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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李颀的《古从军行》

2021-05-28黄天骥

古典文学知识 2021年3期
关键词:边塞边塞诗

黄天骥

在唐代的边塞诗中,李颀与高适、岑参是齐名的。有意思的是,在《全唐诗》中现存李颀的诗有一百二十多首,而直接以边塞为题材的只有区区几首,其中又以《古从军行》最受瞩目。可以认为,李颀之所以被人列入边塞诗派的名家,甚至可与高、岑比肩,很重要的原因,正是由于他写了这首思想极为深刻,一直脍炙人口的《古从军行》。且录如下:

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

在李颀所的边塞诗里,有两首就以《塞下曲》为题,直接表明是写的是唐代边塞的情景。而有几首则题目上加上了“古”字,如上面说的《古从军行》,以及写边塞景况的《古意》《古塞下曲》等。在这些诗题中,李颀加上“古”字,无非是要表明他诗中所写的内容是过去的历史,与唐代现实无关。

至于《从军行》《塞下曲》等名目,都是“乐府旧题”。利用从前流行过的曲调,作为来表现新的内容,这种做法在唐代诗坛中并不少见。

有意思的是,李颀那几首凡是没有加上“古”字的《塞下曲》,诗中的内容和情感,都显得比较昂扬激越。像其中一篇的结句写边塞壮士:“金笳吹朔雪,铁马嘶云水。帐下饮葡萄,平生寸心是。”而另一篇则写边塞老将:“戎鞭腰下插,羌笛雪中吹。膂力今应尽,将军犹未知。”把将士们豪气英姿,描绘得淋漓尽致,也让人读来热血沸腾。

但是很奇怪,凡是加上乐府旧题前面加上“古”字的边塞诗,意味就不同了。像《古意》《古塞下曲》,特别是上引的《古从军行》,韵味尽变,变为对边塞艰苦生活的描写,对战士思乡愁闷情绪的抒发。这样的做法大有深意。当然,我们不能认为李颀是个“两面派”,而从中倒是可以看到唐代政治局面的斑斑驳驳,以及李颀复杂的心态。诗人的情感越复杂,作品的思想内涵也往往越丰富,艺术技巧也往往越高超。他的《古从军行》之所以能被视为唐代边塞诗中翘楚,这与此诗既要表明对边塞战争的态度,又不能秉笔直书,只能采取委婉含蓄的写法,让读者对唐代的政治现实产生无限的感慨有关。

《古从军行》中引用了汉代“贰师将军”李广利领兵进攻大宛国的典故,诗题加上“古”字表示这诗写的是汉朝的故事。但唐代人都知道,诗坛上说汉,就是说唐。像白居易在《长恨歌》说“汉皇重色思倾国”,谁都知道说的就是“唐皇重色思倾国”。李颀这首诗,明说是汉代历史上的事,但谁都知道他说的实际上与唐代的情况有关。而从李颀偏偏要披上“古”字的盔甲,指桑骂槐,让人抓不住把柄的做法中,也说明唐朝统治者们对思想的钳制虽然相对放松,但毕竟这还是专制时代。帝王口含天宪,人们绝不能是无所顾忌的。特别是对一些重大的政策问题,如果诗人有自己的看法,有不满的情绪,除非抱着不管砍头的决心,表示抗争,否则也只能采取含蓄婉曲的手法表达。这一来,又有可能让诗人们在创作上有更多的考虑,从而运用各种技巧表达自己的心声,在客观上也使盛唐的诗坛呈现出多姿多彩的状态。

《古从军行》写的是边塞的景况。至于李颀有没有像高适岑参那样直接到过边塞,有过从军的经历,史无可考,但他确到过幽蓟一带接近边塞地方。他主要活动于开元天宝年代,在安史之乱发生的前一年就去世了,所以他的诗没有涉及乱离的情景。年轻时他喜欢结交轻薄游侠的朋友,后来发奋读书,35岁时中进士,并在今河南新乡做了公安局局长之类的小官。干了几年,竟没有迁升。这让他对社会的现实以及对自己的遭际满肚皮不舒服,便索性辞官不干,归隐去了。对此,他曾有诗归纳过自己的一辈子生涯和心路历程:青壮时,“小来好文耻学武,世上功名不解取。若沾寸禄已后时,徒欲出身事明主”;年渐老,则“敛迹苦眉心自甘,由是蹉跎一老夫,放鸡牧豖东城隅”(《放歌行答从弟墨卿》)。可见他自认怀才不遇,后来索性放荡不羁。《唐才子传》说他“性疏简,厌薄世务”,意思也是指他不满现实,对世事随随便便,不受拘束。所以多年来他一直和朝廷拉开距离,表面平静的他其实是一肚子牢骚的。不过有些看法,牵涉到重大的战略性问题,他也不好直说。因为他毕竟在官场打过滚,不会不懂得说话的分寸。在创作《从军行》的时候,他在前面加上个“古”字,正说明他对唐玄宗时代处边塞问题,颇多抵触,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却又有所忌惮,于是采取以古喻今,以汉说唐的方式,以委婉与冷嘲相结合,竟然缔造出具有独特风格,被世人视为鸿篇的《古从军行》。

《古从军行》的艺术构思相当奇妙。他在诗题上既然加上“古”字,那么便该从写古代边塞的情景入手吧。但是在诗作中开始几句的描述,完全可以视为对唐代边塞的描绘。若说它一点不涉及“古”,也不是,李颀不也轻轻带出“公主琵琶”这出自汉代的典故吗?不过其中用意,只是作为对琵琶的形容,而非以此描述汉代和亲的实景。总之,虚虚实实,但读者都清楚,李颀要表达的正是唐代驻守边塞战士们的生活状况,以及边塞亘古以来的环境。

在《古从军行》在全诗的十二句中,李颀对边塞的描写,有层次地分为几组。首先,他在诗的前面四句作为第一组,写的是出征将士的生活状况。

“白日登山望烽火”,烽火,指在边境烽火台上报警的狼烟。在古代,边塞哨所的战士要烧起狼烟,用以向后方传达前线的敌情。据《埤雅》称:“古之烽火用狼粪,取其烟直,而聚入风吹之不斜。”又《通典》载,唐代守边规矩是:平安无事,点狼烟一堆;发现来敌,则点两堆;情况危急时,即点三堆;若失守,便不会出现狼烟了。因此,在白天将士要攀登高山,眺望前线的岗哨,观察烽火的状况,要时时刻刻提高警惕。当然,攀岩登山是很花费气力的操作。

等到日落西山,“黄昏饮马傍交河”,战士们又要相率下山,带着马匹到交河边让马饮水。交河,在今新疆吐鲁番市附近。就这样,边塞将士从白天到黄昏,从登山到下山,从紧张地瞭望到赶忙饲养马匹,忙个不停。诗人还特别以对偶的形式開头,让白日登山与黄昏饮马相对成文,这是要更紧凑地表现将士们日日夜夜奔波劳碌,过着紧张艰辛的备战生活。

紧接着李颀又写了晚上军营生活的情景。第三句“行人刁斗风沙暗”,先说值班的巡哨者。晚上天色阴暗,大风吹起,飞沙走石,巡哨的士兵,敲击着“刁斗”。这刁斗,是头盔般的铜器,白天可用以做饭,晚上可用以敲击,用作更鼓,提醒人们时刻提高警惕。刁斗声时远时近,梆梆作响,让整个营寨呈现出紧张而单调的氛围。

第四句“公主琵琶幽怨多”,李颀顺势写在营里的歇息者的心情了。在这里,他了暗用汉代的典故。汉武帝曾推行和亲政策,把江都王的女儿细君封为公主,让她嫁给乌孙国的国王,并赐给她琵琶,让她解闷。不过,诗人在这里的用意并不在于回忆细君的事迹,而只是说在营寨里,将士们无聊时,弹出像细君公主那样用作解闷的琵琶声,那尽是如泣如诉凄楚幽怨的声音。我们知道在唐诗里,凡是写到琵琶声,人们总是把它和在边陲思乡之情联系在一起,像王昌龄说:“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像李颀自己写的《古塞下曲》,不也说“琵琶出塞曲,横笛断人肠”吗?

《古从军行》的三、四两句和第一、二句一样也是对偶句。显然这作为开头的四句其实是两副对联。首联正面直叙边塞将士在日间的紧张劳碌;次联则分别通过刁斗与琵琶的声音,从侧面描写将士们在晚上的单调苦闷。两联的每句都描写了不同的方面,句与句之间又互相衔接,像流水行云,连绵不断。至于每联的对仗,词性对应,则有如双峰并峙,互相照映。总之,这四句,句与句和联与联之间,既有联系,又有变化,从几个方面逐一表现边塞将士从早到晚,从行到息的生活情景。

就这开头第一组所描述的情态来看,李颀的叙述并不夸张。像说到交河饮马,他也只实话实说,没有作出类似“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之类具有刺激性的形容。

从第五句“野云万里无城郭”到第八句,李颀的诗笔进入另一组描绘,其重点在于描写边塞生活环境的恶劣。

首先他笼统着笔,写莽莽苍苍的云影笼罩着一片荒凉没有人烟的旷野。跟着便以三句分别写了三个不同的画面。第一个画面着重写边塞的天气——“雨雪纷纷连大漠”;在整个大沙漠里,雨雪纷飞,显得无比的寒冷。第二个画面是“胡雁哀鸣夜夜飞”——晚上,万籁俱寂,听到的是胡雁在天边飞过的哀鸣,显得无比的凄凉。第三个画面则突出了边塞战士的面影——李颀特别点明,这些战士是习惯了在边塞生活的少数民族,他们在极其艰苦的环境里也禁不住伤心流泪。请注意,作者连用“胡雁”“胡儿”两词,是强调即使是惯于边塞生活的生命,也无法应付苦寒的环境。

有人说,胡儿指的是敌方的外族士卒,这说法似不妥当。在汉代,汉武帝攻打匈奴等族类,的确把敌方统称为“胡儿”,但在隋唐以来,西北边塞的九姓胡人,由于频繁地和中原地区贸易沟通,大量出生于胡地的人已成为唐朝的臣民,成为中华民族的一员,不少人像哥舒翰、安禄山等,还成为唐玄宗手下的将领。因此李颀笔下的“胡儿”,在他的心目中其实是指在唐军统领下的少数民族的士兵。如果说他所指的胡儿是敌方的士兵,那么他又怎知道他们会“眼泪常常落”呢?显然,属于唐军的少数民族战士,本来是适应边塞的生活环境的,但年年征战,连“胡雁”“胡儿”也抵受不了,那么来自中原地区将士的处境和心态,也就不言而喻了。

如果把这首诗作为第一个组合的前四句,和作为第二个组合的另四句作一比较,就可以发现李颀的写作手法十分灵动。前一组四句从白天写到晚上,句与句作纵向的连贯。而第二个组合,则在野云万里大背景的笼罩下,横向平列了三个镜头,即雨雪纷飞,雁阵惊寒,胡儿伤感。这三句,每句又使用“纷纷”“夜夜”“双双”等叠字,让句式的形态相似。这一来,三个不同的画面,在语气之间又有所联系,它们既分别从不同的角度描绘边塞不同的情景,又被叠字的运用连贯起来,从而统一展现边塞生活的辛酸。很明显,这第二组四句写边塞环境的恶劣,是对前一组四句写战士的辛劳作出进一步的推进。换言之,李颀以两组不同的描绘方式,一纵向,一横列,从不同的方面,灵活地有层次地对边塞军旅的情况作了全面的敷写,让读者对边塞战士的艰苦有比较全面的了解。

不过,以上所说《古从军行》的前面八句,尽管展示了边塞军旅的苦辛,却没有使用夸张的描绘手法,李颀仿佛只在读者眼前,平静而又客观地展示边塞军旅的苦况,从中透露出对将士们日夜征战的同情。前八句的两组诗,总体的语调和语势,以及它展示的图景,是相对冷静平缓的。如果把它和岑参、高适等那些具有浪漫主义色的边塞诗作一比较,那么《古从军行》对写边塞景色的描绘,的确没有什么惊人之笔。

如果你以为李颀不擅于运用夸张的想象描绘事物,那又错了。像他的《赠张旭》形容张旭写字时:“露顶据胡床,长叫三五声,兴来洒素壁,挥笔如流星。”像他的《听万安善吹觱篥歌》一诗,形容安万吹出的觱篥声,竟如:“枯桑老柏寒飕飕,九雏鸣凤乱啾啾;龙吟虎啸一时发,万籁百泉相与秋。”那出人意料的想象力,简直让人惊得张口结舌。如果你以为李颀对边塞军旅的生活,了解得不够深刻吗?也不是,他在另一首《古意》诗中,写到“今为羌笛出塞声,使我三军泪如雨”,也充分感受到边塞战士的悲凉。但是在《古从军行》一诗中,他的确不准备在诗的前两组,便使用过度的笔力。从整首诗的构思而言,李颀是先以相对平缓的笔势入手,为后面诗情的发展先作好铺垫性的准备。

《古塞下曲》从第九句开始,作为全诗最后的一组,又忽转韵,意味也随之大变:

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

这两句,李颀转过笔来,真的运用汉代的史事了。据《史记·大宛传》等史料记载,汉朝太初元年,汉武帝知道大宛国的贰师城出产汗血宝马,便封李广利为贰师将军前往夺取。结果出师不利,李广利只好上书,请求罢兵回国。谁知汉武帝大怒,并且派兵镇守玉门关,挡住李广利军队的退路,下令“军有敢入,斩之”!李广利没有办法,只好留在关外。士卒也只能服从命令,也只能想到,作为军人是应该给朝廷卖命的,是要跟随着主帅的战车追亡逐北,牺牲性命的。在这里,李颀下一“应”字,似乎是说将士们认命了,但结合前边提到将士艰辛苦闷的种種情况,李颀也让人们知道,所谓理应替朝廷卖命的想法包涵着复杂的心情,所谓“应”实在是不得已的无可奈何的说法。

《古从军行》的最后结句是:

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

这两句具有极大到讽刺意味。按汉代史料所记载,汉武帝后来增派大军支援李广利,大宛国被逼送出了两匹汗血马。但是,这雌雄两马竟不育崽,汉武帝为了得到宝马白打了几年恶仗,让将士们作了无谓的牺牲,埋骨于荒烟蔓草间。而汉朝的所谓得胜之师,捞到的只是李广利顺便带回来的苜蓿和葡萄,这真是莫大的讽刺!李颀在末句着“空见”一语,对汉武帝发动战争的罪行,发出不动声色的冷嘲,又具有深长的讽刺意味。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指出,此诗末两句感慨尤深:“以人命换塞外之物,失策甚矣!”他还认为李颀“为开边者垂戒,故作此诗”。这评价,切中全诗的要害。

李颀通过对汉武帝的諷刺,正是要告诫唐玄宗!

在盛唐时期,国力渐盛,为了防御吐蕃、突厥等贵族奴隶主的侵扰,唐王朝不得不多次派兵抵抗,也取得了辉煌的战果。这类战争属于正义的战争,因此诗坛里产生不少歌颂战争、渴望胜利的边塞诗。像人们熟知的“当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等诗句,都充满了英雄气概。

从唐代边塞诗的总体情况看,诗人们对战争的态度是复杂的。他们既赞扬战士的英勇,也理解远征将士与家室的互相思念。这使得边塞诗往往写得既豪放又细腻,集慷慨与幽婉于一体,形成了盛唐时代许多边塞诗共具的典型性格调。

但是我们也必须知道,唐王朝有些战争,是封建统治集团为了攫取自身的利益而发动的,这就属于非正义性的战争。像杨国忠、安禄山等人曾轻启战衅,“欲以边功争宠”。在天宝廿四载,已作为唐朝将领的安禄山领兵赴奚、契丹,“禄山恃勇轻进,为虏所败”(《资治通鉴》卷二七五)。有些将领则腐败怯懦,弄虚作假。例如在开元廿四年张守珪命攻奚、契丹,先胜后败,“守珪隐其败状而妄奏克获之功”(《旧唐书·张守珪传》)。后来诗人高适对这事有所了解,就写了有名的《燕歌行》。他写到战争的惨烈,战士的奋战,特别写到当时将领的腐败:“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这诗写得慷慨悲壮,跌宕多姿,不愧是边塞诗中的名作。但是,《燕歌行》只集中描绘战斗的过程,揭露唐军将帅的腐败,却未涉及对唐代战争全局的批判。高适的目光,还只停留在对一时一事的认识。

李白的眼光比高适更为开阔,他固然也有诗批评那些发动战争谋取私利的将领:“君不能学歌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城取紫袍。”(《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更重要的是他已经不仅注意某次战役的问题,而且认识到和平的重要性,提出:“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战城南》)明确提出自己对战争的态度。至于杜甫的名作《兵车行》,直斥“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则明确地对唐朝的战争政策有所批评,但杜甫并没有在诗中描写边塞的情景,《兵车行》也不属于边塞诗。

李白、杜甫能够提出对战争问题的看法,已是颇有胆识了。但敢于批评唐王朝穷兵黩武的总体政策的,就只有写了这首《古从军行》的李颀。他描写了边塞景况,而且最终是为了批判唐王朝好大喜功的边境政策。就其思想内涵而言,李颀的这首《古从军行》的深刻性,我认为在盛唐的边塞诗中无与伦比。

在这里,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在《古从军行》前面的八句两组一直没有使用夸张的描写,而只是比较客观地描述边塞战士的劳碌苦况,以及边塞环境的寒冷恶劣了。不错,在前八句中,诗人也使用过“幽怨”“哀鸣”“眼泪”等词语,但总体的语势是相对平缓的。这近乎不动声色做法,原来是为了突出全诗最后四句的惊人之笔,突出对唐朝荒唐对外政策的无情嘲讽。周珽在所编的《唐诗选脉会通评林》中说:“新乡(指李颀)七古,每于人不经意处忽出异想,令人心赏其奇逸,而不知所从来者。”这番话,只说对了一半。的确,读者可能在不经意中,惊讶李颀忽发异想,但在李颀来说,他在创作时却不是“不经意”的,而是作了仔细的安排。在《古从军行》,他欲扬先抑,欲擒先纵。开始写边塞军旅的生活时,他并没有像岑参高适那样铆足气力,为的正是在转入批判唐代错误的政策时突然变调,这奇而逸的处理方式,真具有振聋发聩作用。它就像一首乐曲,前面采用“如歌的行板”,以中慢板的速度奏出幽婉的旋律,当进入主题,忽然由宫变徵,全曲情调发生迥然的变化,让听者的心灵,陡然进入另一种新的情态。

邢昉在他所辑的《唐风定》还提到,李颀这首诗:“音调铿锵,风情澹冶,皆真骨独存,以质胜文,所以高步盛唐,为千秋绝艺。”所谓“真骨”,是指他敢于坚持己见和敢于干预现实的勇气;所谓“以质胜文”,是指他更重视内容的抒发,而不计较对文采的追求。这评价颇符合《古从军行》艺术构思的特点。如果评论者只看到它前面的八句,对边塞的描写“风情澹冶”不算激烈,而不知道这前面的澹冶,正是为后四句的冷峭预留余地。换言之,前面的相对平淡不过是蓄势,是为了对唐朝好大喜功错误的政策,发出最后有力的一击。

当然,李颀只能让《古从军行》多少带有咏史的性质,人们也知道,他对汉代历史有深入的研究:“李东川(李颀)七言古诗,只得读得《西汉书》烂熟,故顺手挥洒,无一俗字俗韵。”(管世铭《读雪山房唐诗序例》)不过说汉就是说唐,这是唐代人所共知的秘密,对此唐代的统治者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给予宽容,而非一味采用镇压的手段,这可能算是唐代封建统治者有开明和高明的一面,也是李颀这首诗歌能够侥幸传之久远,并且能够被认为是边塞诗中的杰作有原因之一。

(作者单位:中山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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