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一生匍匐

2021-05-30之惠

家庭百事通 2021年9期
关键词:板车蝉蜕铲子

之惠

那年我十五岁,中考刚结束,父亲对我说,你考上师范就去读书,考不上就去学裁缝。

男学木匠女学裁缝,这是当时我们农村孩子的共同命运。我的两个堂姐都学的裁缝。我亲眼见到她们给裁缝师傅的小孩端屎把尿,还被大声呵斥。我打心底不愿学裁缝!可那时师范院校的录取分数比本地一中高很多,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考上。

我要读书!如果考不上师范,我就去读高中,考大学!这是我当时唯一的心声。可家底寒薄,父亲身患重疾,我要读书,就得自己挣学费。

我想到的挣钱方法有三个。一是拿着竹竿去打树上的蝉蜕。蝉蜕是一味中药,可是分量太轻,价格也低廉。我攒了两竹篮蝉蜕,才卖了五角三分钱。二是爬树折柳。小贩会来收购那种把皮剥得干干净净的晒干了的长柳条,用来编花篮。八分钱一斤的柳条,比蝉蜕压秤多了。我像男孩子那样去爬树,树上的毛毛虫咬了我一身大大小小的红疙瘩。好不容易卖了七元八角钱,收柳条的小贩却突然不来了。于是,我转而割草。

我们那里,春、夏、秋,牛吃青草,冬天,牛吃干草。会持家的妇女总会在夏天多割些青草,晒干了扭成草把,齐齐地码在廊檐下,留着冬天喂牛。而那些没储备干草的人家,冬天就只能买别家的干草了。干草三分钱一斤,不愁销路。我于是开始了疯狂割草的日子。

每天一大早,我就拖着板车上路了。我熟悉村子里的每一寸土地,知道牛最爱吃哪一种草,也知道哪里的草藤子长,好扭草把。早晨天气凉爽,我会跑到远一点的地方,一边割草,一边把草晒在田埂上,这样中午拖回去时,就会轻些。避开中午毒辣的日头,下午三点左右,我又会拖着板车出发。这时候,我会选近一点的地方,为了让干活晚归的母亲帮我把草拖回去。割草最深刻的记忆,就是热和渴。汗水有多么咸涩,我是用眼睛尝到的。眼睛被汗水浸泡,又黏又辣睁不开,因为双手是泥,我只能低着头在衣服上蹭。更难受的是渴。带去的瓶装井水,很快就见了底。喉咙里干得冒烟的时候,我也捧过沟里的水喝。

田间小路上经常有骑着自行车卖冰棍的人,冰棍五分钱一根,我却身无分文。卖蝉蜕和柳条的钱,都被层层地包裹在奶奶的手帕里。那是我读书的钱,是改变我命运的钱。我在心里暗暗发誓,等我读好了书,我要驮一箱冰棍回来,专门发给那些割草的小姑娘吃。

那个夏天,我们村方圆五里的草都被我割完了。师范录取通知书是在一个傍晚传到我们村的,当时我正在铲村医务室门前的草。赤腳医生举着一张纸片朝我喊:“容娃,快把铲子丢了吧!你的手以后要拿粉笔了!”铲子铛一声掉在地上。我笑得稀里哗啦的,接了那张纸片就往回跑。板车是母亲后来去拖回来的,铲子没有找到。母亲第一次没有为丢东西骂我,反而说:“丢了好丢了好,以后,再不要你铲草了!”

那年冬天,我家的干草除了喂自家的牛外,还卖了三十八元五角钱。那时候读一年高中的所有花费也就三四十元。也就是说,如果没有考上师范,我会在下一个暑假重复一遍这样的匍匐。

生活没有如果。生活以它不可抗拒的力量推着我向前。师范毕业后,我先在乡镇教初中,然后调到县城教高中。我感激那个给了我饥饿与苦难的地方,那个不在任何地图上有标记的地方。我性格中的自卑与倔强,都源于那里。十五岁那年夏天,我匍匐在地上的身影,是我一生的姿态。我愿意一辈子流着自己的汗水,收割自己的梦想。我愿意一辈子举着这支笔,举着这光阴的灯盏,不让命运暗下来。

猜你喜欢

板车蝉蜕铲子
悠悠板车情
板车
蝉蜕
嘴前长铲子的象
滴心湖:致蝉蜕
喷气的板车
七把铲子
父亲的板车
蝉蜕在肺系疾病中的临床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