睹书怀旧忆四老

曹积三

师友所赠之书，是我珍藏的爱物。

我常常面对长长的书柜，望着那一条条书脊出神，会情不自禁地抽出一本，翻动起来，凝视扉页上的署名题字，仿佛又嗅到作者亲切的气息，听见了那书旁的朗朗笑声……

《阳翰笙选集》第五卷《革命回忆录》，是阳翰笙老赠我的一卷书。

那是1990年6月的一个上午，我去北太平庄翰老家，取其为《中国影人诗选》撰写的序言，当我登门时，见他已在客厅里候着我这个晚辈。

翰老一派儒雅之风，待人亲切，热情。

他一面让茶，一面说着影人诗选和电影界的事。

临别，他将自己选集中的一卷赠给了我，并在扉页上遒劲而工整地写道：“积三同志指正。”还一丝不苟地署了名字“阳翰笙”，这让我诚惶诚恐。

翰老在戏剧、电影、文学上的成就，令人仰视；而那叱咤风云的一生，堪称功勋卓著的革命领袖；他是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长期以来，又是文化战线的领导者之一。他的谦逊，更让人体味到一种品德的伟岸。

尽管岁月流逝，但每每端详翰老的署名题字，心中便陡起敬意。

《诗论》是艾青老赠我的大著。那年，北影的一个剧组突发奇想，在丰收胡同21号开镜，那儿是艾老的家。

原本阒静的四合院里，骤然热闹起来了。艾老的夫人高瑛大姐热诚地帮着剧组忙这忙那，还做了她拿手的打卤面招待大家。院子里的景象，引来艾老的兴致。他坐在书房前，透过落地的大玻璃窗子笑吟吟地朝外望着。艾老招手把我让进屋里，亲切地同我聊起电影和诗。我探问诗坛泰斗：“诗和电影，您更喜欢什么？”他微微笑道：“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说罢，讲起在延安时，看电影的情景。那会儿，延安的图书馆只有几部苏联的原版拷贝，放映的时候，就由诗人萧三现场翻译，尽管那放映的效果不怎么好，可人们依然看得津津有味。

艾老对于电影与诗的见解是独到而深刻的。他说：“电影与诗，尽管是不同的艺术形式，但本质上是相通的。银幕，是用真善美的内容展现生活的诗情、诗意；诗，也恰如电影一样，写出美的意境、美的画面来，才能打动人。电影，是银幕上的诗，诗，是纸上的电影。”

说得多么精当，点到了诗与电影的真髓。我告诉艾老，自小就读他的诗，从背诵，到理解，到渐渐悟懂，一路相随。觉得艾老的诗，不仅富有哲理，而且有画境，就像一幅幅电影的定格镜头，教人遐想无限。

百年影人的诗歌大成《中国影人诗选》编就，艾老挥毫题写书名，见证了诗与电影的不解之缘，也见证了诗坛泰斗对电影事业的支持与期望。

谢和赓老赠我的书有三部，其中两部是谢老的已故夫人——明星作家王莹的作品《宝姑》和《两种美国人》；另一部是李润新所著《洁白的明星——王莹》。

谢老是隐秘战线的老英雄，抗战期间，王瑩率救亡演剧队赴南洋宣传抗日，筹赈义演，筹集到相当三千万美元的巨款，为我国人民的抗战，立下功勋，而这其中，没有谢和赓的周旋与运作，是不可想象的。后来，他们远赴美国，为中美两国人民的友谊作出贡献。

暮年，他策划、组织作家撰写王莹传记和有关电视剧的创作，出版她的遗作，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谢老曾送我一帧墨宝，墨光闪闪：

富贵不能淫

贫贱不能移

威武不能屈

真理不能离

成就不能急

挫折不能息

此乃谢老和王莹的六不座右铭。谢老不愧是著名书法家谢顺慈的哲嗣，其字隽永深秀，气象非凡。这帧墨宝上面，除钤有谢老的朱红印章外，还有一方王莹的阴刻朱印，钤在谢老印的上方，以示与王莹同在，其情令人动容。谢老与王莹之爱，超越了生，也超越了死，是惊天地，泣鬼神的生死同心。

林杉老的夫人曹汝仪大姐赠我的是《林杉评传》。

林老是我一牛中最为敬重的前辈师长。每次想起他，便仿佛望见他客厅中画家张仃写的那幅“静心如兰”。

林老并非仅仅是著名的电影剧作家，更是民族解放斗争的热血革命家。早年，他在上海从事工人运动时，便两次被租界的巡捕房关押。大革命失败后，再次被捕，又在国民党的杭州陆军监狱度过五年铁窗生涯。虽经炼狱，信仰，依然坚定如山；革命，依然斗志弥坚。

他被囚的监狱，就是南宋大理寺的旧址，岳飞就屈死在大理寺的风波亭。汝仪大姐告诉我，当时，林老是奉党组织的指示出狱的，却悄悄地被加上了与事实不符的“叛徒”罪名。这无形的巨大精神十字架，从1936年直至1986年，整整压了他五十年，直到离休前，才得以雪耻明冤。

尽管如此，林老跃马持戈，一刻也没有停止为民族的解放而战斗。出狱后，便直奔山西抗日疆场，在灵石组建500余人、300多支枪的地方游击队开展游击斗争。又在烽火连天里，创建领导吕梁剧社，挑旗大众剧社和七月剧社，以戏剧为武器，为民族之新生，不顾枪林弹雨，戎马关山。

转战新中国电影战线后，他创作了《上甘岭》《党的女儿》《冬梅》等十一部电影，为红色经典时代筑起擎厦之作；其任主编时期的《大众电影》每期发行达960万份，成为百姓最为喜爱的精神食粮；主办的《大众电影》百花奖评选活动，可谓弘扬民族电影文化之盛典。

信仰，事业，祖国与人民，他爱得是如此深沉。这爱恋，使他的内心变得如山泉般清澈，江河般畅达，大海般深沉，人世间无甚可将之摧毁！

在整整50年的岁月里，书，修炼了他的兰心梅骨；书，成为他最忠实的战友，他以读书应对苦难，以工作了却苦难。我有幸在林老麾下工作过多年，聆听过林老的诸多教诲，有他为榜样，为楷模，荣辱沉浮何足挂齿？世间还有什么危厄不能度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