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不改江山色
2021-05-30兰洪彰
兰洪彰
我最喜歡坐在老屋场后山的那墩树蔸上,与独居在山脚下的本家爷爷一起品茶、聊天。老人今年已九十七岁了,娶过妻子,但没留下一男半女。老人很开朗,除了耳朵有些听不太清楚,左眼因伤失明外,身体没什么大毛病,不过毕竟这么大年纪,说话走路还是有些艰难。
我是他常唤去为伴的人。尽管与老人对话有点累,似乎要搬动许多历史,但我一直很乐意。周末没什么事,我就会拎包好茶去老人那里陪他聊聊天。山路在脚下,溪流在身边,鸟儿、青蛙或不知名的虫子在鸣叫,互为响应着在空气中划来划去。老人则会有一句没一句,多一句少一句地跟我说起他的很多过往。
一
老人有3个哥哥。老大跟着红军走后失去了联系,老二和老三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家里仅剩他这个小儿子。为了不被抓壮丁,一听说有当兵的进村,父母就会想方设法将他藏起来。但命运的大手一推,他终究还是被国民党抓了。
后来,他被解放军俘虏。人家问他吃了饭没有,他说没吃。一个老班长就给了他一个高粱窝窝头,让他先填一下肚子。可窝窝头太硬,啃不动,人家又到炊事班给他煮了碗面。第二天,连里把俘虏召集起来,说愿意回家的发路费,愿意留下来的就留下。他留了下来,当上了解放军。
当年,他就随大部队参加淮海战役。随后,百万雄师迅速南下,饮马长江,枕戈待旦,直取南京。老人所在的部队要组建一支“突击队”,率先抢占渡口,打掉敌人的堡垒,为大军开路。这天下午,连里紧急集合,连长说,上级通知要选拔懂水性、会划船,且必须是党员或团员的人组成一支300人的突击队。突击队其实就是敢死队,生存下来的机会很渺茫。这一点大家都知道。老人懂水性、会划船,但当时还不是党员,也不是团员,不符合条件,他还是第一个站了出来。经过短暂集训,获批入选突击队并担任渡船舵手。
之后,他随部队南征北战,半年时间里走了6个省区,常常是一昼一夜负重赶路上百公里。1949年,他参加解放大西南,在贵州铜仁地区驻扎,主要任务是剿匪。1950年,他入朝参战,抗美援朝。那时候条件不好,经常行军打仗无休息,战斗间隙还要挖野菜带回去煮着吃。敌人来了,扔下饭碗操起枪杆子就去打仗。一歇下来,战士们在荒郊野外,或战壕里,或防空洞里,横七竖八躺着睡,有的就靠着大树墩打个盹。
讲这些的时候,老人一直在抽烟,一根接一根,很少喝水,神情很淡然,好像是在讲与自己无关的事。老人的话有时不太清楚,我要反复问几遍才能听明白。有一次,我问他:“打仗可是要伤人、死人的,不怕吗?” 他说:“不怕是假的,谁不怕死呢。可是,枪炮无情,子弹无眼,刚才还蹲在壕沟里称兄道弟的战友,转眼就倒在你面前,你还会怕吗? ”
老人一生中最骄傲的,就是参加抗美援朝战争。他总说,跟美国人打仗,就要抱着不打算活着回来的决心,战友们都一样,很多大首长都写好了遗书。
每每这个时候,我都感觉整个世界已经静止,四野的空旷和怡然都是历史。所有的苍茫或青绿,甚至一包土块,一片落叶,都透着一种风尘仆仆的气息。唯有老人以及老人的故事,成了这个世界的主角。
二
有的时候,看老人聊得有点累,我便起身去外面,让他歇一会儿。但见眼前一大片的松林,郁郁葱葱。它们挺着腰杆,向着阳光,是那样的神采飞扬,意气风发。不远处有棵粗大的老樟树,实在是太老了,树皮干裂,已包不住它失水的筋骨,佝偻的枝干上攀爬着的藤蔓已有小儿手臂粗。枝丫向着四方伸展,叶子挂在上面,却是一色的酽绿。一些鸟儿停在树上,偶尔叫唤几声,飞去又飞来。一束束金色的阳光直照下来,以至于老樟树身上所有的皱纹都呈现出无言的壮美,透射出一股淡静而沧桑的气息。
老人回国后就复员返乡了。因为立过好几个军功,被安排在公社当干部。当时,兴修水利是件大事,老人被派到樟树岭、上游湖、锦惠渠等好几个工地负责工程。那个年代,工地大多是半军事化管理,团营连建制,工人吃住都在一起。凌晨5点吹号起床,男女老少,肩挑背扛,大兵团作战。老人很习惯,对此一点也不觉得苦。
这一天,我们又坐在一起。老人顺手从树枝上取下那件早几年就褪了色的旧军衣,拍打又拍打,然后披在双肩上。
“要下雨了,回屋吧。”
“这雨,不定要多久才能落下。”我嘟囔着,跟着他,进了屋。
不一会儿,雨下来了,陡然间,令人觉到一份源于生命的自然和灵动。老人憨憨地,有点神气地,点燃他那杆黑漆漆的长烟杆,深吸一口后,撂在桌上,然后从衣袋里掏出一根香烟,递给我。老人清楚,我从来不用他的烟杆。
外面风大雨大。老人一手端着长烟杆,一手端着那只积满了茶垢的紫砂壸,眯着眼睛盯着我,半天不动。我想,老人盯着我,也许是在看他自己。老人常说,他喜欢看年轻人,喜欢跟年轻人说说话。
三
风过雨过。屋外湿了个透,我们自然暂时是不能回到林子里去的。在这个光线并不那么好的时候,一切都表现得如此安然。老人也一样,很沉稳,一点也不着急,只是将一杯又一杯或浅或浓的茶水递给我。此刻,老人和我,都是一幅深沉的画。
大多的时候,抽完一两根烟,再对饮几杯香茗,老人便会斜靠在那把有些年头的竹椅上,睡去。他只是睡了,却睡不很深,一会儿呼噜几声,一会儿又睁开眼,含糊不清地跟我说上几句话。
老人是有心思的,但我猜不到。我也不会去猜。
待风变了方向,把山林吹得比往日更薄、更青,阳光透过树叶,映射在这一片天地时,我又会拉着刚从梦中醒来的老人,移步后山林中。虽然,茶水已有些凉了,但喝着,还是会像有无数条鱼儿在皮血里恣意畅游。
水利工程完成后,老人越来越觉得自己没读过书,没文化,在公社做事力不从心。耐不住他几次三番请求,领导同意他回到村里当农民。这是老人复员回乡后第四年的事。官越当越小,待遇越来越差,乡里乡亲都为他惋惜、后悔、不平,可老人一点也不当回事。他说,当兵不能贻误打仗,当老百姓也不能耽误公家的事,自己干不好,就应该让别人来干。
老人有点脾气,有的时候可以说是“一根筋”。我听村里人说过,老人74岁那年,因为眼疾住院,摘除了左眼球,花了600多元医药费。民政干部找他,说按规定给予报销。任凭别人怎么说,他就不肯去办报销手续。他说,打过仗的人,对钱财看得轻。比起那些牺牲的战友,他是最有福气的,不能再去争什么要什么,给组织上添麻烦,让乡亲们说闲话。
风和土飞扬得密密匝匝,在天地间垒起一片沧桑。一场雨之后,又清新如昨。眼前的老人,不会再有更多的冀想,他有的,只是过去;而已经过去的,在今天的世界里,却如普洱般魔性,香如斧,刀刀砍在心上。我想,对于老人,茶,也许早已成为他一生的远方。至于我自己——我分明看到,老人屋前不远处的那棵大樟树,连同那一片涌动着的松林,竟然是如此的磅礴广远,不可替代。
时至今日,老人,连同他的名字,他的骨血,他的战友,他的村庄……早已深深地刻在了一个民族的魂灵深处,幻化成了一幅又一幅岩石般的图腾,无需任何渲染,岁月风雨也改不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