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神话与情感关系
2021-05-28黄德华
黄德华
【摘要】自塞尚被称为“现代艺术之父”以来,对塞尚绘画的各种分析研究著作已汗牛充栋。在这些研究里,塞尚的创意画更容易被视为他的次要题材。本文针对塞尚的绘画中的创意画作品,进行归纳分类,并提出它们应当被重新发现及探讨的意义。创意画的创作贯穿了塞尚整个职业生涯,反映的是他创作的初衷,涉及了他一生所要面对的桎梏,其中有宗教给予的训诫、社交导致的焦虑、情感上的背叛与无依。本文对塞尚创意画的分析是参考德尔菲出版的塞尚作品全集,所讨论的作品尽量涵盖绝大多数创意画。
【关键词】创意画;文学性;道德训诫
塞尚无疑是一位晚成的画家,在他众多的作品里,有一类因其与众不同而引人瞩目。这类作品通常被归置为塞尚的早期创作,实则贯穿了他的整个绘画创作生涯。这类作品通常被称为“创意画”或“诗意画”,这些称谓由罗杰·弗莱提出,指不参考具体模特,通过想象实现画面铺排的作品。这类绘画一般具有叙事性,其中多以经典神话或文学为创作原型。弗莱把塞尚此类创作定性为“幻想的”和“浪漫主义”,与后期的“视觉的”和“写实主义”相背。为删繁就简,本文直接将其称为“创意画”,并将创意画按题材分为三个类别,分别为:戏剧化的原罪题材;宗教、神话以及文学题材;两性关系题材。本文通过分类分析的思路,按创作时期和创作内容分类,分析塞尚的创意画所显露的心理意涵。
一、戏剧化的原罪
梅洛·庞蒂在《塞尚的疑惑》一文中提及塞尚早年创意画描绘的都是夢境。这种说法不够准确,一般认为塞尚早期绘画是从1859年初学之时到1872年,此阶段所作创意画大多数涉及神话及宗教题材,是塞尚迷恋古典文学与绘画的产物。重要的是,它们是传统绘画的经典题材,塞尚在此题材上的发挥有他的原创性,但更多的还是传承,当然算不上“都是梦境”。但我们可以理解,《塞尚的疑惑》所提及的“描绘梦境”大约所指——属于早期的几幅以人类原罪为主题的绘画。这类绘画没有经典文本作背景,画面构成源于作者幻想的戏剧化场景,因此也被庞蒂认作“梦境”。这是本文需要论述的第一类作品。主要包括1867年创作的《劫掠》,次年创作的《谋杀》,1872年创作了《被扼杀的女人》。这些有关原罪的题材显然是萦绕在他精神上的一种沉重之物,充满着他对人性的反思。这些作品的色彩沉郁,以重色主导,都显出了其精神状态的沉重。
此类作品属于塞尚早期创作。虽然塞尚的早期绘画也包含静物、风景与人物,但此类创意画的独特性则跳脱成为塞尚早期绘画的显著特点。加利福尼亚大学在2013年出版的一本论塞尚绘画的专著认为:塞尚的早期绘画因其不成熟的造型,过于文学化的叙事等“缺陷”常常被形容为失败之作。但专著作者也更进一步说:“我们还没恢复对这些早期的绘画全面意义的探究,即审美、社会甚至政治上的关键意义。这些意义藏在这些作品公认的不寻常的主题背后。”很明显,这里所探讨的“这些作品”并非指早期描绘神话与宗教题材等寻常主题绘画,而是特指描写原罪的几幅创意画。我们很少在传统绘画中看到这种直接描写人性之恶的作品,这些作品因取消了对神话与宗教文本的借鉴而显得分外直白。他在这些作品中以扼杀、劫掠等直接描写人性原罪。显然,画家对绘画有着无比真挚的信心,才能相信绘画能比文学更能把他所理解的人性呈现出来,此乃真诚。正如梅洛·庞蒂所言:“它们来自情感,希望首先唤起情感。”这些来自情感的绘画更直接显露出塞尚当时的内心——在紧张和畏惧之下显得勇猛而真诚。
塞尚在这个类型的绘画中大勇若怯地描述着人性中最沉重黑暗的原罪。它们的产生基于作者当时恐惧、紧张和表达欲喷张的心理状态。在下文的分析里,我们更能看到这种恐惧感与紧张感的来源。
二、宗教、神话以及经典文学题材
宗教、神话以及经典文学题材是西方绘画的传统选项,在现代绘画领域也一直被延续着。我们并不难理解沉迷古典文学的塞尚会在绘画上延续此类传统,尽管塞尚在1891年才皈依天主教,但在他的青年时代跟朋友的通信中处处都能找到《圣经》或《神曲》对他的影响。在 1859年给左拉的长诗里面,他就以但丁与弗吉尔在地狱中的对话,引出他后来在宗教和神话题材绘画中更明确的态度——品味到爱欲受挫而转向寻求宗教规劝与批判。在塞尚早年的诗歌里,爱情如同极端头痛,而纵酒和饕餮则与愚蠢和消化不良相关。末日审判的意象在年轻青年艺术家的意识中分量很重。这种意象直接用宗教故事反映出来,更有道德劝诫的意味。而原罪所引发的紧张和恐惧情绪也来源于宗教给予的训诫。因此,第一类戏剧化的原罪主题的创作也由道德训诫引发出来,而第二类别的绘画则直接描写蕴含在宗教、神话以及经典文学之中的意象。这类作品的创作时间从1864年跨越到1882年,跨越了塞尚职业生涯的早期与中期。
塞尚最早的创意画《帕里斯的裁判》完成于1864年,当时塞尚已经到了巴黎,开始学习绘画。这也是他从一个法律系寄宿学生到巴黎成为职业画家的身份转变时期。这个时期,他创作了好几幅来源于古希腊神话的创意画,例如《涅瑞伊得斯和特里同》和《萨蒂雷斯与仙女》。这些与爱欲相关的作品都归类于宗教神话故事。直到1867年,他画了来源于圣经故事的创意画,如:《拉撒路》(又名《基督在地狱边境》)。同年,他画了分量更重的作品《宴会》。塞尚青年时代的诗歌已经屡次提过酒肉盛宴,宴会的意象对于他来说相当明显——狂欢过后就是悲剧。无论是早年在《汉尼拔之梦》里提到的迦太基英雄的宴会,还是圣经故事里面的“伯撒巴的盛宴”,这些文学作品暗示的都是盛宴后的灭亡。1870年所画的《宴会》取材于圣经,尼布甲尼撒的孙子——伯撒沙王为他的一千大臣设摆盛宴,与这一千人对面饮酒,而这个宴会之后就是巴比伦的陷落。事实上,从画面看来,我们并没有看出古巴比伦的建筑痕迹。无论这是尼布甲尼撒的盛宴还是汉拔尼的,抑或只是某次在巴耶(塞尚好友)家的饮宴,作者的目的首先在于建造描绘一场盛宴,作为阐述他所醉心的意象。此时塞尚还是处于用画面作叙事,宗教神话故事里所提示的价值观,帮助他在画面上树立他想表达的价值取向。从画面上看,塞尚表达的是一种乐极生悲的价值观,但从心理层面看我们更能看到他激烈、严肃而紧张的精神取向。因此才会对警示预言产生不安、焦虑以及巨大的想象力与激情。
在想象力与激情喷张的另一面,这个时期的塞尚渐渐从道德焦虑中缓和过来,从最初的神话代表作《宴会》过渡到后来的《安东尼的诱惑》《利达与天鹅》《那不勒斯的午后》,训诫的意味也在慢慢消减。较晚期的《美狄亚》描写的是一部显现极端女性情感的悲剧,但画面看上去就像是公园里的雕像——安静又平和,甚至有田园风景的静谧。而按这个题材所体现的张力与力度,完全能媲美早年作品《被扼杀的女人》。但很明显,成熟后的塞尚虽然继续画着相同力度的题材,却藏起了锋芒。或者说,日渐成熟的塞尚更倾向于隐藏他的激情与表现力,乃至藏在日常的静物、风景及普通人物身上。但这并不是激情的消逝,感受力的钝化。相比早期的创意画,年份不详的《桑丘·潘萨》(取材自《堂吉诃德》)以及1890年后的创意画《拔示巴》《宴会的准备》笔触更短促且更轻快,甚至有一种未完成的轻松感。我们能看到日渐成熟的画家如何把他早年的激情与表现力糅合到作品里,使得作品在传达自己独特的意象时显得更不动声色,还能在不经意中逐渐取消画面的叙事性。
第二类创意画以描写宗教、神话以及经典文学为题材,此类题材作品体现的是激烈、严肃而紧张的精神取向。因此才会对警示预言产生不安、焦虑以及巨大的想象力与激情。由于第二类作品年份跨度大,囊括了塞尚职业生涯的早期与中期,因此也见证了塞尚从青涩走向成熟的创作风格。
三、情感关系
在夏皮罗的名篇《塞尚的苹果:论静物画的意义》中有这样的论述:“一種潜在的色情意义,一种被压抑的欲望的无意识象征。”频繁地出现在塞尚的经典静物画中的苹果,在一系列精彩的精神分析之后,被喻为欲望的代表。然而隐喻可被推测,但难以被证实。塞尚对两性关系直接陈述的绘画,也许更能证实出塞尚的对两性情感关系的观点。
早在1870—1875年,塞尚多次以《新奥林比亚》为题作画。此题材的内容与结构参考了马奈的名作,却又天才般地进一步对这种买卖关系进行讽刺。笔者把此类创意画归类为描写两性情感关系的创意画。属于这个类别的创意画还有另外两组作品,一组是《爱的争斗》,另一组为《永恒的女性》。这三组作品是本文创意画分析中的第三个类型。
《爱的争斗》系列把两性情感关系形容得简单而直接——玉帛相见的博弈;《永恒的女性》描绘了各色男性对色相络绎不绝的崇拜,充满了讽刺意味。《爱的争斗》与《永恒的女性》被弗莱称为最后的创意画,实际上它们属于塞尚职业生涯的中晚期,此后,塞尚创作了《大浴女》等作品,在画面结构上类似于《爱的争斗》,都是裸体群像。相比起来,浴女系列既没有展现美,也没有批判肉欲,仿佛是对《爱的争斗》所展示的男女之间夹杂爱欲情仇的回答。这是笔者的主观欣赏角度,但无疑的是,欣赏过《爱的争斗》的观者才能更明白塞尚的浴女系列的意义。因为有意味的形式和色彩的序列所构成的画面的美学意义,说到底是塞尚心理层面上的回应。树木伸展的天空以钴蓝为主调,压在有序排列的女性身躯上。那深沉的蓝色仿佛意味着对属于色相范畴的躯体施压。浴女系列的庄严肃穆是一种喧嚣与激情后的压抑与平静,湖边仿佛还回荡着昨日争斗的场景。而《爱的争斗》系列则是争斗、喧嚣与激情确实存在的实证,它揭示的无疑是塞尚经典作品背后更丰富的心理意涵。
不同于第一类创意画描写原罪所呈现的现实感,此类展现两性关系的创意画呈现的是荒谬、荒诞或者是漫画式的夸张描述。它们是塞尚对两性情感关系的直接描述。这位在巴黎社交场上的异乡人遭遇了不少情感挫败,他对异性也夹杂着欲求、不屑与傲气。这些挫败连同早年对女性夹杂着欲望与恐惧的底层心理,形成了他对女性的基本认知,也促成了三组描写两性情感关系的创意画创作。反观这类型创意画,我们亦可领悟塞尚在他所有女性题材的画作中对两性情感的体验,以及这些作品中压抑感与庄重感的情感由来。
结语
原罪、宗教神话与两性关系,这三个类别的创意画的议题相互引发,为我们描绘出塞尚深层的心理意涵。这位表面内敛实质勇猛真诚的画家,他有着强烈的表达欲望,越早期的创意画作品,越直接书写出他的思考与激情。他对经典文学的热爱激荡着他的心灵,他与巴黎社交界与绘画界的冲突磨砺着他,这些在他的创意画中都有比喻和表达。相对于塞尚的其他题材绘画,创意画始终更倾向于直接叙述作者的心理活动,并保有更多外露的情感表达。
由于塞尚的思想轨迹往后更偏向于以写生主导的视觉绘画,而非直接用叙事性绘画树立价值,具有叙事因素的创意画因此没有成为他的主导作品。在评论塞尚的经典专著《塞尚及其画风发展》中,弗莱在最后的创意画一章中如此评述:“这些每秒的即兴之作,有许多并不为我们所知,也没有构成塞尚贡献给我们的精神遗产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纵然,塞尚的创意画总被放在研究塞尚绘画的边缘位置,但这种被称为“不成熟”或“文学式”的绘画,却贯穿了塞尚整个职业绘画生涯,它们存在的意义应该被重视。
应被重视的另外一个理由是本文主要论述的观点:塞尚的创意画反映的是他创作的初衷,涉及了他一生所要面对的桎梏,当中有宗教给予的训诫、社交造成的焦虑、情感上的背叛与无依。这些作品能见证他的憨厚与真诚,能见证日渐成熟的画家如何把他的激情与表现力糅合到作品里,这些作品亦能反映出他对人性的恐惧、讽刺与欲望,它们反映的是塞尚底层的心理意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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