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书丛探觅得评点丰
2021-05-30李汉秋
我把《儒林外史》研究作为毕生的事业。国学的传统讲究资料,资料的地基坚牢才能盖起高楼。四十年前,1981年,筹办毕纪念吴敬梓诞辰280周年学术讨论会,我就一头扎到北京、上海、南京、杭州、合肥各大图书馆中。1982年最冷和最热的日子我都在上海图书馆古籍部同工作人员一起度过。当年的馆长顾廷龙先生听说有这么个书生,还特地召见我,予以嘉勉,知我在检读苏州潘氏清抄本,他还介绍了顾家与潘家的姻亲关系。在各图书馆,虽只探入书丛的隅,却有不少收获,乐趣萦怀至今。
《儒林外史汇校汇评》包含两方面。在汇校方面,我当时把京沪所藏的最早最重要的几种版本放在一起逐字比勘,从而完成一部至今无可替代的汇校本,这方面本文不述;本文只述汇评方面的事。诚如黄岩柏、汤书昆两教授所说,“常为人知的《儒林外史》评点只有三种”(《宁波师院学报》1988年第2期《李汉秋研究儒林外史成果综评》),即最早的卧闲草堂本评点、齐省堂增订本评点、天目山樵评点。此外,还会有吗?
天日山樵评点的整理
张文虎评点《儒林外史》时笔名天目山樵。他南汇秀才出身,是《儒林外史》的热烈爱好者和热心评荐者,同治十二年(1873)暮春就写过识语,刊在次年出版的上海申报馆第一次排印本《儒林外史》(简称申一本)中,一直到光绪五年(1879)、六年(1880)、七年(1881)又几次写了识语,真可谓乐此而不疲耶!在南汇和上海,继黄小田之后,张文虎成为评点和传播《儒林外史》的中心人物。他的评点本先后借给雷谔卿、闵颐生、沈锐卿、朱贡三、杨古醌、艾补园过录,这些人又辗转传给其他人过录或阅览,例如艾补园就曾借给徐允临过录。和他一起切磋《儒林外史》的还有黄小田之子黄安谨等人,实实在在形成了上海周边的“儒林外史沙龙”。
张文虎传给各人的评点本“随时增减,稍有不同”,有时出入还相当大。光绪三年(1877)他就说“予评是书凡四脱稿矣”,过去没有全盘整理过。我收集到多种传本进行比勘,从而厘清定名为天一评和天二评两种:
第一种简称天一评,是光绪七年(1881)由上海申报馆第二次排印本《儒林外史》(简称申二本)采作句中夹批和回末总评的。第二种简称天二评,是单独印行的,又有两版:第一版,光绪乙酉(1885)上海宝文阁刊行的《儒林外史新评》;第二版,光绪丙戌(1886)刊行的印有徐允临光绪丙戌(1886)校阅题记手迹的《儒林外史评》,对第一版的许多误字作了校正,但封面仍署“光绪乙酉夏宝文阁藏板”。天二评和天一评是张文虎在不同时候写的评批,天二评被徐允临称为天目山樵“评语定本”,相同条目的文字一般比天一评准确、洗练一些。天一、二评有一些条目重合;有一些条目是此有彼无,或此无彼有;还有一些条目是部分重合,另一部分则此有彼无或此无彼有。过去不辨,只笼统含糊地称为天目山樵评,我经逐条比勘,厘而为二。
从好斋辑校本
和苏州潘氏清抄本中的三种评批
我在上海图书馆的一大收获是发掘出《儒林外史》从好斋辑校本。“从好斋主人”徐允临,原名大有,号石史。上海诸生。他是《儒林外史》和天目山樵评语的积极传播者和校订者,经常同张文虎、王承基、华约渔、杨古韞、艾补园、闵颐生以及金和之子金是珠一起,研读、谈论《儒林外史》,是该沙龙的积极分子。他曾两次过录天目山樵评语于从好斋辑校本中。除辑录天一评、天二评外,他自己还增评十几条,“加石史小印以别之”,同时辑录华约渔评语十余条,以“约记”作标志。此外,在苏州潘氏清抄本《儒林外史》中有两条潘祖荫眉批。这是我1982年新发掘出来的三种评批。
甲步青《小栖霞说稗》的评语面目
平步青在《霞外擂屑》卷九《小栖霞说稗》中有数十条评语,对《儒林外史》和天目山樵评语进行了指源、考据、正讹、纠误的评述,过去未有人辨明其性质,我还它以《儒林外史》评语的面目。
以上种种辑而收入《儒林外史会校会评本》,上海古籍出版社首版于1984年。因有种种创获,该书荣获首届(1978-1985)安徽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第一次印刷四万五千册脱销后,1986年第二次印刷又很快售罄。
黄小田评点尘封一个多世纪后重见天日
书丛莽莽,即便是清代的《儒林外史》评点,也难于一次探求穷尽。张文虎说“昔黄小田农部示余所批《外史》……农部所批颇的作者本意,而似有未尽,因别有所增减,使工人有议重刊者,即以付之,三年矣,竟不果。”黄小田之子黄安谨序《儒林外史评》时也说:“先君在日,尝有批本,极为详备,以卷帙多,未刊。”张文虎的《儒林外史评》号称“间附农部旧评,所标萍叟者是也”,实际上只有三条。那部“极为详备,以卷帙多,未刊”的黄小田评批,一个多世纪以来,竟一直湮没无聞,不知下落。
1985年夏,我意外地看到在一部苏州群玉斋本《儒林外史》上,用墨笔和红笔密密麻麻写下的许多批语,但没有任何说明。不熟悉《儒林外史》评点者,不知为何物,而我刚搞过二会本,很快辨认出来,红笔过录的是1881年版的天目山樵评语。那么,墨笔眉批是什么呢?经过仔细考察发现:首先,批于卷首闲斋老人序后和总回目后的两则题识较长,明署“当涂黄富民序”和“小田氏又识”。其次,有十三回的回末墨笔总评都署明“黄评”,自是黄富民评的简称。再次,各回总计二干余条的眉批,虽无署名,但其观点、用语、笔迹都与题识、总评一致;况且两种传本的天目山樵评语中标明萍叟云的三条都在其中,并没有另外标志,也可证明墨笔眉批同是黄富民所评。复次,从黄富民评、天目山樵评的比较中所显示的二者的关系,也完全符合历史的真实情况。我的发现和论证发表后,获得学术界、出版界普遍认同,至此,黄小田评终于冲破一个多世纪的尘埃重见天日。我把黄小田评加入原来的《儒林外史会校会评本》中,是为第二版。为了区别,更名为《儒林外史汇校汇评本》,1999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则仙评点的发掘
在一本上海申报馆第一次排印本《儒林外史》上,眉批密密麻麻,在抄写“天一评”和一条“百花庄农”评之外,还有一百三十七条眉批和回末总评。落款杂署的笔名有:仙、谪仙、朱谪仙、则先(谪仙的谐音)、朱则先、醉仙、抱仙、橘仙、蟊木山人(木合为“橘”字,山人合为“仙”字)、最不羁生、不奇生、卧读生、白鹂池钓徒、退速庐主、美、海上羽公(海上寓公的谐音)等。其中署“则仙”者过半,其他异名多是“则仙”的变奏,因统称则仙评批。
“则仙”何许人也?南汇上海一带的“《儒林外史》沙龙”,以天目山樵为中心,以传抄和评骘天评为基本活动。则仙的评语透露他与天评及其沙龙中人关系密切,有可能即上海及其周边人。再者,第三十回总评署“癸卯巧月卧读生志于泖东之一乐居”,由“泖东”等地名知其为松江人。后访的确,我两下松江,拜访当地文史学者和走访有关机构,终于锁定朱昌鼎。查知他是光绪十六年(1890)庚寅年的“恩贡”(疑即天目山樵提到的“朱贡三”),有署名“云间不羁生”的《词媛姓氏录》等多种著作传世。考核后已将则仙评批增补在2010年的第三版《儒林外史汇校汇评》的书末,2021年版(即将面世)则正式插入小说正文作为夹批和回末总评。
童叶庚评批的出现
新近朱泽宝副教授发表了《新见(增补儒林外史眉评)考论》(《文献》2021年3月),这是又一个发现。经查,童叶庚(1828-1899),字友莲,号松君,晚号睫巢,崇明(今属上海市)人。1845年17岁考上秀才,经捐纳踏上什途,历任浙江数地县丞,1884年秋以军功擢升德清知县。光绪十四年(1888)遭革职后来到他丈人祝家的所在地苏州过起寓公生活,以金石书画自操,颇延时誉。他博学嗜古,多智擅游艺。1862年起,以民间流传的七巧板为基础,将七块拼盘增至十五块,以此“益智十五巧板”玩具暨《益智图》系列书而闻名。
光绪癸巳年(1893)撰作《增补儒林外史眉评》,底本是“齐省堂增订正本”。他说齐本原有的“惺园批注,先得我心。凡经评出者,不复赘言”,所以称自己的评语为“增补”。但此“增补”却并不附着在原书原评上,而是在另纸上另行文。承朱教授同意,将他初步整理的《增补儒林外史眉评》(简称童评)提供给我,经我重新校勘,加入《儒林外史汇校汇评》第四版,将童评各条分别插入小说相应正文之下作为夹评。至此,评点已由三种增达十一种,《儒林外史汇校汇评》仍然是当今收集最全的唯一汇评本。
呜呼!余耕耘此书,从动工至今,“一番番春秋冬夏”,倏忽已阅四十个寒暑矣!人寿苦短,再阅其半数已不可冀,愿书寿可达。
周谷城期望的“儒林外史基础研究”系列
周谷城副委员长生前曾见此书及余之其他纂著,为余题写“儒林外史基础研究”的总书名,希望能继续出成丛书系列。经数十年努力,现在,关于整理作品的此书,可作为“儒林外史基础研究”系列之一;关于研究作者的《吴敬梓诗传》作为“儒林外史基础研究”系列之二(已面世);与本书初版出版于同年同社的兄弟篇《儒林外史研究资料》已扩充为《儒林外史研究资料集成》作为“儒林外史基础研究”系列之三;即将面世的《李汉秋讲儒林外史》作为“儒林外史基础研究”系列之四:有作品本身,有作者传记,有研究资料,有作品阐说,庶几构成系列,不辜負周老厚望矣。
今年是吴敬梓诞辰320周年,余将此“儒林外史基础研究”系列,敬献于伟大小说家在天之灵,襄助他的经典小说典范长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