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
2021-05-30梁实秋
梁实秋
从前的人喜欢夸耀门第,纵不必家世贵显,至少也要是“书香人家”,才能算是相当的门望。书而日“香”,盖亦有说。从前的书,所用纸张不外“毛边”“连史”之类,加上松烟油墨,天长日久密不通风,自然生出一股气味,似沉檀非沉檀,更不是桂馥兰薰,并不沁人脾胃,亦不特别触鼻,无以名之,名之日“书香”。书斋门窗紧闭,乍一进去,“书香”特别浓,以后也就不大觉得。现代的西装书,纸墨不同,好像有股煤油味,不好说是“书香”了。
不管香不香,开卷总是有益。所以世界上有那么多有书癖的人,“读书种子”是不会断绝的。
买书就是一乐。旧日北平琉璃厂、隆福寺街的书肆最是诱人,你迈进门去向柜台上的伙计点点头,便直趋后堂。掌柜的出门迎客,分宾主落座,慢慢地谈生意。不要小觑那位书贾,关于目录、版本之学,他可能比你精。搜访图书的任务,他代你负担,只要他摸清楚了你的路数,一有所获,立刻专人把样函送到府上,合意留下翻看,不合意他拿走,和和气气。书价么,过节再说。在这样情形之下,一个读书人很难不染上“书淫”的毛病。
等到四面卷轴盈满,连坐的地方都不容易匀让出来,那时候便可以顾盼自雄,酸溜溜自叹:“丈夫拥书万卷,何假南面百城?”
现代我们买书比较方便,但是搜访的乐趣,搜访而偶有所获的快感,都相当的减少了。挤在书肆里浏览图书,本来应该是像牛吃嫩草,不慌不忙的,可是若有店伙眼睛紧盯着你,生怕你是一名“雅贼”,你也就不会怎样的从容,还是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好些。更有些书不裁毛边,干脆拒绝翻阅。
“郝隆七月七日,出日中仰卧,人问其故,曰:‘我晒书。”(见《世说新语》)郝先生满腹诗书,晒书和日光浴不妨同时举行。恐怕那时候的书在数量上也比较少,可以装进肚里去。司马温公也是很爱惜书的,他告诫儿子说:“吾每岁以上伏及重阳间,视天气晴明日,即净几案。于当日所,侧群书其上,以晒其脑。所以年月虽深,从不损动。”“书脑”即是书的装订之处,翻页之处则日“书口”。司马温公看书也有考究。他說:“至于启卷,必先几案洁净,藉以茵褥,然后端坐看之。或欲行看,即承以方版,未曾敢空手捧之。非惟手污渍及,亦虑触动其脑。每至看竞一版,即侧右手大指面衬其沿,随覆以次指面,捻而夹过,故得不至揉熟其纸。每见汝辈多以指爪撮起,甚非吾意。”(见《宋稗类钞》)
我们如今的图书不这样名贵,并且装订技术进步,不像宋朝的“蝴蝶装”那样的娇嫩,但是读书人通常还是爱惜他的书。新书到手,先裹上一个包皮,要晒,要揩,要保管。我也看见过名副其实的收藏家,爱书爱到根本不去读它的程度。中国书则锦函牙签,外国书则皮面金字,庋置柜橱,满室琳琅,真好像是琅嬛福地,书变成了陈设、古董。
有人说:“借书一痴,还书一痴。”有人分得更细:“借书一痴,惜书二痴,索书三痴,还书四痴。”大概都是有感于书之有借无还。书也应该深藏若虚,不可慢藏诲盗。最可恼的是,全书一套借去一本,久假不归,全书成了“残本”。明人谢肇涮编《五杂俎》,记载一位“虞参政藏书数万卷,贮之一楼,在池中央,小木为杓,夜则去之。榜其门曰:‘楼不延客,书不借人”。这倒是好办法,可惜一般人难得有此设备。
读书乐,所以有人一卷在手,往往废寝忘食。但是也有人一看见书就哈欠连连,以看书为最好的治疗失眠的方法。黄庭坚说:“人不读书,则尘俗生其间,照镜则面目可憎,对人则语言无味。”这也要看所读的是些什么书。如果读的尽是一些猥亵的东西,其人如何能有“书卷气”之可言?
宋真宗皇帝的“劝学文”,实在令人难以入耳:“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不过是把书当作“敲门砖”以遂平生之志,勤读《六经》,考场求售而已。
十载寒窗,其中只是苦,而且吃尽苦中苦,未必就能进入佳境。倒是英国十九世纪的罗斯金,在他的《芝麻与白百合》第一讲里,劝人读书尚友古人,那一番道理不失雅人深致。古圣先贤,成群的名世的作家,一年四季的排起队来,立在书架上面等候你来点唤,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行吟泽畔的屈大夫,一邀就到;饭颗山头的李白、杜甫也会联袂而来;想看外国戏,环球剧院的拿手好戏都随时承接“堂会”;亚里士多德可以把他逍遥廊下的讲词,对你重述一遍。这真是读书乐。
我们国内某一处的人最好赌博,所以讳言“书”,因为“书”与“输”同音,读书曰“读胜”。基于同一理由,许多地方的赌桌旁边忌人在身后读书。人生如博弈,全副精神去应付,还未必能操胜算。如果沾染书癖,势必呆头呆脑,变成“书呆”,这样的人在人生的战场之上怎能不大败亏输?所以我们要钻书窟,也还要从书窟里钻出来。朱晦庵有句“书册埋头何日了?不知抛却去寻春”,是见道语,也是老实话。
(摘自中国文史出版社《名家巨匠谈读书》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