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沙枣树的五种形态

郭地红

情侣树

在新疆漫漫沙漠逶迤起伏的深处，在荒原极目遥远的地方，影影绰绰生长着零星的沙枣树，点缀着大地的风景。奇怪的是，在这样寸草不生的地方，沙枣树或成片或幾棵，或干脆就是独立生长。沙枣树，你属于沙漠戈壁荒原，是沙漠戈壁荒原的守望者。你以顽强的生命力在支撑着一方天空，一片土地。

荒原上，也许是前生有了约定，我和一棵树相遇了。这是一棵不寻常的沙枣树，粗大的树干有一人环抱那么粗，从根部分了叉，一棵朝东一棵朝西，歪歪斜斜地长在荒原上。有人说你像姐妹树，手牵着手，在风花雪月下吟唱;有人说你像情侣树，手挽着手，相依相恋;也有人说你像夫妻树，在风雨中相互依靠，在黄昏中相伴漫步私语，谁也说不清你在那里长了多少年。

沙枣树，当风暴袭来时，你顺着风的力量弯曲下身体，随风肆意舞蹈，仿佛一面旗帜，在风暴喘息的片刻，沙枣树柔韧的身骨慢慢地伸展开筋骨，又挺起坚强的身躯，刚强的筋骨支撑着伸向苍穹，在荒原深处现出一道夺目的风景。

沙枣树，在风中，在雨中，你顽强不屈地生长，须是被荒原的黑风暴不断地摧残和折磨，你那身骨变得古怪而峥嵘。岁月给你的躯干披着沧桑的外衣，虬龙爪枝干伞一样苍劲地伸展开来。

沙枣树，你灰色叶子后面，冷不丁闪出针一样的刺，那刺，经过风雨的磨砺，变得锋利无比，捍卫着不屈的尊严，随时抵抗着入侵者的利爪。就连那高大的骆驼、马和牛，面对柔嫩的树叶，张开大口要吃时，突然被钢针一样的刺，锁住贪婪者的咽喉，它们很快领教了你的厉害，发出无可奈何的鸣叫。这刺，是你保卫自身最好的武器。

迎客树

沙枣树，在高大的胡杨面前你显得十分逊色，在伟岸的白杨面前，你更是甘拜下风，你比不过榆树的风骚，你缺少柳树的妩媚;可你有一身的傲骨，一身的刚毅，一身的潇洒，一身的浪漫，一身的风流，不屑与它们为伍。因为它们离不开水，哪里有河水，哪里有它们的身影。只有你，卓尔不群，敢在寂寞的沙漠戈壁荒原上生长，营造出一片夺目的风景。

在四季里，你享受着春风的抚摩，你感受着夏季的浪漫风光;在秋季里，你体味着生命澎湃的激情;在冬季里，你像一幅浓淡的水墨画，以独特的风采演绎着海市蜃楼的神话。

沙枣树，你是历史的见证者。你沧桑的年轮记载着历史的风雨烟云。秦时的明月，汉时的关口，唐时的烽燧，清朝的驿站。你默默注视着汉家出塞女儿的眼泪，倾听唐朝出嫁姑娘的悲歌，西域的羌曲，牛角号阵阵，清朝将士沉重的步履……沙枣树，从古至今，你目睹着驼客拉着蛇一样的蜿蜒驼队，流放西域的大臣，四处流窜的盗马贼……在阳光下，你见证了狼烟迭起，血腥的杀戮，那些匆忙从你面前走过的旅行者、商贾、驼客、探险家、淘金客，不论是叱咤风云的英雄，还是走投无路的流浪者，他们或在你身下栖息，或从你身上摘下一枝沙枣花，沙枣树就是他们疗伤的天堂。

你，屹立在新疆的大地上;你，守望着脚下的一方土地，遥望蓝天上的白云像小船一样轻轻走过，笑看大到骆驼、小到蚂蚁在身边环绕。你有时也不甘寂寞，像迎客树，吟唱着动人歌谣，摇晃着红彤彤的手臂，迎接远方的客人。

长途跋涉的驼队客商，穿越漫长蜿蜒的古丝路，他们如虫如蚁般蠕动，在干渴的沙漠和荒原中体悟路途的遥远和艰难。在广袤的荒原上，突然间，长途跋涉的客人眼前遥遥地立着一棵树——沙枣树，给辽阔的荒原点缀着诱人的风景，随着日升日落变幻着色彩。你吸引着长途跋涉的客商和旅行家，情不自禁地走近了你。你像一个怀春的少女，显出少有的媚态，献上一束芬芳的花，给疲惫不堪的客商一丝温馨，激荡着客商的热血。当客商与你告别时，你一舒粉色的衣袖，为他们送行，你娇美的风采在客商身上扩延成一种精神，给劳顿的客商注入一股新的力量，又在心底凝结成一段思乡的情。在曾经的岁月里，耳畔传来遥远的汉唐公主送亲的驼铃声，化作一颗远嫁女儿的心，走向远方……

开花的树

你的身体里，静悄悄地孕育了一个冬天的生命，在新疆的5月里，终于开了，开了一树的花，变成了一棵芳香的树。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朵万朵的沙枣花一夜间绽放开来，你像沉睡的少女被春风唤醒了，无数花蕊粉嘟嘟、黄灿灿、金闪闪，在银色的树叶间绽放笑脸;一阵荒原的野风吹过，无形的手撩起你的神秘面纱，你的花蕊繁星般闪烁，似雾似霞，给大地铺上一片梦幻的色彩，给天边点缀了一片银光;你释放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尽情吐露着胸中的芳华，香飘漫天涯;你的芬芳把远客熏染醉了，寻着你的馥郁的香气来，吸一口你的芬芳，把客人寂寞而又郁结的心门打开。

花开的日子，是你浪漫的季节。

看哦，花的精灵——蝴蝶，那红的、白的、黄的，扑闪着双翼，急切地想寻找快乐的地方，飞向开满沙枣花的树，它们在沙枣树身上，举行一场姹紫嫣红的聚会。蝴蝶采的花粉，是世上最诱人的花香。

花的使者——蜜蜂，也不甘落后，成群结队地嗡嗡飞来，飞向诱惑味觉的沙枣花。无数的蜜蜂，你不让我，我不让你，贪婪地扑向你，在你身上表演一部春天的交响曲，树枝上，花蕊上，米粒大的花瓣，被蜂千口万口吸入蜜囊，反复地酿制，浓缩成蜜。蝴蝶和蜜蜂的嗅觉味觉天性灵敏，可以分辨出花的品质、花香的浓度。蜂采下的沙枣花蜜，是上乘的花蜜，蜜里透着沙枣花的芬芳。据说，一只小小的蜜蜂要采集上千朵花，才能获得可怜的几克蜜啊！令人痛惜的是这只蜂因采了沙枣花，在辛劳中死去。

这一树的芬芳，不但给了蝴蝶，也献给了蜜蜂。于是，那花开得更加灿烂。在亘古荒原上，只有你，热烈地点缀荒凉的原野，给寂寞的原野带来一道迷人的风景。

于是，你便在遥远的古丝路留下一个个传奇故事。你，铭记着一个叫香妃的女人的缠绵情思。当那个叫香妃的女人离开沙枣花家乡那一刻，本能地回望一眼沙枣林深处的家乡，不由伸手摘下一枝沙枣花，放在鼻下闻着，然后恋恋不舍地将那枝沙枣花仔细放入和田玉雕琢的梳妆盒里，一路颠簸带到遥远的京城。

万峰骆驼送香妃进京，京城十里长街人山人海。百姓们第一次目睹这么盛大隆重的场面，这一天京城万人空巷。乾隆皇帝威风凛凛带着文武百官出城迎接这个叫香妃的女人。

香妃在紫禁城住了下来。月亮升起时，香妃思念起家乡的亲人和月亮。她轻轻地打开那只和田玉的梳妆盒，那花香静悄悄弥漫开来，于是整个紫禁城都充满奇异的芳香，一缕甜腻的沙枣花香把乾隆皇帝从睡梦中惊醒，问是从哪里来的异香。香妃轻柔地回答：“是我从家乡带来的沙枣花……”

乾隆皇帝吃了一惊，端看香妃手中那不起眼的小花。奇怪，这么小的花，居然散发出这么迷人的香味。乾隆皇帝忽然想考一考香妃的文采，以西域景物为题出了个上联：“天山青木傲霜雪。”香妃闻听，略一沉吟，张口便道出下联：“瀚海黄花欺金风。”乾隆又考问香妃：“爱妃，可知晓寡人的青木系指何物？”香妃含笑作答：“此乃万古长青之松柏，陛下自喻虽年过半百，豪气犹存。”乾隆又问：“爱妃的黄花欺金风又是何意？”香妃更加从容地回答：“此物乃是臣妾家乡之特产，名曰沙枣花。每当五六月间花开四野，芬芳馥郁，香气袭人，妾身散发之异味，乃此花之功也。陛下是高深巍峨之苍松，妾身只好以矮小浅薄之小花自比。”

乾隆皇帝闻听，对香妃越发爱惜，立即下诏将香妃家乡的沙枣树运入京城，在宝月楼四周栽种，借以取悦香妃。从此，每逢春日，微风袭来之时，宝月楼的沙枣树婆娑起舞，花香阵阵，沁人心脾，美人与香花相映，令人心旷神怡。

酿蜜的树

在经历了岁月的风霜雨雪，沙枣树，你成熟了，变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女人，你抵抗了严冬的寒冷，却在夏天的酷暑中静悄悄地流泪了，那是幸福的泪，那泪水中饱含着深沉的甜蜜。

在干旱少雨多风的荒原，恶劣的环境没有奈何你的成长，你把生命的根义无反顾扎入大地的深处，吸取土壤里的盐和碱，那咸的是盐，苦的是碱。你的根须把咸的苦的盐碱吸收到躯体里，你慢慢吸收、慢慢消化、慢慢分解，分泌出一种黑褐色的液体，在身体上流淌。那液体有特殊的黏性，液体含有糖分，蚂蚁是对糖最敏感的动物，它们被这浓烈的甜味吸引，于是出现了一个奇特景象：荒原深处走出两支蚂蚁军团，一支是红蚂蚁军团，一支是黑蚂蚁军团，它们在工蚁的召唤下，两支蚂蚁军团，浩浩荡荡奔向散发着甜味的沙枣树，这里已是一个金戈铁马、狼烟滚滚的疆场了。

两支蚂蚁军团为了争夺新鲜的糖蜜，在同一时间到达沙枣树，为了争夺蜜源，红黑两支蚂蚁军团爆发了一场混战，直杀得天昏地暗。等到两支蚂蚁军团两败俱伤时，那黄色的糖蜜，经过风的作用，渐渐地凝固在躯干上，牢牢地贴在了树干上，盔甲一样坚硬，让那些贪婪的蚂蚁望蜜兴叹。

沙枣树，你是一棵酿蜜的树。

新疆的秋天说到就到了，你像一个怀孕的母亲丰满起来了，那棵朝东的沙枣树，是一树黑沙枣。阳光把你身上的青果镀了一层油亮的黑色，粘着蜜一样的黑沙枣，密密麻麻地挂在枝条上，像穿在线上的颗颗玛瑙，黏稠的蜜汁从沙枣上流出来。奇怪的是，那棵朝西的沙枣树却是一树红沙枣、黄沙枣。

看着诱人的沙枣沉甸甸地挂在带刺的枝条上，想摘下一枝品尝吗？你必须做好被刺扎的准备。那藏在叶子下针一样的刺，突然给你摘沙枣的手上一下，会让你还没吃到沙枣就先尝到钻心的疼痛，但你不甘心，忍受不住诱惑，再一次小心翼翼地得到这枝沙枣时，你会像胜利者，把沙枣放在干燥的嘴唇边，得意扬扬地品尝，极其皇帝极其将军一样享受咀嚼，最后吞进贪婪的肠胃。

蜜样的沙枣，吸引了成千上万只麻雀铺天盖地而来，黑压压一片，它们叽叽喳喳地欢叫着，在你巨大的树冠上争食着沙枣。你是那么高尚无私，你的胸怀是那么宽广，你是那么富有牺牲精神。此时的你，像一个哺乳的母亲，敞开饱满的胸怀，迎接着无数鸟儿飞落在你身上，你成了鸟儿快乐的世界，你成了鸟儿美餐的天堂，它们在你身上举行盛大的宴会。

那裹满蜜的沙枣，是你奉献给大地的礼物，是爱的馈赠，是无私的奉献，就连人们喜欢吃的锅盖一样的黄金馕，也会粘着蜜一样的糖。飞翔的鸟儿吃了蜜一样的沙枣，会飞得更高更远。那黑色的、黄色的、红色的沙枣，是旅行家和驼客们的美餐;丝路上的驼客踏遍千里黄沙，身上的褡裢中裹着小小的沙枣;这沙枣，给那些因灾荒逃难远走西口的百姓以果腹，平息肚肠的激烈反抗，那小小的沙枣，在饥饿百姓的眼里是黄金，那蚕豆般大的黄金，吃一口，有一种沁人心脾的甘甜。

给饥饿的身体增添一份力量，最终没有让走西口的百姓倒下……让百姓看到了一丝生存希望。

据说，你甘甜的果肉，拯救了一支西征的蒙古大军。这是一支成吉思汗率领的铁骑，士兵突然患上了恐怖的腹泻，在军中迅速传染蔓延。如不控制，大军将遭到灭顶之灾！成吉思汗给随军大夫下达命令，尽快控制腹泻蔓延，否则军法从事。大夫一眼看见了荒原中的沙枣树，他灵机一动，就用这沙枣控制腹泻。于是大夫采下红沙枣、黄沙枣，给士兵們服用，两天后一场即将传染的腹泻被控制住了。就是这小小的红沙枣、黄沙枣，把一支西征的蒙古大军挽救了。

这流蜜的沙枣，是苍天赐给人类珍贵的礼物。沙枣便这样伴随着西陲的荒原和沙漠。

沙枣树，你是一棵甜蜜的树。

神圣的树

据史书记载，驰骋草原帝国的成吉思汗，他带领着庞大的铁骑，在荒原上行军，遇到荒原中的沙枣树，下令军队停止前进。他敬畏地勒住马缰绳，立刻翻身下马，几十万铁骑也跟着下马，黑压压的铁骑在他的引导下，走向荒原中的沙枣树，只见月亮般的大刀一挥，然后将宝剑使劲插在土地上。他眼睛里的那棵沙枣树，不是一棵普通的树，是一棵神树，树上的果实，是金子，是琥珀，是玛瑙，是仙丹，是圣果。他紫红色的脸异常庄重，跪下沉重的双膝，虔诚地叩拜，身后的铁骑齐刷刷跟着跪下了。他叩完三个响头，然后起身，挥起宝剑，大步向前，寒光一闪，削掉一枝沙枣，咬在嘴巴上，飞身上马，吼叫一声，率领着千军万马呼啸而去。

就是这小小的珍珠一样的沙枣，成吉思汗带着你，从荒原西征到欧洲大陆，当他把万千牙帐搭在多瑙河畔的红磨坊时，便带着三个儿子和一群将士，用战刀在蜿蜒的多瑙河畔挖开泥土，撒下成千上万颗沙枣树种子……许多年之后，多瑙河畔每到5月里，盛开出一片片灿烂的沙枣花……

沙枣树，你这开花的树，你这带刺的树，你这流蜜的树，在你那无数的年轮里，镌刻着多少动人的故事、英雄的传奇。你是一棵神圣的树，是一棵英雄树，你给爱你的人无限遐想。

不知过了多少岁月，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黑沉沉的乌云压在你头顶上，雷神向你袭来，电魔向你射来，狂风向你扑来。你苍老的躯体仿佛一头超负荷的骆驼，在雷电摧残下，狂风蹂躏下，痛苦地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吼叫，同时爆发出雷鸣般的震撼，咔嚓嚓恐怖地折断了。你像一个英雄，在倒下的那一刻，悲壮地发出最后的呐喊。你坚强的身骨慢慢倒下去了，倒下去了……横卧在大地上，静静地一动不动。

于是，在新疆的荒原上，立着一棵腰斩半截的树。奇怪的是，到了春天，半截树桩上居然长出灰绿色的树枝，树枝上竟然开着几枝黄色的花……哦！你，真的是一棵神树！你，让我虔诚地敬畏！

[栏目编辑：黑正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