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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活(节选)

2021-06-01阎连科

阅读(书香天地) 2021年3期
关键词:拐杖县长雪地

阎连科(1958- ),出生于河南洛阳,中国当代作家。长篇小说《受活》是他的著名代表作,获第三届“老舍文学奖”优秀长篇小说奖、第二届“鼎钧双年文学奖”,小说日文版在日本备受追捧,获日本“twitter文学奖”。2014年,阎连科获“卡夫卡文学奖”,为获该奖的首位中国作家。

第一章 天热了,下雪了,时光有病了

你看哟,炎炎热热的酷夏里,人本就不受活①,却又落了一场雪。是场大热雪③。

一夜间,冬天又折身回来了。也许是转眼里夏天走去了,秋天未及来,冬天紧步儿赶到了。这年的酷夏里,时序乱了纲常了,神经错乱了,有了羊角风,在一天的夜里飘飘落落乱了规矩了,没有王法了,下了大雪了。

真是的,时光有病啦,神经错乱啦。

小麦已经满熟呢。一世界漫溢的热香却被大雪覆盖了。受活庄⑤里的人,睡觉时赤裸裸在床上摇着大蒲扇、软纸扇;身边放了一张布单也是不盖的。可是,到了下半夜,先是刮了一阵风,谁都眯着眼儿去扯拽单子了,把单子搭在身上了,却又觉得寒气从单子缝中往人的身骨里边扎,往心肝脾胃里边拧,就又起床去箱里、柜里翻那收拾好的被子了。

来日里,各家推开屋门儿,女人们都一色儿惊叫道:“呀—下雪啦!五黄六月的大热雪。”

男人们一色儿推开屋门待一会儿,叹上一口气,说:“操!大热雪,又要荒年哩!”

孩娃们一色儿有光有彩地唤,“啊!下雪啦……啊!下雪啦……”像日子又过到了新年了。

庄里的榆树、槐树、桐树、杨树们,是实实在在白了呢。冬天落雪,那树是一枝一条的白,夏日树叶蓬旺,一片浓荫,这白就冷不丁白成一堆了,白成山峰了,像撑着一把硕大厚重的白伞了。擎不动雪的树叶让雪从叶上滑下来,“嘭”一下,如一团面粉落下来,在地上炸出许多白亮亮的点。

麦熟时节落了大热雪,耙耧山脉间的许多处地儿⑦,都皑皑白出一隅冷世了。原先一块连着一块的麦田地,小麦倒卧了,惨痛地伏在地上被大雪埋盖着,有穗儿撑到雪外的,也大都从穗根那儿折着脖,凌凌乱乱的,像大风吹过的谷地和草坡,又被大雪覆了去。你站在山脉上,站到田头上,还能闻到一丝的麦香味,就像抬走棺材后灵棚里的一丝香火味。

你看哟,酷夏里落了一场大热雪,茫茫白白的一片哩。

洁洁素素一世界。

不消说,农历属龙的庚辰年,癸未六月,耙耧山脉的这场雪,让整个山脉和山脉间的受活庄人遭了天灾了。

絮言

①受活:北方方言,豫西人、耙耧人最常使用,意即享乐、享受、快活、痛快淋漓。在耙耧山脉,也暗含有苦中之乐、苦中作乐之意。

③热雪:方言。即夏日之雪。当地人常把夏天叫热天,所以夏日雪就被称为热雪、小热雪、大热雪。夏天落雪不是常有的事,但我从当地一些史、志上发现,每过十几年、几十几年,都会有一场。有些年份里,会连续几年在酷夏里落下大热雪。

⑤受活庄:据传,受活庄源自洪武至永乐年间明王朝的晋地大迁徙,移民条律规定:四口之家留一,六口之家留二,九口之家留三。如此,一般家庭都把老人、残人留下,年轻的壮年走入迁徙的行列。移民之多,每日有万人之众,别离的哭声终日不绝。待迁徙一段时日之后,百姓抵抗强烈,明政府便颁布告示于民:不愿迁徙者,限三日赶到洪洞县大槐树下集合。愿者可留在家中等候。消息不胫而走,晋人都往老槐树下赶拥。说有一户人家,父是老盲,双眼失明,哥是瘫痪,生来不能站立,弟为表孝心,就把父亲和哥哥用车推着送往洪洞县的槐树下,自己回家等候迫迁。可三日以后,到槐树下人山人海之时,明军赶到,把老槐树下的十万百姓,尽皆掠去移民,而把那些候在家中的人留在故土耕作。

大迁徙是以人头为据,无论瞎子、瘸子,老人、妇孺,有一个人头就是一个人数。无奈,老人虽双目失明,也得在队伍中背着自己那瘫儿步步蹒跚。一路上,儿子用双眼给父亲指路,父亲用年迈的双腿替他行步,其景其状,惨不忍睹。昼行夜宿,日日不停,从山西洪洞,到河南豫西耙耧山脈,直走得老人双腿红肿,脚底流血,儿子在老人的背上泪流不息,几次都欲自杀。队伍中,所有眼见之人,都替他们含悲落泪,便集体向移民吏求告祷情,望能放了他们父子,让其随地为生。移民吏一级一级向上请示,到移民臣胡大海那儿,得到的却是一句恶言:谁敢放掉一人—杀!并将其全家绳移他乡。

关于胡大海,山东、河南、山西百姓大都知道,说他原籍山东,在元朝末年,逃荒流浪至山西,其人相貌丑陋,却身材高大;蓬头垢面,却一脸英武;为人爽直,却心胸狭窄;满身气力,却又游手好闲,其言其行,很为百姓所不齿。在他行乞途中,人们避之如恶煞厉鬼,即使有残羹剩饭也常不施舍,日间饭时,他一出现,便家家关门闭户。说一日,他乞讨走入山西洪洞县境,又饥又饿,见一富户人家,青堂瓦舍,门楼高大,以为终于可以饱食一顿,就伸手讨要,谁知土财老汉为羞辱于他,不仅不给一口饭食,还将一张刚烙好的葱花大饼为孙儿揩腚后,扔犬吞食,并令家犬将其咬出门外。从此,胡大海便对洪洞人怀恨在心。之后,他离开山西洪洞县境,讨饭行至河南以西的耙耧山脉,依然是饥饿交加,每走一步都要摔倒的模样,就在这时,他见一条沟谷中有一草屋人家,人家中只有老妇一人正在做饭,且又做的是糠菜粗馍,也就犹豫思量,死心不再向其乞讨,谁知河南人颇多良善,胡欲要走时,老妇望见了他,竟把他拉了回来,给他让座,给他端水洗脸,并倾其所有,给他烧了一餐油食好饭。饭后,胡千恩万谢,老妇却无言无语。原来这老妇是个残人,又聋又哑,而且枯瘦如柴。两相比较,胡深感中原耙耧人之善,晋地洪洞百姓之恶,遂决意复仇与报答。其后,胡弃讨投伍至朱元璋麾下,疆场上喝佛骂祖,出生入死,似刀如草,战功卓著,一行乞浪之人,成了明朝开国之勋。洪武元年,朱元璋面对战乱后的破碎山河,大声感慨,今丧乱之后,中原草莽,人民稀少;中原诸州,无季战争,受祸最惨,积骸成丘,居民鲜少,所谓田野辟,户口增,此正中原之急务。皇帝决定大移民,胡大海成了移民大臣,遂就以人口密集的山西洪洞为中心,开始了晋人豫移鲁去的数载迁徙。自然,当年那拿油饼揩腚喂犬的老汉一家及周围村落是首当其冲,一个不留地要背井离乡,迁移他处,老老少少、瞎子瘸子也概所难免。

所以,在这年的移民途中,胡大海听说队伍中有一洪洞县的盲眼老人,背着双腿残疾的儿子也在迁徙,胡不仅没有同情,而且颇有复仇快感,所以他决然不会同意将那盲父瘫儿中途留下,随地为生。于是,他们父子就只能在大迁徙中相随移伍,千里迢迢,受尽磨难。几个月后,移伍入豫地途经耙耧山脉,盲父残子昏倒在地,又有人去向胡求情留下他们父子二人,胡欲刀杀求情之人,一抬头,看见那求情的人中竟还有又聋又哑、给他烧了一顿上好饭食的耙耧老妇,随即便慌忙扔下屠刀,向老妇跪了下来。

自然,在耙耧聋哑老妇那哀求的目光中,胡大海不仅把盲父、瘫子留了下来,而且还留下许多银两,并派兵士百人,给他们盖了房屋,开垦了数十亩良田,将河水引至田头村庄,临走时向聋哑老妇、盲人老父、残腿儿子说:耙耧山脉的这条沟壑,水足土肥,你们有银有粮,就住在这儿耕作受活吧。

从此,位于耙耧山脉间的这条峡谷深沟,就叫了受活沟。听说一个哑巴、一个盲人、一个瘫子在这儿三人合户,把日子过得宛若天堂之后,四邻八村,乃至邻郡、邻县的残疾人便都拥了过来。瞎子、瘸子、聋子、缺胳膊短腿、断腿的残人们,在这儿都从老哑妇手里得到了田地、银两,又都过得自得其乐,成亲繁衍,成了村庄。虽其后代也多有遗传残疾,然却在哑妇的安排之下,家家人人,都适得其所。因此,村庄就叫了受活庄,老妇就成了受活庄的先祖神明受活婆。

这是传说。虽是传说,却家喻户晓。

另据双槐县县志文字记载,受活庄历史甚长,但有文字记载,却是近在百年之间,说受活庄不仅是天下残人的聚集之地,而且还是一处革命圣地,是红四方面军红军战士茅枝的人生栖地。县志说,农历丙子年秋,张国焘带领第四方面军与党分裂,至陕后继续西进,先怕随行的伤残人员拖累,后怕伤员们到延安暴露实情,成为他分裂党的证据,便安排轻、重伤员,返乡图安。这些伤残的红军战士,含泪离开自己朝夕相处、日夜战斗的部队和战友不久,又遭国民党部队的截击,死亡过半,其伤残更为严重,不得不脱掉军装,化装成农民分散各自回乡。

县志说,茅枝是红军队伍中最小的女兵,成为红军的一员时,只有十一岁,离开红四方面军时只有十五岁,因其母亲在第五次反围剿中壮烈牺牲,她就成了革命队伍中的孤儿,只知祖籍河南,却不知具体县乡在哪。父亲在癸亥年的郑州铁路工人大罢工中入狱身亡,母亲带着一岁的她投奔革命。母亲在癸酉年壬戌时的第五次反围剿中牺牲后,她便跟随母亲的战友参加长征,辗转调动。母亲的战友调至红四方面军任职,她便成为红四方面军的一员,爬雪山时,五对脚趾被冻掉了三对,左腿又在一山上坠沟骨折,从此彻底致残,离不开拐杖。从陕地被张国焘密令回乡时,所有的伤员大多死亡,或不明去向,可她因缩进一墓穴而逃生,从此和组织失去联系,讨饭返乡,至豫地耙耧山脉,见受活庄中多有残疾人员,便留住下来,成为一员。县志还说,茅枝婆虽无任何参加红军革命的凭证,但受活庄人、耙耧山人、全县人民仍視她为红军战士,革命前辈。耙耧山因有了茅枝而光荣,受活庄因有了茅枝而生活有了方向,虽全庄人大多(或说全部)都是残人,但在新社会中生活得美满而安详,幸福而快活。

该县县志为庚申年修正定型,在人物传的茅枝篇中的最后说,茅枝在受活庄的生活是幸福的,受活庄人的生活是幸福的。受活庄是名副其实的受活庄。

⑦处地儿:方言。即地方、地场。那一处地儿,即那地方、那地场。

第三章 受活庄人,又忙将起来了

老天哟,雪是一下七天哩。七天把日子都给下死了。

七天的大热雪,当真的把夏天变成冬天了。

雪小时,有人家开始冒雪去麦田收割了。不用镰,是用手去雪地把麦穗扒出来,拿剪子把穗儿剪下来,装进篮或袋,再一篮一袋地背到田头上。

最先去田里剪麦的是菊梅领着她一股脑儿生养的大孪胎①中的三姐妹,一色儿芳龄的儒妮子③,她们一顺儿排开,如了花草呢,齐齐整整着,身边放了篮子、袋子或箩筐,左手伸进半尺厚的雪地里,抓住麦秆,将麦穗从雪里拽出来,右手使剪便把穗头剪掉了。

一庄人老老少少,无论瞎盲瘸拐,就都相随着菊梅一家去了自家雪地剪收了。

雪天大忙了。

茫白白的山坡上,剪收小麦的受活人,如了一群羊在动弹着,散散落落哩,剪子声在雪地冰凌脆脆地响。脆脆地响了一世界。

菊梅家的田地是在一条沟崖岸,一面挂崖,两面邻了人家的庄稼地,田地的脑头是通往耙耧深处魂魄山的梁顶道。几亩田地,见物有形,有圆有角,却大致还是方正着、平整着。大姐桐花是个全盲人,向来是不下田地的,向来都是吃过饭坐在院落里,再从院落走到门口上,最远足的处地就是庄头或梁上。可无论到哪儿,她眼前都是一片茫茫的黄。日头毒烈时,她眼前会有一团粉淡色,可她不知晓那是粉淡色,她说看着那颜色,像是她用手摸过的泥糊水。不消说,那大约就是粉淡了。

她不知晓雪是白的哩,不知晓水是清的哩,不知晓树叶是春天变绿,秋时转黄,落下来就成了干白呢。可这些,菊梅一家全都知道哩。所以哟,老大桐花她只管着自己的穿衣和吃饭,不消管酷夏里落下了大热雪。余落里,次的槐花、老三榆花、最小的幺蛾儿,便都如一群鸡娃儿样跟着娘去雪地收割盛夏的麦子了。

其实哟,外面世界是新的景色呢,山脉没有了,沟壑没有了,一茫茫的白色把世界都盖了,只有沟底的水还清洌洌地流。在山梁的雪地上朝着沟底儿看,那河水黑亮着。黑油油的亮。菊梅一家一整色的女人们,都在那几亩雪地里剪麦子,手是冻红了,额门上却有一层儿细细的汗。

说到底还是夏天哩。

菊梅领着三个姑女儿,每人把持着一耧三行的麦,扒着剪着,像一排机器从雪地犁过去。雪是平整的,剪过去就乱乱糟糟了,像一群鸡狗在雪地打过了仗。别的人家从梁上过去时,望望梁道上堆的麦穗儿,便会惊惊地把目光投到地中央,对着菊梅唤:“老菊呀,今年我要到你家借粮哩—”

菊梅回过头:“只要有余粮,你就可着劲儿借。”

人家说:“没余粮就把你家姑女往外嫁个嘛。”她也就一脸喜意地笑了笑,没了声儿了。

人家就走了,去自家雪地扒剪麦子了。

一个山梁的雪地都忙将起来了。有瞎子的人家里,倘是人手少,那瞎子也是要忙着收获的。他被明眼人牵到田头上,明眼人从雪地扒出几棵麦,塞到他手里,让他一直沿着麦畦儿往前摸着剪,剪到摸不到麦棵了,就该调转回头了。瘸子、瘫子和圆全人⑤,是要一样干活的,他用一块又平又滑的木板坐上去,每剪一把麦,把身子往前挪一挪,那木板就朝前滑动了。木板在雪地上比圆全人拔腿行走还快呢。没有平滑木板的,就坐在柳条编的簸箕上,只是让那簸箕纹在雪地顺直着。哑巴和聋子是无碍啥儿干活的,听不见,说不出,就不消有啥闲心思,干起活来就比常人一心了,快捷了。

晌午了,一道山梁上都漫着湿润的麦香了。

雪是悄没声息地小了去。

菊梅一家刨剪到田地那头时,梁道上站了三个人。都是圆全人。都是城镇人。他们朝雪地那头打量着,手在嘴上喇叭着,哇哇啦啦不知唤了啥。旷野和雪地把他们的声音吸干了,像井把飘下的雪花吞掉了。菊梅立起身,朝梁上打量着说:“去看看他们干啥呢。”话音一脱口,槐花要站起拨着雪地走去时,幺蛾儿便先自如一个真的蛾样从白皑皑的雪面上朝梁上飞了过去了。

槐花说:“蛾儿,鬼吧你。”

蛾儿回过了头:“姐—你盼我死了做鬼呀?”

小蛾儿就吱喳吱喳跳着雪,轻飘飘到了梁上去,像一只小虫、小雀落在田头上。她的那个小,把三个男人惊着了。有一个男人朝前走几步,蹲到她面前。

他问她:“多大哩?”

她说:“十七呢。”

他问:“多高呀?”

她就羞怒了:“你少管。”

他笑笑:“我看你也就是三尺高。”

她恼道:“你才三尺呢。”

他仍然笑着在她头上摸一下,说我是乡长;又指着站在雪地上披了大衣的人,说他是县长,那个是县长的秘书,你去把你们庄上管事的人叫过来,去把茅枝婆找过来,说县长来庄里亲自走苦问贫哩。

她笑了,说:“茅枝婆是我外婆哩,我娘在雪地那头剪着麦子呢。”

乡长看着她,脸上有几分怪奇地笑着问:“真的呀?”

小蛾儿说:“真的呀。”

乡长又扭头去看县长的脸。县长脸上缺了表情呢,不知啥时挂了蜡黄色,嘴角上有了一筋一丝的动,像他们说的啥话牵了他的心,像谁上前在县长脸上扯拽了一把呢。可是哦,一瞬儿后,县长把目光从幺蛾儿头上漫过去,望着山那边的一世界白,脸上的蜡黄又不知为啥淡落了,一脸膛都是平静了。

秘书是个年轻人,条条个,润长脸,先先后后都在看着田那头的槐花、榆花们。槐花穿了一件红毛衣,人样儿小巧哩,漂亮哩,灵灵秀秀水嫩呢,可那红毛衣让她在雪地又如了一团儿火,使那秘书始终没有正眼来看小蛾儿,可蛾儿只一眼,就见了他心里的私事了。就知道他始始终终都怪异异地在看着她的次姐槐花了,也便恶怒怒地瞪了他一眼,回身大叫着唤:“娘—人家找你哩—找我外婆哩!”

蛾儿就又如蛾样从梁上飞回到田头了。

姑女们就都把目光落在了娘身上,仿佛有人找娘是桩意外的事,是本不该的一桩儿事。娘的挂兜里的麦穗也又剪满了,她转过身儿时,如怀了孕的媳妇一样难,缓缓重重旋过来,把一袋麦穗从脖上取下搁在雪地里,用冰红的凉手擦了一额门子的汗,盯着蛾儿问:“蛾子,梁上来的都是谁?”

“是县长、乡长和县长的秘书呢。”

哗一下,菊梅的脸上先是挂了白,紧步儿,白里透了嫩色的红。大冷的天,额上的汗倒也擦过了,可那汗却又旋急旋急地渗将出了一层儿,像冷猛儿被掀起的蒸笼熏了一下呢。立站着,她手扶着那胸前的麦穗袋,眼从她一群姑女们的脸上扫过去,冷冷淡淡说:“都是干部呢,是干部去找你外婆嘛。”

槐花听说是县长和乡长,脸上怔一下,立马荡起一片兴烈烈的红。一群儒妮儿,大模样不消说是一样的,可你仔细去看时,也就觉察了槐花的长相更为端正些,皮肤也更为白嫩些,她知晓她比姐和妹们出众一点儿,所以就争盼着有头有脸的事,也就盯着梁上的人看了许久一阵子,回头说:“娘,外婆是疯子,也许真是县长呢,你过去看看嘛。我也跟着过去看一看。”

老远的蛾儿对着槐花道:“人家说最好找外婆,外婆才不是疯子哩。”

菊梅就又让幺蛾儿回庄里去找了姑女们的外婆了。

槐花望着梁上,便生下满脸的失落了,用脚狠狠在雪地踢几下,踢得满脸都是焦急的通红色,像了一处儿崖梅艳在她的脸上了。

不消说,外婆就是县志上为之豪傲的茅枝婆。她已经过了六十九周岁,手里的拐杖都换了几十根。一段时辰后,茅枝婆跟着蛾子从庄落里一瘸一拐地朝着梁上爬过来,说到底,她是经过无数无数世事的人,连她拄的拐杖也早就和庄里拐子们拄的不再一样了。她的拐杖是城里医院的那一种,铝合金,铅白色,是两根细铝管的一端夹着一根二尺长的粗铝管,用两个螺丝旋固着。细的也没细到哪,粗的也没粗到天上去,拐下的落脚头,用铁丝捆了胶皮儿,预防捣在地上打滑颤;拐上的腦横梁,裹了十几层的布,夹在胳肢窝,是极为贴切舒适呢。庄里有十多个的瘸腿拐子哟,他们的拐杖都没有茅枝婆的好。最好也不过是一根锄把般的槐木、柳木棍,请木匠在头上锯出销,在一段脑横上凿下方眼儿,销往眼里一插,钉上木钉或铁钉,那也就是他们的腿脚了。

这哪儿有茅枝婆的拐杖做派哩,又好看,又耐用,还有些身份和威严。是真的威严哩,庄里有天塌地陷的事,茅枝婆只消一出面,用她的拐杖在地上捣一捣,那天坑似的陷窝也就捣平了,填上了。上个月,乡政府来受活庄讨要一个人头一百元路款费,威武凛凛的几个圆全人,不是被茅枝婆用拐杖在他们头上、脸上指指戳戳就又回了吗?那年冬天政府让受活庄人每人上缴二斤的白棉花,不是茅枝婆把自己的棉袄一脱,颤着她那垂耷的老奶,把棉袄往收花的政府员面前一放说:“这够吗?不够了我把棉裤脱下来。”政府员们还未及明清生发了啥儿事,茅枝婆就当众去解她的裤带了。

政府员们说:“茅枝婆,你干啥?!”

茅枝婆就用她的拐杖捣着政府员们的鼻尖儿:“你要收棉花,我把棉裤脱给你。”

政府员就闪着她的拐杖走掉了。

她的拐杖是她的矛器呢。今儿她又拄着拐杖,拨着深雪出来了。蛾儿在前,她在后边瘸瘸拐拐着,身后还又跟了她喂的两条瘸腿狗。受活庄人已经知晓县长、乡长来到梁上了,是来走苦问贫哩,耙耧山脉遇了大热雪,一下七天,一尺来厚,麦子尽皆儿埋在雪下了,政府当然该来问慰问慰呢。该来给受活庄人送些钱,送些粮,送些鸡蛋、白糖、布匹啥儿的。

受活庄是双槐县的一个庄。是双槐县柏树子乡的一个村庄哩。

受活庄的人看见县长在梁上等得焦急呢。

还又看见茅枝婆往梁上走得不急不慢哩。

有两个瞎子相互牵着从梁上走下来,各人的手里都提了一袋麦穗儿,老远就迎着茅枝唤:“是茅奶吧,一听就是茅奶哩,别人的拐棍儿捣在雪地硬喳喳的响,你的拐棍儿捣在雪地是噗噗噗地响。”

茅奶说:“剪麦回来了?”

瞎子说:“你给县长多要些钱,给庄里一家分上一万块。”

茅奶说:“能花完吗?”

瞎子说:“花不完埋到床下边,还有孙子哩。”

聋子走来了。

聋子大声唤:“茅奶,你对县长说啥都不要他照顾,就要他照顾给咱受活庄一人一个城里人用的耳听器。”

一个哑巴走来了,他用他的比划说,他家受的灾祸重,小麦压在雪下拽将不出来,怕今年他又不能娶上媳妇了,请茅枝婆让县长做做媒,能不能照顾他一个媳妇儿。

茅枝婆问:“你要啥样的媳妇哩?”

他比比高,比比低,比比胖,比比瘦,又在半空摆摆手。

断臂的木匠走来了,他看得明清哩,替哑巴朝茅枝婆解释道:“他说啥样儿的媳妇都行哩,是个女的就行哩。”

茅枝婆望着哑巴问:“真是吗?”

哑巴点了一下头。

茅枝婆就带着一庄人的想念到了梁上了。

梁上的县长、乡长们,都已等待烦乱了,各自的脸上都挂了焦急了,看见茅枝婆拄着拐杖爬上来,乡长忙慌慌往前走了几步去扶着,不料茅枝婆到了县长跟前,突然立下来,冷眼看了看,便把目光当啷啷响着砸落到县长的脸上了。县长呢,见了那目光,忽然扭脸把目光搁到了别的处地儿,像望着山梁对岸的山。这时候,事情生发了。轰的一下生发了。乡长正要介绍说“喂,茅枝婆,这是县长,这是县长的秘书”时,她的脸上起了青色了,竟冷不丁儿把手里的拐杖往脚后挪了一点儿,摆出了一个架势儿。她要用她的拐杖抡打啥儿时,总是把拐杖向后挪那一点儿,总要摆出一个架势儿。

乡长说:“这是新调到县上的柳县长……”

茅枝婆拧了一眼那县长,又把她老花的目光生生从乡长脸上拽下来,吼着说:“他是县长呀?我的天老爷,他哪是县长呀—他哪儿是县长,他是猪,是羊,是一条死冷⑦的狗!是臭猪肉上的蛆!是死冷的狗皮上的虱!”然后,然后呢,茅枝婆就把她落了牙的嘴唇朝嘴里裹了裹,猛横地把一口老痰吐在了县长的脸上,那“呸!”的一声,有些惊天动地呢,连山梁上沉浓浓的空气都被她的呸声推动了,如谁一手推动了一团白浓浓的粉坨儿,使空气颤颤巍巍抖动了。

颤巍过后呢,在天大的冷凝中,茅枝婆猛地转身,瘸着走去了,回了村里了,留下县长、乡长、秘书和不远处的菊梅和她的几个同胎妮儿都在僵呆着。

久久远远地僵呆着,柳县长突然朝地上的一块石头踢一脚,又朝远处吐了一口痰,骂道:“日你祖奶奶,老子才是革命家!老子才是真的革命家!”

絮言

①大孪胎:在耙耧山脉,超过双胞胎的都称大孪胎,或说多孪胎。农历戊午年的乙丑末月中,耙耧山脉并没什么异常,世界上也没什么异样,除了北京那儿开了一个盛会外,世界还是那个老世界,可是那个会,被后来的电台、报纸说得非非凡凡,和二十九年前的一个己丑年份中,毛泽东宣布了一个国家成立样。那会议历时五天,从甲寅日直到戊午日。可就这段时日里,受活的菊梅要生了。她的肚子大得如了一面鼓。在尖厉刺刺的哭声中,她一连生了三个女儿,是耙耧山人只听说尚未见过的三凤胎。女儿虽然小了些,每个都如小猫般,然三个竟都是鲜活生生的人,会哭、会叫、会吃奶。菊梅躺在产床上,血水顺着床腿流下来,汗在她的额门上晶晶莹莹。茅枝婆为女儿的三凤胎惊异不止,手脚不停地把开水一盆一盆端到屋里,递给接生婆。接生婆洗了手,把热毛巾拿到菊梅的额上擦着汗,问肚子受活了吧?菊梅说,我肚子还疼哩,一肚子都是扎扎咕咕的动。接生婆娘吃着茅枝婆为她烧的一碗豆捞面,说还动呀,我接一辈子生,也就遇了你这一个三凤胎,难道人能生四胎、五胎啊。

吃完撈面接生婆娘要走了,走前又去菊梅的下身摸,摸着她就惊叫了,说天呀呀,她肚里真的还有孩子呀。

说完了,菊梅竟真的生了第四胎。

四胎都是女儿,这就是耙耧山脉远近闻名的大孪胎—四胞女,大的叫桐花,老二叫槐花,老三叫榆花,老四叫了幺蛾儿,也叫四蛾子。因为生她时一只蛾儿正在半空里飞,也就叫了四蛾子。

③儒妮子:指长不高的女孩子。因菊梅一胎生了四个女儿,这四个都是天生的侏儒女,所以受活庄人都称她们为儒妮子。

⑤圆全人:是受活庄人对健康人的敬称,指我们这些不缺胳膊不少腿,非盲、非哑、非聋的正常者。

⑦死冷:方言。原意是指天寒,但这里说的是人心。其心里的冷酷和坚硬,是如了死人的死心。

(摘自天津人民出版社《受活》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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