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范式与文本*
——《笠者词稿》与清代陈维崧词的经典化
2021-06-01冯乾
冯 乾
清词研究的一个新的热点是清词的经典化问题。作为清代最重要的词人之一,陈维崧词的经典化也倍受关注。康熙二十一年(1682),陈维崧去世,由其倡导的慷慨悲凉的稼轩词风渐渐衰阑,而朱彝尊引领的清空骚雅的浙西词风则成为主潮,并且一直盛行于其后的康乾词坛。尽管如此,陈维崧由于在作词方面所取得的巨大成就,与朱彝尊并称清代词人的双璧。谭献曾指出:“锡鬯、其年出,而本朝词派始成……嘉庆以前,为二家牢笼者十居七八。”①谭献:《箧中词》今集二,《续修四库全书》第173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36页。夏敬观也指出:“清初词,当以陈其年、朱彝尊为冠。”②夏敬观:《蕙风词话诠评》,唐圭璋:《词话丛编》第5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4585页。都可以说明这两位著名词人在清代词史建构中的重要意义,而词坛对他们的接受过程,也就是他们的作品的经典化过程。对此,学界已有一定的研究,特别是对朱彝尊在清代词学发展中的作用,探讨较多。相对而言,虽然批评家们都承认陈维崧词的价值,但作为接受史的研究,还嫌不足,尤其是从创作的角度进行接受史的研究。本文拟通过对清代乾嘉时期《笠者词稿》的讨论,从特定角度思考这一问题。
一、《笠者词稿》的作者
《笠者词稿》7卷③原稿分小令、中调各1卷,长调5卷,但并未标明卷次。,南开大学图书馆藏本,与《笠者诗稿》合为1函14册。无栏格,楷书,1页10行,行21字。《词稿》按清初流行的分调编排,分为小令1卷,中调1卷,长调5卷。《笠者词稿》篇幅庞大,词作达1 600余首,仅次于陈维崧的《湖海楼词》,从数量上说,堪称清代第二。《笠者词稿》未署作者姓名,今通过作品中的种种线索,略作考证如下:
《笠者词稿》中有《水调歌头·自题笠者》一首,应是自题画像之作。词之下阕曰:“穿布袜,拖芒履,六桥中。堤边春雨新至,戴笠自称翁。”其词集题署《笠者词稿》,则笠者当为作者的别号。
《笠者词稿》中唱酬之作颇多,其中不乏乾嘉名流。如袁枚、赵翼、谢启昆、福康安等人。集中又有《宝鼎现·梁山舟表兄赠字赋谢》《凤凰楼上忆吹箫·送何春巢表兄赴京兆试》二词。梁山舟即梁同书(1723—1815),以书法名满天下。何春巢(生卒年不详),名承燕,后世名声虽不甚显著,但也是乾嘉时期诗坛的名家。不过遍检上述诸人的别集以及袁枚的《随园诗话》,其中均未发现笠者的线索。
《笠者词稿》长调词中有《金菊对芙蓉·送贞木二叔之广州主院》一首。阮元《两浙輶轩录补遗》卷7载:“凌丙,字贞木,号蓉槎,仁和人,寄籍粤东。癸卯举人,官潮阳县教谕。著有《贞木文集》《蓉槎诗稿》。”①阮元:《两浙輶轩录补遗》卷7,嘉庆八年(1803)刻本。《词稿》小令有《望江南·客中杂忆十首》,以“杭州忆”起句,其十曰:“杭州忆,家在北门中。”可以推知笠者姓凌,为凌丙之侄,浙江仁和(今杭州市)人。
关于笠者的生卒年。《贺新郎·壬戌元日仍用前韵》:“四十过头吾渐老,料理林泉退罢。”壬戌为嘉庆七年(1802),逆推四十年,为乾隆二十七年壬午(1762),笠者当生于此年略前。《词稿》中有明确纪年的词中最晚一首为《沁园春·丙寅十月,余客山左,初日夜刚半,暴风大作,翌日不休,挟雨而至。北方此日天雨,亦大异矣,词以纪之》,丙寅为嘉庆十一年(1806),笠者当卒于此年十月之后。
关于笠者的科举情况。《水龙吟·三十初度》词有“叹蹉跎、三十齐头,算文章、劳绩皆安在”句,如笠者生于乾隆二十七年,则其三十岁生日在乾隆五十七年(1792)。又有“名场辛苦,缘悭分薄,操刀有待”一句,说明其三十之年科举犹不利。从《词稿》中所反映的情况看,笠者一生未能中取乡举。
关于笠者的生平与仕宦情况。《笠者词稿》中有《减字木兰花·检案上残楮偶系数词七首》,是笠者晚期回忆生平之作。其一曰:“垂髫游子。南北东西人老矣。暗数从前。一梦春风廿五年。当时气概。自诩诗书门第在。今日飘零。涑水尧都走不停。”涑水,山西境内之河流,《水经注》:“涑水出河东闻喜县东山黍葭谷。”尧都,用古地名,为清代山西省河东道平阳府临汾县。从词中可见,笠者少时出游,自此达二十五年之久,作此组词时尚流寓山西。其二曰:“余年廿四。初入仕途聊小试。三十风摧。鵩鸟悲啼苦着缞。堪怜羁旅。莲幕有人亲聘去。秦晋分河。公事稍闲著作多。”笠者于二十四岁时入仕,因其未中科举,可能是通过纳捐的方式获官。据《贺新郎·别和观察幕中诸友》词,知笠者曾入和琳的幕府。和琳(1754—1796),满洲正黄旗人,由工部郎中补授湖广道御史,掌河道,转吏科给事中。词中有“三载河东住。记同人、春衫雪屐,无时离阻”之句,可见其在和琳幕府大约三年。根据《东华续录》,和琳在乾隆五十二年(1787)至五十五年(1790)间任巡漕御史②据王先谦:《东华续录》卷112、113,乾隆五十五年(1790),和琳仍为巡漕御史,至乾隆五十六年(1791)三月,由给事中升内阁学士。,至和琳入都,笠者遂去幕,其离开和琳幕府的时间不晚于乾隆五十五年。离开和琳幕府之后,差不多在笠者三十岁时,其父母中的一人去世,“鵩鸟悲啼苦着缞”,指因丁忧去职。其三上阕曰:“流光入驶。绂祀家贫仍出仕。一夜严霜。又着麻衣滞晋阳。”从词中可知,笠者在丁忧之后复出,仍为幕僚,但不久又遭亲丧,滞留在晋阳。等到三年丁忧之后,又复出为宦,故下阕有“三年礼毕。借箸灵川重读律”之句。“读律”,指担任管理刑名的吏员,这与《笠者词稿》中的其他词可以相互印证。如《贺新郎·不晤里中诸子十余年矣,或存或亡,忽于灯下追感怆焉,填词并述近状》曰:“历遍炎凉居人下,署头衔、懒逐群丞走。”到嘉庆九年(1804),笠者因考绩原因被劾罢官。《减字木兰花》其五:“早秋摈斥。冤事向人难剖白。”此后又作《满江红·罢官偶作》词,中有“九品考功符定制,一朝被议迂铨秩”及“十载为官休亦好”之句。罢官之后,笠者客居山西,生计困顿。嘉庆十一年曾客山左,此后事迹无可考。
《减字木兰花》词中提到的“灵川”是笠者为宦之地,在《笠者词稿》中尚有几处提及。如《满庭芳·中元节灵川官舍追悼亡妇》。又如《满江红·罗介亭明府没已及六年矣,榇未归里,流落交城。祁邑宰燕山张云庄兴怀寅好,资助千缗,嘱令子暂时浮葬。山右人士高其谊,传说吊哀,鄙人太息,遂填此词》,词中有“记廿载、晋阳旧治,灵川官阁”之句。结合词题与词句,可知“灵川”指的是山西交城。《玉女摇仙佩·登卦山毘卢阁》词云:“相传下、青山似卦,灵川旧脉,人人游历昏如梦。”《(乾隆)太原府志》卷9“交城县”载:“卦山在县西北五里,递高五里,盘踞七十里,西北连夏坛山。”③费淳、沈树声纂修:《(乾隆)太原府志》卷9,乾隆四十八年(1783)刻本。亦可证明词中的灵川指的就是交城。《新唐书•地理志三》“太原府太原郡”下有交城,注曰:“先天二年析置灵川县,开元二年省。”④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004页。嘉庆元年(1796)冬《大清搢绅全书》于交城县上附古称“灵川”,可知二者实为一地。《笠者词稿》中还记其为宦大陵,大陵是交城的古称。
《(光绪)交城县志》卷4“官政”典史一职,在嘉庆朝下有“凌立仁”,名下注曰:“浙江附监,九年任。”其姓氏、籍贯、功名、官职均与《笠者词稿》的作者相吻合。不过此人嘉庆九年在任,而上文则考订笠者于此年初秋去职,两人是否为一人,尚有疑问。复检乾隆五十三年(1788)春《大清搢绅全书》,在“九月掣签分发人员”名单中载:“凌立仁,顺天,分发山西。”此版《搢绅全书》是乾隆五十三年春刻本,则这批官吏应该是在上年掣签分发的。《笠者词稿》中又有《望明河·丁未七夕京师作》一词,丁未为乾隆五十二年,则此词应是凌氏在京师候选时所作。嘉庆元年冬版《大清搢绅全书》交城县典史载:“凌立仁,顺天宛平人,元年三月题。”嘉庆六年(1801)秋版的《大清搢绅全书》交城县典史仍为凌立仁,但姓名之下多“笠人”二字,为凌氏之字。由此,凌立仁就是《笠者词稿》之作者,可作定论,其担任交城县典史的时间始在嘉庆元年三月,至嘉庆九年初秋去职。尚有可论者,凌氏籍贯为浙江仁和,《(光绪)交城县志》亦署其籍贯为“浙江”,而《搢绅全书》为何记录作“顺天宛平”?这涉及清代科举制度中的改籍问题。以仁和凌氏为例,《(光绪)广州府志》卷44《选举表》“乾隆四十八(1783)年癸卯”载:“凌丙,番禺人,原商籍,拨民籍。”在清代,商籍主要是为盐商及其子弟科举应试而设立的籍贯,可见杭州凌氏当系盐商或其后裔①参刘希伟:《清代科举考试中的“商籍”考论——一种制度史的视野》,《清史研究》2010年第3期。。但凌丙与凌立仁后来都改入民籍,一入广东番禺,一入顺天宛平。
综上所考,《笠者词稿》的作者为凌立仁,字笠人,号笠者,浙江仁和(今杭州市)人,改籍顺天宛平。约生于乾隆二十七年。附监生。乾隆五十二年入仕,分发山西,曾入河道御史和琳幕府三年。嘉庆元年,为山西交城典史。嘉庆九年,被劾落职。后客游山东济南、兖州、诸城等地。卒年在嘉庆十一年以后。
二、《笠者词稿》对《湖海楼词》的效法
《笠者词稿》数量庞大,内容繁富。在三十年左右的时间内,凌立仁用词笔记录其游学及游宦的生活,他的人生经历、日常生活以及性情与精神,都备载于这部《词稿》中。而从词的创作上看,则从头到尾,始终如一,对陈维崧词心摹手追,将其完全作为师法对象与创作蓝本。这在词史上是极其独特的现象。以下试从两方面加以说明:
第一,作为一个整体,凌立仁的词和陈维崧的词高度契合。众所周知,陈维崧个性张扬,其词也有强烈的主观色彩。正如蒋景祁所说:“读先生之词者,以为苏辛可,以为周秦可,以为温韦可,以为《左》、《国》、《史》、《汉》、唐宋诸家之文亦可。盖既具什伯众人之才,而又笃志好古,取裁非一体,造就非一诣。豪情艳趋,触绪纷起,而要皆含咀酝酿而后出。”②蒋景祁:《陈检讨词钞序》,冯乾编:《清词序跋汇编》,南京:凤凰出版社,2013年,第94页。所谓“豪情艳趋”也是凌氏词的基本特点。如[点绛唇]《山楼醉后作》:“绝调琵琶,燕姬并坐轻狂耳。酒酣命彼。重唱佳人罪。膝上圆冰,能把羁愁洗。宵沉矣。剑囊拔起。雄论齐梁史。”听曲命酒,歌姬侍侧,圆冰洗愁,拔剑论史,词中狂士形象与迦陵极为相似。又如《醉落魄·酒后》:“杯空覆处。貂裘醉袒斜阳暮。丢开万事无今古。拔剑狂呼,起向灯前舞。人间多少英雄误。我思阮籍多豪举。男儿何必贪财赂。浩气冲天,作栋须凭汝。”笠者在词中直抒胸臆,尽情张扬其豪犷的气质。
笠者逞才使气,好作组词,亦从迦陵而来。如《贺新郎·日暮过半塘,饮酒家,兴酣之乐,竟忘归去。醉后填词,以博酒徒一粲》“罅”字韵一首,在词集中累迭至11首。《贺新郎·元旦感怀》“矣”字韵,累迭至14首,都和迦陵词一脉相承。凌氏多次和陈维崧词韵,集中标明的比较大型的和作即有:《望江南·并州五日追次旧游十首用迦陵词韵》《蝶恋花·河中春早风景恰似江乡效迦陵填戏字韵词八首》《蝶恋花·五月词用前韵八首》《蝶恋花·八月词用前韵八首》《满江红·咏雪用迦陵叠韵八首》。
清初词坛上,陈维崧及其阳羡词派,曾经引领一时风气,映射出王朝更替时汉族士人的复杂心态。然而随着清廷统治的稳定,它所主导的政教伦理与提倡的文艺风格得以确立,这也引发了词坛风会的消长:慷慨苍凉的阳羡词风日渐退隐,醇雅清空的浙西词风大行其道。到了雍乾时期,词的技术性成为词学关注的重点,陈维崧甚至成为负面的对象。如王鸣盛即直接批评陈维崧:“凡著作之事,最难多者莫如词。一字一句,要费工夫点勘。古人所谓‘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髭’者,惟词为然。陈迦陵挥洒千篇,词安得工?”①王鸣盛:《巏堥山人词评论》,冯乾编:《清词序跋汇编》,第639页。这也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陈维崧词在这一时期的命运。不过,陈维崧词及其所代表的词风虽然被压抑,但在一定的情况下,或是特定的个体身上,又会偶露峥嵘。在浙风盛行的乾隆词坛,除了郑燮、蒋士铨、张埙等私淑迦陵的词人外,《笠者词稿》也是受到迦陵词影响的产物,成为清初迦陵词风的隔代传承。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
第二,更进一步说,实际上,《笠者词稿》全书都与陈维崧的《湖海楼词》有着紧密的联系,几乎称得上是亦步亦趋。前面曾经提到,在现存清词别集中,《笠者词稿》的数量仅次于《湖海楼词》,据统计,前者收词共1 604首,后者收词1 615首②这个数字仅仅指《湖海楼词》而言,并非陈维崧词的全部,另有《全清词·顺康卷》《顺康卷补编》辑佚的数十首。,相差仅仅11首。这种情况并非出于偶然,而是凌立仁的精心安排。通过比勘两种词集,我们发现,《笠者词稿》几乎全部依照《湖海楼词》而作。由于两部词集都是卷帙繁富,文中无法一一列出,下表仅略举两部词集的前20种词调,足以说明两者的相互联系。
《湖海楼词》竹枝 粤东词二十字令望江南 岁暮杂忆前调 宛城五日追次旧游漫成前调 商丘杂咏前调 寄东皋冒巢民先生并一二旧游潇湘神 盱眙舟中作桂殿秋 淮河河上前调 偶纪南乡子 江南杂咏杨柳枝 本意南乡子 淸明后一日吴阊道中作,南乡子第二体法驾导引 饥乌前调 曹南耕表弟礼斗甚首数首数411 0 401 0 10 5 10 10 5 10词以纪之如梦令 赠友甘州子 新霁同南耕散步潘原白园亭主人不在题壁而去二首思帝乡 夏夜长相思 赠别杨枝前调 月夜看杏花作相见欢 初夏行舟11161214121111《笠者词稿》竹枝 春游词缺望江南 客中杂忆十首前调 并州五日追次旧游十首用迦陵词韵前调 秦淮杂咏前调 田家乐十首潇湘神 杨村舟中作桂殿秋 琉璃河上前调 都门咏牡丹寄内南乡子 岁暮杂咏六首杨柳枝 本意南乡子 夏日过方顺桥袁柱石乐志园二首,南乡子第二体法驾导引 梁燕前调 春日燕邸杂兴四首如梦令 榆荚甘州子 解梁署绿照堂二首思帝乡 夏日漫成长相思 送别前调 西湖相见欢 书所见集句11161214121111
从以上仅为冰山一角的列表中,足以显示《湖海楼词》确实是《笠者词稿》全面师法的对象。首先,两部词集所用的词调几乎完全相同,《笠者词稿》仅仅缺少了《二十字令》一调;陈维崧词中标明“南乡子第二体”,凌立仁也全部依照。其次,一个词调下的首数几乎完全相同,整部词集1 600余首词中仅有十几首略有出入。再次,两者大多数词题与内容联系紧密,甚至很多词的题目完全相同。这说明,陈维崧不仅是凌立仁的偶像,也是唯一的膜拜对象。
至于凌立仁学习迦陵词的方式,也多有可议者。如他在进行创作时,往往首先从迦陵词中选择相似的题材,使用相同的词牌,再通过对迦陵原词的意象、字面进行分析、挪移,杂糅进一些自己的东西,最后组装完成。如《点绛唇·阻风江口》:
尽日风涛,秣陵城下奔腾怒。吴陶魏煮。洗晋轰荆楚。浊浪堆空,只恨蛟龙舞。凭怀古。寄奴何处。常共君山住。
初读此词,觉其气象沉雄,通篇混茫。上阕以陶、煮、洗、轰四个动词,作用于吴、魏、晋、楚之上,睥睨千古,不可一世,颇似迦陵词的横霸精悍。结句感慨也颇为深沉。全词笔力开张又收束得住,不失为佳作。但如对照陈维崧的原作,则摹拟之迹显而易见。陈词曰:
浊浪堆空,暨阳城下风涛怒。冰车铁柱。隐隐轰吴楚。独眺君山,且共春申语。愁如许。一杯酹汝。同看蛟龙舞。
二词对读,除词调、词题相同外,凌词的意象、词汇也与陈词高度雷同,如“风涛”“轰荆楚”“蛟龙舞”“君山”等。词中“浊浪堆空”一字不改,只是上下阕变换了位置。陈词作于江阴,故词中有“暨阳城下”“君山”之语。暨阳为江阴之古称。君山在江阴城北,以春申君而得名,故陈词眺君山而思春申,词意畅然。而凌氏泊舟秣陵城下,词中怀古的对象是宋武帝刘裕(小字寄奴),刘裕生于京口,死后葬初宁陵(今在南京麒麟门),词中的君山稍有游离。王世贞评李攀龙诗说:“于鳞拟古乐府,无一字一句不精美,然不堪与古乐府并看,看则似临摹帖耳。”①王世贞著,罗仲鼎校注:《艺苑卮言校注》,济南:齐鲁书社,1992年,第351页。笠者对陈维崧词的模拟也有类似的特点。
《笠者词稿》中有的词是揉合陈维崧的多首词而成,如前引《点绛唇·山楼醉后作》:
迦陵词作于康熙十三年(1674)。上年三藩之乱起,天下骚动。清廷以勒尔锦进军湖南,岳乐进军江西。本年,又遣喇布镇守江南。由于八旗兵不习水性,因此大肆征发抓捕江南丁壮为船夫,这是本词的创作背景。词中极写清廷之暴政,“风驰雨骤”的征发,里正之催迫,丁男病妇之诀绝,均刻画入骨。全词从杜甫《兵车行》《石壕吏》《新婚别》诸篇中来,实录时事,深得乐府精神,可称词史。笠者之作则是其作于和琳幕府中,集中在对纤夫的描写,表达同情之感,在题材上有自己的考虑,而且有些描写非常细致,如“镇日腰环行百里,尽曝背、数遍滩边柳”,是对纤夫劳作的生动表现。虽然总的来说有些词句直袭迦陵,但能够看出学习陈维崧词史的意图。
通过以上对比分析,可以看出笠者词的创作模式,主要是通过对迦陵词语词与意象的拆卸与嵌入,从而形成自己的作品。在中国古典诗词的创作中,对前人成句的引用与化用是一种合理的存在,有时不仅不以为嫌,反而可以展示作者的博学与技术。如杜诗学中有“无一字无来历”之说,周邦彦因善于化用前人名句而有“集大成”之誉。在西方文论中,戏仿(Parody)被定义为一种修辞格,是以游戏、调侃的方式来模仿经典作品中的词句、态度、语气和思想等,表面类似,却大异其趣,从而达到幽默和反讽的效果。20世纪以来,西方文论家又赋予了戏仿以现代性,弱化其滑稽性的一面,而强调其互文性意义与经典的延续性,使其成为一种严肃的文学形式①参见[英]玛格丽特·A·罗斯著,王海萌译:《戏仿:古代、现代与后现代》,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但笠者对陈维崧词的模拟,既不同于中国诗歌传统的引用与化用,也不同于西方的戏仿,他既缺乏前者的娴熟技巧,也没有后者的理论自觉。笠者的做法更像是以迦陵词为模板与语料来从事词的改装与制造,甚至有剿袭雷同的嫌疑。
三、偶像光环与创作个性
陈廷焯曾经感慨陈维崧“才大如海”,“如神龙在天,变化盘屈。如鲸鱼掣海,杳冥恣肆”,认为:“后人不善学之,近于粗野。即善学之,如郑板桥、蒋心余辈,尚不能几其万一,遑问其他哉。”②陈廷焯:《词坛丛话》,唐圭璋:《词话丛编》第4册,第3731—3732页。指出乾隆年间善学迦陵词者有郑燮和蒋士铨。但同时认为二人远远比不上陈维崧。凌立仁的才气固然远不如陈维崧,甚至也不及郑燮与蒋士铨。但在学习迦陵词这一点上,其用力之勤久、用心之深细,要远过于二人。在乾隆词坛,堪称第一人。
《笠者词稿》确实是在很多方面刻意模仿《湖海楼词》,但世上本不存在完全相同的人生与性情。无论笠者对陈维崧词如何激赏,他总要面对自己的时代,抒写个人的情志。这也带来了《笠者词稿》的一些独特之处。
首先,《笠者词稿》中有些篇章是以时事入词,这显然是有意效法陈维崧以词这一体裁来“存经存史”。由于这些时事都是客观存在,因此即使凌立仁可能有观念先行之意,并不妨碍这些词作在客观上起到了存史的作用。如《塞孤·闻官军已收回部逆匪就诛,词以纪事》:
问烽烟不靖,何时歇。谁握兵符分发。细柳营门开剑箧。军笳动,人心裂。火球回部连珠,铠甲蛮夷成雪。铜锤破敌,俯首歼灭。旌旗奏凯歌,将帅趋丹阙。自此边隅安帖。虎奋龙骧闲蹀躞。绵远韦,平世业。料此际、共官民,看万里吹铙捷。定肤功,甫经一月。
词写清廷平定乾隆四十九年(1784)的合忍耶教派田五事件。田五(?—1784),又名田富,固原州盐茶厅小山人,伊斯兰教哲合忍耶派创始人马明心弟子。田五于本年四月起事,占据盐茶厅城外西安城堡,尽取军械骡马。进攻靖远不克,受伤自刎,余部转战安定官川。其后张文庆、李可魁等据石峰堡,屡败清军,声势大炽。清高宗严敕陕甘总督李侍尧从速查办,阿桂、福康安、海兰察等先后到甘肃督战,攻下石堡③参纪昀纂:《钦定石峰堡纪略》,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87年。。又如《贺新郎·川楚大捷恭纪》:
糺缦秋殊丽。正王师、湘南川北,捷书飞至。阊阖门开排彩仗,玉殿氤氲香气。先设立、笙歌百戏。学士凤楼齐献赋,颂凌烟、已著勋劳事。洗兵马,升平世。临轩但见天颜喜。喜今朝、九州丰稔,千官才美。更下黄麻同庆诏,渥泽寰区遍赐。看舞蹈、嵩呼如是。燕罢一声宣翠辇,水晶球万盏宫前坠。光似昼,烛归骑。
记叙嘉庆五年(1800)清廷镇压白莲教事④参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清史室、资料室编:《清中期五省白莲教起义资料》,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年。。嘉庆元年正月,湖北枝江、宜都白莲教首领张正谟、聂杰人率众起事。三月,姚之富等奉齐林妻王聪儿为总教师,于襄阳起事。与清军转战于川楚之地,嘉庆四年(1799),清廷以勒保为经略大臣,明亮、额勒登保为参赞大臣,节制川、陕、楚、豫、甘五省官军进击,并晓谕州县办团练,坚壁清野,攻抚并施。嘉庆五年,清廷任勒保为四川总督,集主力于川西阻截教军,取得大捷。笠者的这些作品,尽管不脱颂圣色彩,却都对应着乾嘉时期的社会事件,是对史实的词体表述。
其次,虽然凌立仁是以《湖海楼词》为创作蓝本,但在涉及具体情境,特别是和自己的生活密切相关时,往往也能写出特色。如作于嘉庆九年的《满江红·罢官偶作》:
腹涨膨脝,寤寐里、崩腾霹雳。谁似我、心情不减,风情还剧。九品考功符定制,一朝被议迂铨秩。算人间、只有孔方兄,真难得。朝共野,将安择。荣与辱,终何益。便退归种秫,酿成米汁。十载为官休亦好,穷途且乞歌场食。记昨年、推算五行中,刑伤极。
此词抒发其失官后的心情。初闻时震惊惶惧,但事后面对的屈辱困窘,仍极力保持镇定。词末还写出其旧时推算命途的秘事,点明失官之由。此词尽管仍然不脱迦陵《闻阮亭罢官之信,并寄西樵,再叠前韵》一词的影响,某些词句也与迦陵词雷同,但总体而言,能写出个性。
作为久困下僚的典史,凌立仁既要逢迎上官,又要处理刑名赋税等繁琐事务,深为所苦。因此,他所作的《天仙子·做官难》一词就有了较为深刻的为宦况味,也体现了其作为底层官吏的良心:
久雨平芜嗟太湿。猎猎风生寒栗栗。权衡造化比人难,晴怕涩。热嫌炙。时序调匀还有隙。要唤青天非易得。全凭众口通消息。从今可悟做官难,贤颂德。冤衔石。誉满千家愁屈一。
试比较陈维崧《书周我成先生旅叹赋后。先生少年时曾赴马贵阳之宴,酒酣骂座,竟以此贾门户祸》:
辇上列侯开夜宴。年少挥鞭奔赤电。酒酣夺得紫檀槽,褰绣幔。人惊散。裂却当筵丞相面。门户凋残风物换。白发渐离谁作伴。荒江破屋谱牢愁,游侠传。无家叹。月底栖乌声历乱。
迦陵词也是写位处下僚者的境遇,词采上较笠者为胜,不过迦陵尽管曾经落魄江湖,旅食京华,但并未亲作下吏,不知其中甘苦。且其词毕竟是为旁人而赋,少了一些自身的真切体验,反而不如久谙吏事的笠者感受深刻。
《最高楼》词调,在《迦陵词》及《笠者词稿》中均只有一首,按照笠者填词的习惯,二者应该具有某种联系。但对比二词,可见笠者跳出了原来创作的蹊径,而有了自己的特色。在题材上,迦陵是一首登临词,题为《登原白斋中露台》,词曰:
阑干外,淼淼暮云平。叠叠乱峰生。六街灯火烟中没,万家帘幕雪中晴。好楼居,吟不就,画难成。弄一会、桓伊天际笛,蜡一会、嵇康林下屐。怜故国,笑浮名。兴酣便拟骖鸾去,酒狂乍可御风行。俯尘寰,青一点,月三更。
原白是宜兴潘眉的字,他曾与陈维崧一起编选《荆溪词初集》,也是阳羡词派的一员。从词中“六街灯火”一句,可见此词作于京师。康熙十八年(1679),潘眉在京师铨选,后得湖南溆浦知县。陈维崧时应博学弘词试,授检讨,亦在京城。
笠者写的则是一首行旅词,题作《井陉道中》,写其经行太行山井陉道中的跋涉之劳:
崎岖路,履险渐平夷。客子就扬眉。几日曾沾峰外露,崇朝穿出涧边堤。苦长途,忧曝背,夕阳迟。望不尽、天门诸顶远,走不尽、羊肠随境转。依岳麓、现城池。往来但有行人迹,兴亡空听暮蝉嘶。暂停车,思旧事,问朝曦。
由于题材的不同,导致二词在创作手法上有着较大的差异。迦陵此词视角固定,词中的帝京风景也是静态的,呈现的时间则是短暂的,词的上阕描摹帝京风景,下阕转入自我抒情,通过桓伊笛、嵇康屐展现词人的疏狂情性。“兴酣”以下,纯以神行,通过游仙想像获得超现实的体验。而笠者词的视线则处于不断移动之中,在漫长旅途中移步换景,不仅写出了山路的险夷变化,也写出了时间的迟缓。“苦长途”“忧曝背”“斜阳迟”,写出从晓及午,复由午至昏长时段的情绪波动。“望不尽”“走不尽”等词句,透露出深重的疲倦感。笠者通过写实的笔法,抒发长途跋涉的体验,这与迦陵词的风格也有较大的不同。这样的作品,即使在词调和题材上对迦陵词有所借鉴,但和前面所举诸例相比,词句与词境迥然不同。虽然这类词数量相对较少,但由此体现出来的是笠者学习迦陵词时能入能出,是其对自身写作习惯的突破。
四、创作实践与陈维崧词的经典化
和文学史上众多的经典化过程一样,陈维崧的词一方面经由选本遴选和词话撰录等得到了词坛的体认。这方面已经有一些研究成果,兹不赘述①参侯雅文《“清词选本”中的“陈维崧词”——兼论陈维崧词接受史》(“二〇〇九上海·中国词学国际会议”论文);李睿《论陈维崧词在清代的接受》(《中国韵文学刊》2012年第3期);张宏生《经典传承与体式流变》第一章第四节《迦陵魅力与雍乾词坛》(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67—91页)。。另一方面,文学创作无疑更有生命力,经典在创作中被追摹师法,具有和文学批评相同的影响力。在这方面,朱彝尊词的经典化显然较为成功,如乾隆年间的茹敦和,写有《茶烟阁体物续集》,几乎遍和朱彝尊的《茶烟阁体物集》,既表达了对朱彝尊词学的理解,也推动了竹垞词的传播。置于这个背景中,采取同样的认识角度,也可以评估陈维崧词的价值。如与蒋士铨齐名的张埙,其《贺新郎》自序这样说:“归愚师为予言,山樵先生(汪俊)于文酒大燕论江南少年之士,必首指予,呼为小迦陵,属诸公毋以前辈抗行,一时奖借如此。”①张宏生主编:《全清词·雍乾卷》第9册,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4936页。如其《贺新郎·题王叔佩词,用陈迦陵韵》:“枯树寒窗罅。叹王孙、一贫如此,失波之鲊。博得眼光如炬大,千古精灵注射。半夜过、柳郎墓下。杯酒冷浇芳草地,月明中、现出屯田怕。断魂笛,高楼挂。可知春恨如铅泻。病愁人、蛾眉深浅,入时难画。每到五更怎睡着,伴熟西风铁马。莫向我、心头乱打。呕在盘中成碧血,又何须、迟至三年者。劝字字,休狼藉。”陈维崧用同调同韵所作的一系列词,是其词风的重要体现,张氏和作颇得迦陵风采,“小迦陵”之称,并非虚语。
事实上,雍乾时期和迦陵词韵的大有人在。通过统计《全清词•雍乾卷》,有26人和迦陵词韵,《贺新郎》《金缕曲》《满江红》等迦陵喜用的词牌在数量与和次上均在前列,这表明了迦陵词在雍乾时期的影响,也是迦陵词经典化的一个例证②据《全清词·雍乾卷》和迦陵词韵者,凡26人,作词102首,计14调(同调异名合并),分别是:厉鹗《摸鱼子》1首(册一);金兆燕《减字木兰花》9首,《贺新郎》1首(册二);吴烺《贺新郎》1首(册二);蒋麟昌《喜迁莺》《沁园春》各2首(册二);钱孙钟《沁园春》《金缕曲》各2首(册二);江昉《鹊踏花翻》1首(册三);戴文灯《满江红》10首,《沁园春》2首(册三);蒋元龙《醉太平》1首(册四);李汝章《满江红》4首(册四);朱若炳《贺新郎》4首(册七);张埙《祝英台近》1首,《贺新郎》1首,《朝中措》8首(册九);孔继涵《摸鱼儿》1首(册十);吴蔚光《满江红》1首(册十一);潘允喆《贺新郎》2首(册十一);刘锡嘏《金缕曲》2首,《水龙吟》5首,《百字令》1首(册十一);陆敬《霓裳中序第一》1首(册十二);诸崇俭《贺新郎》2首,《念奴娇》4首(册十二);杨芳灿《沁园春》3首(册十三);许肇封《念奴娇》4首(册十三);杨瑛昶《金缕曲》2首(册十三);李若虚《海棠春》4首(册十四);杨揆《沁园春》3首(册十四);尤維熊《蝶恋花》10首(册十四);殷圻《金缕曲》1首(册十四);戴珊《绮罗香》《沁园春》各1首(册十五);沈光裕《满江红》5首(册十六)。。但是,凌立仁将1 600多首陈维崧词作为整体的师法对象和创作蓝本,仍然是一个非常独特的现象。
由于词乐的失传,清词的创作早已从倚声填词变为按谱填词。从明人张的《诗余图谱》到清代康熙间万树《词律》以及《钦定词谱》,词谱在词人创作中的作用无疑十分重要。另外,具体创作时,也可以依据经典词作,循声按律填写。所以一些名家别集以及重要选本如《草堂诗余》等,有时候也兼具了词谱的功能。到了乾嘉时期,词学成为专门之学,格律化也更加精细。在浙西词风盛行的江浙地区,这种现象尤为突出。
凌立仁尽管生长在杭州词乡,但他的主要活动还是在词学不发达的北方,乃至偏僻小邑。从词学中心落入边缘,因此,对于乾嘉词坛浙常邅递的历史进程,他几乎没有参与,相应地,也未受到二派的影响。一般人作词是意有感发,然后择取合适的词牌,根据词律进行填制。这个过程中有时会参考词谱或典范词作,视作者对词调的熟悉程度而定。而凌立仁的写作则有所不同。根据对《笠者词稿》与迦陵词的对照,可以推测其创作的情形:有时,他是在有所感发之后,先取迦陵词集中题目与内容相近的词,作为对象加以仿写;有时,则是在熟玩迦陵词的时候,起了模仿之心,然后即兴写作。因此,《笠者词稿》带有明显的习作品特征。我们并不清楚凌氏何时开始学习迦陵词,也不确定他在这部《笠者词稿》之外是否还写过其他的词作。但对笠者来说,模拟迦陵词已经成为习惯,甚至是一种执念。这部词稿也伴随着他从风华年少,到幕府俊才,终于风尘小吏,寄托着他的全部欢乐与悲凉。随着时间的流逝,词人即将步入晚景,又失去了卑微的官职,在将近30年的时间里,他几乎完成了对全部《迦陵词》的拟写。陈维崧的词集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融入了笠者的文学、情感与人生,这可以说是考察古代文学影响研究的极为独特的个案。
哈罗德·布罗姆在《影响的焦虑》中写道:“一部诗的历史就是诗人中的强者为了廓清自己的想象空间而相互‘误读’对方的诗的历史。”③[美]哈罗德·布鲁姆著,徐文博译:《影响的焦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第3页。这或许并不适合用来解释笠者词与迦陵词的关系。一方面由于中国文学传统中经典的力量过于强大,师法经典被视作天经地义,多数情况下,后世作者并不通过“误读”经典来确立自我的价值与地位。另一方面,凌立仁也并不以“强者”自命,而是甘心作迦陵的后进,他的全部作品几乎都是迦陵词的影子,甚至于其人生轨迹也仿佛匍匐于迦陵词的笼罩与安排之下。对凌立仁而言,他也是将生命与灵魂部分地交给了陈维崧,在对迦陵词的揣摩与仿写中度过了一生,并成为迦陵词传播史上的一个略显怪异的注脚。
五、从《笠者词稿》看清词的稿钞本
《笠者词稿》是一部稿钞本,而且不署撰人,其中却能够总结出如此独特的词学现象,这启发我们对清代的词学生态作更为深入的关注。
清词的文本,作为一种物质形态,区别于清以前词作文本的重要特点之一,就是体现为大量的稿钞本。同时,这些稿钞本中,有不少都是没有署名的,从某种程度而言,其作者可以视为无名氏。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之一,是大量寒士,书稿既成,却无力刊刻。正如王昶在《书〈国朝词综〉后》中总结:“盖江湖憔悴之士为之,而未成卷,成而未能传世,其词在若存若灭者,又何可胜数。”①王昶:《书〈国朝词综〉后》,陈明洁等点校:《春融堂集》,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3年,第794页。当然,王昶所说的还是在承平之世,当遭遇战争等时代剧变时,惜命尚且不及,很多文献能以稿钞本的形式保存下来,已是万幸。有清一代,尤其是在咸同太平天国这段时期中,文人因战乱之故而颠沛流离,甚至死于围城或沟壑者比比皆是,也是文献的浩劫,时人张炳堃叹曰:“嗟乎!粤逆之乱,几遍海内,旧家藏稿,散佚殆尽。”②张炳堃:《国朝词综续编序》,黄燮清:《国朝词综续编》卷首,同治十二年(1873)刻本。黄燮清《国朝词综续编》的稿本也险些毁于兵乱中。张炳堃在此书的序中引述了黄氏之婿宗景藩言曰:“咸丰辛酉,贼再陷浙,两家相携引避邻邑。一夕寇至,仓皇具舴艋,既尽室以行矣。子城乘间复返,至逆旅,主人先行。曛黑无所睹,触手得一箧,携之出,则是集稿本在焉。”③张炳堃:《国朝词综续编序》,黄燮清:《国朝词综续编》卷首,同治十二年(1 87 3)刻本。黄氏此稿经过兵乱,却不致散佚,在黄氏殁后八年,宗景藩又请张炳堃、诸可宝校雠刊印,得以传世,可谓十分幸运。
有的别集历经劫难,得以幸运地重现于世,但也可能导致作者的遗失。比如清初陈璧的残稿,据《陈璧诗文残稿笺证》前言,1956年苏州大学图书馆从苏州市博物馆接收了一批土改时收集、选剔的残破线装书,陈璧的残稿即出于其中。全书仅存4、5两卷,且多残缺,作者姓名也未记载。笺注者根据残稿文本,多方考证,方知作者姓陈名璧,号雪峰道人,常熟人,明亡后隐居于常熟唐墅之语濂泾故宅④陈璧撰,江村、瞿冕良笺证:《陈璧诗文残稿笺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前言,第1—3页。。词集中的例子也不鲜见。如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春影词》残稿,不分卷,卷末有残缺,卷首未署作者姓名,因此被馆藏方著录为无名氏。考嘉道词人袁通有《捧月楼绮语》8卷,其第1卷分卷名为《春影词》,但比较二者,发现收词均不相同,所以并非袁氏所撰。幸运的是,此书卷首钤有三枚印章,辨知其作者为曹师和,字春台。
上文曾考订出《笠者词稿》的作者是凌立仁。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种偶然,须归功于清代各种性质文献的复杂与丰富,而笠者其人正隐藏在其中。如果不是这种偶然因素,放在清词文献的系列中,其作者可能很大概率会被归为无名氏。即便如此,仍有不少清词作者无法考知,只能归于无名氏;还有大量的作者信息模糊,通常仅存姓名、籍贯,处于若存若亡之间。
在清词的研究中,稿钞本有着非常重要的价值,有不少问题,只有借助稿钞本,才能得到更为全面、更为准确地理解。比如,长期以来,人们对常州词派的开创者张惠言何时开始从事词的写作无法确认,只能推测,因而难免舛误⑤如缪钺《论张惠言〈水调歌头〉五首及其相关诸问题》,《词学古今谈》,台北:万卷楼图书有限公司,1992年。,但张惠言《茗柯词》的稿本仍然存世,其上有编年,可知初始写作是在乾隆五十八年(1793),如此,就解决了清词研究中的一个大问题。
无名氏的作品,也许和张惠言不能相提并论。但所谓价值,有时也是多元的。即如凌立仁的《笠者词稿》,如果无法考证出作者,就只能当作无名氏之作;即使考证出来了作者,由于不具知名度,也和无名氏相去不远。但是,在清代的陈维崧词接受史上,或者说在清代陈维崧词的经典化过程中,这部著作却有着独特的、不可忽视的意义。这就提醒我们,对于清代数量不少的无名氏稿钞本,应该给予充分地关注,从不同层面发掘其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