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与程千帆、沈祖棻的交谊
2021-05-28伍茂国
伍茂国
高文(1908—2000),原名文和,字石斋,南京人。1926年考入金陵大学国文系,1931年春毕业。1934年复入金陵大学国学研究特别班学习,1936年结业,留校任教。1942年任教授兼中文系及国文专修科主任。1947年后辗转至国立西北大学、国立边疆学校及上海静心女子中学任教。1951年调入河南大学,直至2000年11月去世。高先生在金陵大学受教于胡小石、胡翔东、黄侃、吴梅、汪东诸先生,以文字学、史学、诗学和书法见长,尤精于考据。著有《汉碑集释》《全唐诗简编》等。
高先生曾与学界诸多名流交往密切,与程千帆、沈祖棻伉俪的交谊更是终其一生,弥足珍贵。
高文先生与程、沈伉俪相识于1932年前后。最早交往的具体日期已无法考证,大约在沈祖棻1931年入中央大学,程千帆1932年入金陵大学学习之际。使得他们生发友谊的原因不外乎两个,一是有胡翔东、胡小石、汪东、吴梅、黄侃等共同的师从;二是都热爱诗词写作。高先生从金陵大学毕业之后仍与老师保持着密切的往来,加之当时南京诗词圈子还流行着结社、集会、交游的晚清文人习俗,圈子中一有风吹草动,几乎一夜之间便会全城皆知。所以在汪东叹赏沈祖棻的《浣溪沙·芳草年年记胜游》一词之后,高文步沈祖棻韵一口气写了四首《浣溪沙·壬申春步子苾韵四首》。词中有对年轻的沈祖棻的善意调侃:“斜阳何处着春愁。”有对战事的共鸣:“去年辽沈恨悠悠。”有青年人独登楼台,望断天涯路的怅惘:“烟波常驻古今愁。”也有壮志千秋的表达:“男儿言恨不言愁。”
他们真正的相熟是在沈祖棻与高文成为国学班同学之时。沈祖棻在自传中写道:“1934年,中央大学毕业之后,又到金陵大学国学研究班进修……熟悉的同学有曾昭燏、游寿、萧印唐、章荑荪、陆恩涌、高文、程千帆、徐复等。”
1934年秋,在汪辟疆撮合下,程千帆与大自己4岁的沈祖棻恋爱。那时候千帆先生尚是金陵大学三年级的学生,与高先生同住一个房间,也不时去听研究班的课。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他们一起学曲、写诗、办刊、游乐,论艺衡文,诗酒唱和。吴梅先生的日记记下了许多这样宝贵的时刻:“饭后,包棣华来,为金大诸生按曲,到高文、尚笏、程会昌、陆恩涌、章荑荪、萧奚茕、胡元度、沈祖棻、钱卓升九人。而刘光华、沈明涛、吴舜石皆至,通往金钰兴晚餐,又至首都观电影,十一时归。”“下午再与小石往仙霓社听曲,白华、令德、祖棻俱,至社遇高文、萧奚茕,因同至小乐意晚餐归。”“下午高文、会昌、奚茕及万先、徐悲鸿至,谈至五时去。”“改金大生词卷,苦无佳者,只女生沈祖棻、曾昭燏,男生高文、章荑荪尚可。”“高文、程会昌为《文艺季刊》事来。”高文老家在南京七里洲,芳草萋萋,是师友常去郊游的佳丽之地。程千帆、沈祖棻的女儿程丽则在2013年写道:“研究班的另一位同学高文,也和我父母友谊甚笃……高文家住南京七里洲,筑有深柳读书堂,经常是同窗好友一起论艺衡文,聚会唱和,饮酒争赌之地。”
那时沈祖棻在汪东等人的影响下,兴趣逐渐从原来的新诗和小说写作转向传统诗词,与高文先生之间多有唱和。比如1934年秋,高先生作《疏影·咏荷叶》,沈祖棻先生步韵见和《绿意·次石斋韵》。对于这一段纯真笃实的友谊,沈祖棻和程千帆时常怀念:
白夹衫轻,青螺眉妩,相逢年少承平侣。惊人诗句语谁工,当筵酒盏狂争睹。花影楼台,灯痕廉户,湖山旧是经游处。过江愁客几时归?神京回首迷烟。(沈祖棻《涉江诗词集》)
这是在抗战军兴,流离颠沛途中对于友谊的眷恋。
“早筑诗城号受降,长怀深柳读书堂。夷门老做抛家客,七里洲头草树荒。”(沈祖棻《涉江诗词集》)程千帆笺曰:“石斋诗功极深,五言尤戛戛独造。故居在长江七里洲,尝构深柳读书堂于其地。解放后,主讲河南大学,数十载未尝归乡也。”这是岁暮怀人时萦绕心间的不舍旧时光。
1937年11月高文先生随金陵大学内迁成都华西坝之后,沈祖棻、程千帆伉俪也历经艰辛,辗转重庆、乐山等地谋职,职业既不稳定,复又病患缠身,曾一度流徙乡下。1940年,沈祖棻因诊断腹中生瘤,由雅安到成都动手术。6月再入四圣祠医院手术,稍愈,“白匋、石斋雨夕邀饮”。这是南京一别三年之后的再次重逢。
1942年高文先生升任金陵大学中文系主任,请沈祖棻和程千帆到校教书,两人均任副教授。孙望先生回忆:“1942年,我因对机关生活深感厌倦而想另谋出路。那时金陵大学迁在成都华西坝,高文先生任中文系主任,他得悉我有教书之意,便把我和在武汉大学任教的程千帆、沈祖棻都请回母校。”程千帆在金大教目录学和骈文,用《六朝文絜》作教材,同时也兼授《文心雕龙》。程先生说:“因为那个时候诗歌是高文先生在教,过去的习惯就是,如果一个朋友教的课和你重复,就应该让开。”1943年还讲过“文学通论”“国文”课,以他自己编写的《文学发凡》作教材,这本教材在高先生帮助下以毛边纸排印,线装刊行。沈祖棻则讲授词选课。
时胡翔东、佘磊霞先后辞世,南京同学又走到一起,倍感欣悦,彼此都很珍惜来之不易的欢聚。他们重拾舊俗,组织藕波词社。据金陵大学学生刘彦邦回忆,1942年冬,入职金陵大学不久的孙望先生,宴请庞石帚(庞俊)、萧中仑、沈祖棻、刘君惠、高石斋、陈孝章于成都枕江楼餐馆。此时正当烽烟漫天,国难日深,“流亡天涯者(主人与沈、高均自南京避难入蜀),徒兴家国之悲;衡宇巴蜀者,亦怀披发左衽之虑。何况墨客骚人,本来情多易感,岁暮天寒,自易滋生惆怅。”酒过三巡,高石斋狂谈不休,刘君惠拭泪号泣。沈祖棻唏嘘不已,散席前吟成《高阳台》一首。第二天与会者俱有和作,各叙情怀。此次共写成七首《高阳台》,被称为《枕江楼悲歌》,在华西坝各大学中文系师生间竞相传抄,流布广泛。庞石帚词中的“高楼别有斯文感,早登丘无女,临水闻鹃。灯畔吟声,男儿虫是堪怜。家乡作客君知否,枕幽单、惯得孤眠”,高石斋词中的“角声又送残阳去,叹青冥飞辙,容易回车。咫尺长安,如今水隔云遮”,刘君惠词中的“夕阳红到销魂处,甚欺人、锦瑟华年。更相逢、如此楼台,如此江山”,更是脍炙人口,传颂一时。
以枕江樓雅集为契机,成员约定定期聚首,轮流命题,按期互相交流观摩。另一次著名的聚会程千帆也参加了,他在所作《霜花腴》中笺曰:“……金陵大学于战时内迁成都,余夫妇亦应聘自乐山移居其地。旅寓三年,极平生唱和之乐。壬午九日之作,其一事也。”
在华西坝高文还与沈祖棻、程千帆共同支持正声诗词社的活动,担任指导老师,壮大诗词社声威。1944年初,正声诸子相继出版两期《正声》杂志。《正声》一时谓之华西坝上学生第一刊。1944年7月,《正声》丛书第一种《风雨同声集》出版,封面和扉页分别由庞石帚和高文题署,沈祖棻作序。1947年10月,《正声》诗词刊出新的一期,封面则是高文先生从南京寄去。
1944年金陵大学发生了一件大事,就是学校教会负责人不经教师同意,擅自处理政府发给教师的部分平价米,千帆伉俪认为是贪污,便去上告,结局是,不仅未能告倒贪污者,反而遭到校方解聘,时称“食米事件”。一时流言四起,金陵大学当局及各地校友极为震惊,华西坝上其他高校也有耳闻。沈祖棻曾作《鹧鸪天·华西坝春感四首》详记其事,并作揭露。校方为平息此事,做了不少工作。今天,事情已经过去70多年,对错已无实际意义,但作为程、沈伉俪的朋友和引荐人,高先生当时处境极为尴尬。我们从有关数据看出,时金大教员约268人(1945年统计),同意校方意见的有200人,占75%以上,但高先生为卫护朋友,不惜处处忤逆校方意旨。
程千帆、沈祖棻伉俪离开金陵大学之后,高文先生诗中还隐晦地谈到此事,其中有“口岂祸之门,肚皮不时宜”,这也许是高先生事后对“食米事件”中大多数老师所取态度的一种理解吧。
1946年金陵大学回迁南京办学,作为迁校委员会一员的高文先生没有得到校方续聘。
高文先生被金陵大学解聘,原因讳莫如深,但大约与派系争斗有关。派系之争在旧中国的大学很常见。比如1946年中央大学复校之后,唐圭璋、王仲荦、蒋礼鸿等教授遭到解聘,原因是中文系和师范学院中的国文系合并,伍叔傥任系主任,就把原来中文系中非他一派的教授们统统解聘。1947年夏,伍叔傥去职,胡小石接任,又反戈一击解聘了伍叔傥派的教师,其中包括朱东润和吴组缃等颇有名气的人物。1943年秋天,沈祖棻已感觉到金陵大学文学院内部的派系争斗,作《鹧鸪天四首·华西坝秋感》以暗讽,程千帆笺曰:“此四首,咏金陵大学文学院人事纠纷也。先是,陈裕光景唐与刘国钧衡如两先生同学相友善,陈先生任校长颇倚重刘先生,任之为秘书长、图书馆长,后复兼文学院长。抗战中学校迁蜀,渐不协。刘先生乃于一九四三年秋离职,赴甘肃主持兰州图书馆,由某君继掌文学院。以中文系教师多出衡如先生门下,遂于系事多方留难,兼造蜚语以中同人。如《斯文》半月刊已出版数年,颇著令闻,亦被勒停……”程千帆所披露的事实应该是可信的,但其中原委却值得斟酌,派系争斗不应该全是个人或纯粹人事上的,也许还有学术立场差异、金陵大学教会背景等等原因。派系争斗是高文被金大解聘的显见原因,“食米事件”则是隐秘借口,因为这一事件算得上金陵大学办学史上最大名誉危机事件。鉴于高文先生对金大的贡献,当时解聘显然不合时宜。
高文先生1951年之后蛰住夷门(开封的别称),与早年老友不通音问,但相互之间却不时挂念。1973年2月17日,“文革”尚如火如荼,程千帆在致沈祖棻早年学生王淡芳的信中提到“记三十年前,有一弹筝老叟常在望江楼奏技,偶与友人高石斋月夜听之,石斋赋诗曰:‘钿蝉金雁不胜秋,四座无声泪欲流。今夜明月江水阔,断肠人在望江楼。今石斋久不通问,而彼叟坟上白杨,当已合抱,真可伤也。”正所谓“少年乐新知,衰暮思故友”。1973年8月,沈祖棻回南京故地,原中央大学、金陵大学同学吴白匋、徐复、章荑荪、段熙仲、孙望、金启华等相聚欢宴,重游玄武湖等地,“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大家谈论最多的莫过于久无消息的高石斋。第二年秋冬,年老多病的沈祖棻写下42首怀人诗作。其中怀高文先生的即此前已提及的“夷门老做抛家客”一诗。此诗辗转送达高先生手中已是1977年,高先生展读诗作,悲喜交集,当即赋诗八首寄赠沈先生,并邀请程、沈伉俪游梁。八首诗中的第一首点明自己20余年离群索居,得祖棻先生寄来的诗,一遍又一遍地展读。第二首回忆当年交游,祖棻先生正自风华绝代。第三、四、五首想象时在武汉的祖棻先生,也当望月遥想故友。第六、七首告知自己在夷门生活状况尚好,宽慰老友不必过于担心。最后一首,回应沈先生诗中所谓斗诗赌胜之意,慨叹自己多年诗业荒废。程千帆先生谓高先生的诗“风调高妙”,并把诗作录存于沈祖棻和诗的笺注中。沈祖棻回信,依韵奉和八首。沈先生的诗,一方面慨叹自己命途多舛,疾病缠身;一方面赞美高先生诗酒俱胜,期待高先生异日“回乡访旧到江南”。
“文革”中,老友之间,能通音信者本就无多,比如高文先生好友萧印唐与程、沈伉俪也是1975年才“重与……通问”。沈祖棻的诗是高先生“文革”之后收到的昔日老友的最早问候。自此以后,高文先生与程千帆、沈祖棻伉俪常有书信往来。沈祖棻曾把自己的《涉江词》寄送高先生,高先生阅读之后,也曾以诗回赠祖棻先生。1991年元月高文先生读到程千帆写给潘石禅的诗,当即作《和千帆奉酬潘石禅新作六首》,千帆先生诗寄高先生曰:
读雨尝漂麦,歌樵略近狂。寇深同窜蜀,齿暮独游梁。会和嗟何日,交期故不忘。喜闻效熊鸟,却老得仙方。
诗中不仅深情回忆高先生的诗词艺术和他们共同历经苦难的交谊,也对高先生晚年自创体操,颐养天年表达羡慕和祝福。
1989年4月,周勋初先生赴开封参加全唐诗新编学术工作会议,程千帆先生托周先生将自己新出的四本书送给高先生。曾广开是高先生晚年学生,在高先生推荐下考入千帆先生门下,做了关门弟子,属坊间传说中的程门“八大金刚”之一。或许因了高先生的关系,程先生对曾广开关怀备至,开示有加。程先生高足莫砺锋先生在《挽联中的故人身影》中写道:“有一年我到开封出差,程先生让我代他去看望高先生……高先生见到从家乡远道而来的后辈十分高兴,当场提笔为我写了一首自作七绝,并钤上一方闲章‘家在燕子矶边,表示对家乡南京的怀念。这幅墨宝多年来一直挂在我的书房里。高先生赠给我的《全唐诗简编》和《汉碑集释》两部著作,也一直保存在我的书架上。2000年11月高先生在开封去世,我寄去一副挽联:‘素壁犹张墨迹新,更忍看唐集简编汉碑精释;衡门曾识清容瘦,空怅望梁城月冷汴水波寒。”
师辈的交谊在学生的感怀中依旧余音绕梁。
(作者单位:河南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