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附中校长王殿军:教育是对一代人负责的事
2021-05-30马国川王文韦刘新红
马国川 王文韦 刘新红
访谈人:马国川(《财经》杂志高级研究员、
中国教育三十人论坛秘书长)
校长嘉宾:王殿军(清华附中校长)
“少数人鸡娃提升成绩,一代人鸡娃提升分数线”。都说现在的家长难当,但难的又岂止父母……
在这个连教育都在看“GDP”的时代,大多数的学校和家庭,眼里更多的是数字和结果,对孩子的综合素质培养,情感、态度、价值观的关注越来越少。于是,我们看到,眼里有光的孩子越来越少,心里有伤的孩子越来越多。
这让我们不禁开始思考起这样的问题:
教育的本质是什么?
教育的对象到底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还是“分数为王”的“考试机器”?
我们的孩子到底需要什么样的教育?
对此,清华附中校长王殿军给出了自己的回答。他认为,片面追求名次、分数,其实是在培养一些善于做题的人,而这些题不是那些人类解决不了的题,都是有现成答案的强化训练,对于孩子创新能力的培养远远不够。未来更需要有智慧的人,而不仅仅是有知识的人。
王殿军说,人生最宝贵的就是通过中学阶段能够找到自己未来想干的事,最担心的就是一片迷茫,不知道路在何方,这个教育就很失败。一定要解决学生的动力问题。教育就是要把人的潜力挖掘出来,充分尊重他的个性,让他有一技之长,而不是五个指头一样长。
在注重培养孩子目标和发掘个性的同时,王殿军认为对孩子的体育教育也万万不能忽视。体育教育不仅仅是让孩子练好身体这么简单,更重要的是在这个过程中,能培养孩子的规则意识、团队合作意识和拼搏精神。
由巨浪视线发起,联办传媒集团旗下《财经》杂志联合重磅打造的教育系列访谈栏目——《中国名校长》,通过对话顶级学校名校长,讲述家长焦虑的、学生好奇的、百万教育人关心的种种话题,为观众提供教养新知、解读教育方向、揭秘不为人知的名校运转模式。
谨以此栏目,向那些教育燃灯者致敬。
做校长的压力源于教育规律和现实之间的冲突
王殿军:做校长压力挺大的,好多人也不一定能理解。
马国川:您觉得压力主要是在哪儿?
王殿军:实事求是来讲,压力是在规律和现实之间、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冲突。我研究教育,也关注教育,但是有一些想法和做法,可能未必能得到支持,或者未必能实现,所以我只能在一个学校,像清华附中这样一个集团化的学校里,尽可能去践行自己的一些想法。
我在2009年带领教师团队开发了一个学生综合素质评价的系统。我做这件事情的初衷很简单,因为如果中国不改变评价,中国的教育就很难跳出现在的这个框,现在大家为什么一窝蜂搞应试教育,那是因为唯分数论,他只能追求分数,所以最后素质教育变成一个良心活了。我是一个特别主张学生在中小学阶段全面发展的人,因为我的中小学阶段是全面发展的。我当时的老师理念很先进。
马国川:您原来在哪儿上学?
王殿军:我在农村上的,家在延安,我上的是村小、村中。虽然是一个窑洞里的学校,但老师真的是让我们全面发展。包括劳动教育、体育,羽毛球、篮球、乐器,我们都会玩。当时的学生有的唱歌,有的搞创作,有的演出……这边搞素质教育,那边文化课也没耽误。
只要你想发展素质教育,就一定可以发展
王殿军:谈到发展素质教育,很多人会说“我们这里没有老师,没有条件”,其实这都是借口。在中小学阶段,只要你真心想发展素质教育,总是可以有所作为的。我上小学、中学时,学校的老师就是几个回乡青年、高中毕业,最高学歷的不过中师毕业。现在的学校,师资或硬件设施普遍比那时候强多了。我觉得在素质教育这个问题上,主要是想不想做的问题,你不想做,就总是觉得没条件。
所以十多年前我一到这儿,觉得制约我办学和培养人发展的就是这个评价体系,所以我当时就立足要设计一套评价体系,逐渐成熟之后,希望它能够改变单一的分数评价,加点综合素质。
对学生的综合素质评价要因地制宜
马国川:但是也有人说,清华附中有条件做这个,硬件条件好,师资条件好,学生条件也好,都是好学生,学有所余,我这里的老师也不成,学校也不成,学生也不行。
王殿军:我们国家滋生了好多“妄下判断”的人,他们会以他想象的那个目标开始批评。我是一个农村学校毕业的中学生,我不可能设计出来一个只在城市发达优秀学校才有用的系统,那个系统最大的特点就是因地制宜。在农村我评你综合素质干吗呢?评你会不会劳动,会不会帮父母干活。
任何一个地方,它的综合素质评价的内容和关注点都要是那个地方便于实现的,是因地制宜的那些因素。不是说非要看天安门广场,非要看升旗,非要看故宫,它所有评价内容的方式、关注点都是你在学校里想做、能做的事。
马国川:这点非常好。
王殿军:好多人根本不知道,一听综合素质评价就以为我们要评学生最终的素质有多高,实际上是在评价你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该做的事有没有做。我们每个地方根据当地的地方特色,根据学校的条件,要设计与之相匹配的综合评价系统。学生做了,我就记录下来,不做的我就不记。做与不做,效果肯定不一样。我们就是用这种方式督促你真正要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发展。
学校该如何培养适应未来社会的人
王殿军:我们整个教育评价系统都是片面追求名次、追求分数,引导到我们的教育,其实在培养一些善于解題的人。而这些题又不是解那种人类解不了的题,都是有一些现成答案的强化训练、强化知识的题,对于孩子创新能力的培养远远不够。
这个世界需要的是创新,不是需要去记住那些老的知识,因为现在有计算机,你要搜什么东西,几秒钟的事。所以在人工智能时代、大数据时代,更需要有智慧的人,不是需要有知识的人。
马国川:这个说法特别好。
王殿军:我当然不是说知识不重要,学习知识也是为了培养能力,提高智慧,它就是一种载体,这个是我们的教育跟西方教育的差别,不是说我考了多少分,最大差别是我们的教育对能力关注不够,培养能力的方法不多。
第二是我们对个性关注不够,教育是干什么的?教育就是要把人的潜力挖掘出来,充分尊重他的个性,让他有一技之长,我们不需要全才。
但是全面发展,我们作为中小学倒也不是说错误,但这个全面指的全面合格就行了,不是全面拔尖,五个指头必须一样长,这不可能。我们不能片面理解全面发展就是平均发展,全面发展就是没有特别弱的,但是一定要有特别长的,因为我们用人的时候,肯定是要用人所长。如果是八仙都具有同样的本事,八仙过海这个故事就没有意义了。大到人类,小到国家、团体,我们要人一定都是能力互补的,每个人都在某一项很强,大家又能合作。
清华附中的特色是什么
马国川:王校长,您在这个学校待了14年,您觉得清华附中最大的特色是什么?
王殿军:我们的特色就是基本上不围着中高考转,我们也不是不重视,但是我们不会仅仅围绕它。这里的孩子该干嘛干嘛,什么也不耽误,最终分数也不低,这就是我说的综合发展、全面发展之后取得了优异的成绩,这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
马国川:而不是筋疲力尽。
王殿军:对。
我们有四句话,也不见得多么高大上,这四句话基本上能概括我们的特点,是我们的学生培养目标,第一个就是理想远大,在孩子毕业的时候找到自己的人生目标。
我觉得人生最宝贵的就是通过中学阶段能够找到自己未来想干的事,最担心的就是一片迷茫,不知道路在何方,这个教育就很失败,我们说解决他的动力的问题,实际上再往细了说就是解决他的目标,哪有学习没目标,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儿挖土我使劲挖,我能一直坚持下去吗?但是你说底下有个宝,挖宝,他就会一直挖,所以我觉得对学生来讲要调动他,那就是真的每个人都得找到他未来要到达的地方,不可能说是把考上大学作为目标。人生那么长,考上大学的时候你才18岁,剩下的几十年干吗去?所以这个目标一定要高远,有一定的挑战。可以清晰也可以模糊,但不能没有。有了目标,大概就有了兴趣,将来一定要在哪个方面做出什么成就来,这个时候你再去给他调动一下,教他怎么样到达那里,提升他的能力,教他方法,他就能够坚持,我们就一直试图让每个孩子最终都能够有个目标。
第二句话叫做品格高尚,这个就是立德树人,我们不一定讲那么高大上的。
马国川:这一点非常重要。
王殿军:品德、品质、品格的问题特别复杂,包括你人格健全,追求比较高尚,你的习惯比较良好,身体比较强壮,意志比较顽强。品格这件事情,我们不能简单地解释这个人政治觉悟高、思想比较先进,这些都有,但是也有那些作为一个人最基本的规则,我不敢说我们培养得多好,但是我们至少一直在努力地把这一点做到位,当然好多孩子其实三年六年也不一定能改变他。
第三句话就是全面发展,我们对全面发展的解释是综合发展,但是你不能够太偏,我们没有说每一科都很优秀,但是不能有瘸腿,毕竟中小学是奠基阶段。
最后一句话是学有所长,到了高中毕业,还不知道自己未来要干什么,长处在哪里,短处在哪里,那你将来就不好选择。
体育教育不只是让学生练好身体这么简单
王殿军:身体和人的精神状态、意志是密切相关的。身体好的人,一般心理素质就好,这种意志、品质是不一样的。我们重视体育的原因不仅仅是身体好那么肤浅,更涉及比如人的规则意识,人的团队合作,拼搏精神,包括服输不服输。平时考试,你的对手就是卷子,就是出题的老师。但是在体育场上,那就可能是咱们对垒,这个时候你没有实力你赢不了,你有实力也不一定能赢,因为体育充满了偶然性,所以你怎么理解这个偶然呢?有时候一个弱球队对战一个强球队,结果一个乌龙就输了。所以人能接受这种偶然性,接受毫无收获这种可能性,就是对顽强精神的培养。
我挖掘过体育的育人价值这个课题,我认为我们对体育,甚至许多校长和教育工作者对体育的理解特别肤浅,认为就是锻炼身体,身体挺好那么就不要搞体育了吗?大家开玩笑,说你的体育怎么样?我的体育是数学老师教的,因为一上体育课的时候,体育老师身体不好,一上课就请病假,这节课就先上数学。所以大家开玩笑,我的体育是数学老师教的。
体育本身是教育,很重要的教育在体育这种形式上才能实现。
教育均衡可以学习“共同富裕”之路,允许多种试点
王殿军:您和我肯定都赞成说教育还是尽可能地做到均衡,无论他是家在遥远的农村还是发达的城市,他都有权利接受到优质教育资源。这一点就像现在抓的共同富裕,没人会有意见。
但是怎么实现?我们对于共同富裕是怎么做的?用的是扶贫,是帮扶,我们有组织、有系统地去帮助那些弱小的贫困的县和农民尽快脱贫致富,要给他找到那种致富的一个长久的办法,授人以渔,对教育,我觉得我们更多的是应该组织力量去研究。教育薄弱总是有薄弱的原因,我们去一个一个研究,一批一批研究,找到这些学校薄弱的原因,用我们优秀学校的力量,国家的力量,然后去帮这些薄弱的学校,把它们尽快弄起来。
教育这项事业经不起折腾和反复,它是让我们要对一代人负责的事情。所以我们有的是时间去研究,有的是时间去试验,我们应该允许多种的试点,然后大家根据中国国情和现实,用不同的方式,好好的研究一下,作为一个中国薄弱校,让它们发展起来的一个战略。我们不能给自己定一个目标,说明年一定要达到全国所有教育都均衡,这样可能就有点太急了,可能会带来严重的后果。
马国川:王校长,您刚才说的非常好,我总结成两条,一条就是要允许多样化的方式,第二要给它时间。
王殿军:教育,要有一个系统的长久的思维,全面的思维,不能够说当前问题是哪个,我们先把当前这个问题解决了再说,结果这个问题解决了,后面又出来更多的问题。我们教育需要更深入系统地研究,更全局的有一个长远的规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