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过你这件事
2021-05-31原初晞松塔
文/原初晞 图/松塔
她终于懂得,原来有些自卑是根植于骨髓的,只要稍稍被刺激一下,就会像病毒一样蔓延至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
一
临近晌午,林繁才缓慢地睁开眼,这是她近几年来睡得最沉的一觉。
窗外阴云密布,海风从没关好的缝隙里吹进来,林繁伸了个懒腰,顶着一头乱哄哄的头发不情愿的下了床。
她赤脚踩在华丽的羊毛毯上,不耐烦地踢开昨晚留下的空酒瓶,终于在沙发脚旁找到了手机。
一开机,各种信息就密密麻麻的涌出来,林繁瞟了一眼各类标题,来来回回不过就那几句话:
“林繁人品恶劣,学历造假。”
“林繁整容前后大曝光,娱乐圈不需要换脸美女。”
“林繁带资进组,拍戏现场耍大牌,破坏道具,影响拍摄!”
“……”
彼时她的电视剧《鲸落》正在如火如荼的播出,虽说只是演了个女配,却将其刻画得入木三分,有网友在底下留言说,林繁把恶毒女配演得那么逼真,生活中也必定不是什么好人。
不到半天,微博上就掀起了一股“抵制林繁”风,自恃有正义感的网友,更是将她的过往扒得干干净净的摆在网上,似乎一定要证实他们的想法。
林繁看着网上关于自己整容前后得对比照,揉了揉自己的鼻尖:“这都是哪儿找的,也不像啊!”
林繁还没来得及细看,戴宁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我的姑奶奶呦,您总算给我接电话了!我给你发了那么多条信息,你怎么都不回我?”
他语气里带着几丝娇嗔,若不是已经跟了他那么多年,林繁都差点以为这个在娱乐圈翻手为云的人物是个刚入行的小白。
她嗤笑:“不是说好了嘛,我负责演戏,你负责公关。怎么,还是说这点事你就怂啦?”
“小繁繁,你这也太小看我了。就我这实力,别说你亲妈污蔑你,天王老子打压你我都能给你救回来?”
“什么?”
戴宁似乎察觉自己说错话,倒吸了一口气:“怎么,你还不知道吗?”
手机又弹出一条信息,标题赫然醒目——林繁弃养生母,林母泪洒记者会现场。
她木然的将它划开:“嗯~现在知道了!”
察觉对方要说些什么,她提前开口:“我没事,这点事都抗不过去,怎么跟我们戴总混啊!”
窗外阴云密布,海浪被风卷起,又被摔打在礁石上,林繁靠着窗沿,望着远方。
手机在沙发上响了又响,她回过神,却在看到来电显示的那一刻乱了神。
电话接通,她听到对方呼了一口粗长的气,貌似隔着手机都可以看到双鬓渐白的老人局促的模样。
“小凡,回一趟家吧!”对方说。
“小凡,那些报道我都看了,你妈妈千不该万不该如此对你,我知道你肯定很难受。”那头说着说着声音开始沙哑,“但无论怎么说,我们都是一家人啊。你也好久没回家了,你回来一趟,舅舅给你做一顿好吃的,咱们一家人坐下好好聊聊,恢复像以前一样好不好?”
像以前一样?她垂下眼眸,嘴唇翕合,“亲爱的舅舅呀,一切都回不去了。”
但她最终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因为那个让她可以舍弃一切回到从前的人用以前的口吻对她说:“回来吧,小凡!”
谢予希的声音像窗外突然的雷鸣,毫无征兆地打在她的心上,林繁红了眼眶,好半晌才缓缓的点了点头。
二
当初的林繁还不叫林繁,当时的谢予希也还未姓谢,可林凡和叶予希却是彼此黑暗人生里的光。
6 岁的林凡还不懂得什么叫死亡,一封死亡通知就到了她的手上,彼时母亲还沉浸在输了麻将的不甘里,叫嚣着再来一局。
她挽着妈妈的手说:“刚刚那个送信的人说爸爸死了。”林妈不耐烦的把她推搡到一边,说了句“别烦我”就紧盯着手里的牌。
6 岁的林凡心里沉思“原来死亡并不像电视剧上演的那么痛苦啊!”
林母的悲痛来得后知后觉,却也来得快去得也快。她输光厂里给的赔偿金后把林凡带到了林舅舅面前,留下了一句“我不管,她是你侄女,你可不能不管她死活!”后就不见了踪影。
后来林凡常想,自己对于母亲的感激,除了生养之恩外,也就是这一次的决定了。毕竟,是在这里,她才遇到了叶予希。
夕阳西下,天空被染得通红,林凡站在沙滩上,看着母亲离开时走过的路,内心毫无波澜。叶予希走过来,握紧她的手:“叔叔说,这个世界很大,不要只盯着那些抛弃你的人。没了妈妈,你还有你的舅舅,你还有我,我们会一直爱你的。”
林凡早听妈妈提到说舅舅收养了个“拖油瓶”,据说某天晚上,舅舅从餐馆收工回来,听到小孩哭啼,本想着是这是别人家的事,也不好多问,但不曾想哭声一直持续到深夜。
房门没锁,林舅推门而入,看到了哭得发紫的小孩,再一瞧早已空空如也的房子,情况也不言自明。
他把小孩带回家,给他取名予希,不仅是对他赋予厚望,更是希望他对自己今后的人生充满希望。
林凡侧脸看过叶予希,晚霞打在他的脸上,将他精致的轮廓勾画得淋漓尽致,她还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人。他的手掌很大,将她的小肉手包在里面,那是林凡第一次有了心安的感觉。
她还不知道什么是爱,但却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好啊,那你们要一直爱我哦!”
叶予希也侧过脸,看着她,缓缓扬起了嘴角。
她头一次知道,原来晚霞不仅仅是红色的,还是暖暖的。
三
林凡就这样在舅舅家住下了,虽然房子逼仄,一室一厅除了住人还要备着餐馆第二天要用的食材,但这却是林凡一生中最难得的温存。
白日里,舅舅要去餐馆,小希哥哥要去上学,她就一个人呆在家,若是实在无聊,就去海边捡贝壳。
自从有了妹妹,叶予希也是一放学就回家,林凡看着他在餐桌上写写画画,圆圆的眼睛透着好奇:“小希哥哥,这就是上了学后要习的字吗?”
叶予希放下笔,嗔笑:“我早就把作业什么的在学校做完了,这是我们今天学的歌,我自己琢磨着就把调子写出来了。”
林凡听得云里雾里的,但她就是觉得叶予希好厉害,她趴上前去,看着那堆她完全不认识的音符问:“那哥哥会唱吗?”
“我何止会唱,我还会吹呢……要是有个乐器,我一定吹得很好听。”尽管叶予希眼底的失落一闪而过,但还是被林凡捕捉到了。
但还没等林凡多想,林舅舅就开门回来了,他来到两个人身边,抱起林凡高高举过头顶:“小凡,有没有想舅舅呀!”
林凡被抱得胳肢窝发痒,哈哈的摇着头:“小凡不想舅舅,小凡只想小希哥哥,哈哈哈哈……”
林舅舅听闻就把脑袋往林凡肚子上蹭了蹭,林凡浑身发痒,蜷得像只毛毛虫,叶予希在旁边看得也咯咯地笑。
翌日,台风不期而至,林凡收好被子和腊肉,突然想起叶予希没带伞。她也没多想,拿着伞就往外跑。
校门口密密麻麻的人堆里,林凡一眼就认出了叶予希,叶予希也注意到了她,她跑过去把伞递到他头上,自己一半身子露在了外边。
不知是风太大把伞吹散架,还是伞原本就坏得变了形,这把其貌不扬的伞引得周围同学嘲笑。
在本来就好面子的年纪,叶予希却觉得这把烂了的伞无尚荣耀,他瞪着那些嘲笑他的人:“总比你们只能等雨停强。”
说罢,他拉过林凡的手,将她环在怀里,两个人缩在伞里一起回了家。
叶予希帮她擦干脚上的水时,林凡异常兴奋,小脚扑通扑通的将桶里的水往叶予希身上甩:“小希哥哥,你快猜,小凡手里的是什么?”
可还没等叶予希猜,她又迫不及待的将手里的东西捧到他面前:“这可是我捡了好久的贝壳才跟隔壁的阿婆换来的呢。她说她孙子学音乐的,班上人手一个,小希哥哥喜欢吗?”
叶予希看着女孩手上的埙,又抬头看着女孩邀功似的小脸蛋,他佯装用力的捏了捏她的脸颊:“喜欢,只要是我们小凡送的,哥哥都喜欢。”
叶予希没有夸下海口,确实给了他一样乐器,他就无师自通的吹起了曲子,不多时都比隔壁阿婆的孙子吹得还好听。
傍晚的时候,两个人就坐在沙滩上,叶予希就把当天学会的曲子吹给她听,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在飞舞,林凡心想:“原来小希哥哥的手不仅会牵着小凡,还会跳舞!”
如果说海鸥是注定要在海上飞翔的,那么小希哥哥是注定要在音乐的海洋里徜徉的。
四
秋去冬来春又归,林凡沉浸在寒假叶予希天天陪着她的喜悦里,叶予希已经要开始新的一个学期了。
叶予希看着噘着嘴,满脸写着不开心的女孩,笑着说:“等再过几个月你就可以正式入学了,到时候我们一起上下学,天天在一起。”
故此,林凡在家里天天掰着手指等,可她没等到9 月的开学,却等来了在记忆中只剩一抹影子的母亲。
林凡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只看到叶予希沉着头,舅舅也是满脸的不开心,但他想自己走过来时还是想往常一样满脸笑意,他对她说:“小凡啊,到了新家要乖哦!到时候好好学习,像你小希哥哥一样做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
林凡望过去,叶予希依旧低着头,脚下那块地湿润了一小片,半晌,她才木讷的点了点头,跟着母亲上了车。
林凡常想,为什么他们不哭啊闹啊来表示他们的反抗,后来她才想通,原来懂事太早的他们早就已经丧失了任性的权利。
那时候手机还不流行,林凡和叶予希的联系已经是在一年之后。彼时林凡已经上了一年级,认识了一些字,他们开始通信。
叶予希看着歪歪扭扭的字,还有一大部分是用拼音替代的,不自觉的在课堂上笑出声来。
就算后来手机开始普及,他们两人也还是坚持互相写信。其实林凡信上也没说什么重要的东西,无外乎就是青春期小女孩感兴趣的一些话题。
叶予希平时不愿多听旁边女同学的搭讪,却唯独对笔头那边的女孩十分耐心。
彼时叶予希进入了高三,不仅要练音乐,还要每天被数不尽的练习题压得喘不过气,竟也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写过信了。
叔叔提醒他:“你有空劝一下小凡,她妈妈都不管她,但也不能就让她这样不上学啊!”他半夜坐车来到她的学校,终于在早上抓到想要爬墙出门的女生。
“小希哥,你怎么来了!”被当场抓包的林凡无地自容。
叶予希蹙眉:“是不是我不来,你就要逃学了?行啊你林凡,小小年纪就会爬墙旷课了,你说,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林凡翕合着嘴唇,似乎要为自己辩解些什么,但半晌就又低下了头。
叶予希看着沉默不语的林凡,气得将书包甩在地上,他知道自己不该对她生气,可就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直到压抑的抽泣声传来,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情绪过激。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小凡……你别哭啊,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谁知他不劝还好,一劝对方哭得更凶,叶予希看着她单薄的身子不停的在抽噎,眼底写满心疼,他走上前,手顿在空中几秒,还是上前将她揽在怀里,任由她将自己的白色校服泪湿。
等林凡哭够了,他才温柔地帮她拍着背:“小凡,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是生我自己的气。我刚刚在想,要是我在你身边的话,你就不会这样了。”
林凡抬起哭花的小脸:“那我宁愿你生我的气。”怔了一下她又意识到不对劲:“不行,你也不能生我的气。”
叶予希被她的反应逗笑:“好好好,我以后再也不生气了!”
叶予希用一根冰淇淋就把林凡哄好了,但他还不忘苦口婆心的劝她好好读书,大道理一说一大推,一听就像是从舅舅那学来的,林凡一边吃着冰淇淋一边机械性地点头。
“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讲啊?”
叶予希抓住她的肩膀,让她和自己对视:“小凡,我是说真的,你要好好学习,到时候怎么考去同一个城市,去同一所大学,我做你的学长,好不好。”
两个人靠得很近,林凡分不清是谁的心跳声,亦或是两个人的心跳声,声音像锣鼓一般,她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点了头。
林凡送叶予希到车站,刚到验票门他又折了回来:“我要高考了,因为一些身份验证的事情,暂时要将户口迁到谢叔叔这里,等我上完大学再迁出来!”
林凡看着欲言又止的叶予希,十分疑惑:“怎么了吗?是舅舅不同意吗,要不要我帮你去劝劝他?”
叶予希被气笑,他伸手揉揉她的头发:“没什么,就是想跟你说一下而已!”
“反正……你以后会懂的!”
五
林凡逃学是为了去给学校外面的餐馆做服务员,10 块钱一个小时,虽然不多,却是她一天的生活费。
林母虽然把她接过来,对她却可以说置之不理。更在前几年离婚后,连生活费都忘了给她,偏偏林凡也不会主动问,或许在她潜意识里就觉得那些东西本就不属于她。
所以,她才要去追求真正属于她的。
为了叶予希的一句话,她每天铆足了劲学习。可之前落下的太多,这短短时间的努力不过是杯水车薪。
她最终还是没有考上高中,但她报了榆城的职校厨师专业。
在前往榆城的火车上,林凡想,这样也好,起码小希哥哥不用再等她三年了。
她匆匆整理好寝室,就赶到榆大,像小时候那样,她跑到他面前,让他猜她带了什么:“当当当当,你最爱的鲫鱼汤!”
叶予希笑着接过,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
林凡看着叶予希喝了之后满足的样子,心里也像铺满了蜂蜜一般:“那行吧,你以后的汤我就勉为其难的承包了!”
叶予希若有其事地点了点头,半会儿,又摇了摇头:“那要是我喝腻了你的手艺怎么办!”
林凡猛地抬头,小脸拧成一团:“怎么可能呢?”
叶予希坏笑:“那可说不定哦!”
林凡看到他嘴角扬起的笑意,察觉中了某人的套路,她伸手要抢回来,可此时的叶予希早就不知不觉比她高了一个头,她扑了个空。
“不给你喝!除非你说你永远都不会喝腻我做的汤!”
“你说不说……你快点说嘛……”
叶予希一边躲着她伸过来的手,一边盅里的汤大口往嘴里灌,两人在榆大的校园里一躲一追,像极了小学时候的男女同学。
林凡课少,经常一得空就跑到榆大,顺便还带走当天烹饪课的作业。榆大是国内顶尖的艺术院校,叶予希经常为了练习单簧管没多长时间陪她,她就默默地坐在旁边的长椅上,静静的候在旁边,像小时候海边静静的看他吹埙一样,看他手指在黑色的单簧管上自由自在的飞舞。
有时候,两人就会坐在榆大的梧桐树下,他喝着已经凉掉的汤,不时调侃一句:“唉~怎么还没喝腻呢?”
路灯年久失修,风一吹就晃晃荡荡,就像她此刻的心一样。
她故意扯开话题:“怎么你最近练习比以前多了那么多啊?”
“这一届的迎新晚会比较特殊,会有一些音乐人到现场,我也还有一年就毕业了,总得为毕业之后打算嘛!”
“毕竟,我要养活的可不止我一个!”不知不觉两个人都已经走过了三年。
林凡避开他投过来的眼神,提了提嗓子来掩盖自己因为紧张而颤抖的声音:“是像电视上那样在舞台上演奏吗?那小希哥哥也会像电视上演的那样成为明星吗,毕竟你又长得那么帅!”
“我才不要成为什么明星!”
叶予希抬起头,月色斑驳穿过梧桐叶洒在他的脸上:“我只想活在音乐里!”
“和……活在一个人的眼里!”
六
林凡回到寝室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室友在叽叽喳喳的讨论着毕业以后的去向。
问到她的时候,她仰起头,一脸幸福的模样:“我已经找到工作了,就在榆大附近的烘焙店,现在先攒钱,等再过一年,小希哥哥一毕业,我们就开自己的店。”
室友面面相觑,欲言又止:“凡凡,你的那个小希哥哥对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都三年了,要谈早就谈了,他不会只是想吊着你吧?”
林凡双手捂住耳朵,冲她们咋舌,一副不听不听的样子。
其实,这些话她已经听了不下数遍,却没有一次能让她心动摇,她始终坚信叶予希心里是有她的,因为两颗赤城的心最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
直到,她遇见了徐安沁。
那日,她拿着毕业证跑到叶予希面前,像往常一样逗趣的要他猜自己手里的是什么。
还没等叶予希开口,徐安沁就出现了。她穿着白色的连衣长裙,长发及腰,背着一把小提琴,笑着朝他们走过来。
公主?对,林凡脑海中蹦出的字眼就是公主,她简直就是格林童话里的公主。
她微微启唇:“学长!”声音也是极好听的。
时值六月,太阳晃得让人眩晕,林凡听不懂她们的对话,什么霍斯特、法雅、科莱丽,什么长号、小提琴,什么《小提琴奏鸣曲》、《十二首三重奏鸣曲》、《大协奏曲》像字符一样环绕在她脑袋上方,使得她周身无力。
不知过了多久,叶予希揉了揉她的脑袋:“迎新晚会还有事,我们晚点再一起吃饭。”
林凡看着他们并肩离去的背影,夏风吹起他们的衣襟,又将它们牢牢黏在一起,好像他们本来就是一体的,这一刻,她才知道,原来这才是学长和学妹真正应该有的样子。
榆大门口立了好几张大型的易拉宝,最中间的就是叶予希和徐安沁。林凡至今还记得上面是怎么介绍的,上面写着天才小提琴少女,十岁拿到全国小提琴冠军,十二岁法国音乐杯冠军、十五岁国际音乐奖,而十八岁以专业第一的成绩考上了榆大。
林凡手里紧紧攥着毕业证书,明明已经是夏季,她却觉得从未有过的寒冷。她终于懂得,原来有些自卑是根植于骨髓的,只要稍稍被刺激一下,就会像病毒一样蔓延至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
傍晚的时候,林凡像往常一样提着自己做的小点心到练习室等叶予希。但这次她没有进去,因为她实在不愿意打扰里面的一片祥和。
叶予希一吹黑管就会极致专注,周边仿佛又气场一般,没人能够进入。林凡心想,可能真如书上所说天才都是孤独的吧。可此刻,她却想大声告诉那些立论者:天才不一定都是孤独的,直到他遇见了另一个天才。
她留下点心,又贴了张字条,便隐匿在了黑暗中。
七
可命运总是爱跟人开玩笑,就在你以为自己已经坠落无边黑暗的时候,它总会给你一些星光,尽管只是海市蜃楼。
那晚,林凡形单影只的走出校门的时候,撞到了一个自称是星探的人。
那人问她是不是榆大的学生,她垂下头,良久,在自尊心的驱引下点了点头。
对方拿出一大沓光鲜亮丽的照片问她:“想不想成为这样的人,我可以把你打造成最闪亮的星。”
林凡想到今天校门口的海报,开始两眼放光,她犹豫了许久,像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一样点了头。
她就这样进了剧组,再见叶予希时已经是几天之后。彼时她正穿着乞丐服,浑身脏兮兮啃着馒头,本不想让叶予希看见她现在这般模样,可察觉到电话那头叶予希愠怒的语气,她还是支支吾吾说了方位。
叶予希赶到的时候,林凡刚拍完最后一场戏,她从“死人堆”里一睁眼就看到了他。
叶予希把她拉到一边,林凡低着头,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他们骗我……他们说会把我打造得很漂亮的,小希哥,我不是故意瞒你的,对……”
忽而,她就被一双手臂揽入怀中,声音贴着她的耳朵传来:“对不起!”
“对不起我让你没有安全感了;对不起我一直没有跟你表明我的心意,我是担心你还太小,我怕你读不清你对我的心思,我怕你只是单纯的把我当成哥哥。所以我想再等等,等你长大了,等时机合适了。后来我发现我错了,因为无论你长多大,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小孩,独一且无二。”
林凡窝在他的怀里,将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她紧紧回抱着她,泣不成声:“……哥……”
“小凡,我们都知道我从来就不是你哥,以后让我做你男朋友,好不好!”
那天太过梦幻,梦幻到林凡回忆起来的时候总记不清自己的回答是什么了,好像她回答了“好”,又好像她根本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味点着头。
总之,他们就这样在一起了。
林凡签了一个月的合约,叶予希就每天去接她,有时候课下得早,他就在旁边看着她演戏。可这就为难了正在演死尸的林凡,因为有他在身边,即使闭上眼睛,她都会咧着嘴笑。
导演发火,指着她的鼻子骂:“你他么到底会不会演戏的!”
她也不恼,心里腹诽:“谁要演戏啊,我以后是要开烘培店的!”
从学校到剧组的路不近也不远,但两人懒得坐车,牵着手来来回回不知轧了多少遍。他们肩并肩,谈未来,谈理想,夏日的风粘粘的,却谁也不愿松开手。
那时候的林凡天真的以为,他们的人生也会像走马路一样,快乐幸福地走到终点。
八
最后一天,林凡的戏被安排到了最晚,等结束的时候,整个剧组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叶予希捏着她犯困的小脸,轻声说:“等回去再睡,要不然你又该半夜醒了!”
林凡眯着眼点头,叶予希嗤笑:“你在这等会儿,我去给你买点喝的。”
林凡看着他的背影,心底的甜蜜洋溢在脸上,她用脚夹起旁边的石子,在水泥地上勾勾画画,不知不觉竟画出了某人的轮廓。
她不由得笑出声。
画被一团影子罩住,她猛然抬头,笑容僵硬在脸上。
“妈……你怎么来了?”
看着眼前的女人哭丧着脸,林凡已经猜到了她的来意。林母用力攥着她的手臂,发出沙哑又难听的声音:“小凡啊,你可要救救妈,这钱还不上,那些人不会放过我的。”
林凡想抽回手,可对方抓得太紧,硬生生给她抓出了几道血印,她疼得倒吸几口凉气。
林母声泪俱下,两个僵持了一会儿,林凡终究是于心不忍。她缓缓掏出钱包,在母亲饥渴的眼神中将一张张卡递过去。
“这……小凡啊,这不够啊!”
“可是我没钱了!”
“呐!你那不是还有一张吗!”
林凡赶忙将钱包护在身后,“这张不行!”这是叶予希大学三年的所有奖学金,当时他把卡给她的时候还说:“这是我们的未来,我把它交到你手上了。”
林母眼珠微微晃了几下:“不行就不行嘛,妈再想想别的办法!”可谁知她刚转身,又突然扑过来,嘴里还不停的念叨着:“女儿,你就帮妈这一次,妈以后再也不赌了。”
林凡力气不敌,只能一个劲后退,林母突然一用力,她整个人往身后撞去。身后是刚搭好的道具,旁边还贴着“危险,请勿靠近!”的字条。
身后铁管一根接一根倒地,敲击地面发出巨大的声响。林凡被卷进一个怀抱,一层一层的滚下楼梯。
洒开的汽水混着鲜血“滋滋”的冒着泡,林凡睁开眼,看着剧场一点点在她眼前倒塌了。
她知道,她的世界,也倒塌了。
九
叶予希在被推出急救室的第七天后才醒来。
他缠着绷带靠坐在病床上,眼睛毫无波澜的看着窗外,他脸色惨白,像个瓷娃娃一样,仿佛一碰就会碎。
林凡走上前去,轻轻地问了一句:“予希?”
他侧过头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扯出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我没事,不用担心!”
林凡也努力扬起嘴角,亦是比哭还难看:“嗯!那就好!”
可身为当事人的他们就这样僵持着,直到徐安沁出现。
叶予希对林凡说:“小凡,你先出去一下,我有些话想要单独跟安沁聊一下。”
林凡没有走远,她停靠在病房门口,房间隔音很好,她听不到里面讲了什么,只是不多时,里面就传来一阵哭声,从刚开始的压抑,再到后来的撕心裂肺。
林凡无力瘫坐在地上,泪水决堤,本来白皙的手臂被咬出来一口血红的牙印。
之后林凡到学校帮叶予希整理东西。
校门口关于他的海报已经被撤掉了,林凡看到了在空旷牌位下站着的徐安沁,徐安沁也发现了她。
她走过来,礼貌的跟她打了声招呼。
林凡拉过她的手,制止了她想要离开的脚步,对她说了一句她这辈子再也没有力气说第二遍的话。
她说:
“你能帮我照顾他吗?不管他还是不是舞台上吹着黑管发着光的白衣少年?”
徐安沁望着林凡,神情复杂。许久,她目光慢慢坚定,望着林凡的眼睛,郑重的点了点头。
林凡把叶予希的东西递了过去,又将身上所有的钱给了她:“我知道你不需要,但这是我唯一能给他的了。”
十
再后来,林凡遇见了戴宁,他用了可能是所有经纪人批发来的话对她说:“我要把你打造成最闪亮的星。”
彼时的林凡已经没了光,反正签谁不是签,可没想到戴宁真的把她从“死人堆”里一步一步带到了聚光灯下。
之后她改名为林繁,经历过大红大紫,也曾从云端摔下来过,如今又凭一部《鲸落》再次成为热搜常客。娱乐圈有句话——流水的小鲜肉,铁打的林繁。她原以为,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已经没什么可以撬动她渐渐冷却的心了。
直到她接到那通电话,他对她说:“回来吧!”
林繁终究还是没能对叶予希说不。
她回到逼仄的小房子,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却又恍如隔世。
一进门她就小心翼翼搜寻着他的身影,此时他正在厨房专心致志的对付鲫鱼,听到门响了一下,他的身体也顿了一下,但随即又恢复做饭的样子。
舅舅拉着她坐下,东一句西一句的拉着家常。
她努力地将这些碎片连在一起,原本平静的胸膛渐渐起伏不停。
——叶予希因为手受伤,完成不了毕业作品,最终没能拿到学位证。他匆匆拿到一张结业证,回到海湾附近的小学当起了小学老师,教小朋友一些理论知识。
——叶予希的手用了好几年的时候才慢慢恢复过来,但手指不再飞舞,他拿起了厨具,一有空闲的时间就钻研厨艺。
——叶予希和徐安沁并没有在一起。
林繁望着厨房的背影,鼻尖酸楚,可那么多年,她早已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绪。
这顿所谓的家宴最终不欢而散,林繁对着林母说:“你尽管闹,但你搞不垮我,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反而是你有可能会收到我的律师函!”
林母气急败坏地摔门离去,林繁看着舅舅早已爬满皱纹的脸,心里揪了一下。她带上墨镜,寒暄了两句就出了门。
刚没走出几步,她就被人拽住。她低手看覆在自己手腕上的手,对方顿了几秒,又生疏地收了回去。
叶予希对她说:“一起走走吧!”
叶予希和林繁在海滩上走着,风很大,将他们的衣襟高高吹起。叶予希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她扯话题,他说:
“其实当个小学老师也挺好的,自在悠闲!”
“我现在厨艺可好了,什么鲫鱼汤根本不在话下!”
……后来,他就说不下去了。
那个曾经说只想活在音乐里的人对她说,原来当个小学老师也挺好的。明明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像一把钝刀在她心里划开了一个大口子,而刽子手是她自己。
两人相对无言,却谁都不舍得打破这份难得的独处。夕阳西下,晚霞又再次染红了整片天空,让人总有一种可以回到过去的错觉。
叶予希呼了一口长长的气:“小凡……我们……我们还能回到过去吗?”
墨镜下的黑色眼眸像被石子击中的水波,那一刻,林繁几乎心脏骤停,她多想她可以有勇气说:“好啊,我们像以前一样!”
可是,她不能!
她冷笑一声:“怎么,还嫌我黑料不够多啊?”
“嗯~跟自己的哥哥谈恋爱,你说,这得霸占多少天的头条啊?”
林繁不知道叶予希是怎么走的,她不敢看他的神情,她猜,他的神情或许是愠怒的,或许是失望的,又或许是疼惜的,只是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她无法承受的。
她只知道,过了很久,他慢慢的起身,走了。
天渐渐黑了,风依旧很大,林繁摘下墨镜,头发被海风吹得黏在脸上,她抹了抹脸上的泪水:“这风怎么那么大啊!把沙子被吹进眼睛了!”是啊,她终于可以放声痛哭了。
十一
《鲸落》播到大结局,网上的风评一边倒,林繁演的许澄澄让人又爱又恨,赚足了观众的眼泪。
戴宁趁势买了一大波营销,又抓准时机洗白之前的种种,林繁又一次成为了话题的中心。
电视剧里许澄澄对她心爱的人说:“到最后,我爱你的方式只能是离开你!我从不后悔爱过你!”不明所以的观众被感动的稀里哗啦。而当事人却在房间里关着灯,呆呆地望着屏幕里的许澄澄,末了,她扬起嘴角:“谢谢你,帮我说出了我不敢说的话。”
而海的另一边,男生垂下眼眸,睫毛湿润:“我也未曾后悔爱过你!”声音很小,被海浪声盖过,海鸥听不见。
那个女孩,亦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