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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秦俑的人

2021-05-30林松果

今日文摘 2021年1期
关键词:秦陵秦俑陶片

林松果

兰德省修复秦俑24年,修复了150多件。他了解秦俑对研究中国军事史、艺术史和科技史的巨大价值,他说,修復秦俑和其他文物一样,需要耐心和热情,但也有不同——它很沉,平均每件在一百五十公斤左右,每一块陶片可能都有几十斤。

但这些沉重的秦俑上,有指纹,有彩绘,有制作的痕迹,有掉落的发丝,还有陶工的名字。你能看出,它不是一件活计,而是值得冒着杀头的风险刻下个人印记的作品。

两千年前的指纹

第81号秦俑先生碎成了一百多块,躺在地上,破碎的身子拢一拢,还能看出人形。在陕西西安秦始皇帝陵博物院一号坑,栏杆外是游客与人声鼎沸,栏杆内是发掘与修复现场。铺上一块布,81号先生就躺这中央。

蹲下来仔细看,有许多远观时看不到的细节。他有一张刚毅的脸,眉毛有力,标准的蒜头鼻,下颌线优美,胡须、头发根根分明。他身上的彩绘还有部分留存,脸上能看到接近皮肤颜色的漆,上衣袖口则是好看的红色,手上的指甲雕得跟真人别无二致。

但还有些信息,普通人很难发现。博物院的研究员兰德省在81号先生身边蹲下来,指着左胸口和手腕处,让我们仔细看。

这两处,都有两个清晰的字:“三辛”。小小的字,刻得很工整。

这不算罕见,秦俑上有字和标记,是工匠的署名。《礼记》记载:“物勒工名,以考其诚。”意思是说,在当时,工匠们要在生产的器物上留下名字,要么是字,要么是章,万一出现问题,方便管理者追责。

这些年来,秦陵博物院的研究人员一共在秦俑上发现了几十个不同的名字,比如申、辰、悲、屈……今天的“辛”字,在这次发掘中是第一次遇见。“三辛”,兰德省认为是指:这位叫辛的工匠做的第三件陶俑。

这两个字或许还携带着更复杂的含义,关于时代背景,也关于制俑者的个体故事——秦时法令严苛,工匠名字只能刻在不起眼的角落,比如秦俑的署名多在裙摆下侧、腋下和袖口、臀部。而81号秦俑的精致与用心程度,超过大多数秦俑,辛把名字刻在如此显眼之处,也许能看出他的心态——他珍视这个陶俑,把它视作自己的作品,而非一个任务。他为之自豪,甘愿冒生命的风险,刻下自己的名字。

这两个字也许还透露了这具秦俑制作的时间。兰德省猜测,这可能是秦代后期的作品,当时国家动荡,管理逐渐松懈,因此工匠们敢这么做。

兰德省是秦陵博物院的研究员,修复秦俑24年,修复了150多件。他了解秦俑对研究中国军事史、艺术史和科技史的巨大价值,他说,修复秦俑和其他文物一样,需要耐心和热情,但也有不同——还需要体力——它很沉,平均每件在一百五十公斤左右,每一块陶片可能都有几十斤。与它打交道这些年,每个修复师身上都有病痛。

秦兵马俑1974年被附近村民发现,后来被世界遗产组织评价为“世界最大的考古学储备之一”,一共经历过三次考古发掘。第一次历时六年,出土兵马俑千余件。第二次发生在1985年,又仓促停工——当时出土的陶俑上彩绘较多,而保护力量有限,无法再继续。第三次便是2009年,陕西省文物局决定在保留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的前提下成立秦始皇帝陵博物院,博物院第一次拥有了独立考古发掘的资格。经过前期的发掘筹备、论证,上报,国家文物局同意在一号坑T23开始发掘。这次发掘被考古学家们寄予厚望。

有发掘,便有修复。兰德省是2009年这一次发掘的修复负责人之一,这也是他职业生涯的转折点。在那之前,他每年只修复一两件秦俑,把它们当做器物,把这份工作当作一门需要耐心的手艺活。但在那之后,他经历了一百多次把陶片修复成人的过程,感受逐渐不同:“在修复了二三十件之后,我就发现秦俑的身上,不仅有指纹,有彩绘,有制作的痕迹,还有陶工的名字。”

凑近观察那些陶片,就算不是专业人士或历史爱好者,也会被里面留存的痕迹击中——上面有工匠们清晰的指纹,他们大力拍打陶体时留下的完整的掌印,他们雕塑陶体时用手摩擦的痕迹,甚至是他们掉落的头发丝。你会鲜明地看见,他们是怎么一点一点盘筑起一个个秦俑,刷子是怎么一笔笔给它们上漆。这些痕迹附着在陶俑上,经过火烤,又被土埋,但还是保存了下来。隔着两千年,撞到现代人眼前。

日子久了,兰德省一眼就能看出秦俑出自中央还是地方工匠之手——它们的精致程度不同。

2016年前后,兰德省逐渐觉得,自己与两千多年前的人有了情感的连接,互相熟悉,彼此合作,“你来制作,我来修复,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好像和两千多年前的工匠,有了超越时空的对话”。

“你不要急”

秦陵博物院在西安东城郊外,兰德省住在古城西安南城,从家里坐班车到单位,需要一个多小时。一路上会经过许多历史遗存,经过唐代四方楼阁的大雁塔,经过古人送别时折柳的灞桥,经过唐玄宗春寒赐浴的华清池。博物院远离闹市,植被蓊蓊郁郁。在这里修复秦俑,时间感与别处不同,显得更为漫长。

用加固剂加固约五平方厘米的彩绘层,每天加固一次,需要2-3天,随着加固剂浓度的变化,递进式加固三次,需要4-9天;要给一个秦俑人工绘图,平均耗时1-2个月;拼好一个秦俑,平均时间1-3月;正式上手前,修复师们要经过漫长的训练,工作前一年不能接触陶片,第二年开始技能训练,以复制品为原型,模拟拼对、粘接,到真正掌握这一小项技术,需要2-3年。

他们的工作场地随着时间变化,温度适宜的春秋两季在一号坑现场修复。去年秦陵博物院接待游客800万人,一道栏杆把他们与游客隔开,四周是明亮的大窗户,阳光直射进来,大厅显得空旷,每个人一张操作台,一盏灯,热闹中也有一份安静。

到了夏天,坑里温度太高,他们移动到办公楼里的修复室。

1993年,兰德省从西北大学文博专业毕业,在商洛工作三年后,调入秦陵博物院,从事文物修复。这是他理想的工作。上班第一天,他就下了坑,跟着师傅们学技术,师傅里有北大毕业的老专家,也有农村出身的技工。那时候条件差,他们穿着蓝色的确良工装,拿个小板凳坐在土上,就开始工作。下了班,没宿舍,博物院在附近的农户家里租了房。那时候年轻、单身,所有时间都可以围着这一件事打转。

修复师的培训严格。前两年他不能摸文物,就跟着师傅们看、记、念,学了一段时间,他的工作变成找残片,在堆成山的残片里找到陶俑缺失的部分。他性子急,残片又多,心也焦虑——他的组长是个老师傅,看他有时候一整天都找不到一个能够补上缺口的陶片,就问:“你咋这么没眼色呢?”他不想老是受批评,又害怕,心里想:“这要找到何年为止?什么时候能让我开始修复一个完整的陶俑?”

那时候师傅们跟他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你不要急,要细心。”确定一个陶片能对上,就做好标记。那时没有相机,也没有手机,靠笔一个一个画下来。

一天一天过去,生活里他性子还是急,50多岁了,走路速度快,年轻人都赶不上。午休时间他也不怎么睡觉,没有休息室,累了就在椅子上靠一小会儿,有时站着工作赶进度。但只要在修复区的板凳上坐下,他一下子就静下来。

秦俑的美,要离得近才看得真切。兰德省见过,他真觉得它们美,漂亮,千人千面。他办公室贴着一张照片,是一个兵马俑头,面部彩绘完好,五官精致,轮廓清晰,异常耀目。实际上,兵马俑本是满身彩绘的,有许多美丽的颜色,如石绿、汉紫、朱砂、石青。

但两千年里,俑坑曾遭受火灾、塌陷与洪水浸泡,陶俑身上的彩绘已大部分脱落,仅存残迹。再加上出土前后环境剧烈变化,彩绘起翘、卷曲、脱落,普通人难得见到它们原本的样子。这些年,这是蘭德省认为最难的功课,但他们已经逐渐探索出方法,把剥落在土里的彩绘分离出来,回贴到兵马俑身上。他们的工作区贴着四个字:“留住色彩”

还有一些其他的遗憾,比如总有一些秦俑无法完整。一号坑的工作区放着许多拼到一半的秦俑,有的缺胳膊,有的断腿,用绳子绑着。兰德省说,有很多都是拼了一两年,剩下的部分找不到,没办法,只能暂时停下来。

现在他也是老师傅了,手底下许多年轻的修复师。他总跟他们说,这个工作要“三心二意”:“一定要热心,要先喜欢这个工作;第二要耐心,不能一看这个俑不行了就走了;第三是用心,有专业知识。你真的打开了你的心,慢慢就会觉得很有意思。”原来他没想这么清楚,随着年龄增长,这种感觉一年比一年深。

兰德省修复好了两件新的陶俑,呼啦啦一群年轻人把它们装上车,从修复实验室送回发掘它们的二号坑。它们经历了掩埋、断裂、破损、雕落,又复原成两千年前的样子,站在了两千年前站的地方。又一次修复完成了。

(谢雨晨荐自《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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