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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江南

2021-05-28甄明哲

牡丹 2021年9期
关键词:男孩儿女孩儿

甄明哲,一九九〇年生于河南,有作品见于《青年文学》《大家》《西湖》《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

1

我站在一座贩卖春天的商场里。

商场有五层,巨大的充气锦鲤悬浮在半空,轻盈而梦幻。仿真桃树的花开了,像一堆又一堆的泡沫。那些熙攘、兴奋的人群四处流连,似乎也成了春天的一种装饰品。

一层的中央正在举行拍卖会,主持人身着套装,脸颊泛出薄薄的桃色。在她面前的几排折叠椅上,坐着二三十个观众。在此前的时间里,只卖掉了一幅五百块钱的国画,骏马奔腾。我看得出来,主持人有些焦急。她再次强调机不可失,只剩下三十分钟。时间一过,她就要赶去下一个会场。

“下面展示的是著名油画家陈先生的大作,朋友们千万不要错过。”她手握话筒,示意司仪把画摆成一排。“这三幅油画表现的是春天的江南,无论色彩、构图还是意境,都已经到一流水准。其中杏花元素的使用可谓独具匠心。陈先生的画作曾收录于《中国油画典藏名录》,具有非常高的收藏价值。”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

“今天,机会就在这里。只要一千五百元,你就可以同时买下三幅油画,一幅只要五百元,非常划算。无论挂在家里的客厅还是办公室,都非常大气,希望有心的观众抓住机会,—起拍价一千五百元,现在开始!”

观众席很安静,有几个脑袋转动着,似乎在看别人有没有举手。主持人的眼神就像在海面上搜寻一个救生圈似的,但脸上依旧保持着专业的笑容:“看来大家的热情还不是很高。这样吧,我再给大家一次选择的机会,三幅画作单幅竞拍。如果还是看不到你们的热情,那就真的很遗憾了。我们从最左边这幅开始,起拍价五百元一次!”

第一排的一个女观众举起了手。

“很好,六百元一次!”

又有人举手了。这次是坐在中间的一个女观众。看她的穿着,像晚饭后出来闲逛的。“好,中间这位女士出价七百元。七百元一次!还有没有想要参与的?”她朝第一排那个女观众看过去。在我看来,这暗示有些过分。后者缩着肩膀笑了,再次举手。

“好极了,八百元一次!我终于看到了你们的热情。我再强调一遍,这次机会是非常难得的。对艺术有了解的朋友应该知道,油画现在是什么行情。还有没有想要抓住机会的?八百元两次!”

主持人满面春风地向后喊,她的眼睛看到了我,很快扫过去。我看着她的面孔,心想这个夜晚或许不会太糟。

主持人是我的女朋友。几个月前,我在社交网站上认识了她。她学播音主持专业,兼职时找到了现在的工作。花了两个星期,我画了三幅风景,算是投资。我在朋友圈卖过画,但结果是通讯录里的人越来越少。现在,眼看自己的画作将第一次卖出去,我多少有点儿开心,或许还有点儿失落。

“好,最后一排的先生,出价一千元!”

前排观众齐刷刷地转过脸。我本来就站在后面,看得很清楚。这位先生懒懒散散地坐在椅子上,脚踝架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鞋脏得发黑。裤腿折了起来,浓密的汗毛像喝醉了似的潦草在皮肤上。他注意到聚焦过去的目光,身体往后一靠,露出了黑乎乎的肚脐。他对眼前的一切似乎蛮不在乎,就像一个有钱人不在乎刚刚买了一台法拉利。

“好了朋友们,竞拍进入到了白热化阶段。后排这位先生出手大气,品位不俗,已经加价到一千元,有没有更高的?”不得不佩服,我的女朋友还是挺会掌控时机的。我琢磨着这个男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他转动脑袋,很豪迈地斜视全场,磨砂纸一样的胡茬布满了他的下巴。

我愣愣地看了一会儿。这个人,我竟然是认识的。

2

毕业前,我在校外租房子住。

他住在我隔壁,但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火车上。那天我坐火车回学校,过道另一侧面对面坐着三个人,两男一女。两个男人之中,一个身材很干瘦,话并不多,另外一个身材壮实,胡子拉碴,特别健谈。他嗓子沙哑,说的是带有浓重口音、有些夹生的普通话。你听到这种语调,就知道他平日里并没有说普通话的习惯。他之所以讲普通话,很可能是因为对面刚好坐着一个三十多岁,有几分姿色的女人。

女人讲的也是方言普通话。

刚开始,两个男人开了几罐啤酒和几包卤味,旁若无人地吃喝着。听起来,他们刚刚结束了工地上的活儿,领了工錢回家。酒和卤味的香味飘荡在车厢里,让人不由得皱鼻子。女人一直看着窗外,似乎没有注意到眼前的一切,直到健谈的男人开了口:

“妹子也是去开城?”

女人露出了笑脸,回答说是。

“回家?”

“是,回家。”

“闲着也是闲着,一起吃点儿呗。”

男人把装卤味的塑料袋往前一推。女人笑起来,说不吃了,刚刚吃了泡面。男人说,那哪够,坐一起也是缘分,吃吧,吃吧,都是老乡。他从塑料袋里拿出了卤鸡翅。“也不是啥好东西,别嫌弃,吃了解闷。”他说。

女人扑哧笑了:“行吧,你这兄弟,也是性情中人。你老家哪儿的?”她接过鸡翅,垫着一张纸巾,小心翼翼地咬,尽量不碰到嘴唇。在她的嘴角,露出了一颗虎牙。

三个人就此聊了起来,推脱两次之后,女人也喝上了啤酒。酒和菜的气息越来越浓,让人有点儿难受了。我从推着小车的乘务员那里买了一瓶可乐,试图盖过鼻腔里的气味。这趟火车路程不长,只需四个小时。玩了一会儿手机,我打起了盹儿。醒来之后,他们已经快吃完了。

话不多的男人趴在桌上,像是睡着了。女人的头依着车窗,很慵懒的样子,看着对面的男人笑。那是一种放松的笑,像一个人刚刚快活了之后懒懒地瘫在床上。男人上衣脱掉了,露着红褐色的肌肉,条缕分明,看起来很熨帖,是只有长期干过体力劳动的人才会有的。他笑嘻嘻的,看着女人说话。他们的声音小了许多,连连绵绵,隐隐约约。

“我在南方可真见过不少,南方女人就是不如北方。”

“瞎说,都说南方女人白。”

“那你是不知道。”

“那你知道?”女人眨了下眼皮。

“看你说的,我能诓你不成?”

女人笑了,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你过来,我小声跟你说。”男人说。

女人笑着摇摇头。男人伸手勾住女人的脑后,往自己那里搂。女人的手推在男人的胳膊上,做出抗拒的姿态。她的一双腿并拢在膝盖,有些笨拙地挪动着。她穿着旗袍,白底红花。那些花朵变换着形状,膨胀又收缩,章鱼一样酥软。或许是力气太小,最终还是倾了过去。男人的嘴贴着她的耳朵,暗暗地说了些什么。女人手捂着脸,哈哈大笑。

“大哥,你真是……”

“哎呀,说了你不信。你哥哥我会诓你?”

男人满意地坐回座位。他袒露的胸膛光明磊落,仿佛那躯体本身就是一件衣服,丝毫不会让人觉得突兀。乘务员从过道走过,拿着扩音喇叭喊,开城到站了,开城到站了。车厢“咣当”一声晃了晃。车速随之变缓。

“走吧,下了车就去,速8酒店。”男人说。

这句是河南话。说罢,他站起来,跨出一步,胳膊把女人罩住。那姿势很像“壁咚”。女人捂着脸乱笑,侧倒在座椅上,两个膝盖抬了起来,露出了泛着红光的双腿。她的脸红彤彤的,说:“那不行,我老公……”

“有啥不行?找个房间,弄点儿酒,弄点儿菜,聊聊……”

女人伸手,几根手指并排着往男人腹部推,又像是往下按。她咧着嘴笑的时候,虎牙闪着光。

“不行,我孩子……”

“哎呀,走吧。”男人伸出大手,两个人几乎抱在了一起。他宽阔的后背把女人完全笼罩了。女人半缩在座位上笑个不停。男人的身躯汗津津的,散发着酒味儿和汗味儿。“大哥,你先让我起来。哎呀,这怎么好……”女人的双手,从两侧抱住了男人的腰。微醺的空气荡漾在他们四周,酒一样浑浊而快乐。

他们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周围人的目光。

走在通道里时,我还能听见女人的笑声。在出站口,我再次看到了他们。男人肩头拎着一个大包,一只手揽在女人的腰上,嘴里的烟熏得他眯起了眼。女人在男人的胳膊里扭动着,试图推开男人。但好像越是推,越是分不开似的。我没看到男人的同伴。

两个人脚步混乱地钻进了一辆摩的。

“走!速8酒店。”男人破锣般的嗓门高喊着,一只手往女人的屁股上用力地推了一把。小铁门拉上,摩的突突突发动起来,一溜烟地行驶在路灯通明的街道上。人们看着他们驶去,其中几个相视一笑。等摩的完全消失,我觉得耳边似乎还回荡着男人的嗓音。他的嗓音就像车站广场的大灯一样问心无愧地照耀着大地。我心想,这家伙的肌肉不错,挺有体积感,可以到我们学校当模特。

在那个学期,很多人在外面找画室,准备毕业设计。我租了两间采光很好的房子,一间睡觉,一间画画。三个星期后,院子里有了新租客。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小孩儿。小男孩儿是个胖墩,上小学。小女孩儿大一些,可能上初一或者初二。

他们在隔壁租了一个房间,在走廊上做饭。他们把房东那台老掉牙的双桶洗衣机利用了起来,常在院子一角洗衣服。我很难想象他们晚上是怎么睡着的,因为房间顶多十五平米。里面放了一张小双人床,一个柜子,一张桌子。除此之外,还有一台老电视。

当时,我没有见到小朋友们的父亲,直到两个月后,院子里传来了沙哑的大笑声。隔着纱窗,我看到一个胡子拉碴的高大男人,和女人一起走向隔壁。他走路带风,衬衣下摆飘在身后。胸膛宽阔,一块儿一块儿的肌肉紧绷着。我听到隔壁响起了小朋友充满惊喜的尖叫,还有嘴唇亲在脸颊上的声音。

直到那时,我才想起火车上的事。

3

周五的早晨,我被院子里的声音吵醒。

声音带着水音,闪闪亮亮的样子。我坐起来,看了看时间。我向来起床很晚,好几年没见过十点以前的太阳了。我看着窗外的动静,靠着床头发呆。

那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大晴天。

他们在院子里洗衣服。红色、绿色、蓝色的脸盆大大小小摆了一地。男人背对着我,咔哧咔哧地揉搓着。他穿着红背心,肩膀显得很宽。我去洗手池刷牙,发现每个脸盆都泡得满满当当的。扭头一看,洗衣机也正在卖力地工作着。那台老式的双桶我见识过不止一次了,每次运转时都要原地跳起華尔兹。小男孩儿胖乎乎的手按在洗衣机盖上,冲着男人喊:“爸爸,我快按不住啦!”

“再坚持三分钟,我马上就来!”男人应道。

我返回房间,拆开一个面包,就着热水吃。窗外,两个男子汉换了位置,大一点儿的男子汉去对付洗衣机,小一点儿的男子汉去对付搓衣板。小男孩儿使劲儿地揉搓着衣服,大喊:“爸爸,看我搓的沫子多不多?”

男人笑起来:“多哩很,真不赖!”

“爸爸,看我洗哩快不快?”

男人的声音严肃了:“小豪,还要洗干净啊!”

“放心,保准干净!”

他们的喊叫声此起彼伏,像劳动的号子。我还从来没见过哪个男人能把洗衣服这件事干得这么生龙活虎,仿佛不是洗衣服,而是在打铁。小男孩儿洗完一盆衣服,开始漂洗。他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水喷涌而出,冲击在盆里,溅在他身上。小男孩儿不慌不忙,用手遮挡水花,仿佛进行着一场欢快的游戏。他白色的短裤近乎透明,浮现出小裤衩红红的影子,鲜亮得像两个小西红柿。

后来我出门了,回到院子时已是黄昏。远远地,我看到了晾晒在楼顶的衣服,它们垂挂在淡金色的天际中,随着微风倾斜。肥皂的香味儿漾在院子里,葡萄架上也挂着长短不一的衣服。经过反复冲刷,满地的红砖看起来非常凉快。自从我搬进来,院子从来没有这么洁净过,仿佛每一寸泥土都清洗过了。

晚上,说话声从墙后传来。小男孩儿发恼的声音,男人嬉皮笑脸的声音,女人的斥责声。声音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绵绵不绝,像一支音量很低但又不知疲倦的室内乐,一直持续到深夜,持续到我最终睡着。

第二天,我再次被水声吵醒。

这次洗的是床单、被罩、毛毯。男人像昨天一样穿着红背心,洗得虎虎生威。他抡着短粗的木槌,水顺着胳膊肘流到了腋下。后来,他索性把毛毯完全浸泡在洗手池里,倒入半袋洗衣粉。他抱起小男孩儿,往水池里一放,说:“乖,使劲儿踩。”

小男孩儿仅穿一条小裤衩,扑通扑通地踩动着,水花飞溅起来。“还有这些,也能洗。”小女孩儿从房间里抱出来一团被单。看到她,我才想起来今天已经是周六了。小女孩儿穿着白色的校服,一头马尾垂在脑后。蓝色的领子看起来很清新。

“好,先泡到盆里,等会儿让你弟弟踩。”

小男孩儿把水踢到了姐姐身上。

“爸爸,你看他!”小女孩儿叫着,伸手把水往小男孩儿身上撩。三个人的身影在水花中闪动出一道小小的彩虹。我在房间看着他们,心想这家人要洗的东西可真够多的。我真纳闷那么小的房间是怎么塞得下的。

女人总是回来得很晚。晚上,他们在走廊做饭。四个人各自分工,摆桌子,切菜,炒菜,无声之中有种不言自明的默契。菜炒好了,男人倒了白酒,酒香混入菜香。房东出门遛弯,女人朗声说:“军哥,一块儿喝点儿。”

“不了,不了,你男人回来了?”

“回来啦。”女人说,“房租这两天给你。”

男人细嚼慢咽,偶尔发出几个含糊不清的音节。他简直有些斯文,和那天在火车上完全不同,要么给女儿夹菜,要么给儿子递馒头。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他们没准不是同一个人。

我还没怎么跟他们一家人说过话。男人从来没正眼看过我一次,小男孩儿总在玩儿游戏。我经常在中午刷牙,有时候会遇到小女孩儿刷碗。她会避让一步,让我接一杯水。有时看我一眼,再把头转到别处去。

唯有女人对我非常客气。她似乎对谁都很客气。那是一个看上去总在生气的女人,身板强壮,肚子下有一圈轮廓分明的肉。她留卷发,穿人造革凉鞋,嗓门很尖。她向我借过几次扫帚,我说扫帚就在门口,随时拿就行。但她每次都跟我借。有一天,她送了我一个苹果,并且问我是干什么的。

“学画画的。”我回答说。

“哦。”她若有所思的样子,探着脑袋往房间里看。一种粗糙的红色不均匀地布在她凸起的颧骨上。“学画画很费钱吧?”

我回答还可以,接过了苹果,说谢谢。

4

争吵声是从晚饭后开始的。

刚开始,声音断断续续,含含糊糊。后来,调门变尖,清晰可辨,甚至能听到女人的喘气、桌椅的碰撞。我在房间里看电影,听到动静后,把音量调低。隔壁的声音更大了。

那是一个女人愤怒的声音。

“你到底有没有钱?”

“你咋不吭声?”

“你个大老爷们,咋就不吭个声?”

“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说,你回家几天了?”

“你以为洗了两件衣服,你就能耐啦?”

“你咋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哩狗脸?”

“你到底是不是个人?”

女人每骂一句都要停歇片刻,似乎在积蓄气力。一句和一句之间有着短暂而生硬的沉默。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像一股拧得逐渐僵硬的绳子。

“你到底有没有钱?”这次是小女孩儿的声音,苦口婆心的样子,带着哭腔。我不由得开始想象隔壁房间里的情形。

“小妍,没你哩事。”男人开腔了。

“咋没我哩事?”

“你咋跟你妈一样?”男人有些发怒。僵持了一会儿,隔壁的门打开了,小女孩儿跑了出去。门“砰”地一声撞上又弹开。

“刘喜,你要不要脸?”女人骂道。

“跟娘们儿我没法讲道理。”男人这么说着,响起了按响打火机的声音。声音夸张地清晰、响亮。

“你不要在屋里抽烟啊!”这次是小男孩儿的声音。

“小豪,没你哩事。”男人说。

“刘喜,你还有脸在屋里抽烟?你是不是个人?”女人叫起来。随后是连续的、沉闷的撞击声。“我看你还抽不抽?抽不抽?你有钱买烟没钱交房租?你买烟的钱哪儿来的?你要不要脸?你是不是个人?”她一句接一句地骂着,声音有些发颤。

“你们不要在屋里打啊!”小男孩儿喊着,也跑了出去。“小豪,小豪——”男人呼喊着,“孩子乖,没你哩事。”

“刘喜,你个畜生!你个婊子养哩狗不要脸哩!你不要忘了,咱俩已经离婚了!”女人彻底尖叫起来,几乎喊破了嗓子。那声音听起来像玻璃划在玻璃上。

尖利的声音冲破了院子。

“街坊邻居们,都来看看!看看这个大老爷们,吃我哩!喝我哩!住我哩!都来看看,都来,都来!你要不要脸?房租你给过我几次?电费你给过我过几次?小孩儿的生活费你给过我几次?你不要忘了!咱俩已经离婚了!你有钱出去吃喝嫖赌,就是没钱给我们娘仨生活费?你要不要脸!”

听上去,两具肉体极为沉重地扭打在一起。玻璃窗轻轻震颤。有什么掉在地上摔碎了,接着是更大的撞击声。结实而沉重,粉碎而彻底。

房东过来了,他从我门口经过的时候,呼吸声显得很粗重。他站在门外,冲里面说:“晚上了,消停点儿吧!”

“军哥!你来评评理,看看这个狗东西是不是人?”

院子隔壁的房东也来了。他穿着白背心,步态沉稳、威严,像是做好了执法的准备。他那两条稳健的大腿矗立在走廊上,语气严厉:“这俩人,半夜闹啥呢?”

对面的女邻居也来了。她脚步飞快,一溜小跑,几乎没有声音。她悄悄地探在两个房东后面,用一种隐秘的聲音窃窃地问:

“这俩人,小孩儿都不管了?”

女人大哭起来。

“你个狗娘养的畜生,你吃我哩,喝我哩,住我哩,一分钱不花,你还有钱买烟买酒,找小姐?你咋恁潇洒?你个狼心狗肺的畜生!我当初真是瞎了眼了看上你!”

两个房东进了房间。我也来到了走廊上,女邻居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她的眼睛亮亮的,带着一种笑意,在黑暗中忽闪忽闪的。她示意我赶紧看,可别错过了什么。我往房间里看去,只见女人头发蓬乱,叉开腿坐在床上。她的胳膊叉在腰间,时不时地擦一下脸上的血水和泪水。那张脸像用蒸笼给蒸过,惨白而湿润。一地狼藉的杂物,头顶的灯泡光线虚弱。

推搡几下之后,两个房东把男人按倒在床上。男人的脸压着凉席,喘着粗气,口水挂了下来。空气里弥漫着男人的汗味儿,浓重而酸。他们的胳膊在空气里微微颤抖。

“你还横不横?”隔壁的房东说。他的声音也有些颤抖了。白背心被扯得松垮垮的。

“你松开。”男人的口水滴在席上。

“你还横不横?”

“你松开。”

“我看你是想让我报警哩吧?”房东瞪圆了眼睛。

“军哥,搜他身上,搜他裤子兜。”女人擦了一把脸。

“我不搜,你搜。”房东说。

女人爬起来,把手塞进男人的裤兜,像掏马桶那样用力地掏。伸出来的时候,手指里只有一团卫生纸。“看看,看看这个大老爷们,刘喜,身上一毛钱都没有!”她再次哭了,身体往旁边爬过去,手伸向了男人的屁股兜。

“小娟!你搜吧,你把我的钱都榨干吧!你全家把我的钱都榨干吧!”男人嚎叫起来。“看我不撕烂你的狗嘴!”女人狠狠地骂,手上的动作更用力了。她费劲儿地把手拽出来,抓着一把零散的东西。

“看看,大家伙都来看看!看看这个有本事哩大老爷们带了多少钱回来?我看看……一百,两百,三百,十块,二十,一块,两块,三块,四块!看看,看看,大家伙看看!大老爷们刘喜,天天在外面工地上跑的大老爷们刘喜!身上翻干翻净、满打满算就只有三百块钱!你丢人不丢人?你好意思往这个家里进?”女人无比悲哀地嚎啕。

那些钱皱巴巴的,像呕吐物一样摊在席子上。

女人把钱收拢了一下,攥在手里。她把一张钱重新塞进了男人的裤兜。

“刘喜,你看着。我王娟就拿你两百来块钱!街坊邻居都在这儿,都是个见证!我王娟就拿你两百来块钱!你吃我哩,喝我哩,住我哩,我收你两百还赔本哩!两个孩子的生活费不用你操心,你这一百块钱,我还给你!从今以后,没有钱,你最好就别往这个家门迈!”她的手一下一下地戳在男人的额头上,指尖短促而有力。

“军哥,你俩松手吧,让他走吧。”

缓缓地,两个房东把男人架下床。男人的身体红透了,像一扇牛肉。几道长长的血痕从脖颈蔓延到胸膛。凸起的青筋,一根一根脉络分明,瓜藤一般裹在红色的皮肤里。

“好,小娟,这可是你说哩。你看我从今往后还回不回来!”

“你最好死到外头!出门给车碾死!走路上掉沟里摔死!喝完马尿掉茅坑淹死!”女人每骂一句,就用力往前一指,好像能发出一道咒语似的。

“好,小娟,你给我记住,你可给我记住,这都是你说哩话。”男人嘶哑着嗓子说。三个男人缓缓起来,往门外挪。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好几个和我一样的看客,他们的脸在昏暗的光中拥挤着,重叠着,微笑着,慢慢地往后退了两步。我也退了两步。两个房东一边捉着男人的一条胳膊,押出了院子。小男孩儿和小女孩儿从黑暗处跑出来,低着头跑进了房间。门重重地关上了。

“小豪,小妍!可别跟你妈学!”男人在门口大喊。

“赶紧走你哩吧。”房东说。

“小豪,小豪——你答应我一声!”男人在院子外喊。

“滚,赶紧滚。”隔壁的房東骂。

“小豪,小豪——”男人的声音从墙外传来。

“赶紧走你哩吧。”对面的女邻居劝。

“小豪,小豪哇——”男人的声音远了一些,像醉汉的呓语。

外面安静了,我回了房间。看客也散去了。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了。

安静到我几乎听不见墙后混杂的哭泣声。

5

终于,响起了敲门声。

“兄弟,你在里面不?”门外的声音说。

是隔壁女人。整个上午,我躺在床上,听到女人打了一个电话,又是一个电话。她的手机可能是老人机,按键声大而呆板,按完之后还会把号码逐个播报一遍。有时,手机不紧不慢地重复: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先是断断续续地解释,然后是小心翼翼、有些尴尬地问,最后在沉寂中挂掉。沉寂大概持续几分钟,接着把所有过程再走一遍:拨号码,解释,提问,挂掉。反复五六次之后,我听见了低低的一声悲叹:

“老天爷,这日子可叫我咋过……”

门撞开了,小女孩儿跑了出去。她端着水盆,去洗衣服。水声沉沉地往下落。隔着窗户,我看到小女孩儿那固执的背影,像是跟衣服较劲儿似的。她执着、认真地洗着,仿佛这么一来,生活的一个角落就恢复了正常似的,仿佛那水声和洗衣粉的香味儿能让人感到安慰似的。她的母亲又在打电话了,我不由得产生了一种直觉。当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我像是卸下了什么包袱。

“兄弟,你在里面不?”她又喊了一遍。

我打开了门。

“兄弟,你起来了。”她的眼睛定在我身上似的,脸颊的皮肤绷着。她讲的同样是方言普通话,就和她的丈夫一样。

“兄弟,我跟你商量个事。你看方不方便?”

她说,她在火锅店上班,再过一星期就开工资,只是这个月有些紧张。她说,她也是没办法了,家里两个孩子都要花钱。她说,她已经拖了两个月了,实在不能再拖下去了。她说,兄弟,你能不能借五百块钱,等开了工资,立马还你。

她的眼珠在眼眶里颤动,直视我。我甚至能看到眼珠表面那些扭曲的红丝。她的身体鼓足了气,似乎我的回答很可能会变成扎破气球的一根针。我回答说可以,现金行吗?她立刻涌出了笑容,肩膀也松了些,说可以,谢谢你兄弟。我走到桌旁,拉开抽屉,打开钱包,拿了钱,返回门口给她。做这几个动作时,我能感受到她的目光一直跟随着我。

“太谢谢你了,兄弟。”她咧开嘴笑了,牙黄灿灿的。她再次保证说,过段时间,有能力的时候,她就把钱还我。她把钱一张一张地对着阳光,辨认上面的水印,然后开玩笑似的说,兄弟,你放心吧,我跑不了。我一家人都在隔壁,有事打个招呼就行。她把钱收起来说,兄弟,到中午了,来吃饭吧。咱们都是好邻居,也别嫌弃我做的饭不好。

我说不用了,我出去吃就行。

她说好,那我谢谢你兄弟。我关上门,点燃一支烟,坐在椅子上休息。刚刚,女人讲话的时候,小女孩儿洗衣服的声音小了许多。越过女人的肩膀,我看到小女孩儿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她的背木木的,看上去很机械。等到女人离开后,小女孩儿才重新搓洗起来。也可能只是我的错觉。

我很少在午饭之前抽烟,但这会儿很需要来一支。烟雾中,我把女人的话回忆了一遍,觉得有点儿可疑。我听到女人敲响了房东的门,听到了她的笑声,听到了房东一张一张数钱的声音,听到了两个人收尾的寒暄声,听到了女人返回房间做饭的声音。我还听到了小女孩儿洗完衣服,跑到楼顶去晾晒的声音。我听着他们忙碌着,心里不由得烦躁起来,又点燃了一支烟。

后来,门再次被敲响了。敲门声很古怪,是从下面发出的,声音不大。我听了一会儿,门又响了。不像是敲门,而像是在用脚踢门。我问是谁,没有人回答。门又被踢响了。

我打开门,只见小女孩儿站在门外。她的个头只到我的下巴,头顶的头发很浓密。她低着头,捧着一个看上去大得夸张的搪瓷碗,手上垫着抹布。那是满满的一大碗面,冒着几丝热气。她把脸抬起来,声音有些怯怯的,但又不乏激动:

“我妈说了,让你一定吃完。”

这次是极为标准的普通话。我回答说不用了,但她把头摇了摇,语气里有了命令的口吻。“不行,必须吃完”,她瞪圆了眼睛。我只好说谢谢,让她进来。她捧着碗,小心翼翼地挪着走,我赶紧把凌乱的桌子清理出一块儿地方。她把碗放在桌面上,轻轻地出了一口气,然后环顾了一下房间。之前偶尔从走廊上经过的时候,她已经张望过好几次了。

“你是画家吗?”她问。

“不是,我是学画画的。”我说。

她点点头,目光在画架上停下。那是我最近在画的一幅画。她看了一会儿,说等下来拿碗,并且再次叮嘱我要把面吃完。

那真是分量十足的一碗面,厚墩墩的一大坨,浸泡在漂着油花的汤里。里面还有许多肉丝、番茄、青菜,以及一个四分五裂的鸡蛋。除了有点儿咸以外,味道挺不错,只是实在太多了。我呼哧呼哧吃得极为痛快,把瘦肉吃了个精光。那些切成小块的番茄,也都被我吃掉了。多多少少,我有一种感觉,这碗面有可能价值五百块。所以,我把汤也喝光了。最终,碗底只剩下两条姜丝、三粒花椒。我打了个嗝,额头冒出了汗。

小女孩儿是在午后过来的。走进房间后,她并没有去拿碗,而是安安静静地站在了我身边。她看着我调色,落笔,在画布上涂抹出形状,一声不吭。看了一会儿,她又去看别的画,探着脑袋,一步一步打量,再次站到我旁边。我看她时,她的眉头皱在一起。

“你画的……是什么?”她有些犹豫地问。

“你看呢?”

她的脸顿时通红,摇了摇头,说看不出来。我告诉她,画的是江南的风景。她有些滑稽地一笑,再次看了看画。

“画得不好?”我问。

“不是不是,是我看不懂。”

“哪里看不懂?”

“江南在哪里?我怎么只看到了石头?”

我笑了起来,舒展了一下身体。她说的沒错,我画了许许多多的石头。它们被挖掘机从地下翻出,大块儿大块儿地堆积在一起。画面泥泞不堪,像一个血腥的伤口。其实,如果我不告诉别人,谁也别想知道我画的是什么。

“你去过南方吗?”小女孩儿问。

“没有。”

“那你还画什么江南?”她诧异地看了我一眼。

我没有回答。她往后退了几步,再次朝画面上看去。看了一会儿,她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小声地说:“白马,秋风,塞北……”

“你说什么?”我不由得问。

“白马秋风塞北,杏花春雨江南。”她清晰地逐字朗诵出来。声音生脆脆的,有一股执拗的劲头,像跟我赌气似的。

我笑着问她是哪里听到的。

“我们老师教的。”小女孩儿看着我,“他还说,杏花这句写江南最好。”

“他是南方人?”

“我不知道,可能是吧。”

“那我告诉你,你们的老师说错了。”

我放下笔,转过去,对她说:

“江南没有杏花。”

小女孩儿怔了一怔,有些僵硬。

“胡说,你都没有去过,你怎么知道?”她大声对我说,伸手拿起碗,撞开门跑了出去。那撞门声在我听来居然有些熟悉。

我苦笑了一下,继续画石头。

6

有段时间,院子变得安静了。

没有了水声,没有了骂声,也没有了小朋友的叫喊声。小男孩儿放学回来,甩下书包就玩游戏,闷着头没有一句话。女人开始会训斥两句,后来,只能听到叹气。

周末,小女孩儿一个人洗衣服。偶尔在洗手池碰到,她会朝我笑一下,给我让出位置。她和弟弟偶尔吵架。小男孩儿脾气倔强,有时极委屈地呜呜大哭,妈妈和姐姐倒会一起笑起来。

那段时间,我逐渐完成了作品。已经是期末了,工作还没着落,但我毫不担心。才二十二岁,有的是时间挥霍。为了浪费剩余的颜料,我画了好几张小画——红色和绿色的塑料盆,水光里的小小彩虹,西红柿似的小红裤衩。毕业展出开始时,我溜了一圈儿就回来了,坐在房间里发呆。

一天,我再次听到院子里的大笑声。

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是没有错,是一群人在笑。那些笑声莫名相似,像一个人用不同的音调笑了许多遍。透过窗户,我看到阳光下走来的一家人。小男孩儿被男人抱在怀里,小女孩儿的手揽在男人胳膊上。女人跟在后面,提着一个大挎包。阳光非常耀眼地落在所有人的头发和肩膀上,让他们发光发亮。男人扯着破锣嗓子问:“小豪,有没有想我?有没有想我?”

他的胡茬扎在小男孩儿脸上,小男孩儿哇哇大叫起来。他们一家人进了房间,传来咚咚咣咣的声音,似乎在搬桌子,挪椅子。小男孩儿响亮地大声问:

“爸爸,你带了多少钱回来?”

“问你妈去!”男人说。

“妈妈,爸爸带了多少钱回来?”小男孩儿问。

“你别问,问了他又该嘚瑟了。”女人咬着牙说。

他们迅速地收拾着东西,女人张罗着让小女孩儿带水壶,传来了锁门的声音。小女孩儿问:“妈妈,咱们去哪儿逛街啊?”

“问你爸,看看他舍不舍得花钱!”女人说。

“我到底要看看,你们今个要花我多少钱。”男人说。他的嘴里叼着烟卷,像以往那样袒露着胸膛。小男孩儿走在最前面,像一匹欢快的小马。他们很快走出了院子,烟草的云雾泛着蓝光,盘旋了一阵后散开了。

晚上,一家人回来了。和白天充满劲头的脚步相比,他们显得平静了一些。小男孩儿抱着一把塑料枪,枪身发出五种颜色,突突突的鸣响。“小豪,孩子乖,咱明天再玩儿。”男人说。小女孩儿问:“妈妈,星期一我能穿新鞋上学吗?”女人的声音底气十足:“中,五百年不花他一回钱,买了就穿上,新衣裳也穿上!”

他们打开了门,从塑料袋里往外掏东西。“小豪,想不想喝可乐?”男人问。小男孩儿叫道:“喝!”“爸爸,我想学画画。”这次是小女孩儿的声音。“中,你想干啥都中。孩子乖,把酒给爸爸起开。”“刘喜,大晚上还喝酒,又想嘚瑟哩吧!”女人的声音大了一些。“真是娘们,”男人清脆地点了一支烟,“老爷们喝二两酒算啥……小妍,给爸爸满上……”

酒味儿、烟味儿弥散在院子里。我把对着院子的窗关上一半,留了后窗通风,就此睡了过去。第二天,我起得比平时早。吃过早饭,就在画架前涂抹起来。小女孩儿敲门的时候,我已经画了一个小时了。

小女孩儿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手里捧着几个苹果,一叠薄薄的钱夹在她的指缝里。

“妈妈让我拿给你。”她说。

“放桌上吧。”

“这是苹果,也是妈妈给的。”

我说谢谢。她放下苹果,瞧来瞧去,看起来心情不错。我让她过来,看我画画。她像是等着我这么说似的,背着手站在我旁边。我听到她惊讶地叫了一声:“咦?”

她瞪大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后确认似的朝画面看去。我不紧不慢地调着颜色,这幅画我画了两天,已经到了最后几笔。

画面中是一个女孩儿的侧脸,能看得出鼻子、嘴唇和下巴的轮廓。她扎着漂亮的马尾。马尾下面,露出来洁白而略显稚气的脖颈。一抹蓝色的校服领子外翻着,蓝得非常清新,带一点儿柠檬的黄色。我捏着画笔,细细地把校服领子上的最后一道蓝色抹匀。蓝色逐渐散开,透明的气息布满了画面。

小女孩儿用手背挡在脸前,嘿嘿笑了起来。我还是头一次见她这么笑,看起来比平时活泼多了。“这次画得像吗?”我笑着问。

她不自然地摸了摸自己的马尾。

“送你了。”我说。

“真的?”

“真的。我的画多得很。”我站起来,伸展了一下身体,让出位置。她站在我的座椅后面,端详了好一会儿。我告诉她,还没有完全干,要晾两天。不过,现在就可以把它拿走。她的脸再次红了,说谢谢。

“对了,我问过我们老师了。”她突然转过脸,对我说。

“什么?”

“我问了他,江南有没有杏花。”

“他怎么说?”

“他跟我说,江南是有杏花的。在南京一个地方,他还见过大片的杏花林。如果春天去,肯定可以看到。”

她直直地看着我,非常认真地说。

我苦笑起来。我只是随口一说罢了,本来是想开个玩笑。我压根不知道江南有没有杏花,就算在北方,我也没亲眼见过。也可能见过,但我分辨不出来。“我觉得,你应该去那里看一看。”小女孩儿说着,走出了房间。

我不禁又是一笑。

那个夏天和往年一样,空虚而漫长。拍完合影,同学走了一多半,租期还剩下半个月。对我而言,全世界都一样。我打算找个地方浪荡那么几年,往后再看情况。也没有人来训斥我,也没有人需要商量,自己决定就行。那段时间,我想好了要去哪里。

我开始收拾行李。东西不多,能丟就丢,丢不掉的就卖掉。衣服收拾出来,只有一个行李箱。油画全部送掉,连同毕业作品。最后一个夜晚,一切准备就绪。车票放在桌面上,薄薄的一张。我靠着床喝啤酒,头顶的风扇送来乏力的风,电视重播着周星驰的《喜剧之王》。我看着电影,心想要不要和我的好邻居告个别。

就在那时,我最后一次听到他们吵架。

声音低一声,高一声。从窗户那里像往常一样飘进来酒味儿和烟味儿。我见过男人喝的那种酒,超市里的桶装白酒,大概几十块钱。他每天晚上都要喝几两,没两星期就能喝完一桶。那天的酒味儿浓烈得多。争吵和往常一样,和钱有关,我早就听烦了。随着咚的一声,小男孩儿哇一声哭了。

“刘喜!你动手哩是吧!”女人叫起来。

“你就会打我!”小男孩儿痛哭的声音杀猪似的爆发出来,“你就会打我,你就会打我,你没有钱就打我……哎呦,你就会打我……”

空气中震动着男人的巴掌声,小男孩儿哭得更凶了。

“刘喜,这日子你是不想过了吧!”女人怒斥。

“你不要打了好不好!”小女孩儿的声音夹在其中。

“你们娘仨,就知道花老子的钱!”男人暴怒地吼了起来,“买手枪,买衣裳,买鞋,哪个花的不是老子的钱?”

什么东西被他丢在了墙上。

“你不要砸东西啊!”小女孩儿叫了起来。

“你看我砸不砸!”男人吆喝着。更多的东西被砸到墙壁上、门上。哭喊声更大了。“老娘们想换房子,小娘们想画画,你们干脆榨干我吧!你们这些人,还想花我多少钱?”

这时传来木条折断、布被撕裂的声音。我不由得看了看那堵墙,稳固、封闭、肮脏,唯有声音隐隐地透过来。布被撕扯的声音非常疼痛。

“你到底想干啥呀!”小女孩儿哭了。

门撞开了,她跑了出去,小男孩儿的脚步紧随其后。女人尖叫起来,肉体和肉体再次扭打在一起。房东的门打开了,他极为恼怒地喊:“你们是真想搬走哩吧?”

隔壁的房东也来了:“这一家人添不完哩乱。”

对面的女邻居及时出现了:“咋啦咋啦?又打起来啦?”

她的声音,兴奋而不无激动。

这一切都那么令人厌倦。我把声音调大,没完没了地看电视。喝了两罐啤酒,抽了半包香烟。直到深夜降临,我仍能隐约听到断断续续的哭声。我小心翼翼地听着隔壁的动静。我想把那个小男孩儿的哭泣声分辨出来,我想把他的心跳声分辨出来,我想把眼泪在枕头上滴落的声音分辨出来。夜晚炎热,宁静,夏虫悠长地鸣叫。我在黑暗中一动不动,一直到所有声音都化作无边的黑色。

7

我们在等红灯。

“你说,像他这种人,买油画干什么?”女友靠着我的肩膀,松了松高跟鞋。

男人站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包装好的油画搁在脚边。拍卖会二十分钟前结束了,我的三幅油画卖了将近四千块钱。这是件值得庆祝的事,我们打算去另一个商场吃烧烤。男人坐到了最后一秒,在我们走出商场的时候,他的身影一直在视线范围之内。

他提着油画从人群中穿过。油画尺寸很大,吸引了不少视线。他似乎毫不在意,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前走,脚步有些做作。那提着油画的手,时不时地微调姿势。他一口气走到红绿灯前,那光景就像第一次走T台的模特。

我和女友不由得笑了出来。

他的眼角时不时扫在周围人的身上。看起来,他仍然沉浸在备受瞩目的氛围中,整条街都是他的舞台。和一年前相比,他的头发长了一些,身形似乎没有记忆中那么高大、宽阔。虽然隔着七八米远,但我好像又一次闻到了那股酒味儿。我知道他到处去工地上打工,但从来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他。

我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当时的事。

在我即将离开的上午,小女孩儿在隔壁忙着清理垃圾。她独自一人,把房间打扫了一遍。我猜测,那张小画一定也在垃圾里面,成了一团烂布。后来,她敲门进了我的房间,手里拿着一件东西。她的眼睛红肿着,但并没回避我的视线。她似乎还不知道我要离开,也似乎没有注意到我脚边打包好的行李。

她径直走到我跟前。

“你能不能帮我画张画?”她一张嘴,声音里涌出了哭腔。

“什么画?”我问。

她把手里的东西给了我。

那是一张婚纱照。照片是撕碎、揉皱了之后重新抚平的,背面用一些透明胶带粘在一起,人物的脸孔和身体都不太完整。照片里,男人穿着白西装和白皮鞋,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女人依偎在男人身边,白婚纱披散着。他们冲着镜头有些拘谨地微笑着,蓝色的光包围了他们,发出了星星一般的光芒。

他们的笑看起来模糊而破碎。

“你想让我画什么?”

“就画这张相片。”小女孩儿低着头,肩膀微微發颤。她的声音听上去是那么脆弱而清晰,“我就是想让他知道,我想让他回到照片上这样……”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她清澈、稚嫩的声音。

“你说,他买油画干什么?”女友把脸凑过来,再次问。

我抿着嘴,没有说话。我的鼻子令人厌恶地酸了起来。它是那么酸,酸到我没办法说话,酸到信号灯朦胧了起来,酸到呼吸断断续续,像被人捏住了一样。我根本就不想承认。根本就不想。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看起来全都一样。那天,在火车上看到他时,我突然意识到,我自己的父亲就是这么一个人。看着他们一家人,我仿佛最后一次看清了自己曾经的生活。

它是那么地甜蜜而残酷。

在温柔的夜色里,我站了一会儿。慢慢地,好了一点儿。酸味儿消失了,鼻子正常了。就像往常一样,过一会儿就好了。我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一座南方城市的街头。这里空气清新,水质甜美,到处都在贩卖一切和美丽有关的事物。我抬起头,信号灯转成绿色。男人提上油画,迈着大步往前走,汇入迎面而来的人流。我看着女友美丽的脸,不知道要不要把这个漫长的故事告诉她。想了片刻,我对女友说:

“或许,他是想看看江南的杏花吧。”

责任编辑   婧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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