被免官的庾纯悄悄地去国子监做了祭酒,掌管了“皇家读经学院”。被贾充弄下台的吏部尚书任恺到了首都所在的洛阳做了河南尹。
处处示弱的山涛不显山不露水地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在主管吏部的九年里,山涛竭尽所能地把原先被遗忘在政治舞台之外的名士塞进各部。
面对名士阵线在选举上越来越强的实力,贾充决定必须安插一个人在吏部。山濤提名阮成做吏部郎的时候,贾充提名了另一个人:陆亮。
于是,陆亮成了吏部郎。
山涛看见这个结果,心里非常不悦。对于这种事情,山涛有他自己的准备:他随时准备递辞呈。贾充惹到山涛的底线,山涛就跟皇帝要求回家。每次都有让皇帝没法拒绝的理由。这回,山涛立刻上书,说“从弟妇丧”要回去。
司马炎当然明白山涛的意思:只要他不想干了,家里就一定有人死了要他辞官回家。先是母亲,这回七大姑八大姨连堂弟媳妇都出来了。皇帝赶紧下书,劝了一下,不让他走。山涛不肯卖皇帝这个面子,坚持要辞职。但皇帝是绝对不可能让山涛走的,他一走,这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衡就又被打破了。
名士阵线和礼法阵线的斗争一直持续到贾充去世。这之后,大家几乎都接受了玄学家的生活态度——悠然深远,却又开始往虚无的深渊滑下去,这未必是嵇康他们所期望的。
对一直活到太康四年(283年)的山涛来说,正始年间的腥风血雨,魏晋禅代路上的无数浅滩,他都安全地站对了地方,并能够在泰始和咸宁年间为自己的朋友们做一些立身保命的事情。想想死在司马氏刀下的嵇康,他总算对得起他。
(摘自《在深渊里仰望星空:魏晋名士的卑微与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