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大夫与地方士绅:论后村词的双重视野
2021-05-27邓静
〔摘要〕在南宋中后期古典文学向世俗文学转变的过程中,士人阶层的分化与身份转型比如“地方士绅”“江湖游士”一度受到学界关注,南宋后期文坛宗主刘克庄因拥有多重身份而备受瞩目。以往多将其视为辛派中人,但与稼轩词“英雄失路”不同,后村词多表现南宋政治乱象下衰世式的“英雄失志”,频繁抒发的归隐之志也流于形式。在地方世界中,以词频繁酬赠带有经营地方人际网络和游戏文字的意图,但士大夫文学传统仍然制约着士人创作惯性,频繁使用的典故、理学话语与其内在情志的贫瘠反而形成更高层次的矛盾,与梦窗词有着内在的时代共性。后村词中的多重视野显示了南宋后期词体中士大夫精神的衰退与挣扎,与南宋后期文学世俗化遥相呼应。
〔关键词〕后村词; 士大夫; 地方士绅; 身份转型; 世俗化
〔中图分类号〕I20723; C9128〔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8-2689(2021)02-0202-09
刘克庄(1187—1269),经历孝、光、宁、理四朝,诗、文、四六皆擅长,人称“斯文宗主”,其词自然也能代表晚宋“斯文”之一脉,反映时代文化心态。后村词虽与稼轩词存在一定距离,一般多认为后村为辛派词人,但也有例外,如明见力辩非是[1],总体而言被辛派词笼罩的后村词的研究视野难以找到新的切入点。地方士绅与江湖游士的兴起被视为晚宋研究和“宋元变革论”的一个重点,缺乏大家的晚宋文坛一度笼罩在“江湖”阴影下,对于地方士绅的文学心态关注相对较少。侯体健指出刘克庄主要身份是宋代祠禄制度下的乡绅身份[2],多关注其诗,偶有涉及词。本文从南宋士人多元流向的大背景下重新审视刘克庄的身份、后村词前后期的转变以及与稼轩词的差距,对于研究南宋中期词向晚期词过渡或许有所助益。
一、 士阶层分化与晚宋地方士绅群体
研究宋代文学,必然会注意到科举制度作为贵族文化构型向庶族文化构型转变的这一制度性标志,到了南宋后期,庶族文化进一步世俗化。历来多以士人阶层身份变化及流向动态作为判断文学发展阶段的重要标志。宋代科举吸引了大批士人研习经典,从事举业,自觉融入国家政治文化体系,造就了一个规模空前的士人阶层。然而,南宋科举之难较北宋远甚。南宋每榜省试及格者人数多则七百余人,少则仅二三百人[3]286-287,然据《宋会要辑稿》记载,嘉定三年(1210),“每岁科举最为重事,大郡至万余人,小郡亦不下数千人”[4]5660,显然大量士人不能进入官僚体系。沈松勤论宋元之际士人阶层变化将其追溯到南宋中后期,“宋开禧以后,元延祐以前,在科举、政治等多种因素的作用下,大批士人被摒斥于统治阶层以外,流向民间市井,形成了一只举足轻重的社会文化力量,造成了士阶层的分化和文化下移”,形成了以“游士、幕士、塾师、儒商、术士、相士、书会才人”等多重社会角色在内的士人阶层,叙事文学兴起,文坛进入了非精英写作时代[5]。士阶层分化其实自南渡后就已开始,至孝宗时期已渐次显朗,标志之一就是孝宗后期以刘过、姜夔为代表的游士数量大大增加,“在宁宗、光宗时期愈演愈烈,理宗、度宗时期鼎盛……隐然发展成为一个颇具独立性的民间士人阶层”[6]。
未能中举者多而导致江湖干谒盛行,江湖游士增多,但与之同时空存在的还有大量即使中举仍留居地方的士人,本文称之为“地方士绅”。由于宋代教育规模的扩大、优待读书人的政策、祠禄制度、选官制度、冗官、党争等原因,即使中举,官僚体系亦不能充分容纳,这种矛盾自北宋就有之,南宋后期尤为突出。庆元二年(1196)宋朝官员总数增至43 059人,嘉定六年(1213)降至38 870人[7]257,然嘉定六年四选共38 870员,其中科举取士10 925员,门荫补官22 116员[8],是前者的两倍之多。冗官严重导致侥幸得官也难以得意于仕途,某职任满后多有回乡待缺者,加上南宋后期政治生态恶化,为官不再像之前一样有着强烈的吸引力,士人或主动、或被动地向下、向地方流动,借助科举政治所赋予的身份和特权,在地方经营家族财产和社会关系网络,参与教育、福利等地方公共事务,形成了一个规模空前的地方士绅阶层。
关于士绅的定义、特点、组成、性质乃至名称目前仍存在分歧,且与“绅士”“乡绅”“地方精英”等概念掺杂,但大都着眼于士阶层。一般而言,言“绅士”或“士绅”多立足于科举取士制度对四民之首的士的地位和特權提升。言“乡绅”偏重于与地方社会的联系,美国学者也用“地方精英”一词,还包含一些未取得科举功名但拥有较大影响力的地方人物,以强调明清地方权力的多元特征。由于概念模糊,“绅士”与“士绅”往往混杂使用。相对而言,部分学者使用“士绅”一词具有相对明确的指向,尤其强调与掌握实际权力、为中央政权直接效力的士大夫区别开来。如何忠礼[9]认为士绅“以致仕官员和落第举人为主体”。费孝通[10]17-31认为:“虽然士绅与士大夫紧密相连,但仍能把他们区分开来……士绅可以是退任的官僚或是官僚的亲友,甚至可以是受过教育的地主。”孙立平[11]对士绅范围的界定尤为具体:“典型的士绅大多具有如下三个方面的特征:一是家庭中有人或本人已通过科举考试获取到某种功名,如果是本人获得这种功名,一般地这种功名的等级是较低的,如秀才或举人;二是其家族的某个或某些成员在官府中担任一定的正式官职,或曾经担任过这种官职而现在在家斌闲;三是拥有一定数量的土地(一般可以称得上是地主), 或通过放高利贷等获得较多的收入,家境较为优裕。”故“士绅”一词最显著的特点就是地方性、弱权力性、低层级性,与实际官职对应的权力类似,“士绅”更加强调的是包括知识、财产、声望、特权等因素在内的地方影响力和权威性,故周扬波认为士绅阶层是“具有影响力的知识阶层”[9]6。
本文的“地方士绅”概念特指诞生于科举制度背景之下,受过一定教育、掌握知识的、并取得一定科举功名,包括未仕、已仕但地位较低、被贬或已致仕,以及因亲属在朝为官等因素,以地方为主要活动空间且有着较大影响力,起着连接政府与民众,扮演沟通、缓冲、调停等作用的一类中间人物。由此类人物及其分享影响力和特权的关系网络(包括家族)所构成的阶层即为士绅阶层。若参照孙立平和张仲礼的观点,将中国传统社会简单分为四层:第一层为皇帝及皇室,第二层为上层统治阶层,第三层为下层统治阶层,普通民众则位居第四层。本文言“士大夫”特指进入官僚体系后在职且地位较高者的政治文化精英,多指第二层。“士”指科举制度下考取一定功名,不论入仕与否、地位高低,以身份、知识、文化为根本认同的最广义的“士”,原本包含二、三层,但在士阶层分化明显之后,这里主要指与士大夫相对的一般知识文化精英,主要在第三层,包含地方士绅、江湖游士等群体。“地方士绅”强调的是空间上与中央相对的地方性,政治上与士大夫相对的弱权力性,如史靖认为“士大夫居乡者为绅”[12]131,即为最简短的概括,多位于第三阶层。
科举制度下社会流动性较大,游士、地方士绅、士大夫的身份变动频繁,自北宋以来就有之,到了南宋,以大量士绅留居地方为标志,地方社会崛起,并成为宋元变革论的核心论点之一。韩明士[13]300-316认为:“精英们不再关注国家的权力中心,也不再追求高官显爵,而把注意力转向巩固他们在故乡的基础方面,于是,在社会观念领域,也出现了一种精英‘地方主义。”尽管郝若贝、韩明士认为南宋所发生的“精英地方化”的论点已有学者批判[14]653-672,但其核心观点“从中央到地方”的价值视野和活动场域也为部分持“宋元变革论”的学者所接受。如果说北宋士大夫主要面向国家,多关注自上而下的顶层治理,而大量南宋士人停留地方,在士大夫传统和理学等因素指导下走的是自下而上的教化之路,以淑世践履应对衰世下政治身份的褪色,重塑地方士绅身份[15]295。新的身份虽是社会和文化转向的标志,但原有制度体系和思想传统作为不可忽视的制约力量仍然继续推着士人为旧有体系效力,这意味着还有相当一部分士人并非从一开始就执着于地方,通常是被动选择,导致身份波动性大,“精英地方化”仍可为从传统士大夫到地方士绅的文化心态转向提供参考。
地方士绅与江湖游士的兴盛作为晚宋士阶层分化的表征,内里自然也具备时代共性。内山精也[16]32指出江湖诗歌缺乏“作为官僚的要素和作为学者的严肃”,故其屡被讥讽为“俗”,江湖词人(如吴文英)也同样如此,更根本的原因在于士人文化心态与士大夫理想范型的背离,与政治的离心力大于向心力。刘克庄《信庵诗》[17]4108说:“自穆叔之论行,世始以文为道之小技,诗又文之小技,王公大人,率贵重不暇为,或高虚不屑为,而山林之退士,江湖之旅人,遂得以执其柄而称雄焉。”在晚宋,“诗人”一词就多与“江湖”联系在一起,指游离在社会边缘的职业诗人。江湖游士得以执掌诗歌权柄,也意味着对三位一体的宋型士大夫身份的解构以及传统士大夫价值观念的失范。江湖游士的崛起被视为判断“宋代社会转型、文化转型的一个重要转折标志”[6],所反映的士人与宋代士大夫传统的离心倾向也绝非为江湖游士所独有,地方士绅也不例外,故本文选择刘克庄及其词切入晚宋地方士绅文化心态。
在人生的初始阶段,刘克庄同样走的是科举之路,因词章“屡不合主司之程度”[17]4783而不中,转攻古文。嘉定二年(1209)方才蒙父荫补将仕郎,先后任靖安主簿、真州录事参军,入李珏幕僚,皆为低级官僚,行同江湖游士。这一阶段多与江湖诗人往来,故陈起《江湖集》收录其诗。后得真德秀举荐,任建阳令,至端平元年(1234)除宗正簿,方才真正脱离江湖气味,后历任广东转运使、御史兼崇政殿说书、秘书监、兵部侍郎等。但期间屡因梅花诗案等原因闲废,正如他自己总结的,“云台玉局旧曾谙,回首茅山亦再监。惟有毫祠尤久任,白头三度入冰衔”[17]1306,先后提举玉局观、云台观、重禧观、亳州的明道宫。据侯体健统计,刘克庄一生居住在家乡莆田的时间长达50年,地方士绅是其一生中最为重要的身份。
虽然祠官制度泛滥给南宋财政造成巨大负担,导致了党祸蔓延、士风日坏等一系列负面影响,但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有限的政府职位与庞大的科举人群之间的矛盾。祠禄对士人的经济支持在客观上仍能使这一部分居闲士人在制度上从属于背后的政治体系,进而认同传统的士大夫价值,在地方积极参与地方治理,以维持国家制度的正常运转。与真正的贬谪相比,祠官身份仍带有缓冲性质,“祠禄官制在客观上促使了刘克庄的久居乡里,是刘克庄转变为地方精英的重要契机,也是促成其身份转换最终完成的根本性制度原因”[2]。刘克庄留居地方非受阻于科举,加上频繁起废,实源于晚宋政局生态动荡不安之乱象,故身份与一般意义上的士绅相比又缺乏稳定性。当然,比起苏轼、辛弃疾、姜夔等人,刘克庄居乡时间是显著增加了,身份又具有一定的地方化色彩。他得以具有两重视野——传统士大夫与地方士绅,刘克庄在南宋中后期的身份特殊性正在于此,其词也因之出现了有别于稼轩词的新面貌。
二、 “英雄失志”:士大夫精神的
衰退与词旨之变不同于姜夔、辛弃疾、吴文英等人专心为词,刘克庄作词多在晚年。刘克庄早年在诗、四六、理学、吏治、国事边防方面皆有关注,唯独于词不甚留心。嘉定十二年(1219)因就边防事与当权者不睦,归奉南祠后删阅旧稿,整理成《南岳旧稿》,诗作从江湖诗风转向现实一脉。学术方面,以真德秀为师,讲学问政,在建阳县亦勤于吏治,这些都展现了刘克庄早年以士大夫自期的人格导向。这一时期,刘克庄对词的观点或受其师真德秀的影响。真德秀《读书记》[18]125論程颐言“作文害道”:“古之学者惟务养情性,其它则不学,今为文者,专务章句悦人耳目。既务悦人,非悱优而何?”唐宋歌妓制度下的词流行于歌舞酒筵之间,以小道“悦人耳目”,自然也在否定之列,刘克庄也曾言“宁作经学博士,勿为曲子相公”[17]1298。这段时间偶有作词,如《沁园春·维扬作》《沁园春·送孙季蕃吊方漕西归》《满江红·送宋惠父入江西幕》《贺新郎·送陈真州子华》,其中颇有英雄语,如“岁暮天寒,一剑飘然,幅巾布裘。尽缘云鸟道,跻攀绝顶;拍天鲸浸,笑傲中流。畴昔奇君,紫髯铁面,生子当如孙仲谋。争知道,向中年犹未,建节封侯”[19]5。虽然反映的是特定场合下的群体意志,但也透露出刘克庄早期在词体中仍然以士大夫自期的身份定位。由于这类作品多作于应制场合或数量较少,很难说词人具有明显的词体自觉。
转折在于嘉熙元年(1237),该年刘克庄知袁州不久因“梅花诗案”再度罢官,梅花诗案指刘克庄诗有“不是朱三能跋扈,只缘郑五欠经纶”[20]188句,《落梅》诗有“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17]162句,被谤有讽刺史弥远之意。这次罢官原是因方大琮、王迈借灾提及昔年济王旧事和史弥远事而遭言官弹劾,刘克庄因与之同乡而被牵连,这只是南宋晚期政治乱象毫不起眼的一桩。对刘克庄而言,在此之前得真德秀举荐入朝,轮对之时谈论国政利弊指斥史弥远,大有以道自任、大有可为的气势,随即却因旧诗再度被贬,殊难接受。被贬之时,“时以同传为荣”[21]161,三人也曾在莆田吟诗唱和,颇以正道直言为自豪。此次被贬涉及到晚宋理学学派与当权者的矛盾,刘克庄[17]5274在《与郭小坡书》说:“师死不去,或者罪之,所以有丙申之逐。又掇拾师之绪余,见之对扬,或者怒之,所以有丁酉之逐。”丁酉即嘉熙元年。刘克庄得其师真德秀引荐,自然被视为理学中人,表面上的因文得罪,背后则是理学所期许的道统在政统前的无能为力。故刘克庄嘉熙元年即有“陌上行人怪府公,还是诗穷,还是文穷。下车上马太匆匆,来是春风,去是秋风”[19]18,次年有“南狱后,累任作祠官”[19]20,“玄花生眼,新霜点鬓,不肯遮藏老态”[19]22等,词中屡次流露出失意心态。且据《后村词笺注》逐年统计可编年之词,以嘉熙元年(1237)为限,前后心态大有不同,前一时间段共8首,后一时间段共122首,与之前偶然为之不同,嘉熙之后词作数量明显增加,其他未编年之词据词意、词风推测也多有作于后期。且每当刘克壮出仕时,词作数量便显著降低甚至当年无词,奉祠里居时则与之相反。考虑到刘克庄之前对词的态度,这种心态转变意味非常,故而从一开始就与稼轩的创作心态存在差异。
从政治场转向文学场,从表面上看与辛弃疾类似,以文化主体在词中所展示的高度独立性和创造性来表现士大夫意识,但二者有着明显不同,辛词中主体与政治“对抗”的“英雄失路”,在刘词中则转化为与江湖诗人类似的与政治“疏离”后的“英雄失志”。辛词继承的是自北宋以来的士大夫传统,要求士人在民族危机之时自觉实践外王功业,自诩英雄但因种种原因而不能的“英雄失路”的愤激。这是士大夫在政治场被边缘化后转而进驻词体,视野仍然回向政治场的产物。在后村后期词中也有忧国语,如屡被后人所引的“铁马晓嘶营壁冷,楼船夜渡风涛急。有谁怜猿臂故将军,无功级”[19]283-284,“国脉微如缕。问长缨何时入手,缚将戎主?未必人间无好汉,谁与宽些尺度”[19]88,但实际上这类英雄语较为少见,正如明见所论,所作的爱国词是特定起兴而非一贯状态。刘克庄自言“不是先生瘖哑了,怕杀乌台旧案”[19]32,“暮年心胆怯,临履极兢兢。已被梅花恼,时为爆竹惊”[17]2464,屡次遭祸,五十岁之后,里居之时方才大力为词,在词中的心态无疑是偏于畏祸、消极且内敛的。理宗、度宗时期国家矛盾危机四伏,刘克庄屡次被贬却在词中极少对政局本身作出激烈批评,在词中较少自诩英雄。在辛词中所频繁使用的“道”和“义”的伦理正义来强调恢复中原的正当性,关注国家权威和政治秩序的重建,亦多不见之于后村词。
江湖诗案发生之初诏禁士大夫作诗,刘克庄、孙惟信等人皆获罪,孙惟信改作长短句,与之类似,刘克庄的转变或许也有着以“失意士人”的身份介入词体的意味。主体在政治场的边缘化与刘克庄所持有的词为边缘文体相呼应,以“边缘人”心态作“边缘词”,自然不受“温柔敦厚”的雅文学传统规范,反而更能见士人的真实心态。如《摸鱼儿》[19]275一词颇能道出心曲:
怪新年倚楼看镜,清狂浑不如舊。暮云千里伤心处,那更乱蝉疏柳。凝望久,怆故国,百年陵阙谁回首?功名大谬。叹采药名山,读书精舍,此计几时就?
封侯事,久矣输人妙手。沧洲聊作渔叟。高冠长剑浑闲物,世上切身惟酒。千载后,君试看,拔山扛鼎俱乌有。英雄骨朽。问顾曲周郎,而今还解,来听小词否?
此词有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的影子,大约作于淳祐(1241—1252)年间。该词使用的意象、视野、典故乃至以登高望远的起兴并指向对士人身份的反思仍然属于辛派词的范畴,但从辛词的“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22]601,到后村集中的“英雄骨朽”,“天地无情,功名有命,千古英雄只么休”[19]5;“英雄埋没蓬蒿,谁摸索当年刘与曹”[19]237;“劝一杯,复一杯,短锸相随死便埋,英雄安在哉”[19]279等,多表达“英雄已死”式的“英雄失志”的衰惫与无奈。辛词的“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22]37在刘词中则变为“问顾曲周郎,而今还解,来听小词否” [19]275,且成为创作的一贯状态,价值场已经有所偏离士大夫的政治场,明显带有晚宋士大夫精神回落的时代特征。
词到南宋具有强烈的群体性色彩,就其价值诉求来看后村词和稼轩词亦有所区别。在辛派词人的手中,词成为同道之士实现群体认同的重要载体,但后村大量的唱和之作却多不指向士大夫间政治身份认同。咸淳二年(1266),刘克庄因年老致仕居家,加之目疾,作《沁园春·和林卿韵》[19]188,并以此词为韵十和,以首词为例:“畴昔遭逢,薰殿之琴,清庙之璋。谢锦袍打扮,佯狂太白;黄冠结裹,老大知章。种杏仙人,看桃君子,得似篱边嗅晚香?从人笑,笑安车迎晚,只履归忙。后身定作班扬,彼撼树蚍蜉不自量。偶有时戏笔,官奴藏去;有时醉坠,宗武扶将。永别鹓鸾,已盟猿鹤,肯学周颙出草堂。从人笑,我韩公齿豁,张镐眉苍。”内容无非写以前为词臣时的狂逸,因遭谤有意与朋友归隐自乐,这是后村词的常见主题。写无可写之时便抟合古事入词,如其五词序[19]195中云:“五和韵狭不可复和偶读孔明传戏成。”以局外人自居。除此之外,辛词中历史维度的凸显是为了应对当下所面临的政治危机,为人的处境、行动提供文化价值支撑。刘克庄也有资书以为词的倾向,具有浓厚的头巾气,或源于四六擅场,部分词几乎句句用典,再加上惯用反语的表达形式指向语言的机趣和娱乐远超过指向价值建构和人格范式,从而构成对士大夫价值的解构。换言之,尽管他在词中使用了与士大夫身份相匹配的词体语言,但无论是创作目的和还是精神内核,呈现的都是与地方世界相符、远离政治的玩世人物群像。
较之自中唐以来的“生民”使命观为底色的“英雄”期许,后村词更加认同的是“词臣”身份。在196卷本的《后村集》中,“词臣”出现多达80余次,其中不少用来称呼自己,“批涂曾举词臣职”[17]1666,“追攀老艾吾安敢,聊喜词臣不辱官 ”[17]2309,“身为词臣,居讨论润色之任”[17]3504。词学之臣主要负责草拟诰命制词,润色朝廷典章鸿业,刘克庄在词中反复表达对昔日词臣之荣耀的自豪,如“更不草白麻,不批黄敕,稍觉心清力省”[19]153;“梦中忘却已闲退,谏草犹藏怀袖”[19]178;“余少之时,赋如仲宣,檄如孔璋。也曾观万舞,铺陈商颂;曾闻九奏,制作尧章。抖擞空囊,存留谏笏,犹带虚皇案畔香”[19]194;“少工艺文,朱丝练弦,黄流在璋”[19]197。显然对这一官职较为满意,但“词臣”一词更能反映出士大夫与政治场的离心,与南宋前中期词的“英雄”群像不可同日而语,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刘克庄不关心政治。淳祐六年(1246),刘克庄拒绝为史嵩之制致仕诰,迫使理宗收回成命;淳祐十一年(1251),再援秦桧旧案,论史嵩之不可复用;景定元年(1260),面对二劄论丁大全擅权误国,劝谏理宗当居安思危等。刘克庄参与政治的方式也带有明显的词臣色彩,或进故事,或讲学谏,或修史以劝上,乃至拒绝制诰。即使为词臣,刘克庄也有所保留,端平元年(1234)因长于史学被授予宗正簿,主管皇室谱牒,真德秀还称其职“方是本色”[21]134,刘克庄也希望借修史名列青史。然淳祐十一年(1251)主修《地理志》,在《与郑丞相论史》[17]5292文中说道,在清楚知道宋与金、元的对抗中,国土丢失严重,却以有伤国体而未能直书史实,也未敢向理宗说明事由。何况刘克庄耿耿于怀的是“若余芜拙,两叨词臣,而无一篇可传”[17]4501,与中心政治场始终保持一定距离,政治地位也具有显著的不稳定性,极易造谤去职。刘克庄的悲剧性在于在晚宋政治秩序和文化理想双重失色的背景下,当他试图以文人身份而非纯粹政治家这一相对温和的姿态(词臣)进入政治时,晚宋政治亦难以包容。刘克庄尚且如此,南宋后期大批士人的外王之路更加无望,故后村词词旨之变中所显示的士大夫精神的褪色实乃个人与时态心态结合的产物。
三、 世俗趣味:地方士绅世界与游戏文字
正如上文所言,在传统士大夫与地方士绅之间,词臣身份和祠官制度为刘克庄在二者之间转换提供过渡,如果说词臣显示了与政治场的离心,而当退归地方时,近侍词臣身份所带来的荣耀和祠禄的经济支持反而提升了在地方的影响力,促进了从士大夫向地方士绅身份的转化。《行状》曰:“公在省八十日,草七十制,学士大夫争相传诵,以为前无古人”[19]389,在地方担任地方文坛主盟,“公论无过月旦评,吾衰安敢主乡盟”[17]2219,并非全然靠在地方努力经营所致,实与词臣盛名相关。刘克庄在归乡后迅速融入地方文化活动,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从事文学创作和社交行为,或与人唱和往来,或积极编选诗集,为莆田和潮州修复祠田,为韩愈庙作记等等,积极参与地方文治教化。后村词也出现了一大批日常应和往来之作,唱和的对象如王迈、刘克永、刘希仁、李钢、方德润、林希逸、方审权、林元质、赵子諲、张贵朴等人,主要身份为地方官员、亲属族弟、奉祠同僚等等。这些词多发生于祝寿、酬唱、宴集等场景,延续了词体原本诞生于歌舞佑酒的社交性倾向,无论是自寿词、祝寿词还是日常交往,刘克庄皆不惮其烦,乃至有为一事多和者,如景定三年(1262)《转调二郎神》五和林农卿赠己的祝寿词。就其文本来看明显缺乏辛派基于主战立场的严肃主题和姜吴以词谋生对艺术的高度追求,在有意记录日常之外,更重要的目的是经营地方人际网络。
视野的转换意味着词作主题的转换,家国之忧虽偶有之,但大体上与地方世界不太适宜,自然不是词作的主流,与地方关联密切的隐士主题大量出现在后村集中,几乎成为往来唱和、自寿明志的重要内容。隐士作為中国文学的母题,表现的是超越现实功利、出世超脱的形而上追求,但后村词与之前的隐士文学相比又明显缺乏超越性。如淳祐四年(1244)年所作《摸鱼儿·用实之韵》[19]82一词:“便披蓑荷锄归去,何须身著宫锦。与谁共话桑麻事,朱老阮生尤稔。筛样饼,瓮样茧,长须赤脚供樵饪。清流浊品。尽扫去胸中,置诸膜外,对酒莫辞饮。华胥梦,怕杀人惊晓枕。疏窗惟月来闯。一生常被弓旌误,且告朝家追寝。愁个甚,君管取有薇堪采松堪荫。茅山再任。幸不是谋臣,又非世将,免犯道家禁。”奉祠里居毕竟不是真正的隐士,刘克庄既不能纯然以道自居,也不能完全弃绝政统,咏隐士之词也就丧失了其内在的超越性和独立性,在词中展示了一种衰世背景下士人难以准确定位的迷茫,反而成为失意文人的注解。此词表面上写归隐日常,其底色却是“不是谋臣,又非世将”不能得志的牢骚不平,词中引用历代隐士自比,本质是为政治失意寻求历史资源,缓解失意焦虑。
这种转变同样体现在对于陶渊明的接受。陶渊明作为宋型士人理想文化人格的典型,宋诗宋词多用其典故,后村词也不例外。如“樽有蒲萄簪有菊,西凉州不似东篱下”[19]167;“把东篱掩定,北窗开了,悠然酌,颓然睡”[19]35;“节序催人,东篱把菊,西风吹帽。做先生处士,一生一世,不论资考”[19]40;“赖有多情篱下菊,待西风不肯先开了。留晚节,发孤笑”[19]136。这类句子层出不穷。宋人一般取陶渊明不随世苟且、天人合一、隐逸自乐之意,刘克庄屡次出仕实际上构成了对这种频繁引用的反讽。当然,衰世之际有志之士亦难安心做隐士,刘克庄被迫退归地方,以“隐士”自我解嘲时常伴随戏谑之语,正指出了宋人一贯坚持的“箪瓢之乐”和圣贤气象的人格理想难以真正弥合与现实的裂痕,再现了宋型士人在朝野内外始终面临的困境,更何况在某些词中也并非真正有意归隐,隐士传统在唱和中多作为一种语言库而存在。
如果说,理学对“孔颜乐处”的描述是人在困境中自求超越的主体性建构所到达的乐境,而对“一箪食,一瓢饮”的具象化描述,在将困境推向极致后揭示了其普遍存在的可能。唐宋儒学因全面安排人的生活秩序,经过北宋的振起、南宋的回落,必然要从群体价值再度返归人生日常。南宋后期理学官学化、制度化后逐渐停滞了形而上的开拓,“孔颜乐处”便向着指导现实人生的方向发展。罗大经[23]169在《忧乐》文中说:“吾辈学道,须是打叠教心下快活。古曰无闷,曰不愠,曰乐则生矣,曰乐莫大焉。夫子有曲肱饮水之乐,颜子有陋巷箪瓢之乐,曾点有浴沂咏归之乐,曾参有履穿肘见、歌若金石之乐,周、程有爱莲观草、弄月吟风、望花随柳之乐。学道而至于乐,方能真有所得。大概于世间一切声色嗜好洗得净,一切荣辱得失看得破,然后快活意思方自此生。……盖惟贤者而后有真忧,亦惟贤者而后有真乐,乐不以忧而废,忧亦不以乐而忘。”这里面仍然有天理流行、心次悠游的理论根底,然而理学所追求的“乐境”直接替换成“心下快活”,其超越意义已大打折扣,乐不忘忧、忧不废乐亦见于“弄月吟风、望花随柳”,形而上与形而下的边界模糊亦在消解道学形上的超越性,然而这对于生活在衰世背景下的士人如何调适自己以应对不太“高妙”的世俗日常来说,这种消解仍然是重要的心灵慰藉。
刘克庄在书写归隐情怀之余将眼光转向自身和周围的地方世界,描写乡居日常之乐,在一些词中,对里居生活的细节描绘反见出世俗化文化背景对于生命细节的沉浸体味,构成一种实在而亲切的人世间趣味。如“买只船儿,稳载取笔床茶具。便芸瓜一生一世,胜侯千户”[19]182;“畴昔忧天,如今怀土,田舍鸡肥社酒香”[19]191;“教婢羹藜,课奴种韭,聊诳残牙齿”[19]208。再如《贺新郎》[19]168词:“拂袖归来也。懒追陪竹林嵇阮,兰亭王谢。谁与此翁相暖热,赖有平生伯雅。且放意高吟闲话。山鸟山花皆上客,又何须胜似公荣者?胸磊块,总浇下。盘龙痴绝求鹅炙。这先生黄齑瓮熟,味珍无价。酒颂一篇差要妙,庄列诸书土苴。任礼法中人嘲骂。君特未知其趣耳,若还知火急来投社。共秉烛,惜今夜。”此词亦言退隐情怀,虽有以“懒追陪”名士风度、视“庄列诸书”为“土苴”的超逸放旷的高雅趣味,以及纵酒为乐以浇心中块垒,然而所谓山花山鸟、鹅炙和黄齑瓮熟,却传达了一种在家国和历史的宏大叙事的转变与褪色后,感性而真切的现实生活的意义进一步凸显出来,表现出理性与感性、悲喜交融的人生“趣味”。这正是南宋后期悲剧意识的发展新特点,兼摄世俗风流与士林风流而走向日常风流。
但在很多词中,上述即现实而求超越的意图并不明显,对乡居日常和人生经验的反复书写贡献了一种琐屑化的世俗趣味,表现为主题和目的的重复。自淳熙元年后几乎年年有自寿词,多达20余首,其内容多写衰老隐退,并无太大新意。如开庆元年(1259)所作《木兰花慢·已未生日》[19]131,上片写衰老,下片写不妨随遇而安,适时自乐,以自诩“痴顽”结尾。咸淳二年(1266)以《念奴娇·丙寅生日》为韵的六首和词均写年老初度之喜和归隐情怀,《念奴娇·五和》[19]212上片写孝宗时期至今,祖孙三辈皆为朝廷官员,自己则以刚直著称,下片写老来万事俱休,门前冷落,昔日皆如黄粱幻梦。这类词亦大多如是,上阙多写“百事且随缘”、“饱阅炎凉”、“新来衰态见”的迟暮之感和抑郁不得志的故作反语,下阙则写居家安宁、诗酒自乐的闲适,无论是内容价值还是艺术形式在词史都算不上杰构,论者也不多引述。这种模式作为自“忧”向“乐”的心态形式化,在后村词中成为一种常见的词章结构实在值得玩味,即有意记录人生,以世俗的日常经验来抗衡、消解政治失意而发展出一种新的世俗人生哲学,这正是对词的日常化的重要发展。
宋人笔记津津乐道于文人戏谑行迹,本就带有庶族文化的世俗倾向。“俗”到南宋中后期更成为文学动向的关键词,由于士人阶层向下分化,社会上出现了大量面向市民阶层的叙事文学作品,以滑稽玩世和自适自乐的审美趣味在市民乃至士人阶层大行其道,乃至有以“滑稽”名世者。张端义《贵耳集》[24]24记载:“谢耕道耘,天台人,自号曰‘谢一犂,有《犂春图》,诸公喜于纳交。善滑稽,三十年间,天下诗人未有不至其室。”刘克庄《再和》[17]2228诗自言:“于时后村茅柴熟,先生滑稽腹如壶。虽无谢郎玉帖灯,幸有幼安布裙襦。未妨优场开口笑,亦恐药市逢方矑。”张炎[25]1393言:“后村别调一卷,大抵直致近俗,乃效稼轩而不及者。”张炎所批判的“俗”,包含意俗、语俗两个方面,正指出了后村词所描绘的地方世界出现了与繁盛的市民叙事文学相呼应的审美趣味。
四、 双重视野的转换困境与晚宋复杂
的文化心态刘克庄有着士大夫与地方士绅的双重视野,颇有“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的倾向,但在衰世下无论哪一种身份都缺乏稳定性,而呈现出一种游离于二者之间的面貌。淳祐十一年(1251),刘克庄在奏对中论晚宋时政自庆元党禁始,后有开禧北伐、嘉定更化,自嘉熙、淳祐而局势恶化,“如此沉痼之人,屡汗屡下之余,难乎其处方矣”[17]2577。同年即遭弹劾,请理宗御笔“后村”“樗庵”四字而归,次年归乡作新居以理宗赐字匾之,自白曰:“日与宾客觞咏其间,曰:‘吾得此足矣”[21]392。与之同时,蒙古攻宋朝的随州、颍州,掠成都,便可见出衰世乃至危世下欲安然自居的荒謬。多重身份不仅未能取得和谐,反而意味着多重观念的矛盾以及缺乏一致性。更何况刘克庄在政治起伏中最为挂念、成就最高的仍然是一以贯之的文人身份,故人称“斯文宗主”。景定二年(1261)以“君父之命”效仿汉武帝与司马相如、魏武帝与孔融之故事,进呈“古赋一卷、古律诗十一卷、记二卷、序二卷、题跋六卷、诗话四卷”[17]3525。御评“学富醇儒雅,辞华哲匠能”[19]392,这被不是科举出身的刘克庄视为无上荣耀,自言“草莽贱臣,有此遭际,自昔词人墨客之所未有”[17]3523。这与江湖文人四处干谒,遍求名人题品何其相似,“词人墨客”四字也足见其与士大夫与地方士绅均有一定距离的自我定位。
在中国文化传统中,诗歌一向向本真生命张开,是对庸常现实的反抗与升华,在以诗为词、以文为词,词逐渐向诗靠近的大背景下,词的成功与否很大程度上也取决于这种提升性。黑格尔[26]21-25曾说:“诗就不仅要摆脱日常意识对于琐屑的偶然现象的顽强执着,要把对事物之间联系的单凭知解力的观察提高到理性,要把玄学思维仿佛在精神本身上重新具体化为诗的现象,而且为着达到这些目的,还要把散文意识的寻常表现方式转化为诗的表现方式。”但这种对地方世界的表现与提升在刘克庄的诗中更为成功,在诗史上形成了以描写七律描写村居生活的“效后村体”[27],在词中却未必如此。如《念奴娇·丁卯生朝》[19]219:
小孙盘问翁翁,今朝怎不陈弧矢?翁道暮年惟只眼,不比六根全底。常日谈玄,余龄守黑,赤眚从何起。鬓须雪白,可堪委顿如此!
心知病有根苗,短檠吹了,世界朦胧里。纵有金篦能去翳,不敢复囊萤矣。但愿从今,疾行如鹿,更细书如蚁。都无用处,留他教传麟史。
中国文化中原本因生命有限而产生的生命悲剧意识原是价值建构的原初动力,在这里直接指向了心境与身体的暮态。正如上书进呈不包含词一样,或许源于本来持有的词为“小道”观以及出于游戏心态的以词为戏,其根本原因在于刘克庄将视野从朝廷抽离后转向地方和自我,在词中又不能成功移植村居诗的经验,将地方人情、乡村田园作为新的表现对象,身在地方耿耿于仕途失意,转而一遍遍重复自己的人生经验,直接影响了价值的升华空间,以贬谪日常的自我经验入词更加速了词体精神萎靡,故多以自嘲自戏的形式出之。当这种戏剧性对抗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不仅仅是一种语言形式,而是在多种场合下对自我身份(即士大夫和地方士绅)的游离。因此尽管后村词与真正的士大夫之词存在一定距离,就词而言后村仍然不能算作地方词人。
多重身份的龃龉还见于词体观念的龃龉与创作实践的背离,江湖诗派的审美理想之“雅韵”与创作实践之“卑俗”的矛盾与分裂同样表现见于后村词,且更加复杂。在词风方面,他既欣赏辛弃疾“激昂感慨”[17]6947,“一扫纤艳,不事斧凿”[17]4183,但亦不喜其“掉书袋”,又认为“词当叶律,使雪儿春莺辈可歌,不可以气为也”[17]4535-4536。他虽批评柳永词“有教坊丁大使意态”[17]4183,但认为能“流连光景、歌咏太平”[17]4614,善形容仁宗太平气象。这当然可以说刘克庄对词体保持了较为兼善通达乃至保守的态度,却也透露出他对词风、词派缺乏统一贯之的理念,自然也就缺乏严肃的作词态度。大体而言,在经历仕途风波之后,他对词体的态度更接近于黄庭坚论诗的温柔敦厚,特别强调比兴寄托,“借花卉以发骚人墨客之豪,托闺怨以寓放臣逐子之感,周、柳、辛、陆之能事,庶乎其兼之矣”[17]4183,试图整合诸家之所长。
但刘克庄的词体观念未能与创作相一致。词人自言“自和山歌,国风之变,《离骚》之裔”[19]38,在拟歌妓词[19]326中说:“粗识国风《关雎》乱,羞学流莺百啭。总不涉闺情春怨……我有平生《离鸾操》,颇哀而不愠微而婉。”将词上接风雅传统,然就实际来看,词较之诗文仍然属于小道,故引用《诗经·国风》为友人黄孝迈作小词辩护,不要以小词废人,他又耿耿于友人诗文为词所掩。而当刘克庄退归地方时却开始大量作词以之交游、自娱,大量的祝寿词和自寿词实则不离“可惜今无同好者,樽前忆杀老花翁”[17]1852的娱乐性,故而后村词未能形成如辛弃疾、姜夔一样具有鲜明的、统一的主体形象,士大夫精神既不是词作主流,地方世界为他提供的多是词作的发生场景和一种“不妨如此”的世俗趣味,故而刘克庄仍有部分词流于口语化,反而加速了辛派词风的衰落,更近于世俗化。
另一方面,刘克庄也在尽量避量过度俗化,“压尽晚唐人以下,托诸小石调之中”[17]1852,较少表现花间的风月花鸟、歌儿舞女,加上受其理学背景的影响,用词与地方士人唱和时仍试图维持士人面目。而当他试图摆脱花间以来凄婉哀怨的感性面目,得力于其修撰史书和词臣的经历,便自然而然地大量借用典故,将苏辛的“以诗为词”、“以文为词”推到极致,相当一部分词极力传达出一种知性思辨的意味,这构成了一种意义与手法的新背反,即用语言和结构的复杂性掩盖情感和意义的单薄,而造成主题的重复和乏味,这一点也屡为后人批判。但与之类似,吴文英的词尽管远离地方,但同样避免不了“语言的魔障”的评价,二人在词派归属上的迥异反而有着内在的时代共性,这实则是士人却难以找到新的定位,在词充分“日常化”后反而难以寻找新的稳定的表现空间而必然出现的表达困境。
虞云国[28]序说:“嘉定时期理学官学化的前兆折射出统治阶级在社会危机面前向新的统治思想求助乞援的迫切性。”但当士人在理学的指导下以实际行动自下而上地移风化俗,作为儒家“淑世”精神的补充,然而越是行动,越能觉察到文化理想与现实世界越来越大的鸿沟,难以再现盛世的悠游自适,不知归向何处的迷茫才完全显露出来。就词来看,刘克庄未能像北宋士大夫一样实现以政治功业与私人娱乐所代表的公私雅俗之间转换自如,相反士大夫的传统观念与地方士绅的现实处境常常在其词中呈现出博弈乃至互相消解的状态,士人流向多元化的行为出处与主体心态也未保持同步,在某种程度上说明以实际出处考察的“精英地方化”理论在分析文化心态上仍存在龃龉。
综上所述,本文认为受困于仕途而长期居于地方,再加上南宋后期萎靡的时代心态,刘克莊的身份徘徊于传统士大夫与地方士绅之间,不仅行为出处与士大夫传统有所疏离,身处地方世界也并未真正以之为精神归宿,其词在价值指向上远不如辛派前人明朗,也不能如诗一样表现地方风俗人情,以失意士人的心态为词反而加剧了文化心态消颓,再现了南宋后期词体中士大夫精神的衰退与挣扎,在整体上与南宋后期文学世俗化相呼应。传统士大夫与地方士绅、庙堂与地方的身份与视野的双重张力,沈松勤所论的“士阶层分化”以及王瑞来所论的“宋元变革论”在士人的文化心态层面仍然有较大的阐释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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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ureaucrat and Local Elite: The Double Prospect of the Houcun Ci
DENG Jing
(School of Liberal Arts, Renmi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872, China)Abstract: In the process of the transformation from classical literature to secular literature in the middle and later period of the Southern Song Dynasty, Liu Kezhuang has attracted much attention because of multiple identities. In the past, he was regarded as a member of Xin School, but his Ci mostly expressed the “heros lost ambition”, and had the characteristics of running local interpersonal networks and game articles. However, the literary tradition still restricts the literatis creative inertia. The frequent use of allusions, Neo Confucianism discourses and their inner emotional barrenness form a higher level of contradiction, which has inherent time commonality with Mengchuang Ci. The conflicts of multiple perspectives in Ci showed the struggle of the Literati Spirit, echoing the secularization of literature in the late Southern Song Dynasty.
Key words: Houcun Ci; scholarbureaucrat; local gentry; identity transformation; secularization
〔收稿时间〕 2020-11-03
〔作者简介〕 邓静(1991—),女,四川南充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