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花回家
2021-05-28郊庙
郊庙,浙江温州人。作品见于《小说月报》《小说月报 原创版》《中国作家》《啄木鸟》《钟山》《延河》《湖南文学》《青年作家》《西湖》《江南》《芙蓉》《天津文学》等刊。
1
晴朗天是好的,但如果一连十几天炎炎烈日就另当别论了。刘二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迈出门槛抬头看望天空,像是相思已久。天空似尚未完全从昨夜的沉睡中醒过来,残留着几绺带有黑夜气息的白云。好久没看到黑沉沉的乌云了。今天不可能有雨,已干燥得裂开了嘴巴的稻田至少得再忍受一天的痛苦煎熬,不过也不在乎多煎熬一天了。他的想法带有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抢天呼地的声音是从夏小英嘴里发出来的。刘二从最初的一瞬间就意识到这一点了,只是不明白她为啥显得如此慌张,像裤子掉到了地上。她呼天抢地地发神经,为的是哪出?哭声汪洋恣肆,覆水难收。
他循着哭声寻觅,在屋前空地上找到了她。他轻飘飘地安慰说,没啥,只不过是又一个晴天。夏小英在他身前上窜下跳,急得说不出话。刘二被她搞糊涂了,这婆娘莫非鬼魔附体?便抬脚欲走。她使劲地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朝猪圈的方向颠三倒四地飞奔过去。刘二一头雾水,只能配合她行进。
猪死了!她在猪圈前停下脚步,喘息老半天,才开口说道。
猪圈里有三头小猪,是刘二在卖掉原先两头大猪之后买的猪苗,如今已长大许多。养猪是他们家的主要经济来源,所以他想多养一头猪增加一份收入。以前猪圈里最多只养着两头猪。
老天不长眼,她说,我就说养两头够了,你偏那么贪心,这不,老天开眼了。
他松口气说,我还以为三头都死了。他不服气地反驳说,你怎么知道这死掉的一头就是我要养的第三头呢?他的话充满了思辨。
他一手搭在栅栏上,倾斜着身子腾空一跃,逾越过一米高的栅栏,落到猪圈里。两头猪被唬得不轻,嗷嗷嗷地叫着一阵狂奔。
他把两个中指深深地插入死猪的鼻孔,没遇到像样的抵抗,只有凉爽的粘液。他想象中的死猪突然打一个喷嚏把他的手指推送出来的情况没有发生。
他说,真的死了。
死猪的两位兄弟(它们都是公的,刘二买猪苗时,这是首要原则)不狂奔了,朝着刘二呼哧呼哧,哼哼哈哈。
她说,你去找刘屠夫吧,他今天的号角还未吹响呢,他可以对别人说是从外村挑回的猪肉,他们不是听不到我们家里的杀猪声嘛。
去,去,刘二说,这种缺德事你也想得出?
谁缺德了!她怒气冲冲,食指指着他,像屁股着火,踩高跷般双脚连续跳跃。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当务之急是处理死猪。她辩解说,刚死了一个晚上,身子骨还是软的,有啥关系?
把人吃死了你担当得起吗?他呵斥道。却又莫名其妙地说,是得想想办法。
2
刘二一家住在上寮村一个叫三条石的地方。为啥叫三条石?刘二从小就不厌其烦地请教过村里的老人,没人说得清,反正是祖上流传下来的。村里人大多姓刘,因为祖上就姓刘,这个倒好理解。
三条石大致位于上寮村中央。上寮村处于半山腰,山势大多险峻,村人们择其稍显平坦之处建屋。多则五六户、少则两三户比邻而居。独户独屋也较常见。
在刘大一家人搬走之前,三条石原先居住着三户人家,除了刘大刘二两户,还有一户人家,男人叫刘新荣。刘新荣的家在刘大刘二的脚下,刘二走出家门,站在自家屋前空地上,落入眼底的就是刘新荣家的屋顶和一个菜园。刘大刘二这座屋子,与刘新荣家的屋子隔着这个菜园。菜园是刘新荣家的自留地,原先是稻田,后来改成菜园了。刘大刘二和刘新荣没啥亲戚关系,除了五百年前是一家。
刘二站在屋前空地上,背对着刘新荣家的屋顶,目光里满是虚幻。一字排过去是四间平房,座北朝南,左边两间是自家的,右边两间是他哥哥刘大一家的,两家共用一堵石墙。如今,右边两间没了门面,因为被火烧掉了,就像一个人被敲掉了所有牙齿。不仅是门面没了,所有木制隔板和家具都付之一炬,所剩无多的几根椽子烧得焦黑,从椽子上掉落的瓦片洒满了屋子。剩下来的就是三堵光秃秃的石墙,包括与刘二一家共用的这堵墙。
火是夏小英点的,金花离家出走的第二年,她点燃了这把火。好像她很怕嫂子,嫂子一走,她就无所畏惧了。刘二这两间平房当时能够逃脱火魔,是因为夏小英把火一点着就去田地里唤刘二回家了。刘二丢下锄头,一路狂奔,到家时发现刘大的两间屋子已被火焰吞没,还好石墙挡住了火魔。他沿着竹梯子爬到屋顶,把这堵石墙上边的几排瓦片都掀掉了,露出光秃秃的椽子。两口子轮流提着盛满水的木桶到屋顶上,不停地给这几排椽子浇水,构筑起了一条防火带,火势最终没蔓延至他们家的这两间平房。
刘大从山上赶回来时,他的两间屋子已烧得面目全非。不过,人没事就好,他的两个儿子刘建龙、刘建虎都在学校里。夏小英到田地里唤刘二时,说的是刘大家里不知怎么着火了,事后在刘二的一再逼问下,还是承认了火是她点的。那又怎么样?她视死如归。刘二拿她无计可施,此事也不好外扬。
刘大为这场火灾与刘二大吵过一阵子,但除了光秃秃的三堵石墙,啥也没有了,无凭无据的,能把刘二和他的婆娘杀了不成?何况,刘大是亏欠于他们的。
刘大吃了哑巴亏,一家三口无奈搬去刘三的屋子里临时寄居。刘三的家自然也在上寮村,在一个叫水坑的小地方。为啥叫水坑,也没人知道。反正这些奇奇怪怪的地名都是祖上留下来的,将就着用。
刘三虽早已娶妻,但不知何故一直没子嗣。刘大两个孩子,刘二一个孩子(还是个傻的),刘三就没了孩子,此番情形颇为蹊跷,不仅刘家三兄弟莫名其妙,村里人也是聚讼纷纭。
刘三两间平房,两家五个人住,稍显拥挤。因此,在刘大搬去的第二年,两家合力在屋子的边上再搭了一个外观看上去像茅坑的小平房,把一应农具、一时用不上的鸡零狗碎全丢到了那个“茅坑”里去。
在刘三的劝和下,刘大刘二表面上重归于好。一报还一报,彼此心知肚明,算是兩清了。
3
刘大趁最近天色好,已一鼓作气在三条石自家的废墟上忙乎了很多天,要搭一个什么小棚子。小棚子,这是刘大的说法。在刘二看来,就是小房子,三堵墙,上面是搭成人字形的椽子,椽子上覆盖瓦片,基本上就是刘大被烧掉的两间屋子的浓缩版。瓦片俯拾皆是,部分还能凑合着用。
刘二心里就不平衡,天气大旱对谁都不利,谁家的稻田都需要雨水。刘大却趁机“造房子”。刘大凭一己之力,快速地造房子,说明他很用心。
三堵墙,留了一个洞。不久以后,不管金花是死是活,都要躺在门板或担架上从这个洞里被推进去,在这个房子或曰棚子里住上一段时间。这是刘大的既定目标。
狗窝!刘二看着这座已初具形状的小房子,恨恨地骂道。
刘大如此解释为啥建棚子,金花要回来了,她可能回到上寮村再死,也可能死了后运回上寮村。金花在信中说,如果回到上寮村时她还没死,她要死在自己的屋子里,如果是死后回来的,她也希望在自己的屋子里住上几天。
刘大轻描淡写,但刘二意识到事态严重,因为刘大还没给金花找好墓地。刘大的心思他一清二楚。刘大不计较金花又嫁人了——金花嫁没嫁人,刘二自然看不见,可是她离家出走这么多年,肯定是嫁人了的——她临死前想着叶落归根,说明她心里还是有着刘大这个人,希望在地底下候着他,若干年后两人能够合葬一处。因此,刘大需要在自家自留地里找好至少可建两个穴位的墓地,把好风水关。选址好了要报村里和乡民政所审批,随后才能开工。可以想见这是一个如何漫长的过程,装殓金花遗体的棺材要安放在所谓的棚子里,不是几天、几个月的问题,而很可能是几年。刘二一家人的卧榻之侧,岂容死人酣睡?虽然刘大一再声称只是让她“临时”住一段时间。
所以,把眼前的小房子比作一个狗窝,显然只是代表了刘二的良好意愿。如果仅仅是一个狗窝,刘二绝不会对它恨得咬牙切齿。他差一点儿就要动手拆掉它了。但他不敢这样做,怕触霉头,祸根是刘大埋下的,解铃还须系铃人,所以也只能由刘大亲手把棚子拆掉。在刘大这样做之前,刘二的灾祸会纷至沓来,比如说今天发现死了一头猪,那么明天呢,他会发现死了一窝鸡?后天呢,他可能啥也没发现,因为他自己也死了。刘二不寒而栗。
刘大的勤奋令人动容。他住在刘三的屋子里,在那个叫水坑的地方,这段时间,每天都是早出晚归,在水坑与三条石两地奔波,白天的所有时间都在三条石自家的老屋基上奋战。
刘二看他忙得不亦乐乎,不忍心,曾经问道,大哥,我帮你砌房子怎样?
刘二边说边破坏,把刘大已垒上去的石头偷偷掀走了好几块儿。
刘大擎着一个石块,作投掷状,说,刘二你再破坏,我这石头就砸你头上,你嫂子的阴魂夜里也会来找你。
刘二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只好住手。
刘大说,金花虽然抛弃我们父子三人,但她本质上还是个善良女人,死了也还是个善良鬼,如果你和弟妹真的出了啥事,我一定马上拆掉小棚子,再赔偿你家的损失。
刘二想说猪不是死了嘛,终究还是把话咽回肚子里。他只能整日提心吊胆地看着刘大忙乎,直至他最终完成这项邪恶工程。
不管后头还会有多少意料不到的灾祸,刘二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如今,猪死了,就得把它处理掉。刘大啊刘大!
4
刘山峰!刘二叫道,但没人应声。
刘山峰,你怎么还像猪一样睡?夏小英站在刘山峰的床前,急得直跺脚。
她揪着他的耳朵,把他的脑袋提离了脏兮兮的枕头。
刘山峰,你这个傻子!夏小英恨恨地骂道,有点儿想哭了。
刘山峰本来并不傻,而且聪明可爱,在他三岁左右时,出了一点儿意外。上寮村的女人喜欢给自家上山下田的男人煮米酒荷包蛋,远远地闻着就香气扑鼻,而且大补。金花也不例外,特别是农忙时节,几乎天天给刘大煮米酒荷包蛋。这不仅是她需要给他补身子,而且他本人就好这一口,不然就对她拳脚相加。当然话说回来,他喝得尽兴了,并不意味着就会放过她,醉醺醺的他拳打脚踢更加没轻重。总之,自从金花嫁给刘大,身上青一块儿紫一块儿就成了常态,即便是在她两次怀孕期间也未能幸免,只不过刘建龙、刘建虎两兄弟命大福大,她没被打流产罢了。
三岁的刘山峰就是被香气扑鼻的米酒荷包蛋给吸引过去的,眼巴巴地站在刘大的身前,看他捧着一碗米酒荷包蛋吸溜吸溜,口水流成了一条垂直的河。刘大平日里就喜欢这个伶俐可爱的小侄子,而自己与他同岁的二儿子刘建虎就显得愚笨,他的哥哥刘建龙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也是他对于眼前的小侄子青眼有加,对自己的两个愚笨儿子则动辄拳脚相加的原因。当然打人也不一定需要啥确切的理由,拳头痒了,腿脚痒了,喝得高兴了,那母子三个不管谁在眼前,打一通发泄一下,也是习惯成自然。
看着小侄子垂涎三尺的可怜样,醉意阑珊的刘大于心不忍,就把剩下来的半碗米酒给他喝了下去。尽管小侄子平时已会自己吃饭了,但为了防止米酒跑冒滴漏,刘大亲自端着碗,喂小侄子喝,直至涓滴不遗,碗底空空。
聪明可爱的刘山峰就是这样傻掉的,但刘二和夏小英都不甘心,比如说,上学年龄到了,他们硬是让儿子也背上书包上学去。上寮村小学没理由拒收这个孩子,虽然人傻,但从不伤害他人,从无暴力举动。他只是智商低下罢了。所以夏小英一把火烧了刘大屋子的那天下午,刘山峰与他的两个堂兄弟一样都在学校里。最后倒是刘二和夏小英自己放弃了,刘山峰啥都没学进去,按照老师的说法,上学等于没上,不如回家帮爹娘扛铁锹。所以刘山峰在学校里熬到了四年级,他的父母终于决定不再让他上学去。
好像永远睡眠不足的刘山峰在强大的外力作用下终于睁开了惺忪的双眼,惶惶然地问道,娘,你哭啦,你为啥要哭呢?
夏小英心里说,我为有你这样一个傻儿子而哭呀。更令夏小英悲伤的是,自从刘山峰在她肚子内走了一遭,不论刘二如何鼓捣,她的肚子再也没开花结果。好像傻子在她体内播下了精子抗體。
她说,死了一头猪,跟你爹到后面山上挖一个坑,埋了。
山的坡度不大。上面是蕃薯园,下面是稻田,中间是一片面积不大的杉树林子。刘二和刘山峰父子俩分别手扶一把锄头和铁锹,立于林子里一枝繁叶茂之处。十余年前,刘二还在这片林子里捡到台湾飞机播散下来的传单,他拿回家给傻子看,傻子磕磕巴巴,可见书的确是白读了。好事的刘二就趁月黑风高夜揣着传单摸上傻子的语文老师刘老师的家门。刘老师其时是上寮村小学的代课教师,本村人士,论辈分比刘二低一辈。他用普通话把传单念了一遍,最后一句是“中国的春天不远了”。刘二一脸懵懂,追问道,到底啥意思,莫非神仙要下凡?刘老师一根食指竖在嘴巴前嘘了一声。叔,国民党要反攻大陆,咱们沿海很危险。刘二说,那得赶紧报告给公社?你傻啊——刘老师不客气地斥责道,想让民兵把你抓起来关到大队粮库里去吗?他划燃火柴,当着刘二的面把传单烧掉。
刘山峰挖坑,刘二把刘山峰挖出的土推到边上去。刘二扶锄而立,四下张望。刘山峰说,爹,为啥要把死猪埋到别人家的林子里去,埋到我们自己家的蕃薯园或稻田里,烂了不是可以作肥料吗?
刘二其实也不知道这片杉树林子是谁家的。他竖起一个拇指,表示赞许,但又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骂了一句,傻子。
刘山峰专心致志地挖坑。这不是一件挺轻松的事,地下树根纵横,还有不少石头,他得慢慢地对付。让人瞧见了可不好,虽天色尚早,但四下,山上田里已有人的身影在晃动了。天气热,干农务活的人都贪早,避开中午毒辣的日头。
刘二的打算是,把坑挖好了,就回家,晚上再悄悄地把猪拎过来埋掉。
视野内,一些稻田是刘二自己家的,这杉树林子却不知是谁家的。金花不知从何而来,不过她的阴魂已附到死猪身上,刘二怎么可能把这祸根留在自家的稻田或番薯园里呢。他觉得对不起这片杉树林子的主人,说不定这倒霉的人家明天就得死一口人呢。
刘二对儿子说,加把劲儿,等一会儿山上会有很多人的。
刘山峰没回答,专心致志埋头干活,好像没听见。
差不多了。刘二终于说道。
刘二和刘山峰折了很多树枝,覆盖在坑上和新刨出的新鲜泥土上。
刘山峰说,这么热的天气,猪会不会烂掉?
刘二说,傻子,你这是啥意思?
刘山峰说,你和娘为啥要把死猪藏到灶下的柴堆里去呢,还遮得严严实实?
人傻,倒是眼尖,看来这傻子出门前已看见死猪了。
刘二说,没办法,放在猪圈里对它的两位兄弟影响不好。
刘二又说,铁锹拿走,锄头留着,晚上还要填土呢。
刘山峰说,万一坑不够大怎么办?锄头挖坑不利索。
刘二想了想说,那就都留着,多盖一些树枝,不要被人瞧见。
刘山峰边走边发着感慨说,爹,我肚子饿得咕咕叫,好想吃肉。
刘二没理睬儿子在说些啥。他突然有了新的主意,可不能完全悄无声息地把猪埋了了事,可不能完全打落门牙往肚子里吞,必须得让刘大明白他闯祸了。
5
刘大踏进家门——他已习惯于把刘三的家当成自己的家了——遇见一个不速之客。他不大想理睬这个人,恩恩怨怨早已过去。他扛了一个上午的喷雾器,累得腰酸背痛,只想着擦一把身子,做一点儿简单的饭菜,填饱肚子,然后躺下睡大觉。
刘大吃完饭,发现这人还在。
刘大说,你怎么还没走?他认为这人在他的屋子里待得太久了,他的脸老是在他眼前晃动,有时熟悉,有时陌生,有时可怜,有时可憎。
我可能中毒了,刘大想,这喷雾器好像漏水,我的后背浸泡在农药里,尽管农药是高度稀释过了的。刘大这么一想,气就更加不顺了,随手从门后操起一根扁當,作威胁状。傻子,你马上给我滚出去!
我家的猪死了——刘山峰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说这话了——我爹请你去一趟。
你家的猪死了关我啥事?
因为你在我家边上建了一座小房子,把晦气和霉运带给我家了,所以我爹请你去一趟。
这些话是刘二教给儿子的,傻子可不敢贪污了。
刘大想自己有些明白了,但这时他啥地方都不想去。他“啪”的一声把扁当的一头砸在门槛上,咆哮道,我是在自己的老屋基上建房子,与你们家没关系,你马上给我滚蛋。
刘山峰大义凛然地说,我不滚,这房子是刘三叔叔的,你没权利让我滚。
刘大不能不承认刘山峰说得对,气得说不出话。
刘三悄悄地在刘大的背后出现,一把夺下了他手中的扁当,骂道,你要打人是不是?他问刘山峰,发生了啥事?见鬼,你又喝酒了,喝得还不少。
刘山峰很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不然我不敢来,我怕刘大伯伯要揍我,所以我爹娘让我喝了一碗米酒。刘山峰指了指那根被刘三丢在地上的扁当,以示他喝酒壮胆绝非空穴来风。
“聪明”的刘山峰撒了一个小小的谎,夏小英的本意是让他喝了自家的米酒壮胆再去水坑,但他有恃无恐(娘求他办事),一定要去喝杂货店里的杨梅酒,才肯出去“办大事”。夏小英同意了,说能不能赊得到看他自己的本事,而且只能喝一碗。事实上刘山峰去杂货店里赊了三碗杨梅酒,一鼓作气喝了下去。他并没有马上去水坑,不知何故又折回家里,对夏小英说,娘,我已赊了一碗杨梅酒喝掉了,不,是刘新荣叔叔送给我喝的。夏小英听得莫名其妙,他喝了酒直接去水坑就行,为啥又折回家。她就不耐烦地朝他挥手,像驱赶一条讨厌的小狗:快去,快去!傻子一脸鬼祟,似乎还捎了啥不明物回家,随后那不明物就在他手上消失了。夏小英懒得细究,只要他快去水坑,把刘大抓过来即可。我去抓人,傻子痛快地答应着,非把他抓过来不可。随后他就在夏小英的视线里消失了。
刘三突然毫无缘由地说,金花嫂子还有脸回来!
刘大不想让别人非议金花,撇开话题说,没事,我一个人过得挺好。
刘大除了与刘三两口子住在一起,多年来确实是一个人“过”,生活基本自理,偶尔去刘三锅里蹭口饭。他的大儿子刘建龙是由政府提供伙食的,因为去年刚被判了个无期徒刑,关在牢里。刘建龙很多年前就出去打工了,一直没回过家,刘大去年才有了他的音信,却是儿子犯事被抓。他没钱给儿子请律师,律师是法院指定的,“送给”他儿子的。他长途跋涉去过城里几趟,一趟是去看望儿子,另外几趟是与那位律师会面,有关儿子的案情也是从律师嘴里了解的。检察院指控刘建龙作案五次,他和他的同伙在1987年3月16日至4月5日间,持匕首、棍棒等作案工具,采用捆绑、塞嘴巴等暴力手段,在不同地点对多人实施抢劫,劫取现金2205.50元、金项链3条、金戒指4枚、金牙1颗,在抢劫过程中,刘建龙的同伙多次强奸、轮奸女性被害人,刘建龙本人强奸未遂一次,据此,检察院以刘建龙涉嫌抢劫罪、强奸罪(未遂)向法院提起公诉。律师以刘建龙只参加过抢劫一次、而且在这次抢劫过程中只是为同伙望风为由提出辩护,因为刘建龙本人一口咬定只参加过这一次,其余几次都是同案犯为减轻自身罪责、争取立功而栽赃于他。但“不幸”的是刘建龙在犯案两年多后才被抓获,“栽赃”于他的几个同案犯均已被枪决,死无对证,法院不采纳他和律师的辩护意见,最终一审数罪并罚判了无期徒刑,二审维持原判。这已是法院考虑到刘建龙犯案时还未满十八周岁,从轻发落了。刘大的二儿子刘建虎也在前些年出去打工了,至今杳无音讯,或许还不知道他哥哥的事。刘大觉得,这倒也算是一件好事。
刘三对金花的抱怨,多半原因是她不负责任地离家出走,导致大侄子刘建龙走上犯罪道路。而刘大不愿提这些事,随着岁月流逝,他渐渐意识到,是他把母子三个人“打”走的。死要面子的他口头上又不愿承认。
刘山峰见刘三提到金花,很高兴地接上话头,说,我爹当初就不同意刘大伯伯建那个小房子,这不,金花大妈未来,我家的猪先死了,刘大伯伯说过,我家一出事,马上就把小房子拆掉的,现在还要赔我们家一头猪。
那你说说,把你的金花大妈安置在哪里?刘大恨恨地问道,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好了,好了,刘三打着圆场说,把刘山峰往外推。到我家那边坐坐,让你伯伯好生休息,扛一上午的喷雾器了。
刘大看着两人扭扭捏捏地往门口而去,心里说,刘三你放心好了,我当然不会让金花住到你家里来,更不会让她死在你家里,有我在,她的“脚印”都甭想踏进你家门一步。
刘山峰在门口嚷嚷,我爹让我把刘大伯伯请去,他说如果他不愿意去,就把他拖过去。他挣脱了刘三,摩拳擦掌,扑向屋内。我要把你拖到三条石去,拖到我爹跟前。
刘三一跃,抓住刘山峰的一条腿,两个人同时摔了个狗吃屎。刘三先爬起,骑上刘山峰的脖子,厉声叱喝道,你有种,就把你刘三伯伯也一起拖到三条石去!
刘山峰的脸上红筋暴起,困难地扭动着脖子。我有种,我喝了酒……他呼出一口气说,闻到酒味了吗?呜呜呜,我空手回去怎么向我爹交代?他会揍死我的,呜呜呜……
刘三顺手甩了刘山峰两记耳光,起身,把他拽起来,说,到我家去,你爹那边我应付着,你先跟我说说到底咋回事。
两记耳光起了作用,这回刘山峰很顺从地被刘三推着往外走了。
6
不久前,刘大收到出走十多年杳无音信的金花的一封挂号信,是乡里的邮递员几番打听亲自送到水坑他家里的,而不是像平信那样丢在刘新荣家的杂货店了事。金花大字不识一个,这封信毫无疑问是她请别人写的,也许是由于她本人表达能力实在过于差劲,即便写信的人有文化,整封信仍然显得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刘大的文化程度比金花好不到哪里去,他还是请刘老师代他念这封信。刘老师已退休,终究没能转成公办教师。
刘老师先仔细查看了信封,告诉刘大,金花婶子在邻省某个县城里生活,不过信封上没详细落款地址,是看邮戳。
劉大说,无妨,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就算知道她住哪里,我刘大也决不会去找她。
刘老师说,就算叔去找也枉然,说不定婶专门跑到另一个县城去投寄这封信呢。
刘大说,就看看信上说了些啥。
刘老师先从头到尾把这封信念了一次,边念边摇头,刘大自然更加听不大明白。刘老师再采用归纳法,把大意重复了一次。
金花询问,别后十余载,刘大父子三人是否一切安好——叔,金花婶子问你话呢。
刘大说,好个屁。
金花表示,她不后悔当初的举动,自从她嫁给他,他十余年如一日地对她拳脚相加,她要么逃走,要么最终被打死,她觉得对不起的人是两个儿子,不是他刘大。
刘大这回铁青着脸,梗着脖子,没说话。
金花表露了叶落归根的想法,她说她日夜思念两个儿子,本就希望能够早日回去,无奈身有所属——刘老师说,我给你解释一下你婆娘的“身有所属”是啥意思——她给县城里一位离异的中年男人和他的女儿做保姆,男人比金花婶子略大四五岁,在政府机关单位上班。这一做,金花婶子就把自己从三十几岁做到了年近半百,把男主人的女儿从初中生做到了大学生。男主人和金花本睡两个房间,为了服侍人的需要,关键是一向对父亲和保姆虎视眈眈的女儿去外地读了大学,男主人和金花就不知怎么的睡到了一张床上,对,金花登堂入室,睡到了男主人的卧榻上。
不过叔放心,刘老师说,你婆娘说她没子嗣,连不带柄的也没鼓捣出一个,男主人碍于女儿的坚决反对,所以也不敢和金花去领证。
刘大笑笑说,领啥证,城里人就是多事,金花啥时和我去领过证。
刘老师严肃地指正说,叔,你和金花婶子是国家承认的事实婚姻,如果金花婶子真的和那个男人去领了证,双方都是重婚罪,要坐牢的。
刘大说,城里人机灵,是不敢去领证,什么女儿反对,蒙人嘛,哪有孩子对老子指手画脚的。
叔,信上的内容我还没说完呢,男主人家的女儿大学毕业回到县城,知道了她父亲和你婆娘的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后来就把自己嫁出去了,唯一的要求,就是他们不能去领证,她一辈子只有一个妈,绝对不能多一个后妈。
刘大为金花打抱不平道,十几年白养这个女儿了?
刘老师说,话也不能这么说,金花婶子是领保姆工资的。他表情复杂地看着刘大,感慨说,金花婶子刚去县城里那阵子,要生也是可以生的,后来就不行了,老蚌生珠可不那么容易。
刘大苦笑道,你婶子要生只会生带柄儿的。
金花在信末道出了这次写信的原因,几个月前她得知自己得了胃癌,不是像男主人那样啥都可以报销,她是啥都不能报销,可不敢住院做手术啥的,连药都是节省着吃,实在疼痛受不了了,才上医药开点儿止痛药,治标不治本。她说自己熬不过这个年头了,也许再熬几个月再回家,也许病情恶化了很快就回家,她要死在自己的屋子里才踏实,只不过回家的具体日子目前暂无从确定。她设想了这样两种情形,一种是死后,男主人差遣人把她的遗体送回上寮村安葬,一种是临终之际,也就是快死未死之际,男主人差遣人把她这个“活人”送回上寮村等死。人不管死活,她都将带回这十余年的积蓄,两个儿子都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她希望能够为儿子们的婚事略尽绵薄之力。
金花恳求刘大和两个儿子,不管她回到上寮村时是死是活,希望在三条石自家住一段时间,然后,她会一直在地下等候刘大。
刘老师分析道,很显然,金花婶子这封信不是请那位男主人代笔的,照我看来,她得了癌症,至今还在瞒着主人家。
做牛做马十几年,还把我婆娘睡了,替我婆娘负担一些医药费也不行嘛!
刘老师摇晃着脑袋说,这事儿比较复杂,按理说,金花婶子在家里总会有一些表现,人疼痛难忍时,就会把身子弯成一条皮皮虾,她隔三岔五去医院开药,还得在家里吃药。
劉老师还在说些啥,刘大已听不进去了,他十余年来对金花坚守着的冷硬,突然柔软了下来。她还不知道三条石的家已成为一片废墟,她还不知道一个儿子要坐穿牢底,一个儿子人间蒸发。
7
刘新荣的婆娘叫徐美丽,这个外村嫁过来的女人颇有经济头脑,看中了三条石优越的地理位置,撺掇自家男人开起了上寮村历史上第一个小小的杂货店,卖一些村里人需要的日常用品。杂货店就开在自家屋子里,店开业了,徐美丽坐镇,“货”都是刘新荣亲自去镇上采购好,自己肩挑过来的。从上寮村到镇上,是四个小时的脚程,来回八个小时,去镇上一趟,就得耗上一整天,还得早出晚归。他一个人能挑回多少?
其实完全无需担心货源不足,因为村人们对这些日常用品的需求量并不是很大。比如说,油盐醋糖和香烟啥的确实要买一些,但牙膏、毛巾啥的接济不上了,也没啥大问题,拿牙刷使劲儿地刷,或者漱几口水也就是了,洗脸不用毛巾就更不是事,双手舀水往脸色拨拉几下,脸也就算是洗过了,猫不就是那样干的嘛。
话说回来,货源充足了,需求也就渐渐体现出来了,本来这些需求是压抑着的,村子里还没杂货店时,人们的日子照样过。但杂货店开起来了,人们才意识到他们本来就是需要买这些杂七杂八的日用品的,奇怪自己以前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刘新荣一个人肩挑不够用了,而且也赚一些钱了,采购还是他自己去,但脚力活就交给了别人。
并不是杂货店里出售的商品都需要去镇上挑回来,比如杨梅酒。上寮村有十几株杨梅树,年年夏初收杨梅,但没一株是刘新荣家的。婆娘说,买,还不用我们自己爬树。上寮村人有在秋末稻田收割时节做酒的习惯,有的做红酒,村里人称呼“米酒”,有的做白酒,头令叫“糟烧”,末令叫“白眼烧”。徐美丽买来浸泡杨梅的都是头令的糟烧,她舍得下本钱,制出来的杨梅酒自然比其他村人用白眼烧浸泡出来的好喝。这也就是为什么刘山峰对杂货店里的杨梅酒流连忘返。
杂货店开起来后,乡里的邮递员就偷懒了,懒得把平邮信件一封封地送到人家屋子里,全撂这里了。谁家的信件,谁家自己来取。村里人倒也没意见,一户户人家的屋子,像一只鸟儿在天上飞过时拉下的稀便,毫无规矩地东一撮西一滴,又没门牌,让人家邮递员找起来确实也挺费劲。
当然,偶尔也有挂号信,是要收信人亲自签收的,邮递员还是得找上人家的屋子,当面交接。如果一时碰不上收信人,也只好撂在徐美丽的小杂货铺里。邮递员图省事,要徐美丽代签。徐美丽撇撇嘴说,爱放不放,要不你拿回去?邮递员自然不肯拿回去,也就把挂号信撂下了。
刘新荣和徐美丽打理着杂货店,对自家的农活有影响,就偶尔请了邻居刘山峰帮忙做农活,以抵消杨梅酒赊账。但因为刘山峰隔三岔五地过来要杨梅酒喝,基本上每次都是挂账,所以“工钱”终究还是不能完全抵消赊账,怎么办呢,这两口子也不急,就根据赊账情况,继续叫刘山峰过来做农活呗。刘山峰本人自然是没意见,但他的母亲夏小英偶有微词,好在明面上也没特别怎么样。
这天中午,徐美丽发现挂在屋前空地上晾晒的内裤、月经带和胸罩不翼而飞。蹊跷的是晾衣绳上挂着的自家男人、小孩的衣服都还在。想起来刘山峰刚刚在店里赊了三碗杨梅酒吃掉,徐美丽也就不急,倒是刚才的情形回味无穷。
刘山峰怯怯地闪现在杂货店前,徐美丽就习惯性地问道,刘山峰,买烟呀,还是买酒喝?
刘山峰举起两个手指,中间夹着一支烟。他说,美丽婶婶,我想去又不敢去。
啥事?徐美丽很关切地问。
刘山峰答非所问地说,我家死了一头猪,你知道否?
啥?屋里头的刘新荣叫起来,你家死了一头猪?徐美丽啊,是不是来猪瘟了?
这两口子在开杂货店前,一向是养两头猪的,店开起来后,就只养一头了。如今,他们几乎算得上是村里的殷实人家了,因此,对刘新荣的大呼小叫,徐美丽就觉得他是小题大做了。她轻飘飘地说,死了一头猪,又不是天塌下来。
刘山峰说,对,对,我家另外两头猪都还好好的,肯定不是猪瘟,对了,对了,我爹娘说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家里猪死了。
徐美丽噗嗤一声笑,安慰说,我啥都不知道,你就放心吧。
刘山峰得寸进尺地说,美丽婶婶,赊一碗杨梅酒。
徐美丽爽快地说,没问题。
刘山峰喝了一碗杨梅酒,说,再来一碗可以吗,美丽婶婶?
屋里头的刘新荣又叫起来了,傻子,你的工钱早抵完了,现在还倒欠着我们钱。
徐美丽许是被傻子的“美丽婶婶”叫得心花怒放,还是爽快地说,好,那就再来一碗。
刘山峰喝了第二碗杨梅酒,说,再来一碗可以吗,美丽婶婶?
屋里头的刘新荣立即叫起来说,傻子,你明天立即到我们家田里除草,记得带上田圈儿。
徐美丽说,那就再来一碗吧,干活倒也不急,刘新荣,你自己有手有脚,急个啥。
刘山峰喝了第三碗杨梅酒,用手背抹了一下嘴巴,心满意足地说,美丽婶婶,我爹娘让我去水坑请刘大伯伯,说拖也要把他拖过来,现在我敢去了。
徐美丽说,你金花大妈回来可不能再住三条石了,今天死猪,不知道明天会不会死人,是要把你刘大伯伯叫过来说说清楚。
刘新荣从屋里头走了出来,说,武松三碗过景阳冈,今天三碗酒你白喝了。
徐美丽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附和道,不用记账,送给你喝的。又话外有话地说,可不能与你伯伯打架。
刘新荣也说,照我的意见呀,你只要把你爸的意思表达出来就行了,不要伤了他们兄弟俩的感情。
可刘大伯伯不来,就伤了我爹的感情。刘山峰义正词严地说。
徐美丽看着刘山峰像一支筷子直直地离去,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了。
刘山峰明明已经走了,在屋角一个转身就不见踪影了,他是不是就此真的去了水坑,她就不知道了。如今,内裤、月经带和胸罩不翼而飞,唯一的解释是,刘山峰是装装样子给她和刘新荣看的,或许他在屋角躲藏了一會儿,再偷偷地潜回来,从晾衣绳上顺走了他喜欢的东西。
徐美丽思虑再三,决定不把此事告诉刘新荣,男人性子急,说不定惹出啥事来。好几年前,刘山峰就出过这样的“花边”新闻,跑到村子最西头的那户人家,掳掠了人家新娶进门的媳妇的内裤和胸罩,跑到半路被人家追上,人赃俱获,被揍了个半死不活,此事当时轰动了上寮村。也许是汲取了皮肉之痛的教训,也许是刘二和夏小英自此管教有方,也许是刘山峰随着岁数的增加“懂事”了,此后就没有类似的风声传到徐美丽的耳朵里了。料不到,她今天还是中招了,看来都是杨梅酒惹的祸。她虽不打算追究,但下次碰到他,还是要点拨点拨,免得他造次。
8
下午,刘二从田里回来,看见屋里有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儿子刘山峰,一个是他的弟弟刘三。
傻子,你认错人了!
刘三说,二哥,是我自己要来。
刘二没话可说了,这就好像你等待着的是一个大姑娘,却等来了一个大男人一样,还有啥话可说的呢。刘二狠狠地瞪了一眼脸色红润的刘山峰,怒骂道,傻子,你到底喝了多少酒?满屋的酒气!
猪我已经看过了,刘三指了指灶下的柴堆,说,大哥,你藏得很好啊,你要把猪埋到别人家的杉树林子里去?
夏小英从屋外进来,她刚刚给两头猪喂过食。她显然已听到了刘三的话,一进门就指着刘山峰的鼻子大骂开来,傻子,你是准备让老娘把你嘴巴缝上吗?
刘二说,没事,刘三又不是外人。
夏小英苦笑道,这猪如果还活着,我就把它养在柴仓里,喂猪食就近了。
别说疯话,刘二说,刘三,我想杀了刘大。
刘三的手抖了一下,心里说幸好刘大没来。刘三说,二哥二嫂,大嫂金花要回来了,不住三条石也行的,住水坑吧,我婆娘好说话,既然已闹出事来了。
刘二知道刘三的媳妇好说话,对刘三言听计从,据说是因为她生不出孩子,一直担心刘三把她撇了。
刘二试探性地说,刘大同意把三条石的小房子拆了?他说是棚子,明明就是房子嘛,你也看过了。
是,刘三说,这事我回头再跟大哥说,我理解二哥的心情,但二哥也要理解大哥对大嫂的心意,只要他点个头,又不忍心亲手拆,二哥你自己就可以把它拆了。
刘二不语,他还是那个心思,这祸根是刘大埋下的,如果由他来拆,灾祸会不会降临到他头上?
刘三继续说,其实大哥也挺为难的,如果他一定要让金花嫂子死在我屋里,我也没办法,金花好歹也是我嫂子,当然大哥不会勉强我,所以在你这里弄了个小房子,毕竟是他自己的老屋基,如果金花大嫂回来以后还有一口气,大哥住在我那边,照料起来也挺费劲,可他还考虑到了另外一层,那就是金花大嫂很可能坚持要死在自己的老屋子里,尽管是一个空壳子了,大哥有啥办法呢……二哥,大嫂那性格你也知道,倔得很,当年说走就走,哪有商量余地,她都要死了,大哥哪有不听她的呢?所以他一定要建这么一个小房子。
刘二说,我被你说糊涂了,你到底是要我拆掉这小房子呢,还是把它保留下来?
我也拿不定主意,但你认为猪死了,是由于小房子的缘故,那就把它拆了,但金花大嫂回来怎么办?如果她已经死了还好办,如果她还活着,坚持要住三条石怎么办?
拆房子这事只能由刘大来办,祸根是他埋下的,我拆掉了它也没用,照样会出事。
刘三愕然不语。
刘二走出屋门,叫道,刘山峰,你给老子出来。
刘山峰不知何时在他眼前消失的,此刻就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
刘二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谁叫你请刘三叔叔来的,啊?这会儿我出去有事,在我回来之前,你想办法让他回水坑去,爹今天有很多事要做,混蛋!
他顺手甩给刘山峰一记耳光,骂道,滚回屋里去,再把事情办砸了,晚上老子把你和猪一起埋掉!
9
刘二到刘老师家里去。刘二请刘老师写四个毛笔字:金花之墓。刘二声称是受刘大委托过来。金花将死,不日即回到上寮村,刘大在老屋基上已砌好了小房子等她,不管死活,大嫂非得要在老房子住一段时间嘛,过后就得埋葬到山里。刘大一时半会儿弄不好墓地,准备把棺材先埋在自家的番薯园里过渡一段时间,要弄一个灵位牌。刘二还带来了一根平整的木条,边说边比划。
刘老师说,叔,我写,我看过你大嫂写给你大哥的信。却又节外生枝地说道,一个女人抛夫弃子,私自许配他人,晚年快死了才想到要回家,这种行为,哎……
刘二只想拿了字就走,不想纠缠于这子虚乌有的伦理问题。他提醒道,刘老师,刘大让我来请你写字,金花临时墓地前没这玩意儿可不行。
刘老师说,听说刘大以前经常打老婆,他是把老婆打跑的?
刘二回答,所以我嫂子金花出走的行为虽不可原谅,但可以理解,我大哥还把刘建龙打进了牢房,把刘建虎打得不见踪影。
刘二竟然双手捧脸,抽抽噎噎。
刘老师说,叔,别哭了,我现在就写。
他拿出了一叠熟宣,说,叔,这纸很贵,我白送给你了,而且我还得等墨迹干了,封一层塑料薄膜,防止风吹雨淋。
他写字时神态凝重。
他在写好的大字上轻轻地吹气,制止了刘二伸过来的手,说,墨汁还未干呢。
两人耐心地等着墨汁干透。
刘老师根据木条的尺寸,把“金花之墓”小心翼翼地剪下来,用胶水把熟宣黏在木条上,再封上一层塑料薄膜,想了想,又封上一层。
10
刘三回到水坑,看见刘大傻傻地坐在竹椅上,死了一般。刘三说,大哥,如果你懒得烧饭,我让弟妹添双筷子。
刘大说,刘三,我白住你家十几年,还经常蹭饭,没天理。
大哥,刘二不敢拆你的房子,你放心。他补充说,他烧了你的房子,这么小的房子也还要拆,还有没有天理了!
刘三,我有一种预感,我活不过明天了,金花未死我已死,我对不起金花,无颜见她的面,先走一步也好,金花一回来,你就把大哥大嫂合葬一处。
大哥啥也别说了,去我家吃饭。
刘大就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刘三婆娘见兄弟俩从门口进来,连忙说,大哥来了啊,我看大哥没做饭,已多做一些了。
刘大咽下一口饭,说,刘三,弟妹,我刘大真的是家破人亡呀,我刘大平时不说话,但确实是我把他们母子三个打跑的啊,刘二家的傻子也是我害的啊。
刘三想,人岁数大了就容易多愁善感,大哥以前可不是这样。他只好好言好语地安慰说,大哥,你不用担心,刘二这人满脑子的歪门邪道,他的猪死了关你的小房子啥事?那是你自己的老屋基,金花是那屋基上的主人,她死在自己的老屋基上天经地义。
刘大依然愁眉苦脸,把筷子轻轻放下,叹气道,我对不起刘二,也许我能做的就是让他宽心一点儿。
你可不能把小房子拆掉,你不是说金花大嫂一定要死在自己的屋子里嗎?
是呀,可如果刘二真的把小房子拆了我也没办法,我又不是第一次对不起金花了。
刘二不敢拆的,他怕惹火烧身。刘三说道。
刘大说,我想早一点儿见到金花,哪怕死了的也行。
11
夜幕降临,填饱肚皮的一家人做着出征前的最后准备。刘山峰像一只发情的母猫,绕着柴仓兜圈子,一脸兴奋。可以想象,或许若干年后他能够讨得上一个白痴或残疾老婆,他的高兴劲儿也不过如此。他趁父母的视线稍一移开,就快速掀开柴禾瞥一眼死猪,又马上把柴禾盖上,他的两片嘴唇不停地掀动,却没掉出一个让人听得懂的字儿来。好像那就是他的新娘,蒙着大红头巾,未到规定时间不允许他掀开看似的,可他实在按捺不住了。
夏小英却和刘二吵开了,为的是该不该带上手电筒。
她坚持说,这种倒霉事让人撞见了可不好,再说月色不错,带啥手电筒?
刘二不以为然,打开手电筒又如何呢,现在这时节不是经常有人在田头逡巡嘛,生怕自家稻田里的水被人家偷掉(在田埂上打洞),或者干脆偷人家稻田里的水。
她批驳了对方的无稽之谈,说,人家如果怀疑你偷偷地放他田里的水,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向你靠近,你们的勾当不就露馅了嘛。
看不清路面,被蛇咬了可咋办?
蛇夜里也会睡觉的。
他拿出了最恐怖的一手,说,灾祸找上我们家了,今日与平日不同,已死了一头猪,说不定接下来就是死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就很可能被蛇咬。
你们别吵了!刘山峰一声断喝。
刘山峰说,你们不要把正事忘了,用麻袋把猪装了埋掉,麻袋上再用绳子捆扎结实,我和爸抬猪,妈负责照明。
夏小英说,麻袋浪费了太可惜,还是直接用绳子捆扎,手电筒不能用,除非看不见路面了。
刘山峰说,麻袋可以带回家。
可麻袋被脏东西污染了还咋用,傻子!刘二嚷嚷说,连绳子一起丢掉,夏小英你说说,一个麻袋重要还是一根绳子重要?
麻袋重要,夏小英说,麻袋可以盛化肥,盛蕃薯丝,盛稻谷,绳子却连个屁也盛不了。
可是绳子可以用来捆扎死猪。刘山峰不服气地说。
刘二松口气说,这不就对了嘛,我们原来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夏小英,拿绳子来。
刘山峰看着两人往柴仓走去,掀开覆盖在猪身上的柴禾。他瞥了一眼门口,想逃。可最好得带上一把手电筒,它就别在刘二的腰间。也许他可以像一只猫蹑手蹑脚地靠过去,把那手电筒一把拽过来,然后撒开脚丫子一口气跑到天涯海角。他慢慢地移动身子,刘二的屁股正撅得老高,对准着他。刘二掀开第一把柴禾时,就发现了异常,他用眼色制止了夏小英以免她失声尖叫。两人装模作样地翻拣着柴禾,待刘山峰一步步自投罗网。不出所料,就在刘山峰的手伸向刘二腰间的瞬间,他的手被刘二捉住了。夏小英像一只蚊虫嗡嗡叫着扑到了刘山峰的身体上。这全怪后者毫无思想准备。
刘山峰懒得反抗,任凭那两个人用绳子把自己捆好。那绳子原来是打算用来捆猪的。刘二又变戏法般拿出一根绳子,缚了柴仓里的猪,在四只脚上各打了个死结。两口子把猪从柴仓里抬出来,放到刘山峰的身边,说,让你吃个够。
刘二摇着脑袋,说,这傻子早上就说很想吃肉,可我居然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夏小英拍着刘山峰的脑袋说,傻子,快说,你把挖出来的肉放到哪里了?夏小英指着猪两条后腿间那个大窟窿呵斥道,少说也被挖走了十斤肉,傻子,你胆敢把祸根留在家里,我和你爹就把你拎去和猪一同埋掉。
刘山峰轻松地笑道,这样更好,我可以吃个够。
刘二说,我的祖爷爷,你就把那几斤祸根拿出来吧,你肯定还藏着的。他一把掐住傻子的脖子,使得后者的舌头从口腔里被挤了出来。快说,你把肉藏到哪里去了?
夏小英说,你再不松手,这傻子就死了,像吊死鬼一样,那祸根就永远留在家里了。
刘二松了手,见傻子牛一般呼哧呼哧喘气,真不知拿他怎么办才好。他起身走了几步,一下子趴在了柴仓边上,指着柴仓大骂,你他妈的两眼都瞎了,流了一柴仓的血,居然就没发觉,你烧饭时都闭着眼睛的吗?
他骂的对象显然是夏小英。刘山峰呼出一口气,说,你别在那里糊弄人了,猪死了那么久,能有多少血呢?他显然在帮夏小英开脱罪责,意图分化铁板一块的男人女人。
就是呀,夏小英感激地看了刘山峰一眼说,傻子,你一点儿也不傻呀。
夏小英把捆在刘山峰身上的绳子解开。刘二在旁边看着,没说话。
12
一家人到达目的地,那片杉树林子,坐下来喘气。刘二见刘山峰摸出一支烟,连忙一把夺下来,呵斥道,傻子,你傻呀!
夏小英安慰刘山峰说,忍一会儿,傻子,听娘的话,这烟头鬼火似的一闪一闪,比手电筒的光线还令人害怕,被人瞅见了可不好。她想了想说,你躲到坑里去抽烟吧,远处根本就没人看到。
刘二说,你还宠着他?能宠他一辈子?
夏小英说,你不懂,刚才若不是我,傻子会把藏肉的地方说出来吗?你打死他也是白搭呀。
刘二无计可施,也就由着傻子爬到坑里去了。
傻子在坑里惬意地抽烟,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如果他能化成一颗星挂在天上多好呀,他的视线就无所不及了——但是,挂在天上吃不着人间美味有啥意思呢。这么一想,傻子就不甘愿做一颗星了。比如说这猪肉就挺好吃,他把猪肉藏在床底下,他决不会吃生的,准备明天再拿出来烧熟了给一家人吃。刘二却一口咬定他要夜里一个人吃,冤死人啊。傻子还希望自己能躺到玉皇大帝的床上去,据说那床有挠痒作用,这样他就不必担心满床的虱子跳蚤了。
傻子烟瘾得到解决,干活特有劲。他坚持要将缚猪的绳子解下来带回去,由他洗净,还可以再使用,给猪陪葬多可惜。他的主张遭到了刘二和夏小英的一致谴责,表示为了保持家门清净,牺牲一根绳子在所不惜。合理主张遭到驳斥,傻子一下子没了力气,丢下铁锹,连声说,坑够大了,早上就挖得夠大了,别挖了。
大个屁!刘二骂道,拿起铁锹继续挖土。死猪看上去比原先想象的要大,上午挖的坑显然不够用。
夏小英拿锄头把坑里挖出的土推到一边去。终于也干得累了,把锄头丢下,说,差不多了吧?
好吧,刘二很不情愿地说。
你该把双手跺掉的,傻子对刘二说,你刚才拿指头在那块儿肉上戳了个洞,好让绳子穿过去,这样,你的手不也被金花大妈玷污了吗?你说她的阴魂就附在那肉上。
夏小英息事宁人地说,你的手先动过猪身体内的肉,你的手也应该被跺掉,我看你们父子俩的手都不要跺了。
两个被金花魂灵附体的人想了想,觉得有理,都表示同意。
干活吧,抓紧绳子,慢慢地放下去,不要扔,我说一二三才放手,步调一定要一致。夏小英吩咐说。
猪,和猪身上被傻子挖出来的肉,都被放进了坑内。
坑填平了。因为下面压了东西,原来挖出的土又全部填回去,显现在眼前的就是一个凸起的小山包了。除了上午父子俩折的树枝,夏小英在林子里又捡了一些枯草枯枝覆盖在土包上。
夏小英看了看,觉得差不多了。不认真看,还真难以看出这凸起的土包下埋有一头猪哩。
傻子说,高出这么多,像是一个人头上起了个大疙瘩。
我还要立旗杆呢。刘二边说边把一根木条插到了土包前,他像一个文化人那样指点着木条说,傻子,这是金花之墓,是灵位牌。
夏小英说,木条插在前头,不是谁都看见了吗?
刘二没考虑到这一层,不过还是强词夺理说,看见了又能怎么样,谁敢挖我金花大嫂的墓地不成?
刘二在灵位牌前跪下,叩首三下,说,金花嫂子,这猪是给你吃的,既然你想吃,我们就把它供上来,你吃了这头猪,这头猪也就成了你了,从此你就心安理得地待在这里,再不准踏进三条石的家门,如果你还没回上寮村,求求你就不要回上寮村了,阿弥陀佛。
夏小英也说,阿—弥—陀—佛——她的音拖得比刘二长。
刘二说,你也跪下。
夏小英在他身边跪下,叩首三下,说道,金花嫂子,你一定要回家的话,就请直接到这里来,千万别走进刘大为你建的那个四面漏风的狗棚子,那是个陷阱,里面布满了机关弹笼,你白身子进去红身子出来,我知道你的胃口不大,刘二愚笨,我们一家一直过着穷苦日子,唯一的孩子都被刘大害成个傻子了,除了这头猪,其他的也禁不起你吃了,阿弥陀佛。
刘二和夏小英同时起身,异口同声道,傻子,轮到你了!
傻子直挺挺地立在灵位牌前,不肯跪。
刘二说,你就当你爹娘死了,你爹娘死了,你不能不跪下来拜吧?
可是你们都活着,我怎么跪?傻子不理解活着的人怎么说死就死了。
你爸这是在打比方,夏小英说,他是说假如这样的话。
假如怎么样?傻子摸不着头脑。
假如死了。夏小英耐心地解释道。
傻子说,可是死了又怎么样?我不知道人死了是怎么样的,你们死给我看看呀,就像猪那样躺着一动不动不哼哼了吗?
就是,就是,夏小英说,你快拜吧,你可以不说话,你跪下来,向金花大妈磕三下响头就行了,而且额头也不必着地,做个样子就行了,金花大妈不会看这么仔细的。
傻子傻乎乎地说,可是这里面埋着的明明是我们家的猪,不是金花大妈。
刘二已悄悄地绕到傻子身后,一脚踹在他的膝盖窝里,傻子应声跪下。
夏小英说,啥话也别说了,磕三个响头。
13
一家人回到三条石的家里。父子俩稍作歇息,准备出发,目的地是水坑,绑架对象是刘大。刘二在腰间系上了刀盒,刀盒里插着柴刀。这刀盒平日只供他和刘山峰爬树上砍伐树枝时用。刘二不想明目张胆地拿著柴刀去砍人或威胁要砍人,柴刀插在背后,又是在夜里,不引人注意。刘山峰的裤兜里揣着一团麻绳,绑人时用,就是夏小英从他身上解下来的那一条。夏小英在家门口目送着两个男人离去,祈愿亲人一路平安,马到成功。
惊动刘三就会节外生枝,所以必须注意行动的隐秘性。在距刘三的屋子百米开外,两人就将拖鞋脱了,赤脚前进。农村人多半时间在田里园里滚爬,所以除了严冬之外,大多数时间里穿拖鞋,但拖鞋的毛病也很明显,走路时吱呀吱呀的声响很大。当然,赤脚走路也有风险,轻者被石子硌伤脚板,重者,或脚指头被石头磕碰出血,或扭伤脚踝等。但这些都是意外情况,一般情况下不会发生。
刘三住的那边很安静,显然早入睡了。刘大这间房的门没上闩,刘二轻轻一推就开了,吱呀一声响,在夜间显得分外响亮。两人凝神屏息,稍候片刻——幸好,没惊动任何人。路不拾遗的村子,热天的夜,村里人睡觉没上门闩习惯,有的干脆城门大开,图个凉快。但刘大也这么做就有点儿说不过去了,他已有出事预感,他对刘三就是这么说的。不过也说明他心怀坦荡,既知难逃此劫,干脆躺以待毙。这种可能性也是有的。
刘二抬脚进屋,蹑手蹑脚地前进。刘大显然就睡在不远处的竹床上。
刘二弯下腰,使上身与地面保持着基本平行。他向身后的刘山峰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后者心领神会,也保持着与前者一样的姿势前进。
刘大睡得死猪一般,呼噜打得山响。刘二想了想,将架在他脖子上的柴刀收起,对刘山峰说,捆吧,说不定你把他五花大绑了他还未醒过来呢。
刘山峰早已搭好了扣子,要套上刘大的双脚,闻听此言马上把刘大的双脚拢到一块儿。
等等,刘二说,万一他醒来呢?就会反抗,我还是得将刀架到他脖子上。
不,刘山峰说,万一他醒来,不明底里,乱蹦跳,脖子撞向你那柴刀了,不就是要流血,要死了吗?
那怎么办?刘二把柴刀从刘大的脖子上移开,像傻子一样地问。
刘山峰说,你把他双腿拢紧,这样他即使醒过来也跳不了了,我马上把他双腿套上扣子,再打个死结。
刘二高兴地说,傻子聪明,知道一个人的双腿变成了一条腿是不能跑路的。
第一步工作按部就班地完成。接下来怎么办?
刘山峰感慨说,大伯伯睡得可够死的,把他弄醒,反正他跑不了了。
刘二紧张地问,把他弄醒做啥?
刘山峰答不上来。
刘二说,先把他双手绑到后面去,再把他弄醒,他同意走最好,我们把他的双腿解放出来,他不同意走,我们就拿一根扁担把他抬到三条石。
刘山峰说,他大叫大喊怎么办?
刘二上前几步,到灶台上拿了一块洗碗布揉成一团,就要往刘大嘴里塞。
刘山峰说,一个人怎么可能大张着嘴巴睡觉呢?你得先想办法使他张开嘴,你这样乱塞直到明天早上也塞不进去。
突然一股来历不明的力量把刘二的手推开了。同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说,我跟你们走。
刘大说,我本想让你们把我双手双脚都绑上再醒来的,让你们抬着走也行,可你们为啥非要把那臭烘烘的东西塞进我嘴里去?
刘大说,刘二,请你把柴刀拿远一点儿,还有洗碗布,我不叫喊,你们先把我的双手绑好,再把绑我双腿的绳子解开,我跟你们去三条石,把小房子拆掉。
刘二说,中午我让傻子来请你,就是请你过去把小房子拆掉,可你没去,我现在已改变了主意。
我再赔一头猪给你。
现在还有别的要紧事,你跟我们走。
我的双腿被捆在一起,用手走路吗?
刘二吩咐刘山峰先绑好刘大双手,再解开捆在他双腿上的绳子。
14
刘二和刘山峰从路旁的草丛里找出拖鞋,套上脚丫子,刘大才意识到他们是光脚去他家的,不,是去刘三家的。
三个人到了三条石,夏小英已站在屋门口迎候。
刘大揭了几片瓦,眼泪就哗哗哗地往下流。刘二和刘山峰袖手旁观,布好了阵势,防止他的工作半途而废。刘山峰喜不自禁地说,干吧,干吧,这就好比是一个人拉了一堆屎,又一口口舔回到自己的嘴里去。
刘二却显得忧心忡忡。刘大这是在磨洋工呀,按照这个速度,拆完小房子,得等到猴年马月。而小房子只有完全被夷为平地,他才安心。
几时了?刘二问。
只差一刻就是明天了,大概。夏小英晃动着手电筒,神气活现地回答,好像手电筒就是时钟一样。
刘二等不下去了,他本来是打算袖手旁观的。
别哭了,我的好大哥,刘二说,只要是你的吩咐,我们帮你拆了它吧,你一个人干活太累了。
刘山峰说,这就好比一个人拿刀去杀人,我们不会说这刀就是凶手,从而把刀拉去枪毙的。
夏小英把手电筒插在腰间,指手划脚。刘山峰,你去拿火把,钻进洞里去,把顶上的椽子烧掉,瓦片也不用揭了,自然会掉下来。刘二,你去拿大铁锤,狠狠地往石头墙壁上砸,没几下准垮了。
刘山峰说,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嘛,用火烧会把全村的人都招惹过来,把墙壁砸塌了,上面的椽子和瓦片不是自己会掉下来的吗?
连刘大也忍不住表扬了刘山峰一句,还是傻子聪明。
刘二就去家里拿了一把大铁锤过来,交到了刘大手上。
刘大先砸,没力气了,刘二和刘山峰接着砸。大铁锤几十番痛击,可怜的三排石墙就先后轰隆隆地倒下去了。
刘大像被人点了穴位,站着,一动不动。其余三个人围着那如山堆积的石头和瓦片一阵欢呼。
夏小英说,这头是刘大开的,不关我们的事。
刘二说,是他自己想到的,说明他拒绝让金花嫂子住到这里。
刘山峰说,这就好比一个男人本来是极想讨一个女人做婆娘的,却因故改变了主意,不愿意迎娶她进门了。
15
刘二一家人把刘大押到了山上的那片杉树林子里。
夏小英让手电筒的光线直射过去,刘大就明白了他朝思暮想的金花长久以来就居住在這里,“金花”两个字大概是啥样子他还是知道的。可是刘老师明明说她逃到了邻省的某个县城里。
夏小英提醒道,估计早过了零点,现在已经是明天了,怎么办?
刘二顿足道,昨天的祸根就应该昨天消除掉,我们抢在今天到来之前把小房子拆掉了,祸根却已多了一个——他指了指埋着死猪的土包——我们都祭拜过了,只能怨刘大来迟了一会儿,看来,新一天的灾祸已无法逃避。
刘山峰说,别急,我们可以把一天的开始定在公鸡叫第一声的时候,天还没亮,一天怎么就开始了呢?这就好比冬天有人赖床不起,把中饭当成了早饭吃下去一样,他会说,我才起床呢,吃的当然是早饭。
夏小英再一次被儿子深深折服,叹道,我的傻子儿子呀。
刘二对刘大说,大哥,本来我想在明天到来之前请你跪拜嫂子,现在看来不是这样了,刘山峰是个神童,既然他说今天还没来,那就想必还没来,这就说明我们仍然生活在昨天,所以,你先别急着给嫂子下跪,听我教你念词,乞求金花嫂子不要回上寮村,三条石就更不要来,当然,如果她还未动身,就已身死他乡——这是我们大家都希望看到的,但也决不能就此高枕无忧——我们可以阻止她的尸身回来,但按她那性格,她的鬼魂必然还是要回来,所以,你好好地听着,要一字不差地背下来,尽力让嫂子满意。
刘大说,刘二你把死猪埋在这里了?
刘二指着那根竖立着的木条,几乎是得意扬扬地说,刘大你这个文盲,这可是我金花嫂子的墓地。
刘大终于明白这一家三口把他拉扯到这里来是干啥了,但他仍然搞不懂为啥这样做。给一头年幼夭折的猪下跪就能消灾去祸吗?金花是快要死的人了,想回家一趟,她这一小小的愿望难道都不应该得到满足吗?刘大决绝地说,我不跪,你们要跪,你们跪好了。
刘二说,我们都跪过了,轮到你了,其实我们跪不跪不要紧,关键是你要跪,小房子是你建的,你拆掉了,猪是你害死的,你得乞求它的在天之灵原谅你,你可以假设躺在土包里的就是你的金花婆娘,一个男人给自己死了的婆娘下跪不丢面子,想想你当年对嫂子拳打脚踢,你还是个人吗?
啧啧啧,又来了,刘山峰嗤着鼻子说,假设这东西我可不懂,大伯伯你懂吗?
我不跪!刘大斩钉截铁地说。
看来你跟我一样,刘山峰高兴地说,有啥好假设的呢,猪就是猪,猪怎么可能是金花大妈呢,如果这个也好假设,那么就假设我是一只苍蝇、蚊子,嗡嗡嗡地飞走了,我就是你们所有人的爸爸、爷爷、祖爷爷了,我就是个女人了,哈哈,我就是金花大妈了……
啪!一记清脆声响回荡在山谷间。刘山峰被打得晕头转向。
他的脑袋急剧晃动,嚎叫着,爸,妈,求求你们,别打了,别打了……大伯伯救我,我快要死了,我已经死了,我的脸肿得像个大南瓜,我已经腐烂了,我变成猪了……金花大妈你饶了我,饶了我……
刘山峰痛苦得满地打滚,出于自卫本能,他把两个手掌始终贴在两边脸颊上,这使得他身体的滚动很不灵便。
刘大趁刘二和夏小英教训傻子的当儿,拔出了灵位牌,费劲地撕扯开塑料薄膜,可惜那宣纸牢牢地粘附在木条上,他只能用指甲去抠,也抠不下多少。他干脆两手各握木条一端,一只膝盖往木条当中一顶,咔嚓一声,木条从中断为两截。刘大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两截木头先后丢到了山沟里去。
刘大欲走,忽觉耳边掠过一阵强劲的风,接着他就感觉到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恶狠狠地砸在后脑勺上,身子就不由自主地矮了下去,像是有人无情地抽走了他的脊椎骨,他成了一条软体动物。
16
某天,邮递员又给刘大送来了一封挂号信。信是刘三代收的,他告诉邮递员,刘大去田里了。邮递员一走,刘三转身就去找刘老师。
刘老师说,叔,为了金花婶子的事,加上你这一趟,你们三兄弟都来找过我了。
刘三奇怪地问,刘大找你是他不识字,看不了金花嫂的信,刘二找你是为何?
刘老师就把那天的事说了一下,反问道,刘大委托刘二来找我写字,你不知道?
刘三讪笑道,知道知道,忘了。
刘大真的是被傻子刘山峰杀死的?刘山峰虽傻,还偷女人的内衣裤,但不是从不伤人的吗?
失手,失手,刘三继续讪笑着,喝酒误事,喝酒误事。
刘老师追问道,总得有个由头吧?
刘三只好解释道,刘大知道金花要回家,就在三条石的老家屋基上给金花砌了个小房子,傻子不乐意自家边上放死人,加之喝了一点儿酒,就深夜拿了铁锹刨那座小房子,刘大赶过来制止,小房子却已被夷为平地,两人争执中,铁锹铲到了刘大的后脑勺,你也知道,傻子第二天就被警察带走了,刘二正在申请给儿子做精神病鉴定,但费用要公家出。
刘三的话漏洞百出,刘老师还要问啥,刘三抢先说,再具体的情况我也不知道了,我不在现场,刘老师你如果好奇,就去问刘二吧。
这回轮到刘老师讪笑了,说,我好奇啥,我啥都不关心,我犯不着去找刘二自讨没趣,谁家的儿子被公安逮了都没好脾气。
刘老师你行行好,看看金花嫂子在信里给我大哥写了些啥,回头我好转告他。
刘老师照例先查看了信封,没说啥,接下来看信,过程中一言不发。信看完了,他抬头说,叔,金花婶子不回来了。
啥?刘三大吃一惊说,刘大都为她冤死了,她却轻飘飘的一句话,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了?你没看错吗?
我没看错,金花婶子的病情终究还是被她的男主人家发现了,中期胃癌,做了手术,切除了一半的胃,基本上没扩散,术后康复良好,好心的男主人又雇佣了一个保姆照顾她,搞得她成了真的女主人一样。
刘三恨恨地说,日子好过,就不想着回来了,我大哥死得不值。
刘老师摇晃着脑袋,宽慰道,这事儿比较复杂,按理说,既然是按男主人的意思做手术,金花婶子肯定是不花一分钱的,都睡到一块儿去了嘛。
啥?刘三吃惊地看着他,眨巴着困惑的眼睛问,大嫂到底嫁人了没有?
有没有和人家睡觉,与有没有嫁人是两回事。但刘老师要把这个浅显的道理给刘三解释清楚,看来非常费劲。他悟了一下,感觉刘大对刘三的交底还是有所保留。他说,这不挺好嘛,你大哥走了,你大嫂不回来最好,免得伤心。
刘三依旧恨恨地说,好个屁,我大哥九泉之下若有知,必定生气得从地底下爬出来与你一论究竟。
与我?刘老师身子一阵颤抖,惶恐地问,这事与我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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