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腿
2021-05-27玄子
玄子
单车俱乐部的人是形形色色的,都是有名没姓的主儿。也没法儿有姓,兴致一来,什么名儿都能起。听听,“渔火”“天涯”“路客”“随风”“橘子”“红豆”“阿牧”“阿乐”“内务府”“狼牙”“远方”“海洋”“行者”“战子”“小草”“骑士”“蜗牛”“二蛋”“五月”“撒哈拉”……还有“一杯清茶”“还我本色”“幸福一生”“珍爱一生”“花好月圆”“仁者爱人”“落叶知秋”等等,几百号人,几百个名儿不重样,这还真得感谢中华文字的博大精深。
要说这名儿是不能随随便便就起的。一个新生命的降临,总是少不了背负不少期许,这期许大到光宗耀祖,小到平安健康。亏得老祖宗想得周到,除了官名,还有小名。官名是要上户口本的,自然要正式,讲究一些的少不了要拿着生辰八字比对着周易八卦仔细斟酌。至于小名,就随意多了,多是方便父母使用,如同猫儿狗儿,让父母上口舒心是最主要的。既然非正式的名儿都有了,别人的心意都遂了,自己总不能老屈着。在世一辈子,活得舒心糟心,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明白。参加俱乐部就是遂着自个儿的心意来的,既是冲着遂心来的,自是不能拘着,首先得起个自己爱听的名儿,听着自己爱听的,心情自然就差不了。
我参加俱乐部时,管理人在登记了证件上正经八百的名字后,特意问我怎么称呼,我一脸懵懂。旁有俱乐部的成员很贴心地解释,在这里大家都用别名,俱乐部对外只使用别名。喜得我连连点头,只是给自个儿起个遂心的名儿颇费了我不少脑细胞,毕竟我应付这种类似于突发事件的能力还有所欠缺。
铁腿是我成为俱乐部成员后第一个聊天的人,虽然于我而言聊天是一件颇费力气的活儿,但碍于人家的热心提示我总不至于连句热乎话儿也不懂得说一句。既是多多少少聊了几句天儿的人,自是少不了要留下些印象的。
铁腿有着高大的身材,魁梧倒是没有,以我的身高须得仰起头才能将他的五官看得分明一些。一张方脸,皱纹明显,法令纹更是毫不掩饰地告诉别人他的年纪已经不小了。眼睛是否浑浊,我没能看得清楚,那副方形的茶色眼镜掩去了一部分真实情况,倒是脸上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让我多关注了一些。
初入俱乐部,热情加好奇心,自是少不了每天都抽空去趟俱乐部,去的次数多了,就发现每次总能碰见的人必是铁腿。或烧水沏茶,或补胎打气,又或装车加锁,总之很容易让人误会他是主人家。主人家的气质他是有的,碰见骑友被自家单车一些小障碍或小毛病弄得焦头烂额六神无主时,他就很不客气地嗤笑人家一顿,在对方面有不豫之色时三下五除二帮忙处理好障碍或毛病,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如何反应。每每这种时候,对方只得把自个儿五味杂陈的情绪塞回肚里,找个合适的时间,寻个没人的僻静处排遣出去。你说,总不至于当真为几句不甚中听的话失了自个儿的风度吧。
主人家有个两岁多点儿的小姑娘,甚是讨人喜欢。我的喜欢更甚,那古灵精怪的小孩儿颇能感知我的喜欢,总会扬着小手扑进我怀里,软软糯糯地叫阿姨。小姑娘出现的时候,铁腿的目光无一例外会跟着小孩儿来来去去,只要靠近,他就会像蛰伏在草丛里捕食的青蛙,一瞬间伸出长长的胳膊,把正在奔跑的小孩儿搂进怀里,任由那小胳膊小腿儿在空中扑腾,就算小姑娘终于绷不住咧嘴哇哇大哭,他也保持姿势不动。直到主人家闻声赶出来,伸手从他怀里接时他才似很不情愿地松手。那时他脸上的表情便颇有到手的宝贝归了别人的感觉。次数多了,那小孩儿便也得了经验,看似心无旁骛地玩耍,却总会有意无意地避开铁腿的“捕食”范围。铁腿逮不到小孩儿的次数多了,也改变了策略,出其不意地吓唬小姑娘,看着小姑娘皱着可爱的小脸泪如雨下,他脸上是那副似笑非笑颇为自得的神情,似乎是在跟那小孩儿说,叫你躲着我!铁腿对小孩儿的做法令我颇为不快,但碍于主人家不曾说过什么,我这旁人自是没有提意见的权利。
令我不快的还有铁腿饮酒后的无差别攻击。数杯酒下肚,周边范围,无论人畜,无一幸免。那话裹着浓浓的酒气,或讽刺,或嗤笑,或贬损,如支支利箭散射开来,似乎中华文字中令人不快的营养都被他汲取了去,专门用来攻击别人。可奇怪的是其他人同主人家一样,似乎并未收到他的攻击,仍旧同他说笑,借机换了他的酒杯。这个时候铁腿便清醒异常,准确地拿回被换掉的酒杯,继续且斟且饮,直饮到舌根发硬,言语模糊,脚步虚浮。送他回家时我几乎被收了魂去。站起时,一个不留神我顾了椅子上他的外衣,却没顾得上他的身子,眼睁睁看着他直挺挺地摔在了地上,吓得我就要哭爹喊娘。所幸他没有摔出个好歹,在拉拉扯扯中被大家送回家中,安睡于床上。
既是入了单车俱乐部,骑单车才是主要目的。单车早就买了,爱人执意要买个能帮我省力的。我心疼钱,但没拗过爱人心疼我。骑行这个事,无论如何是掺不了假的,再省力的单车也掩饰不了我是菜鸟的事实。第一次骑行几乎让我怀疑人生,提前一小时出发,延后两小时到集中歇息点,不知道是不是太阳太烈的缘故,我的脸红到了脖颈。同我相差不多时间到的还有铁腿。领队渔火用鼓励的方式安慰羞愧难当的我。出人意料,铁腿认真地说,确实挺厉害的,第一次骑车能坚持这么远的没几个人。我的羞愧更甚,不为别的,落在后面的那段时间,铁腿一直离我不远。我骑快了他就骑快,我骑不动了他也减速晃晃悠悠,我看得出来他绝不是骑不动,他的体力还富余得很呢。因着平日攒下的不快,我打心眼里认定他在等着看我的笑话,硬是憋着劲不理他,只是闷头骑车。如今才明白,我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
铁腿说完自顾去树荫下歇息。我在领队渔火的指导下做拉伸动作,目光跟着铁腿去了树荫下。铁腿在树荫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拉开左腿骑行裤裤脚的拉链,仔细地一层一层卷起裤脚,一路卷至大腿的位置方才停下,然后慢悠悠卸下半条腿放在一边,双手揉搓着接口处磨红的皮肤。彼时我脸上的表情怕是很精彩,惹得大家都看向我。领队读懂了我的表情,望着我笑了笑,指着树荫下的铁腿说,他可是我们单车俱乐部的精神领袖,他的腿可是名副其實的铁腿。铁腿闻言,捡了身旁的石子,将那半条腿敲得当当作响,脸上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近些年,人们开始注重运动,路上的骑行者不止我们一拨。路过的骑友也注意到了铁腿那半条在旁边歇息的腿,上前表示钦佩,硬拉了铁腿一起合影留念,拍照时刻意拍了那条腿,临别时竟显了依依不舍出来。这样的情景我的队友们怕是见了无数次,大家笑着起哄,别抢我们的图腾!他可是我们的明星!我捕捉到的依然是铁腿那似笑非笑的神情。
骑行的终点是山下的乡镇。吃了饭,休息足了,老队员们准备开始附加项目,骑车攀爬镇南边山区那条蜿蜒的公路。我被大家的熱情感染,不自量力地报名要参加。不想,铁腿也要骑。领队拗不过,搬出后勤电助力单车让我俩换着骑。我坚决拒绝,认为骑电助力是妥妥的自我抹黑,打小父亲就和我说,人活脸树活皮,我可不能接着丢我这张大脸了。
事实证明,脸皮和能力终究是不成正比的。休息时我吃了一整盘过油肉拌面,那是我三十五岁往后起吃过最多也最香的一顿饭,且吃得意犹未尽。放下盘子的一瞬间我甚至想再加一份面,这个危险的想法吓了我一跳。有了肚里的过油肉拌面,我的底气特别足,对骑车攀爬这座被称为“圣水之源”的山信心十足。当然,这份信心在出发几十分钟后就毫不意外地丧失殆尽。坡,不是那么好爬的。咬牙、憋气、鼓劲通通没用,吃奶的力气也不好使。单车摇摇摆摆几乎要停下来,怕自己一慌神儿跌下山坡,索性撂了挑子。我扶着单车仰头看着骑友们一个个消失在山坡的那一边,狠狠擦了把汗,垂头丧气地站在原地。加油!骑上走,不要停。我循着声音找见了身后踩踏单车的铁腿,要说不震惊是假的。看来,不只我认为那辆电助力单车会严重影响荣誉感,铁腿胯下的也不是电助力单车,这么陡的坡,我咬牙都踩不动的单车,他竟用一条腿的力量驱使。我没好意思继续站着,毕竟我有两条相对年轻的腿。终于,我俩都精疲力尽了。那个最大的坡我们只骑了一多半,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累昏过去的时候,铁腿下了车,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们回去吧。铁腿看了我一眼,转身推着单车继续往上走,我只好推着车追着他走,心里那个气啊,你倒是说句话呀!
直到坡顶他才停下来,松了紧紧抿着的唇,长长出了一口气,看着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我说,既然打算来,就一定要骑到底,哪怕是推也行,总之不能半途而废。
后来,我和铁腿终于连骑带推,一个坡接一个坡地行至观景台,也就是终点。再后来,我同铁腿聊天愈来愈多,因此知道了铁腿之腿的来历。铁腿年轻时参加过独库公路的修建,那个时候他是工兵连的一员,碰上了哑炮,他同另外两人组成了三人排险组。排险无非两种结局,第一种是人把险排除了,第二种是险把人排除了。铁腿的三人组碰上了第二种情况。当时的状况相当惨烈,一人被爆炸的余波拍至山崖上,直接拍成了肉饼,另一人在奔跑中被碎石击中头颅,连吭一声都没来得及,只有铁腿被爆炸的气浪掀下山崖后落入水流,侥幸活了下来。这段过去几十年的惨烈历史,不时折射在铁腿盈盈的泪光里,恍如昨日。铁腿说,他俩除了给家人留下一百四十元的抚恤金,什么也没有了,福都让我享了,有妻,有家,有退休金,还能骑自行车,我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我知道,想要知足真的很不容易。铁腿时时告诉自己要知足,或许是想让自己的另一块终年流血的伤口能一点点结痂。中年丧子到底有多痛,怕是没几个人能体会。但只消想上一想,一个从小乖巧懂事,考试考到本硕连读的优秀独子正在前程似锦的时候,悄悄地在睡梦中去往另一个世界,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剩下回忆在冰冷的现实里一点点荒芜,就能痛到无法呼吸。
铁腿带着他的腿,努力阳光地生活着。骑车打卡,比赛拿奖,单车环海南、游三亚,不久前又只身前往那条历时九年修建而成,北起独山子,南至库车,全长五百六十多公里的独库公路骑行。
[栏目编辑:马国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