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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平:与笔下的每一个角色对话

2021-05-27李琭璐

北京纪事 2021年5期
关键词:王小平郑晓龙小说

李琭璐

年龄渐长,王小平仍坚持每天三四千字的创作进度,她作息规律,从不熬夜,小说或者剧本的故事结构写好后基本不再大改。与人面对面谈话,上半身总是挺直的,既精神又颀长,这似乎与她早年练舞蹈有关。她认真对待每一件事,写好笔下的每一个故事。她觉得,这就是最接近理想的日子。

看上去是一个偶然的改变

王小平是1977年第一批恢复高考后的大学生。志愿表上,她填报了三个“北大”:北京大学中文系的文学专业、北京大学中文系的新闻专业、北京大学历史系的世界史专业。后来有人告诉她,如果第一个专业没有录取,那将与北大彻底无缘。“当时是不懂,但现在看来就是狂妄。”

父母觉得北大好,离家近,当时王小平家在中关村的中国科学院宿舍。父母都是科学家,父亲的研究方向是自动化遙控,母亲则是生物化学。父母本以为王小平也会两者取其一,但她的选择却和自然科学毫不沾边。

起初,选择文科更像是出于对现实的逃避。那时,她先是在读书中汲取营养。文学带给那个时代的年轻人极大的精神快乐。“诗人和作家在那个年代多伟大啊。”

初一时,王小平的家庭因为“文革”受到冲击,班上同学孤立她,只有同学王淑珍跟她说话,更有厉害的同学警告王淑珍:“不许理她,否则要你好看。”但两人每天还是形影不离,一起回家、一起吃饭。

有一年,王淑珍参加年级数学补考,王小平在教室外急得团团转,后来有人告诉王淑珍:“小平比你都着急,一直念叨着,也不知道小珍会不会做啊?”

没过多久,王淑珍分配到供电局工作,王小平去了粮食局。

在粮食局,唯一能够苦中作乐的就是文字了。当时,开车进入粮库,先要在检斤班称车皮净重,取完粮食,再称总重量,去除车皮重量,便是粮食重量。王小平发现,有的取粮人会耍些小手腕,使用空车带西瓜进粮库,再将西瓜送给粮库工作人员。

王小平把自己在粮库的经历写成小说,作为小说头条发表在《北京文艺》复刊号的《生活在前进》。因为“文革”,《北京文艺》停刊近10年,于1976年1月复刊,著名诗人张志民为主编,编辑部专门请著名女画家周思聪画了插图,并组织文学评论文章同期发表。那年王小平还不到20岁,小说发表后评论纷纷,有人说:“这不就是另一个刘绍棠吗?”

校园乐时光

40年前的一个下午,直到六点,太阳仍是火辣辣的。快到北京东四十条的一个大杂院,隐隐有读诗声传出,王小平还未进门,先被一阵烟呛了嗓子。念诗的人很有声望,王小平此行就是邀请他去学校,到北大图书馆前的草坪,跟早晨文学社同学“随意聊聊”。

早晨文学社是北大中文系文学专业七七级同学自发设立的,另有杂志《早晨》,纯文学刊物,非卖品。早晨文学社分诗歌、小说、评论三个组,王小平是小说组的骨干,常进城跟“社会人士”交流文学。不少同学佩服王小平能拉到好稿子。办法只有一个,到作者家里聊天,“大家都是搞创作的,很容易产生共鸣”。

作家刘震云记得,王小平等人经常去北大西南门的“长征食堂”,那是“主流社会”表现之一,食堂最好的菜是熘肝尖,八毛钱一份。

同学黄子平对当年小说组的活动记忆犹新,大家常坐一块儿“谈构思”。那是“工农兵创作学习班”的传统,相信集体智慧高于灵感与个性。活动照例是这样开始的:“嗯,我想写一篇小说,题目嘛还没想好,人物都有谁谁谁,情节呢……”情节还没来得及展开,大伙儿就迫不及待,一通出主意。“主意馊的居多,偶然也能支支高招。”当年讨论时,一位同学提出,王小平的《小罪犯》,题材很尖锐,写的时候要注意分寸感。

后来,北大团委成立五四文学社,王小平参与了文学杂志《未名湖》的编辑工作,结识了不少外系的文学青年。王小平和同学查建英负责小说组的稿,她俩找来七八级的刘震云,很认真地给他的《瓜地一夜》提修改意见,害得刘震云一宿没睡,连抽两包烟通宵改稿。

在校时,王小平在班里、系里乃至全校的文艺汇演中跳过“喜儿”,当过报幕员。同学陈建功写的独幕剧《良心》受到老师好评,王小平在戏中扮演任性的妹妹。后来这部戏代表北大在首都大学生“一二·九”文艺汇演中得了文艺演出一等奖。

同学夏晓虹回忆,“宿舍的同学喜欢叫王小平平儿,一年的中秋聚会演出,我们还一起合作演唱敖包相会,她高音,我唱中低音。”王小平和查建英几乎天天泡在图书馆看世界名著。有时看到关键时刻就闭馆,两人回宿舍惦记得不行,商量着第二天再去。王小平还是书店的常客,在她看来,没有比提着一兜书更快乐的事情了。

伴随着巨大光环,北大中文系文学七七级在1982年的毕业季按下了暂停键。那年1月,全班同学在王小平家聚会、唱歌、喝酒。毕业多年,夏晓虹仍忘不掉在王小平家和同学度过的难忘一天,“那是多单纯的友谊啊,那同时也是小平带给我们的快乐啊。”

这份情谊也一直被王小平珍藏着。翻开同学录,泛黄的纸张记录了一代文学青年的故事。查建英写道:心灵是大海,是天空,是那闪烁着不可捉摸光辉的星星,走你自己的路,别管别人在那里说些什么,人的价值最重要的不在别人眼中,而在自己心中。你的楂楂。

王小平的初中时代。

由王小平(最右)编剧的电视剧《功勋- 屠呦呦的礼物》杀青。

同学梁左的留言耐人寻味:“天上的星星为什么像地上的人一样密集?地上的人为什么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疏远?”——从我们那次谈话后,我就不再唱那支歌了。给我的小平兄。

再后来,不少人是通过荧幕了解她的近况。一次,老师周先慎同老伴一起出去旅游,在长途大巴上看到电影《刮痧》,当即宣布:“编剧王小平是我的学生。”引来同车人羡慕。

《芈月传》播出时,儿子郑汗青还在美国读书,常有同学追问他电视剧情节。“我有时不太自信,父母已经站在很高的台阶上了,很怕自己说错会丢人。”郑汗青在大学学习电影制作,平日也会写剧本。母亲是他作品的第一读者,做过修改,再拿给郑晓龙看。“我妈更知道我爸的底线,知道他喜欢的剧本类型,毕竟他们合作拍摄那么多年。”

“你要是能用最准确的词汇写出最生动的句子,就是最好的文章。”(冰心)

这大约是王小平第一次听名家讲文章是如何写成的。讲述者是冰心,这是1976年,王小平拿着自己写的散文闯进冰心家。

那时,冰心还住在民族学院的和平楼,进了她家,王小平记得她笑眯眯地叫女儿吴青倒茶,并递了一个橘子放在自己手里。

“你应当叫我姨婆婆。”她与王小平论起了家谱。冰心老人的书房里堆满了书籍,她在一张不大的书桌前读了王小平的散文,读过后她微微闭目想了想,道出写作奥秘。

文字训练在王小平身上留下了一些痕迹,最明显的就是她对用词的推敲。那年,她毕业分配到人民文学出版社,总编辑是韦君宜,社长是严文井。还有大量国内顶尖级的翻译家、诗人、作家都在出版社,每天在走廊里遇到的都是这些人,打交道谈写作的也是这些人。

在出版社,最美好的日子莫过于与这些巨人们相会。老师手把手教你如何审美,什么是好小说,为什么好,剧本怎么才能改好。“这样的潜移默化,能特别快就把你的水平拔起来。”王小平记得,大家那会儿都称呼韦君宜“韦老太太”,不喊官衔。老太太语速快,动作也快,走路一阵风似的。

一篇稿子到了老太太手上,她直接上笔修改,“这段不要,这句挪下去,把这个情节动一下,这块要减肥,这部分要与读者产生共鸣。”王小平很快学会了如何给小说搭架子,如何判断一部作品好坏,“现在难得的好机会不会再有了。我想,好的小说家恐怕也不愿意到出版社做编辑。”

出版社弹性上班,王小平一周去一次,除了完成出版任务,剩下的时间多用来创作。这是老太太特批的,“编辑不在于你在办公室坐了多长时间,而在于能够用有效时间编辑出版了多少好书”。

“出不来好作品,并不是资金不够,在其他方面想想原因吧。是不是人的问题?”

编辑的工作安稳体面,但新世界的大门,仿佛对年轻人有着极大诱惑。去美国读研,是王小平人生新的挑战。

3年后,王小平在华盛顿美利坚大学获创作专业硕士学位。毕业后供职美国NBC电视台,ITT公司及报社。当时,爱人郑晓龙忙着在美国创办影视合资公司,王小平业余写剧本,两人后来合作拍摄了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

命运的安排有趣极了。1994年美国纽约感恩节前夜,王小平独自在家准备第二天的圣诞节火鸡,突然腹痛难忍,打911求救,第二日感恩节,儿子早产出生。孩子半岁时,王小平回国。

新书《三色镯》是8年写剧本中穿插写的小说,写作原因是“被儿子气的”。一次,王小平发现上初中的儿子偷偷读质量很差的网文。

《三色镯》的背景尽管是古代,王小平仍觉得自己写的是现实主义作品,人物是从现实土壤的根里长出来的。

写剧本与写小说不同,这是两条路上的两辆车。“写本子时,你要想象眼睛是个镜头,内心描写和潜台词是不能有的。你要试着与剧本中的人物对话。作家写书,可以在文字上留白。做编剧没有写小说快乐,你是受束缚的。”

王小平感叹,编剧是服务整个剧组的,是别人脚下的基石。剧组工作人员要在剧本上进行二度创作,他们用镜头还原文字时,已然不同,“光影、演员、台词,包括导演调度、美学审美,都有他们的创作加分。”

这天,要拍新剧《功勋-屠呦呦的礼物》做实验的戏,这场戏更强调细节。酒精灯放得对不对?试管和量杯摆放有误吗?实验器材哪个放前哪个放后?包括显微镜,更新换代很多年,剧组最后借来的对吗?在拍摄现场,王小平常把脸凑到镜头跟前,眼睛似放大镜般挑着目光所及处可能发生的错误。再前面,是导演郑晓龙。

这部剧讲述的是上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的故事,要还原很多历史细节,大到建筑物上贴的大标语、语录牌、马车、公共汽车,小到幼儿园里的教具和小人书。道具师犯难了,把问题一股脑抛给经历过那个年代的郑晓龙和王小平。“在现场,我们如果不说错,那就是对的。我们要是发现错误,可以马上纠正。创作者心里都没数,肯定要出问题。”

王小平不常看电视,她认为值得看的太少。1992年,她配合郑晓龙拍摄《北京人在纽约》,剧组一共几十人,每个人都有角色,剧组从导演到普通工作人员的报酬都是一天一美元。现在摄制组动辄几百人,群众演员上千人,有一两句台词的演员酬劳一天要1000元以上。“出不来好作品,并不是资金不够,在其他方面想想原因吧。是不是人的问题?”

王小平不允许自己懈怠,片场内外,她始终是那个精力最旺盛的人。拍摄电视剧《甄嬛传》时,王小平还在美国,制片人曹平记得,导演郑晓龙遇到需要改台词时,常常忘了时差,越洋电话那边有时是午夜,剧本改后,天也大亮了。“拍摄《芈月传》时有很多转场,内蒙古坝上、浙江横店、象山等。但我从没见过王老师喊累,她从头到尾一直跟组,有时还要在现场做一些剧本修改工作,我们都很纳闷,王老师精力怎么这样旺盛?”

曹平与王小平共合作四次。两年前,他们在一起拍摄电影《图兰朵》,电影筹备期间导演郑晓龙有些犹豫,几次想放弃不拍了。王小平就和郑晓龙在家中彻夜长谈,他们聊到最初的梦想,也聊到了当下并不透明的市场,以及担忧和渴望。也就是在那晚,王小平说服导演,《图兰朵》得以重新开机拍摄。“作为编剧,她的坚守和坚持,真的很了不起。”曹平评价,她是位有契约精神的人。她从不因个人原因拖延交稿。

“有人說郑晓龙拍的戏是行业标杆。他说真不是,只是比别人认真了一点。自己和自己较真儿罢了。”2020年11月底,《功勋-屠呦呦的礼物》杀青,这是一部全新体裁的尝试。拍摄那段时间,王小平反复回想起母亲问她的话:“你写过那么多人物,为什么不写写科学家?”现在,这部剧似乎是对已经过世的父母最好的告慰。

对王小平来说,感恩节是个奇妙的日子。2010年感恩节,朋友们在王小平纽约的家里聚会,刘欢夫妇带来一只烤好的火鸡。“我为《甄嬛传》想好了一个主题音乐。”说着,刘欢在王小平家的钢琴上弹出一串优美的旋律,在座者皆惊。那天成了《甄嬛传》主题曲《凤凰于飞》的出生日。

一年盛夏,王小平家里的鸡蛋花开了,那是一种很罕见的玫瑰红色。王小平打算将花送给一个陌生的朋友。微博上,一位小姑娘总在夜里给王小平发私信:王老师晚安,睡个好觉。后面附带着一个大大的笑脸,一个炽热的太阳和一朵玫瑰。后来遇到一些烦心事,姑娘送王小平的笑脸更多,经常是三五个,玫瑰也更多了,常有七八朵。后来,熬过人生的黑暗,王小平写了两句话给自己看。

一句是,上天公平,总是在揭示人心丑陋的时候,也将人性的美好善良呈现给你。

另一句,人在冰雪天地之中,才能体会炉火和寒衣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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