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父亲
2021-05-30威廉·林克
〔美国〕威廉·林克
看来杰伊·乔丹已经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满50岁了。
杰伊从二十多岁起就是一名成功的电视编剧。众所周知,如果他的制作人需要改写《希尔街的布鲁斯》,他就会推迟去欧洲度假。这是他婚姻破产的原因之一,尽管只是一个次要原因。不幸的是,他的妻子琳恩是处理这次破产案的“接管人”。
然而,就在他吹灭生日蛋糕上的蜡烛那一刻,似乎也同时吹走了自己的生意。他通常会在星期一问经纪人怎么没有活儿,而这个人(他的老朋友之一)会在挂断电话时祝他周末愉快。当他的照片从“棕榈树”牛排馆(好莱坞最著名的牛排店之一)墙上取下时,他立刻意识到这个行业正在为他朗诵《临终祈祷》。所有新作品都进入了年轻作家的大军,他们似乎更喜欢自己的电脑,而不是妻子或女友。
这并不是说杰伊生活在贫困线边缘。他仍然拥有谢尔曼奥克斯的乡间别墅、一度高股息的股票组合、健康俱乐部和网球俱乐部的会员资格,但他永不满足的写作欲就像毒藤—啊!一旦接触,挠痒的感觉超级爽,即使在此过程中会自虐般地出点血。
该死的,他的成长道路十分艰难,一个来自布朗克斯的穷孩子,没钱上大学,唯独对写作情有独钟,欲罢不能。他渴望把自己的文字搬上荧屏,因为他是一名电视编剧。而现在……
上午11点,他坐在客厅,胡子拉碴,还穿着浴袍,这时前妻打来电话。像往常一样,她想“掏他的腰包”。她总有一个合理的“理由”:杰弗里(他们的儿子)想和朋友们去巴哈度周末,屋顶又漏水了,又或是杰弗里的牙科账单。从法律上讲,他不需要为此支付任何费用,但她总能设法榨干他最后一滴血。即使蒙上眼睛,双手反绑在背后,她也能准确无误地抓住他的小辫子。这一切都用她惯常的泼妇声音表达了出来。
“你从未看过杰弗里,甚至他在学校的《天皇》表演你也没去看过,而且他扮演的就是天皇!”
“饶了我吧,我付了他那该死的戏服钱。”
“可你从没见过他穿呀。”
她抓住了他的软肋:他一年见儿子六七次。他实在无法理解那孩子,他太加州了:发色极浅,皮肤黝黑,五岁时就很傲慢,十几岁时甚至更糟糕。他称呼杰伊“杰伊”。他对父亲的尊敬哪里去了,把父亲当作一个抽大麻的哥们?杰伊把他送进一所私立学校,这让情况进一步恶化。学校的学生都是镇上演员、经纪人和娱乐法律师们不小心生出的后代。他们每天上午在年级教室阅读行业知识,同时期待着午餐时的拿铁咖啡。
他像往常一样答应琳恩她马上就能拿到钱,直到挂断电话他才突然想到一个主意。就像他大多数最佳故事的构思一样,这个主意来得毫无征兆,恰似一封来自潜意识精美包装的信件。但它也有缺点:它意味着杰伊要与他的骨肉进行交谈。这是一次非常严肃的、很可能难以说服对方的谈话,最终会让这孩子在他们的关系中占据上风。他能处理好这件事吗?当然!
他总是害怕回到婚姻协议中判给琳恩的那栋房子:比弗利山庄希尔克雷斯特的一栋仿都铎式建筑。如果可能的话,他甚至避免开车经过。但这次有重要的事情!
在前妻如今过度装饰的客厅里(天哪,有些陈设居然看起来像伊朗的!),他找到了杰弗里。杰弗里四肢摊开坐在沙发上,穿着脏兮兮的T恤和工装裤,喝着苏打水。他若有所思地傻笑着打量着杰伊,就像一个二手车推销员评估着他的下一位冤大头。
杰伊还没来得及开口,杰弗里就说:“杰伊,我一直在思考。你看,我的名字,杰弗里·乔丹—这头韵有点夸张。你不觉得吗?这让我很尴尬。”
杰伊想吐。但这次有必须处理的事务。“你说的可能有道理。”他勉强承认。但他喜欢儿子用“头韵”这个词。也许他们在那所娱乐圈学校学的不仅仅是行业知识。
“我想改个名字。”杰弗里强调道。
“这个不难,”杰伊表示同意,“我们可以按照法律程序更改,没问题。尽管告诉我就是了。”
“太好了。你知道我想改成什么吗?”
杰伊耸耸肩。“什么呀?”“亨特。亨特·乔丹。很酷,你不觉得吗?”“非常酷。现在—啊—我想谈点别的事情。”杰弗里,未来的亨特,在沙发上翻了个身。他突然跳了起来,差点撞到杰伊脸上。“放马过来,杰伊。”
杰伊说明了电视行业的现状,该行业对年轻人的赏识和重用,以及该行业将他踢出局后杰弗里和琳恩所面临的威胁。想想看—没有学费,也没有像巴哈这样的福利,等等。明年就没有新车了。刚刚受洗并取名的猎人(亨特的英语为“Hunter”,在英语中有獵人的意思,此处为双关。—译注)没有悍马!
即使杰弗里被父亲的演讲弄得心烦意乱,他也依然面不改色。他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大口大红(一种软饮料的商品名称。—译注)汽水,说:“那么故事的高潮是什么呢?你是个作家。”
“演戏。你来演。”
往日的天皇扮演者杰弗里在沙发上挺直了身子。“我?”
“你去把故事推销给制作人。你接活,我写剧本。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是我这个老鬼写的。”
杰弗里想了想,再次露出傻笑。“这些家伙都是白痴?我这辈子从没推销过任何东西。他们会立马识破我。”
杰伊透露说,大多数人都没脑子。他会教他如何讲故事,教他如何用小花招骗取制作人的绝对信任。如果他们想买这个故事和剧本,他们会和杰伊的经纪人达成协议,后者也将参与这个骗局。
杰伊靠得更近了,从杰弗里手中一把抓住大红汽水罐头,喝了一大口。像密友同谋。“好好考虑一下,我明天给你打电话。”他立即站起身来准备走。
“等一下,”杰弗里说,“冷静一下。那我有什么好处?”
钱。总是为了这该死的钱。“我会给你分红,以一个百分比,我们到时候再看。”他又准备动身。
“不要那么急嘛。我有个非常顽固的语文老师,叫哈维兰先生吧?要不你给我写这个笨蛋布置的下一篇作文,作为交换。嗯?”
杰伊耸了耸肩。“好的,作为交换。成交,亨特。”
******
这比他们想象的要容易。杰伊是他儿子为期一周的新老师,是他的“海军陆战队”操练教官,他不断地把这个故事灌输到他脑海里,甚至包括坐姿(直接面对制作人而不是面对他的替身),蓄胡子,着装(邋遢的T恤和工装裤都很完美)。杰伊明显地感觉到,对他儿子来说交换条件比金钱报酬更重要。以前觉得生出这样的儿子简直不可思议,而如今他竟然开始喜欢自己莫名其妙孵出来的这个加州怪胎了。现在,男孩不时的傻笑似乎是在自我防御,隐藏着与生俱来的羞怯和不安。
杰伊紧张地开车送他去电影公司参加推介会,他直接把车停在大门里面,因为电影公司的保安还记得他“过去”的样子。去年?!
一小时后,杰弗里欣喜若狂地走了出来。“他们很喜欢我的推介,”他说,“有大麻吗?”
“你永远不知道他们是否中意。这些家伙最擅长口是心非了。”
但他们确实—喜欢它。
杰伊的经纪人达成了协议,杰伊夜以继日地在老式雷明顿打字机上愉快地敲打着剧本。他永远不会改用电脑,必须将文字打入纸张,就像福克纳所说的那样,将钉子钉在木头上。与此同时,哈维兰给杰弗里布置了一篇题为《什么是道德》的作文。品味着讽刺的味道,杰伊一个小时就把它搞定了,不过两瓶可乐的工夫而已。
制作人终于读到了杰弗里的剧本,对它的喜爱甚至超过他们在停车场的停车位,杰伊的小天才最终在节目中接了不少活。那些混蛋,杰伊想,我还老当益壮,他们却强迫我为自己的亲骨肉拉皮条。
杰伊带着他的家人去膳朵餐厅(米其林星级厨师沃尔夫冈 · 帕克在加利福尼亚州比弗利山庄的著名餐厅。—译注)庆祝胜利。沃尔夫冈亲自来到桌旁,杰伊强调说他儿子亨特是个天才,最新的热门电视剧编剧,尽管他还在上高中却很受欢迎。随后,堆积如山的甜点铺满了桌布的每一寸,免费的。
在回家的路上,杰伊问儿子究竟有没有考虑最终想靠什么谋生。写作,也许吧?
“不,”杰弗里说,“我希望有一天能成为医生,做一些对我的生活有价值的事情。我听说医生会严重短缺。”
天哪,我是不是误会这孩子了,杰伊想。我活该做个野路子老爸,伸出长长的胳膊用礼物包围着他,而不是真正的父爱。
“这需要大量艰苦的学习,”杰伊说,“你准備好了吗?”
“我知道这很难,但我准备好了。”
杰伊正在为节目写新剧本,这时电话铃响了。对方的声音像旧留声机唱片一样刺耳。“乔丹先生。我是理查德·哈维兰,你知道我是你儿子的语文老师吗?”
“知道。当然。杰弗里跟我提过你。”
“我认为我们有必要见个面,乔丹先生。你明天晚上八点有空来学校吗?我会工作到很晚。”
“嗯—我觉得有空吧。你能告诉我是什么事吗?”
“这个最好面谈。”
来者不善。“啊,好吧。我会去的。”
杰弗里和杰伊一样困惑不解。他已经提交了代写的作文,但哈维兰尚未宣布成绩,也没有在课堂上讨论。“杰伊,他是个典型的呆子,口臭,气胀,各种恶心。没人愿意坐在前排。”
第二天晚上,空寂无人的校舍让杰伊感到更加不安,空荡荡的办公室里依然闪烁着灯光。在一群阴影中,哈维兰坐在一张灯火通明的桌子前,一个高大的黑白身影,消瘦得像一张残存的支票。杰伊感觉自己像个小学生,因为上课不守纪律被叫去剋了一顿。
“晚上好。”哈维兰说。他还不到45岁,但头发已经花白了。他没有伸出手。“我们遇到了一个问题。”他说,回避任何形式的礼节。
“哦?什么问题?”
“你儿子杰弗里提交了一篇作文。很明显,那不是他写的。”
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撑到底。“不可能。我儿子是个优秀的电视编剧。他在一个最好的系列节目中接了三个剧本的活儿。”
“这些我都知道,”哈维兰用沙哑而略带屈尊的语气说,“他告诉过我。但我在网上查过你。恐怕你是家里唯一的作家。”
“恐怕?”
哈维兰推开了他的文件。“这是严重的违法行为。我得向院长报告。”
杰伊暗自呻吟着。所以现在私立学校有“院长”了。“你得证明那不是杰弗里写的。”
“很容易证明的。相信我。”
僵局。对峙。杰伊默默地坚守着阵地,尽量不眨眼睛。让你的对手先发言。如果这不是马基雅维利的主要策略(指意大利政治家、思想家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中包含的关于政治家应如何行事的臭名昭著的非道德建议。—译注)之一,那它应该被归入其中。然后他发现桌子上有一堆可疑的好莱坞贸易文件。
“我认为这个问题比你想象的还要严重,乔丹先生。”他看到杰伊一直盯着那堆文件。“我未婚妻的哥哥是你儿子正在写的那部剧集的副制作人。非常不幸的巧合,你说呢?”
杰伊复发的老溃疡可能已经为特写镜头做好了准备。“那又怎么样?”
“我认为杰弗里的作文是你写的,他卖给这个电视节目的剧本也是你写的。我不想把这个事实透露给我未婚妻的哥哥。”
杰伊从容不迫地露出微笑,笑容如蛇一般徐徐展开。“我不想让你失望,哈维兰,但他们不会在乎的。他们需要好的剧本,他们有播出日期。”
“所以我应该去告诉他?”
“那将是不负责任和恶意的。我认为如果你得到补偿,就不会那么做了。”钱,永远是钱。“我说得对吗?”
老师和他目光相接。“我开始自己写一些剧本,但这意味着我大部分时间都要在晚上和周末工作。我想休个假,真正把工作做完。但这意味着我将不得不接受一段时间的补贴。你明白了吗,乔丹先生?”
“就像热追踪导弹(上句中“明白”的英语为“follow”,它还有“跟随”的意思,此处为一种嘲讽的回答。—译注)紧追其后呢。”谢天谢地,他接受了多年的训练来控制住自己的愤怒,这在电视行业这个疯人院是必备的训练。“这次‘休假的费用是多少?”
“这是可以商量的。”
杰伊已经有计划了。“让我想想。”
第二天,他会见了戴夫·克莱默。克莱默是他儿子的制作人,年轻敦实,曾经住在纽约,蓄着典型的制作人胡须。“您儿子工作干得非常不错,”他说,“您该感到自豪。”
杰伊若无其事地说:“剧本不是他写的。是我写的。”
同样漫不经心的回答:“我们知道。”
这是一次简短但非常愉快的会面。正如杰伊猜想的那样,克莱默根本不在乎他们演的戏。他认为,没有一个16岁毫无经验的孩子能写出这么棒的剧本,所以只能是他的父亲,一位可以信赖的老手。
杰伊给哈维兰打了电话,说他们应该再见一次面。随后他和杰弗里共进晚餐,这次没有带上他的母亲。
“戴夫·克莱默知道我们的诡计,”他说,“但他根本不在乎。”
杰弗里并不吃惊。“他是个很酷的家伙。这么说,一切照旧了?”
“没错。”他抿了一口马提尼酒,仔细端详着他唯一的孩子。这个男孩今晚居然梳理了头发,穿着非常体面的运动夹克和洁净挺括的衬衫。“你确定写作狂热没有感染你吗?”
杰弗里笑了。“我想妈妈的基因把它干掉了。我还在考虑念医学院呢。”
“你知道吗,我开始对你刮目相看了,亨特。我还以为你会变成比弗利山庄信托基金的臭小子呢。也许今年夏天我们可以一起去度假。只有你和你的代笔人。”
杰弗里笑了。“那太好了。”
杰伊让杰弗里在他以前的房子下车时,杰弗里没有叫他“杰伊”,而是称呼他“爸爸”,杰伊喉咙突然哽住了。
他不慌不忙地加了油,然后直接开车去见哈维兰。他以为自己并不紧张,但他不停地查看仪表板显示屏上的时间。
學校里几乎又空无一人,只有一个清洁工在门口把地板擦得像镜子一样光亮。他径直走向哈维兰的办公室,脚后跟发出的回响像警告的枪声。
今晚,哈维兰的桌子上放着一份吃剩的中餐外卖。当杰伊进来时,他正迅速地用餐巾纸擦拭手上的油脂。这次他没有预备任何友善的客套话。
杰伊说:“我已经告诉杰弗里所在节目的顶头上司,我才是写剧本的人。他一点也不在乎。所以我想你已经没有什么筹码了吧。我不知道你的简历上还写着勒索者。”
哈维兰掰开一块签语饼,读了签语条,吃了饼干。“为什么你这样的人可以做不道德的事,却不允许我们做?你是城堡里依照封建法律统治他人的领主吗?”
他第一次笑了,嘴唇上垂下一丝渣子。
“你把我的老乡间别墅叫城堡?”杰伊走到门口,“枪声”再次响起来。“我想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哈维兰。也许除了在家长会上。”
“我还有筹码。”
“你的签语条是这么写的吗?”
“你儿子作文作弊了。这件事我会报告院长,然后正式记录在他的档案里。没有一所大学会录取他。以后念医学院吗?我想算了吧。”
杰伊不得不咬紧牙关平息怒火。“原来那就是你手中的王牌。”
“那是我手中的同花大顺。”他又一次笑了。
“如果我资助你休假,我想那将是永无止境的资金流的开始—源源不断地向你流去。”
哈维兰从容不迫地清理了散落的食物残渣。“随你怎么想。”
杰伊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他坐在停车场的车里,直到清洁工把大楼里剩余的大部分灯都关掉了,然后离开。停车场里只有一辆别的车:肯定是哈维兰的。
当他看到那个瘦削的身影从大楼里走出来,慢慢走到车前时,他一边把脑子里所有的思绪一扫而光,一边发动引擎,但没打开车灯。车子呼啸而出,迎面撞上这个男人,他的公文包飞向了夜空。在回家的路上,杰伊从未瞅过仪表板显示屏。
******
两天后,在拘留室里,杰伊的律师和前妻绷着脸给他道了句“早安”。警察在哈维兰的记事本上发现了杰伊的名字,那是他最后一次约会。当他们去杰伊家审问他时,发现了他损坏的汽车。那个擦地板的清洁工认出了他。
“车祸致人死命罪,”他的律师说,“这是一项非常严重的指控。天哪,杰伊,你为什么要肇事逃逸呢?”
律师离开后,杰伊和琳恩谈了谈,把事情的具体经过告诉了她,他声音嘶哑,结结巴巴。她凝望着他,悲痛欲绝,穿过铁栏握住了他的手。
她眼里含着泪水,但还是勉强微笑了。
“你真是个蹩脚的杀人犯,杰伊,但你无疑变成了一位好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