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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中国书店亲历的一次善本传奇

2021-05-30彭震尧

藏书报 2021年44期
关键词:文渊阁四书四库全书

彭震尧

中国书店所藏的6册文渊阁本《三鱼堂四书大全》,先后经过我与中国嘉德国际拍卖公司的拍卖以及中国书店的门市共售出5册,其中1册被某博物馆收藏,其余4册均进入私人藏家手中。此次出现在“中国书店2021年秋季文物拍卖会”上的《三鱼堂四书大全》卷十二,即为私人收藏中的1册,经故宫博物院研究馆员翁连溪先生鉴定确系文渊阁本《四库全书》。查《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内记《四库全书》收陆陇其著作十三种,其中抄录七种,存目六种,《三鱼堂四书大全》即为存目书之一,所不同的是此书已经抄录完毕,并钤盖阁宝,可见其经过馆臣磨勘,经历更不为寻常。

文渊阁本《钦定四库全书·三鱼堂四书大全》的面世,纯属我的一次偶然发现。

那还是20年前的1999年,我时任北京海王村拍卖公司经理,作为股东的中国书店会依据拍卖会的筹备情况提供一些拍品,虽然数量不多,所占比例不大,但是在整场拍卖会上颇有画龙点睛之意。

记得那年9月下旬,经中国书店领导批准,在有关人员的带领下,我进入中国书店善本库为秋季拍卖会挑选拍品。无意间抬头看到靠北墙书柜的顶端摆放着6册包背装的书,因为明代古籍多包背装,便随口问道“这是什么书?是明版吗?”陪同的同事抬头看看,说道“记不清了,你拿下来看看吧。”于是我便搬来高凳,爬上去顺手取下一册。只见书的封面不是我们通常所见的磁青纸,而是葵绿色的丝织品,由于年代久远,已经有些发黄褪色。封面左上侧也没有按照惯例粘贴的书签,书名就直接用墨笔书写在绢面上。先是大字一行,自上向下写着“钦定四库全书”6个字,下面字体缩小近一半,分为两行,右侧一行书写“经部”二字,左侧一行书写“三鱼堂四书大全”及卷数。翻开书,赫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枚硕大的正方形红色阳文“文渊阁宝”印,这不禁让我大吃一惊。文渊阁所藏《四库全书》不是已经在1948年全部运往台湾了吗?这里怎么会出现钤“文渊阁宝”的《四库全书》呢?这真是紫禁城文渊阁所藏《四库全书》吗?难道现在收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内的《四库全书》有缺本吗?这6册书是如何散失在民间的?是清末民初朝代变更时被太监或宫内人偷偷带出皇宫的?还是民国22年(1933年)故宫古物南迁时散失在北京的?或是1948年运往台湾时不慎遗落在民间的?或许它根本就与文渊阁没有丝毫的关系,而是书贾伪造的赝品?这一连串的疑问与遐想瞬间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是否真本?

“大胆假设”后的“小心求证”

为了尽快搞清楚这一系列的问题,我首先委托台湾朋友到台北故宫博物院进行核实,反馈回来的消息是: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文渊阁本《四库全书》完整无缺,《全书目录》中未见著录有《三鱼堂四书大全》,而且《排架图》上也未见此书,在书架上更没有收藏此书的书匣。难道这真的是一部书贾伪造的赝品?再细细观看,葵绿色织锦书衣,包背装,书高31.4厘米,宽20厘米,半框高22.3厘米,宽15.4厘米,半叶8行,行21字,小字双行同,边框及丝栏、上单鱼尾均朱砂描绘,文字用极工整的馆阁体墨笔书写。首页首行书“钦定四库全书”6字,第2行书“三鱼堂四书大全”及卷数,第3行书作者“赠内阁学士陆陇其撰”9字,从第4行开始进入正文。首页正文上钤印边长12.5厘米正方形朱色阳文“文渊阁宝”印1方,书尾卷末页钤盖高5.2厘米,宽4.9厘米准正方形朱色阳文“乾隆御览之宝”御玺1方。此外,书末衬页上还有墨笔书写的总校官、校对官的姓名。从装帧上看,完全符合《四库全书》按春、夏、秋、冬四季变换书衣的规定,即经部书衣为绿色,史部书衣为红色,子部书衣为蓝色,集部书衣为灰色,此书属经部,故是绿色书衣。从书写格式上看,书衣及首页首行均先书“钦定四库全书”6字,然后再写书名、作者、正文,完全符合《四库全书》的抄写要求。从文字上看,全部用整齐的馆阁体墨笔书写,符合“字画工整”的缮写章程。从用印章上看,完全符合《四阁全书及续三分全书用宝情形单》中规定的“文渊阁:前页本阁宝,后页乾隆御览之宝”的规则。从纸张上看,纸质绵厚挺实,洁白细腻,为宫内使用的上好金线榜纸。我又依据民国间上海商务印书馆按原大影印出版的文渊阁藏《四库全书》四种样书进行了认真的比对,发现两书的尺寸、书写的格式、每行的字数、印章的大小等都完全一致。而且此书字体的书写有着明显的重叠感,“文渊阁宝”印章用朱砂印油钤盖在文字之上,完全符合书写检验完毕后“交懋勤殿一律用宝”的规则。再查阅中国书店老师傅们编辑的《中国书店三十年所收善本书目》,在第16页“经部四书类”有如下著录:“三鱼堂四书大全存卷七至十六,清陆陇其撰,四库全书本,有‘文渊阁宝朱印,开花纸六册”。至此,完全可以认定此钤盖有“文渊阁宝”印的《三鱼堂四书大全》确为文渊阁本《四库全书》真本,并不是书贾们的伪造赝品。

撤出本? 未能入阁另有其因

既然是文渊阁本《四库全书》,那又为什么未被收入阁中呢?带着这个疑问,我查阅了有关资料,在否决了赝品书、禁毁书的猜想后,最终认为此书应是《四库全书》的撤出本。撤出本,是《四库全书》中一种极特殊的情况,起因是乾隆五十二年(1787)乾隆帝查看《四库全书》时,发现李清所著《诸史同异录》一书有“诋毁”朝廷字句,于是便命对乾隆四十六年( 1781)以前编纂完成,且抄写完毕收入文渊阁中的书籍再次进行检查,凡发现有对朝廷不利等原因的书,即从书匣中撤出,再换以其他书籍补入,陈垣先生曾著有《四库撤出书原委》进行过考证。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辑的《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一书中,乾隆五十三年(1788)十月二十四日《軍机大臣奏查四库全书内应行撤出销毁各书情形片》所附清单上就有文渊阁撤出9种书的详目。除此之外,还有另种撤出本,这就是在撤书、毁书的同时,又不断将一些新的书加入进来,在《军机大臣阿桂等奏遵议纪昀文渊阁书籍错误换写分赔折》《军机大臣庆桂等奏查明四库全书空函及应增书籍情形折》《谕(巴勒布略)(廓尔喀纪略)(安南纪略)均已颁行著毋庸补入》等奏折内均可见有关记载。直至嘉庆八年(1803)仍可见《谕内阁四库全书内未缮入高宗诗文及续办方略等书著一增入庋藏》折中,不仅要求增收高宗帝诗文,同时亦要求将“《八旬万寿盛典》及续办方略、纪略等书亦应一体缮入庋藏。”新书的不断增加,必然打乱原来的计划与安排,再加之“卷帙浩繁,非一时所能翻阅,而多人抽看曝晒,易至损污,入匣时复未能详整安宁,其弊更甚于蠹”。总纂官纪昀在乾隆五十三年(1788)十一月十七日呈乾隆帝的奏折中就一方面讲述了“匣少书多”的情况,另一方面又提出了“择次等之书,量撤数部为插入空匣之地”的解决办法。文渊阁需要撤换多少部书呢?在纪昀的另一份奏折中写道:“现在文渊阁清查撰卷册函,并将留空各匣按书之篇页多少,核定实数,及撤毁、补入、添纂、添缮各书,依次将换之一百余匣。”可见,文渊阁所撤出之书除去因“悖诞不经”“语涉违碍”“语涉猥亵”等原因撤出禁毁外,还有因“书多匣少”等原因被撤出的图书。我认为《三鱼堂四书大全》即是因此种原因而被撤出,故而失去了入阁的资质。

余书何在? 仍有一册下落不明

自从发现了这6册文渊阁本《三鱼堂四书大全》后,我就一直在想:当初此书流人民间时尚存有多少卷?现在还有多少卷流存在世?它们又被收藏在什么地方呢?一日忽接时在北京故宫博物院图书馆工作的翁连溪先生打来的电话,告知中华书局出版的《日本学人中国访书记》中有关于此书的记述。我立刻网上函购,在第248页长泽规矩也先生所写的《收书遍历》一文中有相关记述。从他的记述中我们可以得知此书在1930年时即为残本,存世有10册,他将第一册收入囊中。第二年,即1931年,其余9册曾出现在时任北平图书馆馆长袁同礼的书桌上。后其中的6册进入了中国书店。

被长泽规矩也买走的第一册以及其他三册文渊阁本《三鱼堂四书大全》是否还存世?如果存世,那它现在藏于何处?这是我发现此书后一直未解的谜。2018年,台湾藏书家潘思源先生亲赴日本,终在东京静嘉堂文库查到了当年长泽规矩也买走的那一册,即卷首、卷一,至今还完好地保存在文库中。2020年底,我又获悉北京大学图书馆可能藏有两册,即联系曾在该馆工作过的姚伯岳先生代为查核,很快收到回复,告知学校图书馆确实收藏有两册钤盖有“文渊阁宝”的《三鱼堂四书大全》,目录上是这样著录的:

“《三鱼堂四书大全》,(清)陆陇其撰,抄本,线装,1册(1函),四库全书,卷内有文渊阁宝、乾隆御览之宝等印,存卷32-33卷,典藏号PC/0856/7174。”

“《三鱼堂四书大全》,40卷,(清)陆陇其撰,清文渊阁,抄本,线装,1册(1函),存卷2,典藏号SB/096.08/7474。”

至此,1930年长泽规矩也见到的10册文渊阁本《钦定四库全书·三鱼堂四书大全》已知其中9册的下落,现还有1册下落不明。

中国书店所藏的6册文渊阁本《三鱼堂四书大全》,先后经过我与中国嘉德拍卖公司的拍卖以及中国书店的门市共售出5册,其中1册被某博物馆收藏,其余4册均进入私人藏家手中。此次将出现在“中国书店2021年秋季书刊资料文物拍卖会”上的《三鱼堂四书大全》卷十二,即为私人收藏中的1册,经故宫博物院研究馆员翁连溪先生鉴定确系文渊阁本《四库全书》。查《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内记《四库全书》收陆陇其著作十三中,其中抄录七种,存目六种,《三鱼堂四书大全》即為存目书之一,所不同的是此书已经抄录完毕,并钤盖阁宝,可见其经过馆臣磨勘,经历更不为寻常。

文渊阁本《钦定四库全书·三鱼堂四书大全》虽未正式入阁收藏,但其装帧、书写、行款、格式、用印,处处都与阁内所藏完全一致,可以说窥其一斑,可见文渊阁本《四库全书》全貌。这不仅是我们研究文渊阁本《四库全书》的最好资料,也是大陆内仅存数册文渊阁本《四库全书》的原物,更是唯一散失在民间的文渊阁本《四库全书》实物,如用“凤毛麟角”这句成语来进行比喻,我想是一点都不为过的,而它本身所固有的文献价值与学术价值则更不可低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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