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往何处去(节选)
2021-05-30亨利克·显克维支
[波兰]亨利克·显克维支
亨利克·显克维支(1846-1916),波兰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代表作有通讯集《旅美书简》;历史小说三部曲《火与剑》《洪流》《伏沃迪约夫斯基先生》;历史小说《十字军骑士》。显克维支是一位具有民主主义和爱国主义思想的现实主义作家,素有“波兰语言大师”之称。1896年,显克维支完成了反映古罗马暴君尼禄的覆灭和早期基督教兴起的长篇历史小说《你往何处去》,1905年他因这部作品荣获诺贝尔文学奖。
佩特罗尼乌斯所料不差。几天之后,对他忠实并且向来和他一派的涅尔瓦派出一个心腹获释奴给他带话,向他报告朝堂上正在发生的一切。佩特罗尼乌斯的命运在那里已成定局。他告訴他,明天晚上会有一个百夫长去见他,带着他不准离开库迈,并等待恺撒进一步旨意的命令。几天过后,会另有一个信使带来他的死刑判决。
佩特罗尼乌斯不动声色地听完那个获释奴带来的消息。“把我的一个花瓶带给你的主子,”他说,“代我向他表达我发自心底的谢意。我现在知道该做什么了。”
忽然,他开始哈哈大笑,像是想到了一个好点子,迫不及待地要享受这个点子全部实现的快乐。就在那天晚上,他的奴隶们在这个避暑地穿梭来往,邀请在库迈的男男女女的达官贵人们参加优雅裁判官的豪宅宴会。
他把中午时间用来写信,然后沐浴,他命人把自己打扮得像是一位神明,看起来衣装精致,气度不凡。他又走到餐厅,以行家的眼光扫了一眼所有的安排。他信步走进花园,花园里,来自希腊各个岛屿的稚龄少年和美丽少女们正在为他和他的宾客编织玫瑰花环。
他的脸上没有悒郁之象。他没有显露出一丝在意的神色。他的仆从们知道这场宴会特殊的唯一途径是,那些干活让他满意的人,他下令给予丰厚的打赏,对那些让他不高兴或者之前受到过惩罚和斥责的人,他下令轻笞一顿。他对歌唱者和乐师们慷慨解囊,他下令提前给他们丰厚的报酬。最后,他在花园里一棵枝繁叶茂的山毛榉树下驻留,那棵树的树冠上发出飒飒声,宽宽的光束从树冠缝隙间穿过,落在树下的地面,形成一个个亮斑。
他在那里召唤尤尼斯。
她来了,一身素白,发间插着一根香桃木的嫩枝,犹如美惠三女神中的其中一位,美得摄人心魄。他让尤尼斯坐到他的身边,他把指尖穿过她的两鬓,开始像审美家看到了从艺术家的凿子下呈现的雕塑精品,怀着赞叹之情研究她。
“尤尼斯,”他说,“你知道吗?你现在早已经不是一个奴隶了。”
她抬起头,用她蓝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很快地摇了摇头。“我是,我永远都会是,老爷。”她低语道。
他摇了摇头。
“你也许不知情,”佩特罗尼乌斯继续说道,“但是这座房子,那边正在编玫瑰的奴隶,屋内的所有东西,还有和这栋宅子一起的牛群和庄园从今天起是你的了。”
尤尼斯突然坐起来,她转过身。“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个,老爷?”她语含忧虑地问。随后,她靠近他,盯着他的脸。
她害怕地快速眨动着眼睛,脸色变得和身上的外袍一样白,而他则一直微笑着。
“是的。”最后,他平静地说。
一时间,他们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有一丝微风从树叶间拂过。看着她,佩特罗尼乌斯觉得他真的看到了一尊白色大理石雕像。
“尤尼斯,”他对她说,“我想微笑着,心满意足地死去。”
那个姑娘带着心碎神伤的微笑看着他。“我明白,老爷。”
晚上来的宾客人数众多。他们所有人以前都和他共进过晚餐,知道他家的筵席甚至让恺撒的宴会都显得无聊和粗俗。他们没有一个人料到,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聚集在他的餐桌边了。他们中有很多人知道,恺撒已经不待见他,佩特罗尼乌斯失宠了;但是这种情形以前发生过多次,这位圆滑世故的裁判官从来没有在缓和形势上失过手——有时候只是一个大胆的字,或者只是对氛围的巧妙扭转——没有人真的以为他真的在险境之中。他兴高采烈的面孔和一如往常的漫不经心,轻松无扰的微笑驱散了任何人可能有的任何疑惑。
尤尼斯也在微笑。佩特罗尼乌斯告诉她,他想无牵无挂地死去。她把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当作神谕。那天晚上,她美丽得犹如一个奥林匹斯山的梦,肃然得就像一位真正的女神,而且,她的眼内闪着奇怪的,可以称之为欢乐的光芒。头发束在金色发网里的稚龄少年们在宴会厅的门口迎接宾客,给他们戴上玫瑰花环,提醒他们先将右脚踏进房间。屋内的空气带有微微的紫罗兰香气,多彩的亚历山大式灯盏将屋内照的亮亮堂堂。年轻的希腊姑娘们站在倾斜的餐床前,向就餐者的双脚上喷洒香水。歌唱者和齐特琴演奏者们沿着墙壁等待。
光芒四射的奢侈是佩特罗尼乌斯的餐桌上的主调:贴心的服务,昂贵的餐具都闪耀着财富的光辉,但是这里,闪闪发光的展示品是供人品味的,而非突兀迫人的东西,就像这豪奢自然而然地出自于它本身的富庶。欢声笑语和安闲适意随着紫罗兰的香气扩展到整个房间。进入房间的客人们感到放松和自在;这里,没有威胁和危险悬在他们的头上,不像他们在和恺撒就餐的时候时刻出现的那样,对某首歌或者某行诗句不够狂热都能导致死亡。看到柔和的灯光,覆盖着常春藤的酒杯,放在雪堆里冰镇的美酒,以及罕见的餐碟,一股舒服、愉快、适意和心平气和的感觉油然而生。谈话声四处而起,人声嘈杂,兴奋得像开花的苹果树上的蜜蜂,时而响起一串串笑声,赞扬的低语声,又或者是植根于对某个白皙的臂膀或者肩头的深切热情的亲吻声。
喝酒时,客人们小心翼翼地洒出几滴酒给家宅保护神,由此让神明们看护和照顾他们的东道主。即使他们中信仰众神的人寥寥无几也无妨。这是对罗马传统习俗和他们的迷信精神的抚慰。佩特罗尼乌斯躺在尤尼斯旁边,说着从罗马传来的最新消息,品评着新近几桩臭名远扬的离婚,恋情和绯闻事件,论述在圆形露天竞技场里的马车比赛,角斗士斯皮库鲁斯在竞技场里最近赢得的荣誉,以及最新的作品。按传统洒落几滴美酒的他说,他只是为了塞浦路斯的女神王后阿弗洛狄忒才这么做,他说阿弗洛狄忒是唯一真正不朽、威严和永恒的神祗。
他的话如阳光般,照亮了一物又一物,又像吹动了盛开的花朵的夏日微风。最后,他向乐队指挥打了个手势,诗琴轻快地奏响,稚嫩的歌声和谐地唱出。接着,和尤尼斯同是出身于科斯岛上的舞女们在就餐者中摇摆着身躯,瑰丽的身体在透明的纱衣内若隐若现。一个埃及预言师在从摇晃着的水晶棱柱获取的反光中,读取光芒闪烁的虹雾表现出来的运势。
客人们吃饱喝足后,佩特罗尼乌斯从他的叙利亚坐垫上微微起身。
“朋友们,”他犹犹豫豫地说,仿佛不得不提及一件不那么有品位的事情。“我讨厌在饮宴中索要礼物……但是,我想让你们每个人都拿走你们的酒杯,就是你们向众神及我自己的好运气洒下祭品的酒杯。”
佩特罗尼乌斯的酒杯是稀有的宝贝,它们不是闪闪发光的黄金就是珍贵的宝石,而且还被艺术大师们雕琢过。尽管赠送礼物是罗马的一个惯例,就餐者们还是感到高兴。有人开始感谢和赞美他。有的人强调哪怕是朱庇特在奥林匹斯山上和他的宾客们饮宴时也没有这么大方。但是这个举动完全超乎寻常,超出了任何正常的奢侈期望,有的客人认认真真地推辞起来。
他却只是拿起一只米列内碗,一件犹如火红的雾虹,把所有的光芒都比下去了的无价艺术品。
“我一贯用这件东西向塞浦路斯女王致敬。”他说,噙着某种自己独有的快乐微笑。“从现在起,就让其他人的嘴唇再也触摸不到它吧,让其他人的手再也不能为了向其他神明致敬,用它洒出酒水吧。”
他把这件宝贝往撒过藏红花的大理石地面上一扔,它摔到了地上,碎裂成片。宾客们惊讶地瞪着眼。
“开心点!”他对他们说。“别那么一副惊讶的样子!体弱和高龄是我们人生最后阶段的可怜伴侣。但是我将给你们一些忠告和一个良好的示范。你们不必等待体弱和高龄的到来,你们知道。你们可以在体弱和高龄到来之前走开。而那正是我现在所做的。”
“你在做什么?”一些迷惑的声音问。
“我最爱做的事情:饮酒,享乐,听音乐,抚摸你们见到的我身边这幅天仙般的躯体,然后头戴玫瑰花环入睡。我已经写好了对恺撒的告别辞,不过,如果你们想听,我将很高兴把它读给你们听。”
他从倚靠着的紫色靠枕下抽出一封信来,开始阅读。
“恺撒,我知道你等不及要见我,你的帝王之心日夜思念着我。我知道,如果是你拿主意,你会赐给我大量礼物,让我做禁卫军的长官,并且命令提盖里努斯扮演众神为他设定的角色,即在你毒死你的姐姐多米提娅后继承的庄园里养驴。原谅我,我眼下不能去见你了,我以冥界的所有鬼魂,包括被你杀害的母亲,妻子,兄长还有塞涅卡的鬼魂发誓。”
他继续往下读。“生命是一笔巨大的财富,我的朋友,我知道如何从中抓取最珍贵的宝石。但是生命中还有我无法承受的恐惧。啊,请别认为在你杀害你的母亲,妻子,兄长,火焚罗马,把這个帝国的所有正派之士送到地狱里时,我受到了特别的冒犯。不,你这个吞食自己子女的克洛诺斯的孙子。死亡是人类传承的一部分,没人指望你会有其他的举动。但是一年又一年,听你唱的歌,看你瘦的干巴巴的双腿在古希腊战舞中踢打,听你的音乐,你的朗诵,以及你的难听史诗——你这个可怜的蹩脚诗人——我的耳朵受到荼毒,使我难以忍受,促使了我决定宁愿一死。听见你的声音,罗马堵上了耳朵,整个世界笑话你,我也再不能替你羞愧脸红了。刻尔柏洛斯,这只守卫地狱大门的两头犬的咆哮也许会提醒我想到你,但是它的伤害不会有这么深。我绝对用不着非得假装成为他的朋友不可,你瞧,而我也用不着非得为他的声音抱歉不可。”
他最后用一道忠告作为结尾。“祝安康,不过别唱歌了。杀人吧,但是别写诗了。投毒吧,但是别跳舞了。焚城吧,但是别弹七弦琴了。这是你从优雅裁判官佩特罗尼乌斯这里得到的最后一点友好指导。”
就餐者们纹丝不动,他们被自己听到的内容吓呆了,因为他们知道,这记残酷的一击对尼禄的打击比失去帝国还要厉害。他们也立刻意识到,写这封信的人不管他是谁都死定了,他们自己也可能因为听到这封信而陷入危险。
佩特罗尼乌斯爆出一连串的笑声,就好像他刚才不过是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
“开心点!”他喊道,眼光从每个人身上依次掠过。“别害怕。听到的人没有必要宣扬我的信件内容,当然了,我是不会说出一个字的……除非在我们穿过斯梯克斯河的时候对卡戎提及。”
他向他的希腊医生点了点头,并伸出了自己的胳膊。那个希腊人立刻动作起来,用一根皮带绑紧了佩特罗尼乌斯的肱二头肌,切开胳膊肘里面的血管。血喷向餐床上的坐垫,溅了抱着他脖子的尤尼斯一身。
“老爷,”她低喃着朝他俯去,“你觉得我会让你孤身一人走吗?”
“我希望你可以。还有很多东西值得你活下去。”
“即使众神让我长生不老,”她微笑道,“即使恺撒给了我统治世界的权力,我还是会追随你。”
佩特罗尼乌斯微笑,他坐起到足够让她的嘴唇碰到自己嘴唇的高度。
“那么就和我一起来吧。”他说。
她对着医生伸出手臂,俄顷,她的血与他的血交融在了一起。
佩特罗尼乌斯对歌唱者示意,诗琴的琴声和歌唱声又一次在芬芳馥郁的空气中响起。首先,他们唱了悲剧《哈莫迪乌斯》,这位着名的雅典人杀死了暴虐的希帕科斯,接着是阿那克里翁的田园故事,故事里,一个温柔的诗人在家门口发现了阿弗洛狄忒的孩子,那个婴儿又冷又饿,嚎啕大哭。
“啊,神明们是多么地冷漠无情,”诗人唱着,抱怨着,他怜悯那个嚎啕大哭的小家伙,将他抱起来,温暖他,擦干他小小的羽翼,可那个忘恩负义的丘比特却给了他一箭,自此他便再也不知道安宁是个什么滋味。
佩特罗尼乌斯和尤尼斯依偎在一起,他们听着音乐,脸色迅速变白,像一对神仙眷侣般飘忽地微笑着。
歌声停止时他下令端上更多的食物和酒水,并且继续愉快地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那种餐床上的人在就餐时谈及的轻松愉快的话题。接着,他把那个希腊人召过来,把他切开的动脉给绑上一会儿。
“走之前我想小睡片刻。”他说。“塔那托斯来了,但是我想先和许普诺斯呆上一小会儿。”
他迷迷糊糊地陷进无知无觉的睡眠中。他再次睁开眼睛时,犹如一朵苍白的花朵,尤尼斯没有生命的头颅落在他的胸口,他静静地把她挪到坐垫上,挪到他的身侧,这样,他就可以多看到她一次,并且是最后一次了。
他的动脉被再次打开。
歌唱者们看到他的目光,又唱起了阿那克里翁的另一首歌,琴弦被柔和地拨弄着,好不盖过说话的声音。
佩特罗尼乌斯脸色越发白了。
“允许我,朋友们——”乐声消逝的时候,他开始说出最后的语句——“在这里,和我们一起死去的是……”
他没有说完。他的胳膊再次搂紧了尤尼斯,他的脑袋落到了坐垫上,他死了。
赴宴的宾客们明白他未说出口的信息。看着那两句美得无以伦比的尸体,他们是那么像充满了灵感的艺术作品,那么像荣光满身的雕塑。他们知道,他们的世界里,最后一份有价值的品质消逝了,那就是这个世界的诗歌和美。
当高卢军团在文德克斯——一个拉丁语意为“复仇者”的人——的率领下造反时,没有人认为这次的造反会在历史上占据多少分量。恺撒年仅三十一岁。没有人敢抱有这场使帝国痉挛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噩梦会早早结束的奢望。正如人们交口相传的那样,之前有过多次军团造反,但是这些造反没有把任何一个恺撒赶下过台。比如说,在提贝里乌斯时期,德鲁苏平息了上多瑙河的潘诺尼亚人军团叛乱;又如,日耳曼尼库斯结束了莱茵河的军团叛乱。
“当几乎所有恺撒·奥古斯都的继承人都在这个时代陨落殆尽时,谁能在尼禄之后来统治帝国呢?”百姓们自问。
有的人则看着尼禄面貌的赫拉克勒斯巨像,他们无法想象一个能推翻如此势力和权威的力量是什么样儿的。有的百姓承认,他不在的时候他们想念他,因为他留下来代他处理政务的赫里烏斯和波利忒提斯的统治手段比他还要血腥。
在罗马,没有人保证得了生命和财产的安全。法律给予不了保障。体面和人类尊严不复存在。家庭四分五裂。哪怕是最卑贱,最落魄的人也不会产生事情变好的希望。他们听到了尼禄在希腊取得大捷的消息,他们谈论他在舞台上赢取的上千个黄金桂冠,谈论他打败的上千个竞争者。整个世界似乎就像一场装模作样和血腥的狂欢,人们开始认为严肃和美德到了穷途末路,他们看得出来,这是一个跳舞唱歌的时代,一个摒弃所有规矩的时代;至此以后,生活的常态将会是无穷无尽的堕落和血腥。
恺撒本人对文德克斯及其叛军并未给予多少关注。事实上,他让人觉得他对此感到了高兴,因为战争和军团为新的掠夺和战利品打开了道路。他一丁点儿也不想离开希腊,在赫里乌斯警告他,若他再行拖延下去,有可能丢了帝国时,他才向那不勒斯起航。
他留在了那不勒斯。他唱歌玩乐。对似乎随着每一条消息而更加变大的危险,他不以为然。提盖里努斯哀求他想一想,其他的叛军都没有一个做首领的将军,但是文德克斯却是来自以前的阿奎塔尼亚国王一脉,是著名军事将领,经验丰富。
可是,名声和荣誉是尼禄最珍视的目标,他拒绝从那不勒斯离开。
“希腊人住在这里。”他说。“在这里,希腊人听我唱歌,只有他们知道怎么听音乐,只有他们配听我的歌声。”
但是当他听说文德克斯称他为蹩脚的艺术家时,他立刻向罗马出发了。那道佩特洛尼乌斯给他的自得自满造成的可怕伤口,那道在希腊大捷里稍稍恢复的伤口此时又重新裂开了。他急急忙忙赶往元老院,寻求对如此恐怖和闻所未闻的侮辱施加报复。不过,在经过路边一个被罗马人打败倒地的高卢人铜像时,他把它看成是一个吉兆。如果在这之后他提起了文德克斯及其军团,那也只是拿他们开玩笑。
在一个以前从没有在任何地方出现的庆祝仪式中,他返回了罗马。他驾驶着奥古斯都的凯旋战车。一整座竞技场的拱门被拆毁以让他畅通无阻。元老院,贵族和数不清的民众涌上街头欢迎他。墙壁随着欢呼声而震动。
“致敬,奥古斯都!致敬,赫拉克勒斯!”他们呐喊。“致敬,神圣的恺撒!独一无二的奥林匹亚真神,独一无二的阿波罗……不朽之神!”
在他之后的是他的桂冠和牌匾,牌匾上有他在各个舞台上打败的歌唱大师的名字,有他获得了最显著成功的各个城市的名字。尼禄陶醉在喝彩声中,他被喧嚣的掌声所虏获,他激动得差点说不出话来。
“告诉我,”他结结巴巴地问他身边的豪门权贵们。“尤利乌斯·恺撒在罗马可曾获得过这样的凯旋式?”
他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胆敢威胁要攻击这么一个半神人和艺术家。他确实感觉到了奥林匹亚的气息,它在人类接触范围之外,安然地游离于所有识别力之外。大喊大叫的,热情洋溢的民众给他的疯狂加了一把火,就仿佛那天不仅仅是皇帝和他的子民失去了理智,整个世界也失去了理智。没有人看得见在鲜花和一堆堆桂冠下张开大口的深渊。不过就在同一天的晚上,他的犯罪清单出现在廊柱和神庙的墙壁上,出现在廊柱上和神庙的墙壁上的还有报应即将到来的威胁和对他歌唱水平的讥讽。
一个新的流行话语被口口相传,这句话来自一出戏中的“高芦”——一个既有高卢人的意思又有公鸡意思的词——“他唱呀唱,一唱唱到唤醒了高卢人。”人们说笑着,但是很快,笑声让位给了惧怕。可怕的谣言迅速蔓延到整个城市,并且越传越可怕。达官贵人们忧心忡忡。没有人知道该有什么样的想法。人们停止了寒暄,害怕表达希望和愿景,甚至几乎不敢思考和感觉。
与此同时,他却只为了艺术、戏剧和歌唱而活。他沉溺在新的乐器实验和一只在帕拉丁宫里试用的风琴上。他既不能认真思考,也不能做出有意义的行动,在小孩子似的荒诞想象里,他抱定了新的演出和音乐会的长期计划会避开危险的认知。与发兵和布置防范措施相反,他担心的是最恰当地表述此刻的恐怖的精确词汇。
那些离他最近的人开始失去了理智,有的人绝望地摊开手。有的人认为他只是在用装模作样和朗诵诗歌来压抑自己的恐惧,用他自己的幻想遮住自己和别人的眼睛,好使他不用非去看真相不可。他的脑子里每天都冒出几千个新鲜的计划。有时候他蹦起来,命令对叛军进行全面攻击,接着他又会把诗琴装满马车,把年轻的女奴武装起来,把她们打扮成亚马逊人。
他决定要通过向士兵们歌唱终结高卢军团的叛乱。他已经看到了后续的发展:数以千计的叛乱军团士兵被他的美妙歌声所征服,他们热泪盈眶地向他涌去,他则哼唱着一首柔和的胜利之歌,带领他们走进一个罗马和他本人的黄金时代。
有时候他会突然叫嚷着“血,血”,宣称要放弃罗马的皇冠,在埃及做一个总督便心满意足了,又或者,回忆起算命师对他许诺下的耶路撒冷的王国。又或者,他会当自己是个吟游诗人,用自己的歌声和乐声挣取每天的面包,这种感性的想象比其他任何想象更能打动他。是的,他会在路上踯躅行走,从一座城市唱到另一座城市,被敬仰,被喜欢,而远方的民族对他礼遇有加,把他当作史上最伟大的史诗歌唱者,而不是作为他们的恺撒和这个世界的主人,向他致敬。
就这样,他发火,他唱歌,他敲打弹拨乐器,他改变计划;他重写诗歌;他改变了他和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人的生活,把这样的生活变成了没头没脑的噩梦,既可怕又古怪;他把世界变成了一个包含自命不凡的词句,庸俗的诗行,呻吟,泪水和鲜血的大笑话。同时,危险的云朵在西方聚集,越来越厚,越来越暗。极限已经到达,杯子已经倒满。悲哀的闹剧即将结束。
在听说伽尔巴治下的西班牙加入到叛乱中时,他大发雷霆。他砸酒杯,翻桌子,厉声发出连赫里乌斯和波利忒提斯都不敢付诸实践的命令。他想立刻把罗马的所有高卢人统统杀光,城市再一次被烧成灰烬,所有的野兽都被放到了大街上,他自己的都城迁往亚历山大。
他觉得,没有什么比纯粹的见识和戏剧更朴素,更伟大,更震撼的了。但是他的那些绝对权力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就连他的旧日同伙现在也认为他疯了。
文德克斯的暴死似乎给了他喘息之机。高卢军团自身正在内讧,权力的天平向他倾斜过来。新的宴会,新的庆祝活动又出现了,新的死刑判决在集议场上发布,直到一个信差骑着一匹汗流如注的马从禁卫军的营帐中飞奔过来。罗马的守军在城里举起了叛军的旗帜,并且宣布伽尔巴是他们的皇帝。
信差到的时候,尼禄正在睡觉。守卫们晚上的时候还站在他的房间门外,可是当他叫喊他们的时候却没有—个人出现。宫殿中空空蕩荡。只有个别的奴隶还在忙着搜刮手头可以搜刮的一切,这时,尼禄则在走廊里磕磕绊绊。看到他时,他们一哄而散,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宫殿间晃荡,害怕和绝望的叫喊声充斥在一个个殿堂里。
他的三个获释奴——法昂,斯波鲁斯和埃帕弗洛狄图斯——给他带去了他需要的帮助。他们催他逃命,他们告诉他,没有时间可浪费了,然而他还是沉浸在幻想和想象中不可自拔。他问,假如他穿上悔罪衣,向元老院发表演说会怎样?元老院会不会折服在他的口才和眼泪下?
“如果我使出所有的戏剧演说技巧,所有的学问,所有的表演天分,”他问到,“世上还会有谁无动于衷?”
他认为至少他会得到一个埃及总督的位子。
由于习惯了巴结逢迎和溜须拍马,这几个获释奴仍旧不敢纠正他;他们只是警告,说没等他到集议场,他就会被百姓们给撕裂了。他们还威胁说,如果他不立刻上马的话,他们也将离他而去。法昂觉得,他们可以让他在诺门塔那城门外,他这个获释奴的庄园里暂避一时。
他们几乎是立即离开,身披斗篷,头带兜帽,以此掩藏自己的面目,他们在城内疾驰。夜色渐渐变明,然而,街道上正聚满了人,他们全都意识到身边发生了大事。到处都有行进的士兵,或者形单影只,或者三五成群。在离禁卫军军营极近的一个地方,一具尸体惊退了恺撒的马,兜帽从他的头上滑了下去,这时,正好有一个士兵想越过他。可是这突如其来的相遇让他一愣,就在他敬礼时,尼禄狂奔而去。当骑过有围墙的禁卫军主营后,他们便能够听见对伽尔巴的雷鸣般欢呼声,尼禄冷不丁地意识到,他这天晚上会被杀死。
恐惧和罪恶感控制了他。他开始说他看见黑暗像云朵似的在等待着他,那片黑暗中有很多脸孔在窥探。他能看出来,他们是他的母亲,妻子和兄长。他害怕得牙齿咯咯打颤,但是他在这一可怕的时刻中却又发现了无法抗拒的东西。做无所不能的人类统治者,并失去一切,这仿佛是悲剧的高潮,他把这个角色演到了最后。台词如水流一般向他涌来。他想让它们被世世代代全部铭记。有时,他渴望死亡,他还召来了以杀人快速利落而闻名的角斗士斯皮库鲁斯。有时,他感慨:“我的母亲,妻子和父亲让我死呢!”虚荣,幼稚的希望像烈火一般在他的脑海里跃出,又同样迅速地消散。他知道死亡在即,可是他无法让自己确信这点。
诺门塔那城门开着,并且无人把守,他们飞奔而过。片刻之后,他们路过了彼得曾经布道和施洗的地方——奥斯特里亚努姆。黎明时他们到了法昂的庄园,几个获释奴再也不对他遮掩,他必须死。他令他们给他挖个墓,他还躺在了地上,好让他们丈量尺寸。但是看到从坑里掘出的土时,他慌了。颤动的胖胖脸颊变得惨白。额上的汗珠子密密麻麻。他探寻着拖延的办法。现在不是最恰当的时机,他用颤抖的历史学家似的语调说。他念出了更多的台词。最后他要求自己的尸体被焚化,而不是一埋了之。
“啊,一个多么伟大的艺术家就要死了!”他好似仍旧不可置信般地喊了出来。
就在这时候,一个给法昂跑腿的人从集议场到了这里,带来了一条消息,元老院已经通过了对尼禄的判决。那个弑母犯将按照罗马旧俗被处死。
“是什么方式?”尼禄这时的嘴唇变得和他的脸一样白了。
“他们会把你的脖子紧紧地套在枷锁里,然后将你鞭打到死。”埃帕弗洛狄图斯吼道。“然后他们会把你的尸体扔进台伯河。”
尼禄胸膛坦露,抬头看向天空。“啊,那么是末日到了!”接着他又说道,“啊,一个多么伟大的艺术家就要死了!”
更多疾驰的马蹄声向着庄园奔来。那只可能是来取尼禄人头的,是一个率领着一队士兵的百夫长。获释奴们对他叫嚷,让他快点。尼禄将一柄匕首放到自己的喉咙上,但仅是用发颤的手戳了一下;显然,他永远无法把它插进自己的肉体里。忽然之间,埃帕弗洛狄图斯出人意料地动了。他是尼禄最为信任的心腹仆人,他的忠心毋庸置疑。他走过去,把匕首插得只露出了刀柄,尼禄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他惊恐万状,害怕至极。
“你得活着!”百夫长走进来的时候说。“我要把你活着带走!”
“太晚了。”尼禄哑声说,然后又加了一句。“啊,多么忠心!”
黑暗立刻笼罩了他。鲜血像一股暗流似的从他断了的脖颈处冲出,喷向盆栽和鲜花上。他的腿在地上蹬了几下,他死了。忠诚的阿克提第二天用一块昂贵的裹尸布把他包裹起来,将他放置在香气袭人的柴堆上火化了。
尼禄就这么死了,像暴雨,像台风,像烈火,像战争,像瘟疫,一晃而过。然而彼得的教堂立在梵蒂冈的山巅直至今天,他对这座城市和世界发号施令。在卡佩那古城门旁边的一个小教堂里,有一块嵌在墙壁上的小碑。上面的字迹随着岁月流逝而有些模糊。它在问:
“你往何处去,主?”
(摘编自人民文学出版社《你往何处去》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