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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霜尽

2021-05-31居何茜茜吐泡泡

南风 2021年13期

文/居何 图/茜茜吐泡泡

灯油新近添过,殿内四壁覆着幕帘,不漏一丝天光,只剩烛火在地上晃出盛绪和她的影子,或张或扬,都幢幢如魑魅。

盛都新雪,鹅毛似的飘将下来,很快在地上积了寸许深。马夫赶来珠璎八宝车停在程霜面前,她腿脚不好,须得由小寒搀着才能从轮椅上起身。正欲上车,斜刺里却突然伸出一条胳膊,死死攥住了她掐金挖云的羊皮靴子。

是个衣衫破烂的小乞丐,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匍匐到车辕边上。程霜蹙了眉头,于是马夫一鞭子挥到那乞儿背上,喝道:“不长眼的东西,还不快滚!”

褴褛里新添一道血痕,乌糟糟的倒也不太看得出来。程霜见自己不甚灵便的脚仍旧被他的脏手抓住,眉间痕迹愈深,吩咐侍女的口气倒仍是淡淡的:“叫人。”

盛国正与罗沙国交战,自两国边境处一路奔逃至都城的难民并不鲜见。程府护卫用蛮力扯开乞儿,程霜未被筋骨错节之声打动分毫,却在瞥到那一双色近蓝宝的瞳仁时停下脚步:“慢。”

护卫们正要把恕兹尔提溜着往外扔,闻言齐齐垂手侍立。小寒推着程霜近前,庆元三年的飞雪和程霜的指尖一起落在恕兹尔的面上时,他竟分不出哪个更冷一些。

程霜拂开他遮蔽了半张面孔的卷发,恕兹尔看出她镇日沉静的眼底逐渐泛起波澜,像融冰时节的聂塞河。未几,她竟牵起唇角:“把他收拾干净,等我回来。”

勤政殿外立着一株光秃秃的海棠。先帝宠妃柳氏极爱海棠,在她圣眷优渥时,深深浅浅的绯色几乎侵占了盛宫每一处角落。谁也未曾料到一朝朱门祸起,昔日苒袅随风的成千上万株海棠都被付之一炬,到底只落下这一棵。

三载以来,无花无果,盛绪却也肯留着。

内侍进殿通传,程霜便在轮椅上极耐心地把海棠树上干枯的枝丫数过一遍又一遍。俄顷殿门半开,小寒留在殿外,宦者推着她去到盛绪面前。

程霜理应向这位年轻的国君叩头行礼,但拜他三年前赐下的一场膑刑,她此生唯有终日囿于轮车,遑论起身跪拜。铜铸雁鱼宫灯暗暗锈出青绿的颜色,像翠鸟濒死时挣脱的羽或霉烂在腐草里的橘。灯油新近添过,殿内四壁覆着幕帘,不漏一丝天光,只剩烛火在地上晃出盛绪和她的影子,或张或扬,都幢幢如魑魅。

程霜在轮椅上欠身:“陛下万安。”

奏折高堆,盛绪像是被她惊起,开口时又带了笑意:“师妹。”

他唤得自然亲切,依稀仍是困守燕云山的那段时日。不得宠的皇子把她护在身后,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身形却凛然:“谁都不许伤害孤的师妹。”言犹在耳,虽然到头来,第一个真正伤了她的是他自己。

程霜避开他的目光,颈背伏低,作出恭顺的姿态:“陛下召见,臣不胜惶恐。”

她到底不愿应承这一声旧称。盛绪或许有片刻怔忪,但很快坐回龙椅之上。一本奏折被他翻起,又随意弃置在她面前:“你看看。”

程霜俯身拾了,启开只见寥寥数言,果然事关两国征战。前夜边境突至大雪,辎重粮草避送不及,尽皆被积雪濡湿,兵卒们只得通宵围坐堆火烘干食粮,又不免误了次日演练。虽是小事,但监军秉笔直书,言道虎贲将军流连帐下歌舞,日日与部下酣醉觥筹,未察风雪,方有此祸。程霜合上奏折,语调不惊波澜:“尤将军年事已高,怕是禁受不了边地苦寒。”

盛绪自然听出她弦外之音,却是沉吟:“战事在即,如若贸然召回主将,只怕动摇军心。”

燕云山地处瓯北,崖临溟海,冬日往往湿冷难耐,盛绪在荒僻之地苦熬十年,落下气血不足的病根,是以回京后稍觉寒凉便要燃起地龙。此刻热气蒸腾,化开殿中龙涎香,气味幽冷,萦绕在程霜鼻尖久久不去。她略嫌狭长的目在一瞬聚起灵台清明,单刀直入揣测圣意:“陛下是想遣臣赴战。”

心思被她轻易看破,盛绪却并未惊怒。他起身走到程霜面前,从绣了云龙的宽袖里取出虎符交付在她手心,眸光低黯,藏了溟海暗涌的潮浪:“朕可信者,唯你一人。”

程霜被推出勤政殿时恰好遇见尤蓉,长久不见,寂寂深宫倒滋养得她身段丰腴。程霜照规矩欠身行礼,口里道:“娘娘千岁。”

尤蓉眼风未动,千秋髻上一支步摇微颤,算是与她打过招呼。程霜挺直脊背后小寒便要推动轮椅,尤蓉恰在此时冷然开口:“陛下与你说了什么?”

她问得毫不客气,程霜也答得不软不硬:“娘娘心中既有疑惑,不妨直接问询陛下。”尤蓉闻言色变,只是尚未发作便被内宦拦下:“尤妃娘娘,陛下可还等着您呢。”

殿门再次阖上后小寒吐了吐舌头:“好凶的娘娘。”

她去年才被程霜从街头买下,自然不知尤蓉心性狠辣,远不止于口舌之上。尤军簇拥盛绪平定柳氏内乱后,尤蓉捧了玉玺在手,命亲卫一左一右制住程霜,回看盛绪笑靥如花:“殿下是想要程姑娘身子康健,还是想要这九五尊荣?”

盛绪的母妃逝后,柳妃视他为眼中钉刺,三言两语打动圣心,他便早早被先帝送去燕云山历练。拜在青云道人观内,世人皆知他被帝妃厌弃,徒有皇子之名而无皇子之尊。除却日常修炼,甚至还要做劈柴喂牛这一类粗活。肯与他为伴的,也不过一个多年前被道长随手捡回观中的程霜。

虽然相伴十载,但他没有过多犹豫就做了决定。程霜失却双膑,换盛绪加身龙袍——世上原本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

恕兹尔在黄昏时分等来了程霜。程府下人摸不透主子心思,只得先对他以礼相待。是以程霜一进客房便见他面前摆满六碟八碗,倒先自默了一默。

饭菜一丝未动,程霜问:“不合口味?”

恕兹尔摇了摇头。梳洗后程霜看清他只有那一对蓝得纯粹的眸子和一头棕金色卷发像极罗沙人,面部起伏仍是中原风韵。她在他面前坐下,搛了一筷子笋丝入口以示无毒,见恕兹尔仍旧盯紧了自己不放,只好把桌上碗碟一一尝过,过了半晌终于见他动筷。

侍女撤下狼藉的杯盘后悄然带上房门,程霜身形未动,淡淡开口:“你是罗沙国人。”

是笃定的语气,恕兹尔却警惕着不置可否。他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周身却戒备如落单的虎豹。窗户半开,漏了风雪进来,吹动恕兹尔鬓边金发如波如浪,也因此让程霜看见他眼角一抹极淡的朱砂痕。

“我明日便要赶赴边关。”程霜转动轮椅,好整以暇:“你既熟悉罗沙国地貌,便与我同去。”

她说得认真不似玩笑,恕兹尔终于开口,倒是很地道流利的中原官话:“凭什么?”

“无论中原胡地,都极看重血统。似你这般混血儿夹缝求生,日子恐怕不太好过。”程霜顾自打开房门,廊下的小寒忙撑开绢面伞疾趋上前,于风声中听到自家主子对那来路不明的小乞丐以利相诱:“若助我大盛功成,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

临行前夜程霜罕见地做了梦,梦里却是陈年旧事。燕云山得天地钟灵造化,山巅育有千年灵芝。岁末功课尽结,青云道人出了一题,只道次日午时前采下灵芝者便可得一卷前朝兵书。

前朝帝王暴戾,曾经举国焚书,流传下来的卷籍可谓寥寥,兵书更称得上稀世难寻。众弟子跃跃欲试,盛绪也不例外。他兴冲冲找来时程霜正在灶前烧火,清早砍下的木柴湿气重,点燃后熏了她一头一脸的烟灰。闻言她思索片刻,问:“师兄很想要那卷兵书?”

盛绪用力点头。其实她本不配叫他师兄,因青云道人只把她当作使唤丫头,自她懂事以来常在观内洒扫,弟子之间也只有盛绪不拿白眼瞧她。灶火旺盛,不久便将铁锅里的水烧热烧沸,程霜从灶膛深处抽出一根碳化的焦黑木柴,在地上粗粗画出自道观通往顶峰的山路。

她记性极好,悟性也极佳,这是罕为人知的事。青云道人授课时她伏在窗根下偷听,心法术数烂熟于心,其实佼佼于他的其他弟子。凝神用六爻起卦,程霜很快算出灵芝大略所在,而后继续用柴棒在地上为盛绪推演:“酉时飞雪可息,亥时风势大起,卦盘有多生变端之象——师兄,我们可在戌时避入此间山洞,子时再作打算。”

程霜的推算从未出错,但她当时年纪小,未看出卦象所示变端,恰在山洞。盛绪和她为避狂风匆匆入洞,未曾想声响惊起洞内一头冬眠的熊。竞逐间程霜不慎被一块石头绊倒,是盛绪抢先以肉身为她拦下那道凭空劈来的利爪——而这一爪使他双目受损,此后永不能直视天光。

后来程霜从青云道人的藏书阁中为他偷来那卷兵书,正是春光大好的时节,盛绪白日里却只能以淡纱覆目:“这本来就是给你的,师妹。”他将卷籍递还,语气竟不含分毫怨怼:“我的天资,本不如你。”

为他这一句,程霜苦修兵法。平乱时她作他的智囊与戈矛,而待狡兔尽绝,即便他要她用血肉与白骨垫他上青云,她也未曾皱一下眉头。

到达军营时已是傍晚,竟未有人相迎。雪深路难行,小寒把轮椅推得极费力,几乎是两步一个踉跄。距离主将营帐三丈之遥时程霜示意她停下,朗声道:“副将程霜,奉陛下之命协理边关战事。”

俄而帐门被拉开,尤云的亲卫小跑到她面前:“程副将,将军请您到帐内叙话。”

监军所奏之事确实非虚,程霜甫进帐内便闻到极重的脂粉香。尤云端坐上首,比起平定柳氏时,他此刻的确显见出龙钟老态。但空樽在他手上绕过几个来回,那双与程霜对视的眼瞳仍然射出如炬精光,像惕厉的鹰隼。

尤云显然注意到她身后的恕兹尔,未待她开口便先发制人:“程副将特特带了个生面孔到我大盛的营地来,倒是好兴致。”

程霜微微一笑,将谎话扯得一丝不漏:“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这位小兄弟虽非中原人士,却与罗沙国君不共戴天,此刻既弃暗投明,倒很能助我大盛一臂之力。”

尤云盯紧了恕兹尔,不过片刻却又转开目光。整张虎皮制成的褥子垫在他身下,暖香充盈斗室,隔绝霜雪寒气。他斜坐着拍了两下手,很快有身姿曼妙的舞姬鱼贯入帐。程霜从善如流看完持续到三更天的歌舞,得体的笑意从未掉出眼角眉梢。

五更鼓过,恕兹尔被程霜叫醒。夜色厚重一如塞北冰雪,小寒小心持握一支蜡烛推动轮椅,一簇火光照彻程霜深棕色的瞳孔。她要他动身探听尤云的动静,“你有功夫在身,这应该不成问题。”

她的笃定再次使恕兹尔心惊,但到底起了身。他的确有一身好轻功,伏在帐顶仿若无物。尤云果然还未歇下,正与亲信低声交谈,喁喁密谋,不过是为取程霜性命。

先帝垂暮时流连美色不理朝政,柳氏几乎把持了盛国的半壁江山。留在宫中的皇子多活不到及冠,为与柳氏分庭抗礼,尤氏只好把宝押在年幼出宫的盛绪身上。尤云以家主的身份驱车前往燕云山,叩开道观门扉,第一个见到的却是程霜。

彼时程霜尚未及笄,额前垂下平整的刘海,左右各梳一个圆圆的髻子。她的眉眼都细长,日光泻落于睫羽,瞳孔因下意识的警戒缩紧,像雪地里的狐,透出与年龄不符的狡诡。尤云询问皇子的所在,她矮身行礼:“扫坛星下宿。”

尤云是习武的粗人,自然不知这联前人旧诗的下句是“收药雨中归”。再三问询程霜仍旧这样答,耐心耗尽后尤云捕捉到她匿于眼尾的讽笑,随即怒起心头。手掌扬起时盛绪恰巧被青云道人带着回到观门,黑纱遮目,背上是一篓药草。

盛绪的目疾并未被尤云放在心上。尤氏要的仅是一枚听话的棋子,是盲了眼还是聋了耳,其实都无关紧要。借了盛绪帝胄的名头,尤氏很快以清君侧之名纠集兵力直指京师。柳氏党羽多为清职文官,徒有华丽檄文却无一战之力,尤军所到之处几乎披靡。大军在三月后攻破禁城朱门,宫道鸟雀尽绝,而柳妃端坐帝王寝殿,戴凤冠,着黄袍,左手持一枚匕首抵住目光浑浊的国君的脖子。

她料定尤氏不敢堂而皇之弑君,料定盛绪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弑父。柳氏菁英一早避入宫内,虽则皇城流血漂橹,却未伤及柳氏根本。柳妃挟住神智涣散的帝王作筹码,喝令尤云退兵,要求唯一的皇子自尽,如此以绝后患。

尤军投鼠忌器,踟蹰不敢上前,僵持中盛绪自士兵的甲盾后走出。他未穿戴任何防装,只一袭松青常服笼住身形,这让他看起来像一株挺拔的夏天的树。出乎任何人的意料,他向状如疯妇的柳妃跪下,继而顿首,面色沉静。殿心空阔有回音,程霜只觉心尖被丝线骤然提起,为他的毫不设防,为柳妃孤注一掷的疯狂,也为尤云眼底一闪而过的诡谲。

盛绪的言语极恳切,他说他知道柳妃曾经失去过一个孩子,也为这个恨透了宫内尚且活着的所有孩子。他愿意用自己的命换父亲的命,他原本不在意天下,盛氏江山从此也尽可入柳氏彀中。

满殿哗然,而在柳妃怔忪的瞬间,程霜猛然喝道:“保护皇子,放箭!”

昏聩的君主和他的宠妃都死在盛国的内乱里,虽然在史书的寥寥几笔记载中那是另外一番光景:永嘉二十三年,戾妃柳氏鸩先帝于乾清宫,后为帝率兵所诛。

尤云惊心于程霜的狠绝,但也未尝不疑心放箭的号令源自盛绪的暗中交代。只有程霜知道盛绪对柳妃所言分毫不假,也因此是真的对她动了气。

盛绪刚到燕云山时常会躲着人哭,因为母妃新丧,也因为思念父皇。被送出宫时他年纪不大,还没学会记仇,只记得以前常在父亲膝头伏案读书——彼时先帝还未被柳氏迷得丢了魂魄,对盛绪称得上宠爱有加。程霜是孤女,虽然不懂天伦之乐究竟价值几何,但总算明白那是对盛绪极为重要的东西,因他说起往事时眼里的光芒灿过九天星子。

砍柴也好,放牛也罢,锦衣玉食长大的盛绪似乎从未把他人的轻贱放在心上。他和程霜说起宫闱旧事,父皇爱吹笛,母妃善弹筝,春日风起时桃杏飘满太液池,他在纷纷扬扬的花雨里看见那对正当好时节的璧人吹奏唱和,从此再未见过比这更好的人间至景。

他和程霜说,等以后长大了他们就一起离开道观,到江南去,买下一座小宅子,春时赏花夏饮茶,秋时玩月冬酿酒,一如曾经的父皇和母妃。程霜把他劈好的柴用草绳捆好扎紧,摇头说自己不会花月酒茶,只有一肚子算计功夫。盛绪拿袖子去擦她额上渗出的汗珠,“那就在江南支个算命摊子也不错,”他笑得连眼睫也弯起:“每日赚几个散碎银两,好去换你最爱的山楂糕。”

尤云找上门后盛绪仍旧不愿回宫夺权,纱布覆在他失了大半视力的双目上,他只有推辞:“诚如将军所见,孤唯有在暗室中方能借烛火之光视物,如此残废之躯,恐怕平添拖累。”而后尤云提及先妃死因或与柳氏有关,盛绪终于在这一刻浮现了动摇。这动摇很快被程霜捕捉,于是她凑近盛绪耳语,声音低柔却坚定:“师兄,我愿意当你的眼睛。”

行军途中尤云发现,盛绪或许是个好拿捏的棋子,极得这位年轻皇子信任的程霜却碍如喉头之鲠。宫变后,悖逆的真相可以任凭胜者涂改成世人称颂的华章,但尤氏从此忌惮程霜,于是有了尤蓉的步步紧逼。

程霜心知盛绪对她有怨,也许甚至有恨,大概是心甘情愿领了刑罚。

她从未后悔。即便过多展露的机断让她在三年后仍旧被尤氏惦记着项上人头。

恕兹尔回到帐中时,程霜正在火旁卜龟甲。这已是百年前流行的术数了,但她仍旧乐在其中。龟壳被灼裂出细细的纹路,程霜就着火光解卦,还未听得恕兹尔回报,先自轻笑出声:“老家伙想让我死,是不是?”

恕兹尔默然,程霜却仿佛起了兴致,又占一卦。卦象既出,程霜笑容愈深:“此卦卜你身世,倒是与帝王家缘分不浅。”

恕兹尔仿佛要将沉默持续到底,程霜随手将龟甲丢回火中。小寒一早被支开,于是在这一瞬她失了虚与委蛇的耐性,懒声说起街巷传闻:“罗沙国君塞涅还是储君时,曾出使我国,和一位风尘女子作了半月的露水夫妻。塞涅回国后不久,那女子就因有孕在身而被青楼逐出。传言她大着肚子越雪山渡冰川,远赴罗沙国求得塞涅一见,总算能让腹内的孩子在罗沙王宫降生。”更鼓乍响,程霜望向恕兹尔。他的眼睛生得极美,碧蓝瞳仁外一点淡绯的朱砂,像一切哀艳的梦。恍惚间程霜似乎发出一声喟叹:“只可惜,皇子出生后她便血崩而亡。”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恕兹尔总算不再沉默,而程霜吹熄蜡烛,转动轮椅至他面前:“你找上我,绝非偶然。除你以外,塞涅还有三个儿子,个个都容不下你。”她本不爱笑,现下却又弯起唇角:“你如何一路流离辗转到盛国,我并不在意,但有句话不得不问——是谁让你来找我,塞涅?尤云?”她放低了嗓音:“抑或,我国陛下?”

恕兹尔不答。程霜坐着,高度只到他腰腹,他覆下长长睫羽垂目而视,发觉这小小的中原女人实在像极了出没在罗沙原野上的狐狸。

自记事起,恕兹尔便知自己与其他皇子不同。糅杂了中原血液而生出的模样让他暗中受到不少排挤,但福兮祸兮,所幸塞涅顾念旧情,时时记挂他韧如蒲苇的母亲,对他的怜爱远超其余血统纯正的儿子。

塞涅请专人教授恕兹尔中原的一切,从语言到武功。既是补偿,也是他对中原的执念。盛国内乱后国力迟迟未复,尤氏又因功独揽大权,朝纲同样萎靡不振。塞涅趁虚发兵,被他遣作先锋的正是通晓中原风土人情的恕兹尔。

但顺风顺水坐上王位的塞涅显然低估了子息间的竞争,他对恕兹尔的重用竟使其余三位王子联手布下陷阱。而恕兹尔在乱阵中勉强捡回一条命,知晓自己难回罗沙,索性釜底抽薪,转头一路颠沛至盛国都城。

程霜曾是盛国君主的同门,也是中原最传奇的术士。人人皆知三年前柳氏作乱,是程霜观天象察地貌,帷幄运筹,指挥尤氏军队一路势如破竹。而在新皇继位后,功名利禄她分毫未取,众多琳琅的赏赐中,她到底只接受了一座位于京郊的宅子。

一线曦光破云而出,程霜看向窗外,士兵们正三三两两自营帐内走出。晨练的号角声响起时她敛起笑意:“陛下的意思,尤云必须死。”而后她恍若未觉恕兹尔的欲言又止,顾自转动轮椅出了帐门。

次日罗沙大军前压十里,直逼关隘。尤云按捺不住,集结将士预备冲阵迎敌,却被程霜拦下:“凌峪关入口逼仄而多山石,北风未息,午后亦恐有暴雪,今日绝不可出兵。”

尤云冷笑:“老夫征战多年,从未有过因风雪退兵的先例。胡人既敢放肆,老夫总要以眼还眼。”说着,便命侍从上前为自己披挂。

“谁敢。”程霜低喝出声,而后自怀中取出盛绪交付的半块虎符:“恐怕尤将军忘了,虎符合二为一,方能号令三军。陛下予我一半虎符,即是予我与将军同等的权力。将军若执意发兵,总要先过了我这一关。”

尤云大步上前,俯视程霜:“程副将如此阻拦,是怕了那些腌臜胡人,还是做好了里通外国的打算?”

气氛显见得剑拔弩张,众人皆噤若寒蝉。程霜微微仰首,眼底凝冰结雪:“将军说笑了。外有虎豹,内有豺狼,我总要替师兄好好守着他的河山。”

连日风雪在半月后止息。程霜卜过几卦,算准次日是反攻良机,与其他将领推演了几处阵型后便早早回到营帐歇息。

越过凌峪关不远便是罗沙国境。一个月前,恕兹尔正是在关下被兄长们设计坠马,由此风餐饮露至盛都。烛火将熄前,程霜又问了他一遍:“是谁让你来找我?”

因在行军途中,程霜并未梳中原女人传统的繁琐发髻,不过用一根乌木簪子卷起万千青丝,火光映于其上,仿佛要将她燃尽。恕兹尔的喉结滚动几个来回,将要说出口时却被她笑着拦下:“罢了,罢了,我不想知道了。”

盛军于卯时出兵。凭借恕兹尔按记忆绘制的地图,一路称得上畅通无阻。而同样也没人比恕兹尔更加清楚罗沙军队的弱点,雁形阵分两翼排开,从罗沙军最未设防处攻起,很快呈包抄之势。

罗沙鸣金败退时一支冷箭向程霜直射而来。她坐在轮车上,为察清战斗态势,四围皆未有屏障。但羽箭尚未逼近便被另一支箭射开,而后箭雨向冷箭飞出的方向连发,尤云中箭后,盛国亦收兵。

贯穿尤云左胸的寒铁箭尾端刻着罗沙的标志。讣告由快马加急传至京都,举国震动。盛绪派人不远千里抬了棺椁为尤云殓尸,另有一道圣旨封程霜为主将,命她继续率军反攻。

从都城而来的宦官宣读完圣谕,眉花眼笑:“恭喜程将军晋升,陛下可看重着您呐。”

程霜嘴角亦有笑意,命小寒封了包银子塞进他手里。宦者收了,越发笑得见眉不见眼:“咱家先在这向将军讨个彩头了。”

程霜本就熟悉兵法,且有恕兹尔助力,盛军逢战必胜。罗沙国带兵的三位皇子中,已有两位接连殒命。塞涅闻讯,一早向盛国主动发出求和,但盛绪显然不为所动,于是程霜领着兵马继续深入腹地。

最后一战已至罗沙境内。和副将议毕战事,程霜唤了恕兹尔至帐中:“明日一战,迎阵的是你的大王兄瑞兹——我听闻,他尚算仁厚,不像那两位入了土的总是往死里欺负你。”

恕兹尔瞳孔微缩,聚了风雪在里:“所谓仁厚,便是主动出面,将我骗到乱阵里。”

瑞兹的确曾是除塞涅外对恕兹尔最好的人。他教他骑马,带他去平原围猎,把最好的吃食留给他。因此尽管恕兹尔在行军中防着其余两位虎视眈眈的王子,却从未对瑞兹有丝毫防备。直至他听信瑞兹的话单人匹马闯入乱阵,才猛然醒悟他对他的好不过是做给塞涅看,为的也不过是让塞涅放心把王位传给他。

程霜不再多言。

最后一战打胜后,罗沙大王子瑞兹的尸首被盛军扣留,由此迫使塞涅在投降的条件里多割了几座城池。

班师回朝的前一晚,将士们在沙地上燃着火堆齐声唱起盛国民谣。行军数月,这些在血海中存活下来的兵士心心念念,不过是回到家乡,伴在亲人身旁。

程霜让小寒推着自己在帐外听了半个时辰,北地夜晚降下的霜被篝火融了,一颗颗化在她脸上。

恕兹尔带着程霜的尸首回到罗沙,由此逼着盛绪把侵吞的几座城池又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作为唯一存活且有功的王子,他顺利成为储君。

很多年后,恕兹尔最宠爱的小儿子偶然翻阅史书,对这段被史官浓墨重彩书写的历史产生了兴趣,不依不饶地追问自己父王那个中原术士的死因。小儿子的母亲是地道的中原人,因此在他身上看不到一点罗沙血统的影子。恕兹尔摸了摸他乌黑的发顶,碧蓝的眼瞳沉静下来,轻声说这并不是一个好玩的故事。

那一年,他刚逃到盛都便被盛绪秘密培养的暗卫觉察。在见到程霜前,他已见过盛绪。

他一早听说盛国的君主有目疾,却没想到烛火映照的斗室里,那对低黯的眸子中满盛肃杀之意。他要尤云死,因尤氏桎梏着他的江山;他也要程霜死,因尤蓉有意无意透露,程霜是多年前柳妃失去的那个孩子——先帝的宠爱为柳氏招来六宫嫉恨,多位妃子买通太医稳婆,将呱呱坠地的婴孩弃置宫外,而偷偷为柳氏换上死婴。

程霜虽然助他坐上龙椅,却也直接让他背上弑父的疑云——倘若程霜知晓自己身世,那么总有一日会借此夺去他的皇位。盛绪本不信尤蓉所言,但帝王之位本就高处不胜寒,在日复一日的勾心斗角里,终于将对她的信任一点点消磨殆尽。

彼时惶惶如丧家之犬的恕兹尔应承下盛绪的所有条件,他帮他除去三个兄长,他助他灭绝两个祸患——这是双赢的买卖。只是临到最后一刻,恕兹尔握着匕首潜入程霜帐中,却发现自己下不了手。

而本该熟睡的程霜夺过那柄利刃笑得潋滟:“师兄想让我死,是不是?”

恕兹尔不敢看她,她便再叹一口气:“见到你的前一天,屋角的檐兽掉了一只下来,我一卜便知主的是凶灾。”

她还说:“师兄太笨,尤蓉说什么就信什么,总有一天要吃亏。但我管不了这么多了,心腹大患已除,尤蓉蹦跶不了几天——他想让我死,我便死吧。”

恕兹尔没能来得及阻止锋刃划破她的喉管。血汩汩涌出时她已很难呼吸,强撑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骗子,我还没吃到江南的山楂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