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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庸是什么

2021-05-30易中天

阅读(书香天地) 2021年9期
关键词:老好人常人法家

易中天

中庸这个思想,以前是受批判的。甚至在有的时期,中庸的名声很不好。为什么不好呢?因为“斗争的哲学”。讲斗争,是谁的哲学?法家。法家是主张矛盾、主张斗争的。矛盾这个词的“著作权”,就属于韩非嘛!而且法家主张的斗争,还是你死我活势不两立的,叫作“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这个话,虽然是《红楼梦》里面的;但这种思想,来源于法家。法家既然讲“斗争的哲学”,则儒家的中庸之道,就被定义为“调和的哲学”。什么骑墙啊,和稀泥啊,好好先生啊,没有原则啊,各打五十大板啊,这就是很多人理解的中庸之道。

中庸不是什么

第一,中庸不是老好人。

老好人在孔子那里叫“乡原”,也写成“乡愿”。即便是“乡原”,这个“原”也要读作愿。什么叫作乡原?在《尽心下》,孟子有个定义——

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

什么意思呢?第一,挑不出毛病。所谓“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就是你要反对他吧,他没什么可反对的;你要批评他吧,他没什么可批评的。第二呢,看起来很好,又忠诚,又诚信,又廉洁(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所以,第三,大家都喜欢他(众皆悦之)。第四,他自己也很得意(自以为是)。但是,他在本质上,是同流合污(同乎流俗,合乎污世),不合正道(不可与入尧舜之道)的。这样的人,就叫作老好人,就叫作乡原。

对于这样的人,孔子怎么说呢?《论语·阳货》说——

乡原,德之贼也。

什么叫贼?现在的理解,是小偷。做贼嘛,偷东西。但古文不是这个意思。贼,在古汉语里面是人身伤害。偷东西叫什么呢?叫盗。盗是财产侵犯,贼是人身伤害,寇是外敌入侵,匪是犯上作乱。比如日本鬼子,就叫日寇;德国鬼子,叫德寇。这些都是外敌入侵。国民党和共产党打仗,就不这么叫。双方都管对方叫匪,没有叫寇的,也不叫贼,也不叫盗。孔子说“乡原,德之贼也”,就等于说老好人对道德进行人身伤害,会要了道德的命。

孔子对老好人,为什么如此深恶痛绝呢?孟子说,是因为孔子痛恨那些似是而非的东西(恶似而非者)。在孔子的眼里,老好人就好比稻田里的稗草。它长得和稻子很相似,但它不是稻子。田里面稗子如果多了,稻子就长不好。这就好比癌细胞。癌细胞也是细胞。它为什么不好?因为它“吃饭不干活”。癌细胞跟正常细胞一样,也要吸收我们人体的营养,却又不承担细胞的功能,生长速度还特快。结果它占了一个地儿,正常细胞就不能生长不能工作了。全身都长满不干活的癌细胞呢?人就死了嘛!如果全社会都是老好人呢?这个社会就死了。所以老好人就是“德之贼”,中庸也不可能是老好人。

第二,中庸不是和稀泥。

据《论语·颜渊》的记载,有一次,鲁国的执政者季康子,向孔子讨教“黑社会问题”,说我们这个地方盗贼猖獗,该怎么办?孔子说——

荀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

就是说,如果你们这些当权派自己不贪心,就是奖励盗窃,也没人去偷去抢。言下之意,民间盗窃盛行,是因为官方贪得无厌。这个话,就说得很重、很直,而且明摆着会得罪人,哪有一点和稀泥的意思?

实际上,孔子这个人,是实事求是、直言不讳的。据《论语·为政》记载,有一次,孔子对他的学生子路说:

由!诲女(汝)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由,就是仲由,也就是子路。知,有两个读音,既读知识的知,也读智慧的智。孔子说,阿由啊,让我来告诉你,什么叫作知识?什么叫作智慧?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这就是智慧,这就是知识。所以,他是个实事求是的人,他不会主张和稀泥。

第三,中庸不是没原则。

孔子这个人,其实是很讲原则的。《论语·为政》里面记载了他这样一句名言——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这里的这个比,古时念成避。比和周,是相反的。周是什么呢?周是团结。比是什么呢?比是勾结。比方说,吃吃喝喝,拉拉扯扯,狐朋狗党,酒肉朋友。周呢?和衷共济,精诚团结。我们都知道一句名言——团结是要有原则的。无原则地在一起,那就是勾结,就是比。所以,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甜如蜜。小人勾结在一起是毫无原则的。因此,作为“君子之交”,中庸就不可能是没原则。

实际上,在儒家这里,中庸不但是讲原则,而且中庸本身就是原则,是最高的原则。《论语·雍也》记载孔子的话说一

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

就是说,中庸作为一种道德,难道不是最高的原则吗?可惜已经很久不见了。那又怎么办?当然是应该坚持这种原则,回到这种原则。

由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来:中庸不是老好人,中庸不是和稀泥,中庸不是无原则。

中庸是什么

第一,中庸一定是常人之道。

什么叫“常人之道”?就是普通人也能做到的,不是什么神秘的东西。儒家的伦理道德学说有一个特点,就是强调任何人,所有人,最普通的人,再没有文化的人,都能做到。所以,他们绝不唱高调,绝不提一个高不可攀的目标出来。比如《礼记》里面讲,一个孝子,应该做到“出必告,反(返)必面”。什么意思呢?就是出门的时候,你一定要告诉父母亲;回家以后,也一定要跟父母亲见个面。做不做得到?做得到吧!太容易、太好做了!但儒家认为,这是做人的本分,也是很高的道德。为什么呢?因为你有将心比心、推己及人的心理能力,能够处处替别人着想。比方说,你能够想到,不打招呼就跑掉了,然后半天不回来,父母亲要担心啊!为了不让父母亲担心,出门之前一定要打个招呼,回家以后一定打个照面。这就是孝心,也就是孝行啊!这种孝行,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中庸也是这样。一个“不走极端”,一个“不唱高调”,有多难呢?实在不难。但是真要做到,又很不容易。不信你去看中国人,尤其是中国的读书人,又尤其是读书人当中的“愤青”,又尤其是“愤青”当中的“爱国愤青”,有几个是不唱高调、不走极端的?没有几个。为什么?为了把自己跟那些“平庸”的、“庸常”的,甚至“庸俗”的大众区别开来。也就是说,他们绝不能“庸”。这就要唱高调。是啊!不唱高调,怎么表现“爱国主义”呢?不唱高调,怎么表现“理想主义”呢?不唱高调,又怎么表現“道德情操”和“高风亮节”呢?所以,他们是一定要设立道德高标,并且拿这种“高标”去要求别人、批判别人、谴责别人的。至于这些要求是否合理,是否可行,他们可不管。

唱高调的结果必然是走极端。为什么?因为高调就是极端,否则就叫“中调”了。走极端是谁的思想方法?法家的。前面说过,矛盾一词,就是韩非发明的嘛!韩非还有一句话,叫做“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兼时而至”(《韩非子·显学》)。也就是说,冰,和燃烧着的炭,能够在同一个器皿中长期共存吗?不能。不是冰熄灭了炭,就是炭融化了冰,要不然就是冰也化了,炭也熄了,同归于尽。同样,严寒和酷暑,也不可能在同一时刻到来。所以,你只能走极端:要么冰,要么炭,要么严寒,要么酷暑。

但是,法家走极端,却并不唱高调。先秦诸子儒墨道法,前三家都是理想主义者,唯独法家是现实主义者。法家,怎么会唱高调?其实,就连先秦时期的儒、墨、道三家,也不唱高调。他们主张的那些东西,克己复礼也好,平等互利也好.无为而治也好,也不是多难的事。之所以不能实现,不是调门太高,是不合时宜。

那么,后来的人,怎么就既唱高调,又走极端呢?我认为与汉武帝和董仲舒有关。他俩干了一件什么事?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要独尊,就得拔高。高高在上,才能唯我独尊嘛!这下子,调门可不就高了?但是,汉武帝的子子孙孙,还有后来的那些统治者,心里跟明镜似的。他们很清楚儒家那一套,其实不能治国,只能用来忽悠,忽悠老百姓不造反。真正管用的,还是法家的“两面三刀”,也就是赏和罚,以及权势、权術、刑法,即“势、术、法”。总之,武帝以后,历朝历代统治者的办法,是明儒暗法、外儒内法、阳儒阴法。儒家是公开的执政党,法家是暗中的执政党。法家走极端的思想方法,当然能够流行。

这倒也是顺理成章的事。然而结果是什么呢?是孔子被神圣化,中庸被妖魔化。也就是说,当孔子被哄抬到“唯一圣人”的吓人高度时,他最钟爱的“中庸之道”却完全变了味儿,变成了和稀泥、没原则、风吹两边倒、各打五十大板等等。这也不奇怪。既唱高调又走极端的人,是不可能真正理解“中庸”的;而那些被种种高调逼得走投无路的人,也就只好装样子、耍滑头。结果,中庸变成了一厢情愿。

第二,中庸一定是适中之道。

因为中庸不仅是“庸”(不唱高调),更是“中”(不走极端)。这就肯定要“适中”。比方说,既不唱高调,也不趋下流,既反对只有追求,又反对没有底线。如果你只有追求,不考虑现实,不断提一些很高的道德标准要求,这就是走极端。如果你放任自流,连底线都没有了,也是走极端,都不是中庸。

不过,中庸讲适中,还因为它是“常人之道”。常人是什么人?是大多数,也是中间派。圣人,像尧舜那样的,或者像基督、像佛祖那样的,是极少数。恶魔、恶棍、十恶不赦的家伙,也是极少数。大多数是常人,是普通人。他们不像圣人那么好,也不像恶棍那么坏,所以是“中间派”。为他们定标准,可不就得“适中”?

由此可见,适中,不但是“中”,而且是“适”。适,可能比“中”还重要。或者说,中,其实是为了“适”。实际上,世界上没有最好,只有最合适。比方说找老婆、找老公,你说我要找个世界上最好的,那对不起,这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对的。为什么?因为“最好”只有一个。否则,怎么叫“最”呢?那么好了,世界上只有一个女人是最好的,难道大家都去爱她?世界上也只有一个男人最好,难道大家都去找他?那哪成啊!实际上,对你最合适的,就是最好的。这就是中庸,中庸就是最合适。怎样最合适?不走极端。

第三,中庸一定是可行之道。

这一点,应该也不成问题。你想嘛,孔子,他为什么要主张一种“常人之道”?他为什么不弄点儿“惊世骇俗”的东西来?就是为了“可行”啊!正所谓“非不能为高言也”,只因为“非人能共行”,这才“不言之矣”。反过来,他讲中庸,包括讲“以直报怨”,就因为它既平常,又适中,可操作。实际上,孔子,还有孟子、荀子,都是很注重“可行性”的。他们提出的社会改革方案,无论怎样具有理想主义的色彩,都会有“可操作性”。至少,看起来有。也就是说,先秦儒家孔、孟、荀,其实是处于理想主义和现实主义之间的。这也是中庸。不在理想与现实之间走极端,是中;注重“可行性”,是庸。“庸者用也”嘛!

(摘编自上海文艺出版社《中国智慧》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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