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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云中记》的心灵书写

2021-05-27黄慧

美与时代·下 2021年3期
关键词:阿来现实主义

摘  要:作家阿来面对特殊的灾难题材,没有把《云中记》的叙述重心放在时代和社会生活上,而是聚焦于人的心灵世界。地震摧毁了人们原有的正常生活,地震幸存者们被迫背井离乡,带着过往的创伤记忆在远方继续生活,他们的心灵在一次又一次的震荡下早已破碎。阿来从日常生活经验出发,真实地描绘出地震幸存者这一群体独特的心灵风景,并在他们的故事中寄寓了作家对社会、个体以及精神信仰等复杂内容的思考。

关键词:阿来;云中记;现实主义;心灵书写

阿来的小说创作一直都以现实生活为土壤,但他笔下的现实主义不是传统的注重宏大叙述的现实主义,也不是新写实小说家笔下那种注重描写底层人物琐碎庸常人生的现实主义,而是一种书写心灵的现实主义。可以说,他的小说《云中记》是一个由心灵构建的小说世界,祭师阿巴的心灵,仁钦的心灵,云丹的心灵,央金姑娘的心灵,中祥巴的心灵。这些人物的心灵流动是故事的中心,日常生活和灾难记忆都被个人化、心灵化,故事以一种个人记忆的方式来呈现。阿来通过这种方式,不仅真实再现了客观的现实生活,而且写出了人物身上情感与精神的超越性。

一、内倾的视角

《云中记》是一部书写灾难记忆的小说,但阿来一反传统记录灾难的程式,没有从宏观的视角把握社会生活,或描写灾难的巨大毁灭性,也没有以重大的社会问题为中心,而是选择以一名祭师的视角来展现这片遭受地震蹂躏的土地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向读者呈现了这片土地的风景和主人公祭师阿巴对灾难中死去之人灵魂的救赎。阿来的这种个人化视角将历史、时代完全内心化和精神化了。小说涵盖的社会生活其实是很广阔的,讲述了震前、震中和震后三个时间段的故事,涉及云中村由来的历史传说。地震发生前,云中村的现代化进程;地震发生时,村庄遭受苦难的惨状;地震之后,被迫离开故土的云中村村民们在移民村生活,以及云中村和周边地区旅游开发和经济发展所带来的一系列问题。但小说的重心并不在于展示时代社会的变革,而是努力呈现大时代下的小生活,小说的故事张力更多源于作家呈现出个体的心灵挣扎和对理想的追寻。小说以人物为中心来呈现不同的故事,主要从阿巴的视角来看世界,通过阿巴的记忆流动来重现这个村庄的故事。阿巴在一片廢墟的云中村村庄里游走,每当遇到了什么,阿巴的回忆便翩然而至,在他的联想、想象和回忆之中,云中村的历史传说、过往生活等都从记忆之海中一一浮现出来。如阿巴来到磨房,他的妹妹在地震时和磨坊一同被压在了巨石之下,当他触摸巨石的时候,与妹妹有关的记忆就涌上了他的心头。他为了收集祭祀山神的用品,来到了村子里的每一户人家家中,每踏入一户人家,有关那户人家的记忆就翩然而至。在这种极具个人化色彩的叙述中,读者不难感受到人物的情感流动,小说中的情感不是宣泄式的宣泄倾吐,而是含蓄蕴藉地潜伏在人物心灵深处,融化在记忆之中。

内倾视角的另一方面就是作家对人物心灵描写的细节化,小说中有很多想象性和动作性的细节描写,这些描写将人物内心很好地表现了出来。阿巴回到云中村后的第四天,这一天是地震发生五周年的日子,有关地震的记忆纷纷涌现,这些记忆不是对地震记忆的真实重现,而是已经个人化了的、带有个人想象色彩的一幅幅画面。阿巴脑海中涌现出一些在地震中即将死亡之人的面貌,他们口中冒出红色的气泡,灵魂惊讶地看着自己正在离开的那具破碎的身体。小说以一种陌生化的甚至可以说是诗意的方式描绘出最残酷的画面:“有人茫然地看着自己的腿在墙的另外一边。有人惊讶地看到自己怀抱着一块沉重的石头,血从胸腔里涌出,像是想要淹没那块石头。”[1]102在一段想象性的地震场景细节描写之后,小说开始写阿巴对鬼魂的抚慰,他一边往香炉里添香料,一边呼喊,“回来!回来!”[1]103在这里,作者再次填入一段细节性的描写,即有无悲鸣之声,在阿巴的想象世界中,四周充满了承受巨大创伤的个体,人们暂时还处于一种混乱的状态,没有意识到悲剧的发生,但下一秒,在发现这个悲惨的事实之后,人们将悲号痛哭。而现实生活中,这里只剩下断壁残垣,除了阿巴之外空无一人,“村子里确实没有悲声四起”[1]103,因此阿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在阿巴看来,这正是说明他成功地抚慰了亡魂们。实际上,《云中记》对灾难的另类书写,是希望通过书写创伤来化解创伤,从而安抚活着的人。想象和现实的混杂,既是人物内心情绪流动的呈现,也是作者美好心愿的表述:愿祭师的抚慰能够抵达彼岸,愿已逝的亡灵们没有苦痛,没有悲伤,对亡魂的抚慰也是对活着之人的抚慰,对死者的尊重也是对生者的尊重。

此外,小说中还有大量的人物内心独白,如阿巴的内心独白直接将其思绪流动展露出来,让读者直观感受到阿巴所遭遇的矛盾冲突给心灵带来的震荡。小说中出现最多的莫过于阿巴对鬼神是否存在的怀疑性质询,为什么村口的老柏树要抛弃云中村选择死亡?山神为什么没有庇护云中村,为什么让地震将云中村毁灭?为什么自己在云中村废墟之上游走,却没有看到亡魂的显灵?独白将他内心的真实感受表达了出来,予以读者直接的心灵体验。

个人化的视角,对心灵的细节化描写以及大量的人物内心独白,小说以多种方式实现了对人物内心的探寻,个人的细微感觉,个体所遭遇的挣扎的瞬间都被作者捕捉并纳入到小说之中。

二、破碎的心灵

云中村的每一个村民都是孤独的,这种孤独感源于精神层面的失根和无归属感。地震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巨大的影响,他们被迫遭遇了痛苦。他们的心中盘旋着不同的声音:他们渴望平复,恢复心灵的安宁,但喧哗的心声却昭示出他们早已破碎的心灵仍然在矛盾中挣扎。

对于大多数云中村村民来说,被迫离开故土家园是他们心中永远的隐痛。在他们的心里永远留下了一个空缺,能使灵魂得以安宁的故乡成为了想回却回不去的存在,对自我身份的焦虑隐藏在每一个云中村村民的心中,他们感到自己永远是这个移民村的“他者”。小说中,阿巴对外甥仁钦说:“他们叫我们老乡。几年了,他们还是叫我们老乡。”仁钦说:“那是乡亲的意思。”阿巴说:“那不是乡亲的意思。要是那是乡亲的意思,他们为什么不叫他们自己人老乡?”[1]10新的生活环境和新的人没有使他们产生归属感,他们从当地人的言语中感受到了自己与他人之间存在的隔阂。生活仍然要继续,云中村的村民们只得将悲伤封存在内心深处,但当揭开旧日的伤疤,都会发现伤口仍然流淌着鲜血。阿巴准备从移民村回乡的时候,拜访了在移民村中的每一户云中村村民,告诉乡亲们他要返乡了,让他们把想要捎给当年在地震中罹难的亲人的东西交给他,大家封存多年的悲伤突然被重启。在移民村开了饭馆,一直笑脸迎客的老板娘在地上放声大哭,她“用菜刀割下一绺头发,用红丝带细细扎好”[1]18,递给阿巴,说:“阿巴,这个给我女儿,告诉她妈妈的心死了一半。”[1]18被迫背井离乡的他们永远怀着对故土、对已逝亲人们的怀念,他们从未忘记过去。他们的身体飘荡在他乡,但灵魂却渴望回归故里。故土永远是一个温暖的存在,“安土重迁”“落叶归根”等词都昭示出中国人对故土的留恋,但由于种种原因,有些村庄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消亡,而村民们也不可避免地遭遇与故土分离的创痛。

对于央金姑娘来说,她面临的是身体和心灵的双重创伤。地震不仅夺走了她的家人,还夺走了她的一条腿,而拥有舞蹈天赋的她是那么热爱跳舞。她没有办法改变既定的事实,只能选择接受。心灵的创伤并没有随着表面创伤的康复而消散,而是一直沉潜在内心深处。在公司安排下,央金姑娘重回了云中村,她反复地问阿巴“我漂亮吗?”这种反复询问正是她的自卑之心在骚动,面对残缺的身体,她还是意难平。除却身体残缺带来的心灵创伤,理想难以实现的痛苦更使得央金姑娘的心日益破碎。央金姑娘原本以为签约公司能够更好地继续自己的舞蹈生涯,却不料公司只想用“地震中的幸存者”这一身份来包装她,利用人们的同情来为公司牟利。这与她所追求的完全不一样,简单的心愿在金钱世界中被异化。面对公司的强制包装,央金姑娘突然变得不会跳舞了,她难以融入这个功利的公司,公司只想消费她的不幸和苦难,而她只想简单地跳舞。可以说,她遭遇了个体生命的热情和理想与现实冲突的矛盾,在现实不断的碰撞挤压之下,央金姑娘的心在挣扎中变得破碎不堪。

仁钦更是痛苦的,作为村官的他,自然就被卷入了更多的矛盾斗争之中。地震之后,云中村村民稍稍平复下来,开始尽力重建家园。这时候,政府以有地质灾害隐患的问题为由,决定将云中村村民整体迁往他乡。小说详细地写了仁钦此时的心理变化过程,在受阻的时候,他是焦躁的,当泉水断流,村民态度发生转变后,他一开始是开心的,但看到舅舅阿巴责怪的眼神后,才意识到自己态度的不妥。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多年,被迫抛弃这块土地的他应该是痛苦的,但他却因工作而暂时忘却了乡情。他并非不爱故土家园,只是作为村官的他,处于一个中间状态,他需要比云中村的村民更为坚强,以更好地带领村民迈向更好的生活。

在笔者看来,《云中记》就是一颗颗破碎心灵的展示过程,作为灾难的承受者,他们都遭遇了各种程度的不幸,生活状态也因此发生了改变。小说不仅呈现了村民们一颗颗破碎的心灵,还向读者展现了这些破碎的心灵如何顽强地重建生活。移民村的村民们将过往埋入心底,在政府的帮助下开始新工作,破碎了的家庭彼此结合,构成了新的家庭,大家就这样相亲相爱,彼此扶持。央金姑娘在仁钦的帮助下来到了移民村,回到了云中村村民们的身边,村民们所唱的古老歌谣勾起了她跳舞的灵感,她又重新舞动了起来。仁钦不再是孤单一人,他仍然尽心尽力地工作,为村民们服务。小说展现出了人自身的力量,即便灾难让人们的生活面目全非,让人们的心灵破碎不堪,但顽强的心灵仍然可以在坍塌了废墟之上,重建自我的精神家园。

三、自我的追寻

小说的重心是阿巴个人的心灵追寻之旅,这是一个祭师的故事,作为祭师的阿巴一直以来对自我身份的认知都是模糊的,因为他同时接受了传统和现代文明的双重浸染,在其个人的精神世界中,一直处于矛盾冲突之中。阿巴的童年时期正值红色年代,但在这个驱逐神灵、不信仰鬼神的年代,阿巴的父亲仍然虔诚地履行了自己作为祭师的职责,他在夜间向鬼魂施食。这一虔敬的祭祀过程给阿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经意间沉入了他记忆的无意识深处,埋下了信仰的种子。而上过农业中学的阿巴是云中村中第一个发电员,接受过现代文明启蒙的他有着现代意识,对鬼神的存在一直是持怀疑态度的。在时代的发展之下,政府越来越重视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和传承,在政府的支持下,出生于祭师世家的阿巴最终将父辈的祭师身份传承了下来。但阿巴的祭师身份并不是从父辈那里直接传承下来的,而是参加了政府所办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培训班,在官方的认可下得到的。这表明阿巴不像父辈的祭师们对自我身份和职责有着深刻的体认。

突如其来的地震给阿巴带来了巨大的冲击,改变了阿巴的生活。漂泊在移民村的阿巴是一个木匠,祭师这一身份在汉化的移民村完全派不上用场,他心中泛起了涟漪,对鬼神有无的疑问再次盘旋在他脑海。小说中写到阿巴与自我的对话:“离开移民村的时候,阿巴对云中村的乡亲们说,他也但愿这个世界上没有鬼魂。但是,太想的是,如果,万一有的话,云中村的鬼魂就真是太可怜了。活人可以移民,鬼魂能移去哪里?”[1]58他最终选择返乡,承担作为祭师的职责,照顾云中村的鬼魂。返乡后,行走在已然是一片废墟的云中村中,阿巴渴望鬼神的现身,但是愿望却一再落空,但他仍然怀着期待追寻着鬼神的踪迹,在一次又一次寻觅的过程中,阿巴的身上逐渐绽放出神性的光辉和动人的力量。他没有找到鬼神,却找回了自己,他在寻找的过程中与自己和解。他对自我的身份的认知不再停留在祭祀山神和抚慰鬼魂的职业认同,不再陷于对有无鬼神的信与不信,在云中村,他越来越体会到自己和这片土地的联系,他感到自己的返乡不仅是身体的返乡,也是灵魂的返乡。当阿巴在移民村的时候,他经常感到自己始终是一个外乡人,他就像一个空壳,身体一心扑在当前的工作上,灵魂却一直处在漂泊不定的状态之中。而当他回到云中村,长眠在阿巴心里的记忆开始被激活,过往生活的点点滴滴纷纷重现,在移民村失落的,在回到云中村后一切都回到了原点,在移民村迷失了内心生活的阿巴只有身处故土才能让丢失的灵魂重返身体。

阿巴这一人物形象颇似古希腊悲剧里的悲剧英雄,有着伟大光辉的品质,面对不可抗拒的外力,他毅然决然地担负起自身的使命,踏上了毁灭之路。如果说云中村的消失是因为不可抗拒的自然外力,那么阿巴的死亡却是清醒的自我选择。作为祭师的阿巴有着自己坚定的信仰,年轻一代早已对祖传的东西失去了耐心,民族文化逐渐被人遗忘,最终无奈地走向了消亡。阿巴不忍心看着祖祖辈辈留下来的文化遗产就这样消失,他选择与文化共同迈向毁灭的深渊。小说中阿来用深情的语调写下了阿巴一个人所进行的祭祀山神的过程,其中加入了浪漫化的幻想,写出了这一仪式的崇高和神圣,越发让读者感受到了这一仪式和信仰的沉重。悲剧的表现形式之一是悖论,既令人感到绝望,又令人重燃希望。阿巴的悲剧也是如此,一方面,阿巴在走向死亡,生命的消逝和文化的流失让人感慨叹息;另一方面,阿巴的悲剧又可以转化为一种幸福,他逐渐找到了自我,找回了心灵的平静,甚至可以说他在沟通鬼神的过程中,自己也成为了神,他以他的生命完成了对信仰的一次献祭,他是怀着喜悦,平静地迈向死亡的。这是一个充满毁灭的、崇高的悲剧,在这个悲剧之中,阿来通过阿巴这一带有宗教超越性色彩的人物对信仰的坚守和追寻完成了对理想性的肯定。

文学是温暖人心的东西,作为描写灾难的小说,《云中记》凸显出了温暖人心的意义。阿来以个人化的叙事方式向人们重述了有关灾难的历史,通过对人物心灵的描绘,让读者看到了大时代下别样的“风景”。叙述者不是高高在上的,小说采取的不是一种同情、呼吁或控诉的姿态,而是与人物同在。阿来写出了灾难的亲历者们丰富而又复杂的内心世界,他在谈云中记的时候说道:“我想在写这种消失时,不止是沉溺于凄凉的悲悼,而要写出生命的庄严,写出人类精神的崇高与伟大。在写到一个个肉身的陨灭与毁伤时,要写出情感的深沉与意志的坚强,写到灵魂和精神的方向,这需要一种颂诗式的语调。”[2]可以看到,在小说中,每一个人物的出场都是一颗饱受灾难摧残的心灵的展示过程。这些心灵虽然早已破碎不堪,但仍然坚强不断地挣扎,顽强地追寻心中的理想。

参考文獻:

[1]阿来.云中记[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

[2]阿来.关于《云中记》,谈谈语言[J].扬子江评论,2019(6):5-8,113.

作者简介:黄慧,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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