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杨万里的归隐情怀
2021-05-31姚欣怡
姚欣怡
摘 要: 杨万里一生5次弃官,归隐思想如影随形、伴随始终,反映在他的饮食题材诗歌里。饮食诗生发于诗人山水田园的自然本性,与仕宦心理激烈碰撞,最终促成于诗人对刚直品格的坚守和黑暗官场的畏避。从饮食诗的角度考察杨万里归隐情怀的生成,可以深入地展现他的归隐心态。
关键词: 杨万里 饮食题材诗歌 归隐情怀
杨万里共留下200余首饮食题材诗歌。其所咏饮食数量众多:茶、酒、果蔬、水产、野味等,几乎包含当时所有的品种。他吟咏饮食的味道、外形、制作、炊饮地点,酬谢寄送饮食的好友,既表达了对美食的热爱,又流露出了隐逸情怀。绍兴二十六年(1156)到绍熙三年(1192),杨万里五次弃官,多有归志。他由“自然”本性萌生归隐情怀,在“仕”与“隐”间矛盾犹疑,最终因对人格的坚守、对官场的畏避走向归隐。与杨万里生活密切相关的饮食题材诗歌交代了他归隐情怀的生成及其归隐后的心境。
一、“淡处当知有真味”——山水田园的自然本性
杨万里在绍兴二十四年(1154)中进士还乡时便萌生了归隐之志。他在《达斋先生文集序》中写道:“问故居,则尽为藜藿矣。问童子钓游之地,则茫哉不可寻矣。达斋悯然,字谓某曰:‘廷秀乎?子吾乡廷秀也,非异县廷秀也。子归乎?与吾白首竹林,吾乐也。于是某始有归志。”①(43)可见他的归隐情怀萌芽于“白首竹林”之乐。这与他的生长环境密不可分。杨万里自幼生长在风景优美的湴塘村,徜徉在“流水潺潺,莲荷茂盛”的山水之间,这铸就了他对大自然的热爱。植根于山水的自然本性是伴随他一生的归隐情怀的基础。
以饮食观来看,杨万里的自然本性体现为朴素自然的饮食偏好。他一生宦游各地,品尝无数美食,其中不乏新奇有趣、味道鲜美的,如垂虹亭的鱼片、岭南的鹧鸪肉等,但他最爱的仍然是山蔬水果。他吟咏的食物中,野蔬与水果品种最多,频数极高,共有88次,远大于其他食物的频数。这其中固然有清贫的因素,但诗人绝少提及,更多地表达了对充满山水气息的蔬果的独一份的偏好。他厌弃膻腻之食,认为其不足与清纤菜蔬相比,在《病中屏肉味,独茹菜羹饭甚美》中盛赞菜羹饭“人间脍炙无此味”,表达了对“浑是土膏含雨露”的自然之味的喜爱。他认为“淡处当知有真味”,最本真的味道是不需过多修饰的。他喜欢生酒胜过煮酒,“煮酒只带烟火气,生酒不离泉石味”(《生酒歌》);喜欢茶水的本来香气,“素馨熏染真何益,毕竟输他本分香”(《南海陶令曾送水沈报以双井茶》)。他甚至以梅花就白糖咀嚼,食霜球以醒酒。杨万里追求自然本真的饮食趣味,想要贴近土膏雨露、融入山水泉石,归隐思想便顺其自然地萌发了。
杨万里的自然本性不仅表现为对山水美景和自然之味的热爱,还体现在难以割舍的田园情结上。杨万里将自己定位为“田园中人”,隶属于自然而非官场。他晚年退隐吉水后作《饮酒》诗,有句云:“我本非缙绅,金华牧羊儿。秪坐读诗礼,一出不得皈。归来今四年,似早其实迟。”饱含牵绊仕途、不得归乡的无奈。在外宦游时,他始终不忘“田园人”的身份,惦念着故乡。以饮食诗来看,仅包含两种食物的“家乡特产”出现频数就达13次。他尤其喜爱黄雀,常借其寄托归乡之思,“诗债被渠浑索尽,醉乡邀我不容归”(《黄雀食新》其一)。他的《食鸡头子·其二》更是由眼前美食产生联想,表达乡思和对田园生活的向往:“三危瑞露冻成珠,九转丹砂链久如。鼻观温芳炊桂歇,齿根熟软剥胎余。半瓯鹰爪中秋近,一炷龙涎丈室虚。却忆吾庐野塘味,满山柿叶正堪书。”首句借露水结冻点明冷秋。颔联写鸡头子炊制好后芳香扑鼻、软烂诱人,柴火刚熄,暖意融融,渲染温暖幸福的氛围。尾联陡转,诗人饱腹生思,想到中秋将近,自己唯有茶水、龙涎相伴,不禁感到空虚;刚吃完的鸡头子、残剩的茶勾起他对家前池塘野味的忆念,想象秋季柿叶满山的美景、柿子成熟的美味。田园美味与自然美景共同组成了诗人理想的隐居生活。
在世事纷扰之中,正是这始终向往山水田园、追求自然之味的本性促使杨万里在38岁时便发出了“归欤,归欤!岂南溪之无泉兮,南山之无蕨?”①(43)的呼唤。
二、“犹遭世缘缚”——“仕”“隐”之间的徘徊
盡管杨万里很早便萌生了归隐的想法,但由山水田园引发的归隐思想有时只是出于一种冲动心理,显然不够有力。杨万里受世事的牵缚,忧国忧民,心怀“兼济天下”的理想,在他的心里“仕”与“隐”的矛盾长期存在。
杨万里“少也愿仕”②(291),曾饱含热情地步入仕途,希冀在政治上有所作为,造福于国家和黎民。壮年时,他写下“吾将强仕年”的豪壮诗句,积极干谒,谋取官职。乾道二年(1166)十月,他除服未久,便在长沙拜谒刘珙,提出寄身门下的请求。乾道三年(1167)春,他前往临安拜谒陈俊卿、虞允文,献上《千虑策》,“极言当世之病,而无所悦于时之耳目”(第85页),尽显忧国之思与仕进之心。
杨万里的归隐情怀与仕宦心理是相伴相生、相互碰撞的。“山水田园”与“仕途理想”,他皆心向往之,常常在“仕”与“隐”之间徘徊不定。他37岁时所作的《归欤赋》明确表达了仕、隐的矛盾:一面是“岂南溪之无泉兮,南山之无蕨”的归隐思绪,一面是“谒帝久而乃觐兮,岂不就于一列”的仕进坚持。壮年时的杨万里选择了“仕”,意欲实现兼济天下的理想。
晚岁在家待职时,他曾在《谢岳大用提举郎中寄茶果药物三首》中表现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心理:《日铸茶》一首表现仕进之心:“瓷瓶蜡纸印丹砂,日铸春风出使家。白锦秋鹰微露爪,青瑶晓树未成芽。松梢鼓吹汤翻鼎,瓯面云烟乳作花。唤醒老夫江海梦,呼儿索镜整乌纱。”首联描绘瓷瓶外观,想象春天日铸茶采摘、运输的盛况。颔联描摹瓶内茶叶的姿态:如秋鹰“微露爪”、晓树“未成芽”,含苞待放。颈联写煮茶景象,茶水翻腾,升起小小的、如云的烟雾,似花绽开一般。尾联由煮茶想及人生,诗人凝视着小茶瓯内荡漾的茶水,不禁联想到宦海沉浮的经历,由此产生对仕宦生涯的怀念。《紫团参》一首表现归隐之心:“新罗上党各宗枝,有两曾参果是非。入手截来花晕紫,闻香已觉玉池肥。旧傅饮子安心妙,新捣珠尘看云飞。珍重故人相问意,为言老矣只思归。”全诗充溢着入道情怀。前三联极力称赞友人所送的紫团参。首联写紫团参的“轶事”,新罗与上党曾经因为它产生纷争,由此可见紫团参的价值。中间二联是诗人飘然归隐、遁入道中的想象:颔联由参花的紫色花晕和清新香气想象仙池的肥沃;颈联想及紫团参入药能安人心的妙处,以及捣药时云雾纷飞的画面。尾联笔锋一转,回至凡间,传达对友朋的感激和归隐之思,“珍重故人相问意,为言老矣只思归”。此时的杨万里固然心有“江海梦”,但已垂垂老矣,归隐之心日渐深厚。
由少壮至老年,仕进的雄心壮志与归隐田园的思绪都在诗人的心中交织伴生。壮年时多“仕”的理想,但他心中始终涌动着归隐情怀;晚年多“隐”的愿望,但时刻不忘忧国忧民。可以说,杨万里由仕走向隐的过程是漫长而复杂的,除了年岁的作用之外,还有其他多重因素的影响。
三、“老夫自要嚼梅花”——清高刚直人格的坚守
晚年,杨万里在寄给友人的信中写道:“某辛亥(1191)、壬子(1192)官建康时,已动挂冠之兴,与二公书,必自叹年齿之未及归休之得。”②(269)可见杨万里虽年岁日衰,归心渐重,但仍打算坚持到70岁再退休。然而,壬子年八月,他因“铁钱会子”一事忤宰相意被改知赣州,坚决请祠归乡,比预想的提早了4年。直接原因是对清高刚直人格的坚守。
杨万里自幼随父亲杨芾宦学四方。杨芾学问与气节兼富,杨万里为零陵县丞期间,每每接受他“俭则不贿”③的训诫,在这种教导下培养了正直的人格。杨万里一生老师众多,王庭珪、刘廷直、胡铨、张浚等均是刚正不阿的名士。张浚尤“勉以正心诚意之学”④(12870),这种学术态度深深影响了他的为人。杨万里的清高品格从他的饮食题材诗歌中可窥一斑。他颇喜欢以花入食,尤喜梅花,仅诗中记录的就有5次。有句“赣江压糖白于玉,好伴梅花聊当囱”(《夜坐以白糖嚼梅花》),“只有蔗霜分不得,老夫自要嚼梅花”(《庆长叔招饮,一杯未釂,雪声璀然,即席走笔赋十诗》)等,梅花不仅是吃食,还是高洁傲骨的象征,诗人在对梅花的喜爱中表明了对清高人格的坚守。
他一生保持较高的气节,始终直言不讳,不与奸小同流合污。淳熙十五年(1188),高宗未葬,洪迈未等集体商议就呈上配飨名单,杨万里上《驳配飨不当疏》乞用张浚,以欺、专、私三罪指责洪迈,触怒孝宗,出知筠州。他力举张浚虽有私心在内,但对洪迈的客观、不留情面地批驳足见其为人刚直的特质。庆元六年(1200),韩侂胄建成南园,欲让杨万里作《南园记》,许以中书、门下省官职,杨万里为保全清高的人格断然拒绝,不惜得罪当时权势滔天的韩侂胄:“官可弃,记不可作也。”④(12870)种处世方式不合流俗、过于高傲,不利于仕进,杨万里非常清楚这一点,但他不愿减损人格以换取仕途,始终保持忠直清高的个性。绍熙三年(1192),朝廷欲在江南推行铁钱会子,杨万里上书陈其不便之处,不愿奉诏,得罪了宰相留正和赵汝愚。此时他66岁,本已归心渐重,又不肯违背意志奉诏,于是以疾请辞。八月除知赣州,不赴,云:“五斗折腰,谁能许事,归去来兮”(《归去来兮引》),于是秉持清高刚直的人格,飘然归隐。
四、“何须抵死露头角”——黑暗官场的畏祸保身
杨万里固然人格气节高尚,但并未达到牺牲自我反抗黑暗的高度。他晚年丧子,两个孙子相继夭折,接连体会到灾祸的伤痛,由此阐发对“祸”的态度:“祸无避处唯辞福”(《闰五月十四日因哭小孙子蓬孙归志浩然》),他对祸患是畏惧无奈的。這让他在面对黑暗凶险的政治环境时选择了辞福远祸、明哲保身。
淳熙五年(1178),杨万里在常州任上,尝菱角,有诗《食老菱有感》:“幸自江湖可避人,怀珠韫玉冷无尘。何须抵死露头角,荇叶荷花老此身。”杨万里时年52岁,“老菱”可说是他的自比,暗含寄托意味。当时南宋朝廷激流涌动,外有金人虎视眈眈,收复失地的希望日渐渺茫;内有孝宗宠幸近习,曾觌、王抃、甘昪相与盘结,掌控朝政,士大夫争相攀附,忠臣反遭排挤;反道学党不断打击道学,正月辛丑,谢廓然指责道学“务为虚诞”⑤(3896),上书请求禁止以程、王之学取士,得到孝宗批准。身处黑暗复杂、风云变幻的官场,忠直之士随时可能获罪,杨万里不免感到畏惧、失望,生发“老菱”之感。老菱可藏身于江河湖海,怀才抱智、自持清高。诗人认为,它本不该拼死浮露头角,叫人抓去,而应于荇叶荷花之下保全自身。“冷无尘”“荷花”,均有清高正直的意味。诗人描绘的“老菱品格”正是他自认为拥有的品格。他对老菱的惋惜情绪恰恰流露出他的人生态度:在畏祸心理的驱使下,他认为抵死出头、丧失性命并不值得,要想保全高尚的气节,应退隐山林、明哲保身,以自然山水为人生最终的归宿。
淳熙后期,党同伐异愈加严重,“道学”与“反道学”之争渐渐由学术层面过渡到政治层面。淳熙八年(1181),史浩向朝廷举荐道学人士陆九渊等十五人,皆令擢升,道学党势力扩大,引起了反道学人士的攻击。淳熙十年(1183),王淮党人陈贾等攻讦朱熹道学为“伪学”,自此“伪学”“伪党”的指责日盛。淳熙十四年(1187)至十五年(1188),周必大为相,对道学党多有庇护,但仍无法扭转道学屡遭攻讦的局面,其本人也被留正党人排挤罢相。当时道学一度成为“小人”的代名词,略有操守的贤士常被指为道学人士遭到打压。淳熙十二年(1185),杨万里任吏部郎中兼太子侍读,成为道学党在朝廷的高层人员。在贤士人人自危的情形下,他感到更大的恐惧。至光宗朝,朋党之争愈演愈烈,杨万里的畏祸心理逐渐加深。绍熙三年,他终于弃官归隐,表面是刚直性格使然,背后实有党朋之争祸及自身的畏惧,故而明哲保身、归隐家乡。退居吉水后,他曾在《醉吟》中表达这种心理:“暮角晓锺何日了,苍颜华发此生休。吟颠醉蹶知无益,利走名奔有命不。”他固然心系国事,但毕竟畏惧凶险的官场,遂寄情山水,吟诗醉酒,了此余生。
杨万里归隐情怀的生成是多个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他热爱自然山水,坚守清高正直的人格,畏避险恶的官场,归隐情怀日渐浓厚。但归隐并非“仕心”的终结。晚年的杨万里并未全身心投入山水田园,而是“犹遭世缘缚”(《饮酒》),3年内20次作尺牍与他人请庇、请荐儿婿和其他后生,寄希望于后代仕进;他仍然心系朝廷、忧国忧民,最终因韩侂胄妄自用兵,孤愤而终。他的归隐情怀与“忧天下”的仕宦心理始终是相伴相生的。
注释:
①永瑢,纪昀,等.文渊阁四库全书·诚斋集[M].台北: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79.
②萧东海.杨万里年谱[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
③杨巴金.杨万里之父——杨芾[N].井冈山报,2013-3-12.
④脱脱.宋史(卷四三三)[M].北京:中华书局,1985.
⑤毕沅.续资治通鉴(卷一四六)[M].北京:中华书局,19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