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吃头的暴力美学
2021-05-30周芷若
周芷若
曾经有个外国朋友在饭桌上一脸不解地问我一个问题:“你们为什么爱吃动物的头?”我才发现这对他们来说的确是个问题。在外国人最不能接受的中国人饮食习惯里,除了喜欢吃下水之外,还有一项更要命的喜好——爱吃动物的头颅。我只能边吃边意味深长地答了一句:“你吃了就知道了。”
我们中国人上菜讲究全鸡全鱼,鱼头对着谁,都有讲究。而欧美人的鸡和鱼,上桌前可是要分割好的,不然哪位食客要是无意中与鸡头鱼头对上眼,就会瞬间胃口全无。别说全鸡全鱼了,就单拿动物的头来说,我们国人早就用智慧将其精髓挖掘到了一种极致。猪头、鱼头、鸭头、牛头、兔头……中国人吃头自有它的暴力美学,对我们来说头可是道菜。
大众接受度最高的头:鱼头、猪头
要说最具国民广泛喜爱度的,鱼头和猪头可以比拼一下。
我们与猪头的渊源,起始于祭拜天地祖先的祭品。民间传说龙有猪相,现在很多地方,尤其是农村地区,仍然有二月二龙抬头,祭社神、分猪肉的习俗。猪全身都是宝,猪头肉不挑人,街边熟食店就能买到卤制猪头肉。我尤其爱凉拌猪耳朵,钟情那夹着软骨嘎嘣脆的嚼劲。猪头肉越烂越香,瘦还不滞,厚而不腻,肉酥皮香。
写猪头肉最生动的是《金瓶梅》,西门庆的小妾们嚷嚷着想吃猪头肉,蕙莲烧得一手好猪头肉,只用一根柴禾,一大碗油酱,用茴香佐料,不过一个时辰,就把猪头烧得皮脱肉化。妻妾享用猪头肉像过节般,斟酒共酌兴致大增。这一幕正是活生生的人间食堂,也就猪头肉能勾起这般活色生香的食欲。
若说猪头肉是民间下等食材,但偏偏以国宴为名的淮扬菜,就有一道火工最讲究,历史最悠久的名菜——扒烧整猪头。“扒烧”的方式听着有点简单粗暴,将猪头剔骨去毛,从中间切开洗净放进锅里,加入糖、酱油等调料小火慢炖,要的就是猪头肉软糯酥烂的口感。
南京六合猪头肉讲的是老卤腌制,最妙的是猪腮帮子那块肉,肥瘦相间、韧劲十足。上海人好吃白切的;天津、河南等地爱佐酱香;四川蜀地爱佐豆渣辣味;广东和江西地区则偏爱腊猪头,尤其是过节的时候,一张油光锃亮的腊猪头肉,衬的是节日的喜气。
相比之下,鱼头知名度最高的,似乎就是小时候经常听的“妈妈爱吃鱼头”的故事。小时听这故事,只觉得背后蕴藏的是母爱,长大之后才明白一个道理——爱鱼头的妈妈是真的识货。
淡水鱼里,极品的鱼头来自鳙鱼,也叫胖头鱼。据说梁启超也爱吃鳙鱼头,尤其是鱼脑,北京大学小吃店的鱼脑羹就被称为“梁公脑”。鱼头的好吃,尽在一个“滑”字。那丰富的胶质,有骨有肉,能吸能啃者才懂它的滋味。懂得吃鱼头的人,通常眼光非常刁钻,腮边肉、鱼脑这等嫩滑弹牙怎能放过?
淮扬菜讲究精细,拆烩鱼头这道菜难在如何拆去鱼头骨,还能保留原形。粤菜好清淡,姜葱这等简单配料放入砂锅,做成鱼头啫啫煲,啫出鱼头本来的鲜美口感。天津、北京等地则重口味一些,喜欢吃酱汁的鱼头泡饼。但这些怎么都比不上湖南人爱鱼头。对湖南人来说,鱼头不拿来配剁椒那就是暴殄天物。剁椒鱼头最早来源于晚清数学家黄宗宪,他自吃了湖南农家菜剁椒鱼头后便念念不忘,将这道菜从黄府传遍全湖南。鱼头的鲜和剁辣椒的辣浑然一体,刺激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味蕾记忆。
最让人“上头”的头:鸭头、鹅头
家禽类的头部颇为常见。相比起肥美的肉,似乎我们总不屑吃头部,但真正懂吃的老饕们,才知道什么是“鸡鸭鹅头送酒,越吃越有”。尤其是鹅头,要是见识过潮汕卤狮头鹅的鹅头,你会觉得这满头肉跟德国猪肘子比起来都不差。传说在潮汕地区,最贵的老鹅头能卖到800元以上。听起来确实夸张,但懂吃的人知道,浸过卤水的鹅头肉,皮韧肉嫩,香味馥郁。可能有人觉得鹅头的精髓在香糯的鹅脑,但我觉得鹅眼下的那块连皮带肉的细碎肉最正点。
相比起来,鸭头可能是最让人“上头”的头了。在《红楼梦》里,史湘云特爱啃鸭头,顺口还吟了句“这鸭头不是丫头,头上哪有桂花油”的酒令,史湘云接地气的可爱跃然纸上。南京人爱吃鸭早已声名远扬,当然也不放过有吮劲的鸭头。鸭头可盐水、五香酱汁、蒜香、椒盐、干锅、炙烧……做法极其丰富,但最有名的当属麻辣鸭头。
四川、湖南、江西爱吃辣世人皆知,好甜的浙江没有吃辣的传统,偏偏里头的衢州是独宠麻辣鸭头的。衢州素有“鸭头之都”之称,衢州的“三头一掌”(兔头、鱼头、鸭头、鸭掌)里最负盛名的就是鸭头。
听闻最早发现这味的,还是当时衢州的穷苦人家。原来,鸭头也是穷人家用来过过嘴瘾的小吃。但为了补贴家用,穷人家摆了一个小摊做鸭头,这才一时间大街小巷风行起来。衢州卤鸭头的卤料独特,不仅口味爽辣,还用十几味中药材熬制而成。
吃牛羊兔头,要多“硬核”有多“硬核”
要论吃头吃得最野最硬核的,牛头和羊头算一遭。在电影《红高粱》里,余占鳌来到一酒家,想要点一盘牛肉。店家说:“这儿没有牛肉,只有牛头。”余占鳌横着说:“牛头就牛头。”于是只听见“啪”一声,一只硕大的牛头出场了。这如虹气势确实配得上余占鳌。
牛头肉本身带有些许膻味,脂肪较少,吃的是那股嚼劲。古有牛头宴,据说三国时期,诸葛亮七擒七纵孟获时,就以牛头犒赏众将士。
现在土家族还保存有牛头宴这种盛大仪式。牛头宴是项耗费巨大的工程,通常要将整只牛头煮上5个小时,再蒸上5个小时。最后连大铁锅一块端上席,佐以泡红辣椒、蒿子粑、腊肉等等。吃牛头宴至少需要十个人,不然都吃不完,客人直接用刀切割牛头上的肉,配上竹筒米酒为佳。
四川有道国宴级别的料理,叫牛头方,寻常百姓很难吃到,通常也就顶级大厨才会做。而我们日常能吃到的牛头肉就在夫妻肺片里了,吃起来又韧又香。
羊头肉可就常见多了。尤其是在北京,怎能不提白水羊头,那可是老北京熟羊肉制品的三绝之一,最早可以追溯到清朝道光年间,一入秋冬,在老北京走街串巷就能听到卖羊头肉的叫卖声。老北京的羊头肉不必用任何作料加工,要是要羊脸,小贩就能切得奇薄如纸片,撒点椒盐盖面,再喝上一杯二锅头,那就是北京爷们儿的下酒菜,堪称寒冬一大滋补品。
相比牛头、羊头,最让人难以接受,又让一批人上瘾到难以自控的,那必须是兔头了。兔头之前一直被当作边角废料处理,是穷人餐桌上的常客。等到20世纪90年代,成都双流县有个女工人觉得兔头扔掉可惜,才试着用火锅料熬煮加工,这才成就现在风靡四川街头的菜品“老妈兔头”。据说兔子全身上下,脸腮那一小部分,肉质最为细嫩。
看似世界上只有中国人对各种头情有独钟,但其实也并不全是如此。在南非,牛头肉不仅是当地上品,他们通常还把牛头肉分给男性长辈们享用,据说有助于提升性欲。也不单四川人爱兔头,欧洲人也爱吃兔头,比如西班牙人。他們有一句俗语“挂兔头卖猫肉”,跟我们挂羊头卖狗头是一样的寓意。西班牙人爱啃兔头,他们喜欢炙烤,然后浇咸香芝士来吃。
跟下水类似,头部并非就只是上不了台面的菜肴。相反,懂得如何料理和品味动物的头,这是千百年来我们老祖宗留下的民间智慧,早已扎根在中国人的味蕾记忆。不少懂吃的美食家知道吃头是吃肉的最高境界。所谓大俗即大雅,人间至俗之味,吃头算是一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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