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就在龙门报国寺
2021-05-30宁高明
宁高明
白天过了一天的部队,到黄昏时,部队依然像潮水一样往台儿庄涌去。我们这家当铺叫公兴,位于徐州最繁华的街道上,支援台儿庄的部队就从我们铺子的门前经过。闲来无事,我就趴在门缝里看往北开拔的部队。
汤恩伯的部队过去了,汽车拉着重炮,夹在行军的队伍之中;白崇禧的桂军也过去了,他们清一色带檐的钢盔很别致,虽说武器简陋些,服装倒很整洁;接下来是川军,穿着颜色不一的军装,灰色和深蓝相间,背着老套筒,有个别年龄较大的,腰里还别着烟枪,长短不一,五花八门,在暮色沉沉的徐州古城,看着像乞丐一样。
我看了一会儿,感觉有点儿凉。我正要回楼上添衣服,突然传来“啪啪”的敲门声。现在兵荒马乱的,我哪里还敢开门?我站在门边,隔着门缝问:“谁呀?”
“老乡,找点儿水喝。”一个带有浓重四川口音的声音传过来。我踌躇着开了门,只见一个背着斗笠的士兵站在外边。我仔细打量了一下,他八字眉、八字胡,穿着一身单薄的军装。他迈着八字步进来了,向我打了一个恭说:“老乡,打扰了。”我慌忙倒了一杯水给他,温温的,他接了一气喝干。我又倒了一杯,他又一气喝干。我再要倒时,他摆摆手,擦一擦嘴角上的水说:“不用了。”将挎在肩膀上的枪摘下来,坐在门砧上歇息。我见他的嘴上胡子拉碴的,就问:“老哥,你多大岁数了?”
“四十六啦。”他回说。我好奇地问:“这么大岁数还出来当兵,一个月挣多少饷银啊?”
“三块。”他回说。我听了呵呵一笑说:“才三块,还不如我这个十四五的毛孩子挣得多。我在铺子里当伙计,一个月还挣五块大洋哩。”他听了从门砧上站了起来,说:“你个瓜娃子懂个甚!你知道我是哪里人不?我是四川乐至人,我家就在龙门报国寺。报国寺,你懂不?”他从怀里摸出一双袜子,往柜台上一放说:“当袜子!”我拿在手里一摸,滑溜溜的,说了一句:“还是茧丝的呢。”
“那是。我们乐至出好茧,我们乐至的茧丝全国闻名。”他高兴地说,“这是我婆姨熬了好几个夜晚给我织的,用的全是茧丝。可我穿草鞋,哪里配穿这么好的袜子!要不是这鬼天气,我才舍不得当哩。”我听了又把袜子放在柜台上,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们关门歇业了。”
“老板呢?”他问,“我知道你个瓜娃子做不得主,让你老板出来。”我摇摇头说:“自从日本人占领济南,我们老板就收拾细软,早携着全家人躲四川去了,他让我留下来暂时看守门户。”
“天实在太凉,我只想换个夹衣穿, 你个瓜娃子看着当吧。钱不够的话,我再添一些,我信得过你。”他诚恳地说,“等打完这一仗,如果能够活着,我一定会回来赎的。”我听了心里颇不是滋味,想了想说:“这是你婆姨特地给你织的,是保佑你在战场上平安的,你可千万不要当啊!”他听了一拍脑门儿说:“唉,我咋没想到这一点呢?看来给多少钱都不能当了,这是我的命啊!”他收了袜子要走,望着他一身单衣的背影,我喊了一声:“你等一等。”然后转身上了楼。
转眼工夫,我下了楼,手里拿着一双鞋子和一套内衣内裤,说:“这是我老板的,我看你和他的身量差不多,你拿着穿吧。”
“这不合适吧。要是你老板问起,你咋交差啊?”他担心地说。我说:“没事,既然走了,老板是十有八九不会回来了。”
“也行。”他坐下来试一试,鞋码稍大一些。他站起身用脚踏一踏,笑着说:“行,有总比没有强,穿上袜子就合腳了。”他道了谢,带着衣服和换下的草鞋走了。我嘱咐说:“打仗的时候别忘了穿袜子啊!”
“好的,我会穿上的。”他向我招一招手,消失在涌动的人流里。
三天后,传来台儿庄大捷的消息,全国人民陷入无比的兴奋之中。当天夜里,我睡得特别香,睡得特别安稳,没想到半夜里却传来急促的拍门声。我慌忙穿衣下床,鞋也顾不得穿,趴在门边问:“谁呀?”
“我。老乡,找点儿水喝。”一个熟悉的川音传来。我慌忙开了门,果然是他。街道上依然是潮水一般涌动的队伍,不过,这一次他们的方向却是向南。我在暗夜里给他倒了一杯水,他一饮而尽。我再要倒时,他却摆摆手,说:“不用了。”他坐在门砧上喘息了一会儿说:“谢谢你,幸亏你提醒了我,打仗的时候我穿上了我婆姨给我织的袜子。昨天我们全线反击,当冲锋的号子一响,我从战壕里一跃而起,没想到脚上的丝袜一滑,我仰面跌了下去,正好有一颗子弹从我脸上飞过。如果我不跌倒的话,正好打着我的脑壳子,好悬!”我听了暗自庆幸,也为他感到高兴。
“鬼子的大部队增援过来了,如果我们不撤就被包饺子了。”他似乎还是有点儿惊魂未定,吩咐我说,“小老弟,我们撤了,你也撤吧。”我听了百感交集地说:“谢谢你,正好今天早上,我接到了老板的电报,他已在成都安了家,又开了一家公兴的分号,想让我给他守铺子去。”他听了高兴地拉住我的手说:“好,好,现在四川成了大后方,你们到了那里就安全了。”我正要接话,突然外面有人喊他:“快走啊,军令紧急!”他答应着往外走,出了门还一再叮嘱我说:“别忘了,我家就在龙门报国寺,乐至县的,离成都不远,欢迎你到我家做客啊!”
我答应着追出门外,可他已经随着涌动的人流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