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关于父亲的动词
2021-05-30张正
张正
拴
回到乡下老家,我去床边扶父亲起来洗澡,却发现父亲躺在床上,根本动弹不了:他的左右手,都被戴上了從医院购买的无指橡胶手套,手套上又被紧紧地扎了布带。左手的布带套在脖子上,手被控制在只能摸到胸口的位置;右手上的布带,则被牢牢地拴在紧挨床边的一张木椅上。木椅是仿红木的,很沉,是我家里最牢固的椅子。
拴,一个不甚尊重的动词。在乡下,与“拴”差不多意思的另一个字是“扣”,有时会用于孩子乳名里,不外乎两层意思:一是言其命贱,好养活;二是怕其多病难养,要把他的小命牢牢地拴在木桩上。但把父亲拴在木椅上,都不是这些意思。他是老了,病了。
86岁的父亲,卧病在床,大小便无意识,不能自理。有一段时间,最令母亲烦心的,是父亲每天接连几次把床上弄得一塌糊涂。毕竟母亲也是80多岁的人了。所幸医院的护士专业且贴心,在父亲一次住院治疗时,护士教会母亲帮父亲穿纸尿裤,用护垫。年轻的护士给母亲示范做这些时,母亲一脸歉意:“真对不住你们,这种事还让你们做。”
父亲患了严重的小脑萎缩症,伴有高血压、高血糖,许多事情他已毫无知觉。他的两只手会乱摸、乱抓、乱抠,手指不知轻重,有时连自己身上也抠出深深的血痕。纸尿裤稍有不舒服,他会本能地伸手撕扯,一旦撕扯成功,母亲便前功尽弃。在护士的提示下,父亲的双手也被限制了自由。我的父亲,终于成了躺在床上、拴在木椅上的父亲。
每次架着父亲去卫生间洗澡,只要他稍能配合,两腿不发软,不“啊呀”一声瘫坐在地上,我就会表扬他:“不错,今天表现不错……”母亲说:“幸亏你力气大!”我在健身房锻炼了许多年,像是专门为了照顾父亲的这一天。
受到表扬的父亲,在我眼里就是一个健康的父亲。为他洗完澡,我会守在床边一会儿,让母亲暂时不要拴他。不管他有没有反应,我都要陪他说几句话:“躺着,要听话,好好休息,乖乖的……”
挂
父亲是80岁生日以后头脑开始不清楚的。等我们察觉到严重,他已连续几次想不起回家的路。他被熟人送回来过,也被镇上派出所的民警送回来过。
这是非常可怕的。我一些熟悉的长辈也是这个症状,有的尸体在夏天江边的芦柴滩里被发现,有的尸体在冬天荒野田坎下被发现。最惨的是我一位朋友的80多岁的老母亲,一去不复返,至今没有音讯。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从此生活在愧疚、悲伤的阴影下。感谢父亲,他没有走远,没有彻底走出儿女的视线。
父亲头脑犯糊涂时已80多岁,脚力不足以支撑他走得太远。走不动了,他会坐在路边,笑眯眯的,无助地望着每一个过往的人。父母在老家虽是普通人,但认识他们的人不少。看见父亲一个人坐在路牙上,会有人主动上前问:“老张啊,怎么不走了?”父亲眼神迷离、茫然,说话吞吞吐吐,词不达意。人家知道,父亲迷糊了。有时间的,直接把父亲搀扶起来,护送到我家,交到我母亲手上;赶路的,也会绕到我家门口,或托人带信,告诉母亲:“你家老张坐路边呢,可能不知道回家了!”“刚才还看他在门口呢,又出去充什么军了!”母亲急得乱骂,赶紧骑着电动三轮车,顺着熟人手指的方向去寻父亲。
老年痴呆症显著的特点之一,是眼前的事情记不清,随时“断片”,过去的事情却记得特别清晰,如在昨天。有一段时间,父亲一次次穿戴整齐——往往脚上的鞋是穿反的,裤子没扣——要去城里找他当兵退伍时的领导。母亲一边拦住他,不让他出门,一边气得骂:“你找人家,人家都埋地下几十年了!”听得我们想笑,又笑不出来。
有好心人向我建议:“你父亲的这个状况,最好戴个手环,能跟踪定位的。”我说:“我的父亲,脾气我知道。戴了他肯定会扯去。他拒绝一切不属于他的多余的东西。”好心人又建议:“那你可以用白布写一个条子,上面写着家人的电话号码,缝在他胸口显眼的位置。”我想起我的工作牌,便去网上买了一个相似的,写上我的信息。我尝试给父亲挂上,不料,父亲暴跳如雷,眼睛血红地瞪着我:“我犯什么错误了?你凭什么挂我牌子?”
这时候的父亲,虽然不服“管教”,经常惹事,却还有“可爱”之处。来我家玩的邻居,经常拿他逗乐:“老张,刚才来的是你什么人?”父亲乐呵呵地回答:“我儿子!”那段时间,所有来我家串门的男性朋友,父亲都认作是他儿子。
绑
刚参加工作那年,我20岁出头,正在积极地参加省里的“大自考”。那天,我去市教育局自考办窗口排队报名,负责报名的是一位五六十岁、满脸络腮胡子、面相有点凶的矮壮男子。他直冲冲地问我:“你哪个学校的?”我告诉他我是哪个学校的老师。“你老家哪儿的?哪个村的?”他像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我是金阳的。”他说。金阳是我们庄旁边的一个庄子,与我们庄仅隔着一个叫张良的大水库。“我姓李。你爸叫张某某,是不是?”他突然又问,“你爸绑过我,你回去问他,记不记得了!”我吓了一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有这样的事?
下一个休息日回老家,我问起父亲这事。“谁说的!”父亲矢口否认,一脸被冤枉的神情,“我没有绑,是他们绑的……”父亲一连说出几个名字。这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这位姓李的老师,他的父亲曾因为被捆绑起来挨批斗,一时想不开,跳进我们两个庄之间的张良大水库寻了短见。这在当地,是连我们小孩子都耳熟能详的事情。但我相信,以父亲的性格,他是不会动手绑人的。
父亲说过一桩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他退伍回乡的时候,坐在火车上闲着无聊,打开了一个贴了封条的文件,看到的竟是一沓又一沓揭发检举他的材料,连他平时无意中说的闲话,都被战友记在了材料里,越是知心的战友,记得越“深刻”。这文件看得父亲心惊胆战,脊梁冒汗。也许是因为这件事,父亲这辈子,从来没有参加过战友聚会。从我记事起,他说话做事一向谨小慎微,并且教育我们也这样。
我追忆完往事,听到父亲关照我:“按辈分,你得叫李老师大爹。”
其他
父亲老了,他随时会离我而去,成为另一个世界的人。隐隐约约,我觉得父亲是这样一个人:庸常无为,忠厚善良。前四个字,近乎是缺点;后四个字,是优点。父亲是个平庸的普通人,说不上特别勤劳,没有什么大的抱负,他唯一的理想,大概就是解决全家人的温饱,把子女抚养成人。
我也是50多岁的人,我常用自己的性格比对父亲的性格,思考我究竟从父亲身上继承了什么,摒弃了什么。我信奉有所为,有所不为——自己追求的,看重的,一定要竭尽全力去做好;而一些身外的,顺势而为,可为,可不为。至于做人,则必须忠厚善良。
等到有一天,我也像父亲一样老了,我未必有多么成功,但我一定要忠厚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