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低低的平原,高高的爱

2021-05-30王晓

家庭百事通 2021年9期
关键词:大娘大妈智能手机

王晓

农村房屋要确权,需要房主亲自到场,在我家帮我照顾小二的老父亲必须回去。我不放心让73岁的父亲一个人转车倒车,决定陪他回家。正好赶上老家的亲戚办酒席,弟弟一家也会回来,大家能聚聚。

建房大事

我们到顾庄的家已是中午。近三百公里,从甲地到乙地,从乙地又转到丙地,一共转了六种交通工具,辗转八个小时才到家。

晚上睡觉更是折腾。弟弟一家和母亲都在苏州,父亲又在帮我带孩子,老家长期无人居住。尽管家具、床具蒙了旧被单,父亲收拾时依然尘土飞扬。我被呛得咳嗽,忙制止他,将就着睡吧。

尽管一夜无眠,我心里倒不焦躁。躺在这个屋里,我仿佛回到母亲的子宫,触目的都是熟悉的样子。听着堂屋大座钟撞击报时,好似看见那个为了学习半夜睡五更起的自己。露珠样的年华啊,一去不返了。

房子老了,装不了空调,不通无线网,没有卫生间,这些都是侄子侄女,包括弟弟弟媳妇不愿意回老家的原因。他们也不愿意在仍然偏僻闭塞的老家翻建新房,觉得没必要浪费钱。他们的潜意识里,苏州才是他们的家。过去我也认可,毕竟顾好眼前的日子才是正道,但父亲的一句话打动了我。面对左邻右舍新建的房屋,我家曾经可以当样板房的老屋又矮又破。父亲说:“这房子砌好时我40岁,我今年73,33年了,能不老吗?”我心里一惊,为我们遮风挡雨、给我们爱和温暖的老屋,33岁了吗?

父亲想翻建,既舍不得给刚在苏州买房的儿子压力,也不跟我这个女儿开口。内心里,他觉得砌房造屋不是姑娘家的事。这回我撑他一把:“爸,砌吧,我帮你。”

就这么决定了。我这个长女,近天命之年,第一次为老屋做贡献。我和父亲一起商议新房图纸:学后面人家在建的样式,共建四个房间,一家老小过年过节回来够住,一定要在新房建室内卫生间,通网络,装空调。

听说小镇每逢假期,各旅社、酒店人满为患——寓居外地归家的人,要不不愿收拾,要不就是老房子老得不能住了。而老家總是要回的,昨天不回,今天回;今天不回,明天也许回。好住所哪里都有,可盛满我们成长印迹的老屋,独一无二,无法复制。

智能手机

我的爷爷姓王,大名学益,寓意学为好人。他的父辈祖辈,都是行善积德之人。王家祖上乐善好施,孤单的王姓血脉,在顾姓村庄书写了截然不同的两个故事,为顾庄人时常说道。

我的老老太爷,对同门的孤儿寡母心生怜悯,于是将侄子们扶养成人,对方反过来要包袱雨伞。在顾庄,包袱雨伞即为家财。王家祖上家贫,还是老老太爷掷猴子(赌钱的一种),赢得千亩芦苇滩。养大的侄辈到了撑门立户的时候,老老太爷将家产一分为二,连房基地都让出一半。后代子孙每为地界纠纷,家人慨叹,老老太爷太豪气,来得容易,送得大方。

我的爷爷也领养了一个孤儿,我们喊大大。在爷爷的言传身教下,我们把大大一家视为亲人,他们对我们也一样。不是亲兄弟,胜过亲兄弟;不是一家人,亲似一家人。这是知恩图报的版本,为乡邻传颂。

大大和大妈,年轻时吵闹不休,只为一桩事:大妈总怀疑大大在外有人。跟踪、捉奸、胁迫,大妈都做过。年轻时,大妈为此吵闹过,哭骂过,最凶险的一次喝过农药,最后用肥皂水洗胃,肚子鼓过头顶。看热闹的人潮水一样涌进村,村庄被踩得人仰马翻。

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大大和大妈之间的吵闹略好一些。大妈常年喊这里疼,那里痛,胸口不时有浊气往外嗝,响声吓人。那时候,谁也不曾想到她的寿数要比大大长。

大大先是食道上长了个肿瘤,切除化疗后恢复得不错,过了十多年舒心日子。两个儿子,一个守在身边养老,一个放到省城闯荡。他还亲自物色好孙媳妇,看着孙子娶亲,抱了重孙,四代同堂。从孤儿一个,开枝散叶成二三十人的大家庭,让村人羡慕。不曾想旧病复发,大大临终之际,自己痛哭不止,人世不舍,还未过够,令听者动容。

大大六七那天,亲人按风俗扎了纸房子烧给他,还将他生前穿过的衣服一并烧给他。腾起的火光里,仿佛又看到大大的脸。正是故乡最冷的季节,大妈的精神很不好。大家都担心她是否能挺过来。转眼春天,春风春雨,万物生长,树木葳蕤,大妈家千亩麦地里麦浪喜人。大妈也缓过来了,又是我们记忆里那个活泼的大妈了。我们回乡,她阻止我们在家做饭。一天三顿,她烧好喊我们去吃。

这次回乡,让我惊奇的是,76岁的大妈会用智能手机刷抖音短视频。之前大妈的大儿媳妇跟我说,我还不信。

我到大妈家吃饭,大妈真的拿出智能手机,粗糙的手指灵活地往上一滑,抖音图标点开,大大笑眯眯的照片就出来了,有在老家照的,有在南京照的,有冬天穿棉袄照的,有夏天穿汗衫照的,一张张照片滚动播放。大妈手指再一点,换了大女儿唱戏的视频,唱的都是大妈喜欢的淮剧扬剧。我惊诧于小学没毕业、一辈子种地带孩子的大姐如今竟能唱戏了,细看视频里的大姐大多是在对口型。

这智能手机,这些视频内容,都是大姐备的。大妈想大大了,随时可见;孤单寂寞了,女儿绕膝。我第一次由衷赞叹智能手机好,它让阴阳相隔不那么痛,让天涯海角不那么远。

回顾大大大妈打打闹闹、一地鸡毛的生活,不禁感叹:乡村望八老妪,一直是用力生活的小女人呐。

几张纸币

父亲年轻时有一句名言:男子无能,洗锅抹盆;女子无能,打孩子骂人。但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变得像母亲一样细碎,在家务琐事里安然。

母亲和弟弟一家只在顾庄停留了一天,说走就走。父亲将他们床上铺的盖的收拾好,蒙上旧被单,家里家外清扫干净,好让他们下次回来时家里还能住,不至于到镇上住宾馆。父亲自己都说:“这时候我哪是爹爹呀,变奶奶了。”

父亲收拾,我插不上手。等一切妥当,我见他从旁边包袱里掏出一串钥匙,开了大衣橱的门,在最底层摸出用多层白塑料膜包着的一个红包、一个信封。红包里有两张50元的纸币,信封里也有一张50元一张100元的纸币,都是现在不常见的版本,我在街头路边高价回收旧版人民币的摊子上见过。我第一反应是,这几张旧钱,现在可值钱了呢。

父亲没和我探讨值不值钱。他轻轻地将纸币插回信封,淡淡地说:“这还是你奶奶在世时你给她的,她一直没舍得用。”

一瞬间,我有点懵。奶奶活着的时候,我给过她钱,只有数得过来的几次,让她买喜欢的东西吃。我刚工作那会儿,工资低,一月一百元多点,总以为我有许多机会孝敬这个最疼爱我的人,不急。这几张钱是什么时候给的,我完全没印象了。而就是这仅有的几张钱,奶奶都没舍得用,都没机会用。

这些没花出去的钱,让我的心中充满了惆怅。在和奶奶一起睡过的房子里,我想起她即将油尽灯枯时眼神里的眷念,想起她唯一一次到我远嫁的小家时放心又局促的表情,想起她归天时我以她高寿喜丧待之的不适当的表现……那些辰光,我年少肤浅、慌乱无措,不能接受最爱我的那个人永远离开我的事实。

失去保护神的日子,我在人海浮沉,被呛过,也没过顶,再没有那个用满是皱纹的手轻抚我后背的人。不论春夏秋冬,不管风霜雨雪,只能靠自己把岁月从此岸渡到彼岸。

这几张纸币将在我们家传下去,提醒后世子孙:行孝要趁早,行孝要具体。

阳光明媚

我在村道上走,遇见学珍大娘,她送儿子一家去苏南上班。前面矮壮的中年人对我浅浅笑了一下,拥着一帮孩子。要不是学珍大娘说那是她儿子海宏,我还真认不出了。我与村上人不见,少则十五六年,多则二十多年,小伙伴们也变老了,尤其遭遇生活变故的人们,更是面目全非。

学珍大娘指着远去的背影,告诉我哪个是儿子,哪个是孙子,哪个是外孙,哪个是外孙女,末了指着边上提着一袋药的中年妇女告诉我,那是儿媳妇,今年48岁,肠癌,刚在上海做了手术,化疗了三个疗程,还剩三个疗程。这个消息,谁听了心下都会凛然一惊。看一家人走在明媚的阳光下,走在故乡熟悉的村道上,温温和和的,谁会想到刚刚经历过一場大磨难。

学珍大娘说,病还好发现得早,手术恢复得还行,但班是不能上了,全靠海宏一人苦。化疗要营养,孙子又在上大学,这一天天愁得呀,心都是窟窿。老头子食道上也有病,几年前做过手术,现在不能做活,学珍大娘也不能出去做活了,得在家照顾他。

听得人阵阵心酸。学珍大娘头发稀疏,勉强用几根白发遮着后脑勺和头顶,她在村庄苦苦撑着一个家庭的门面,不愁不行。她的讲述不全暗淡,有老头子手术后活了几年的欣慰,有儿媳妇术后康复的放心。她说儿媳妇马上就能拿退休工资了,到时候孙子也能出来工作了,她家海宏的日子要好过一点。她的目光伸展得很远,追随着儿子那群人。

芸芸众生,在疾病和灾难面前,都渺如蚍蜉。家庭命运的沉浮,人间的喜怒哀乐,就这样,每天不动声色地发生着,往往最弱小的活得最用力。因为他们,人间生生不息,可歌可叹。

猜你喜欢

大娘大妈智能手机
智能手机是座矿
大妈
大妈为何尿失禁
王大娘钉缸
假如我是一部智能手机
如何避免成为一个油腻的中年大妈?
推销
智能手机如何让我们变得低能
千万不要和大妈讨价还价
好媳妇有眼力见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