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肠香无二

2021-05-27海桀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肠粉牌匾

海桀

一家经营地方小吃的百年老店,传到第四代手里时,父子为了一块祖宗留下的匾牌发生了激烈冲突。这块经历了百年风雨的匾牌里,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老店还能否开下去?每一种失传的古老技艺里,都印刻了现代人的无知和急功近利。

1

冯大旺干了四十七年厨子,精通的手艺就一样——做肠粉。

肠粉做成了绝活儿。哪怕再挑剔的吃货,品尝过老冯家肠粉,提起来没有不流哈喇子的。任何时候,你只要从他店门前经过,瞅见里面来自五湖四海、吃得稀里哗啦的食客,哪怕刚吃罢饭,也会腿脚起酸困,舌下冒口水。

他家的碗是清一色的青花大瓷碗,里面的货就四样。微黄泛亮的是红薯粉,丝细柔爽,滑糯筋道,据说产自三门峡以北的一个小村子里,由自家亲戚手工制作,对外就供他一家。浮在粉丝上颤颤悠悠忽忽闪闪白白净净的片状物,就是本地一绝冯大肠。所谓冯大肠,就是老冯家做的猪大肠。不知道的人一眼看上去,绝对不会想到是肠子,尝上一片,就更难相信了。此物煮得烂而不过、柔而不韧,味道缠绵、香而不腻,既非异类珍馐,也非寻常荤腥,却又似曾相识,不给你说,很难猜出是啥东西。还有两样,一是软硬适度的黑木耳,二是色泽鲜艳味道香辣的红辣丝。汤汁浓稠奶白,看不见一星点儿的油花子,香葱香菜都不放。入口就一个字——香,浸肝入脾的香。

要说店面,也真讲究,两层红漆木楼有百年历史了,雕梁画栋,古香古色,一方沉甸甸的黑底木匾挂在正门上方,上书“肠香无二”四个烫金大字。字体猛然一看不甚规矩,细观则强健遒劲,既有颜体的端稳大度,又有柳体的瘦硬骨力。据说这块牌匾上百年了,题字的人很不一般,是历史上的大人物。但直到今天,冯大旺始终未予证实,无论谁问,都是咧嘴傻笑,只说是爷爷留下的,哪儿来的不知道。特殊时期,有人揭发他家有过一个“肠香无二”的老牌匾,上面的字儿是旧社会的大官儿写的。街道办的造反派们让他爷爷、奶奶,还有父亲老实交代,他家和国民党到底啥关系?是不是潜伏的狗特务,牌匾藏哪儿去了,让他们交出来。交不出来,全家挨斗。结果他爷爷既拿不出老牌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挨斗抄家过后不了了之。

后来谷城和全国一样改革开放,到了允许私人做买卖,大街小巷都有饭馆的时候,冯永年带着儿子冯大旺,果断辞去公职,重新开起了肠粉店。几年之后,冯永年依照政策,想要收回他家的红木楼,居然成功了。之所以成功,是因为当初占有他家红木楼的,是上世纪五十年代谷城人民政府的经济科。经济科的科长,也就是后来的省财政厅厅长,给冯永年的爷爷冯百州写过一个相当于借条的字据。字据上盖着谷城人民政府经济科的大印,还有科长本人的印鉴。当时是1954年底,国家对资本主义企业进行改造,也就是公私合营。冯家不算是资本家,但在成分的划分上还是给定了个城市小资产阶级。既然是资产阶级,就应当根据国家需要,对所持有的资产在自愿前提下进行重组和改造。当时冯家的红木楼就是饭店,掌柜是冯大旺的曾祖父冯百州。老爷子靠着官场靠山的提示,对国家大勢早有判断,主动和上门约谈的工作人员达成协议,将红楼无偿借给经济科经营使用。双方写字画押后,老爷子带着全家回了老家,专心伺候偏瘫重病的老母亲。三年后母亲过世,他再回谷城,昔日的靠山已被清理,冯家红楼也不再是饭店,成了文化科和秦剧团的地儿。老爷子眼看收回房产无望,顺势做了识时务的知名人士。幸运的是,一辈子坚守信誉的冯百州,没把那个重要字据给扔了。1960年春,老爷子过世前,把字条儿交给了儿子冯志超。1977年,冯志超临死前,又把字条交给了儿子冯永年。六年后,冯永年竟然就凭着那个幸存下来的用毛笔写在马粪纸上的半尺长的字条儿,将红楼收归了冯家。

冯永年得到红楼后,感慨万端之下,和儿子冯大旺对破败不堪的楼体进行彻底维修,使之焕然一新。而后将冯家肠粉店迁进红楼,吧台隔断,楼梯地板,方桌板凳,后厨家什,一律本色实木,擦得油光锃亮。开张那天,礼炮过后,第一项仪式就是揭牌,大红绸缎蒙着的就是那块“肠香无二”的老牌匾。有人证实说,老牌匾是冯家人从楼顶的隔层里取出来的,藏在那儿二十多年了。

老冯家的生意,就此脚踩楼梯——步步高。

每当夏日来临,东方破晓,红楼里里外外就开始红火、开始热闹了。店里不必说,门前临时摆放的几张长条大桌,全都坐得满满当当。就这里边还都围满了人,真正是一座难求,一些人就站着吃蹲着吃,人人捧着个大瓷碗,吃得稀里哗啦,不亦乐乎。

冯永年过世后,冯大旺接班,冯家肠粉再次焕然一新。

冯大旺是有心人,他到上海广州香港澳门转了一圈,心里有了底。仔细谋划后,价格一下涨了两倍多。工商局、物价局、卫生局,还有当地的《谷城晚报》,全都事先打点得当。没了来自监管部门的为难,食客们的抱怨就没啥怕的。你只要永远笑脸相对,只要肠粉好吃,很快就会风平浪静。价格暴涨同时,质量也是水涨船高,原先的大白瓷碗换成了清一色的青花碗,黑色食盘内配有两碟精美小菜,一碟糖醋蒜头,一碟双色泡椒萝卜丁,一块名叫芝麻脆的烤饼,一方餐纸,一双竹筷,两根牙签。食客眼里,肠粉虽说还是原先的肠粉,却有了完全不同的品质。

当然也有挑剔的。

有人就说老冯家的肠粉不地道,吃肠肚就得有肠肚那味儿,没了那味儿,肠肚还是肠肚吗?

在冯大旺看来,说这话的人根本不懂美食,压根儿不知道啥叫肠肚的味道。再要问,他那眼神里,就有点儿夏虫不可语冰的意思。比方说吧,熊掌驼峰都是珍馐里的珍馐,你要叫那不懂门道的人做出来,肥腻难咽不说,单是那腥膻就叫你受不住。可要叫懂行的人用特有的手段发制出来,烹饪得当,那就成了美味里的极品,可不是谁都能够享受到的。肠肚的讲究大了去了,笼统地说,吃肚子的人要比吃肠子的人多得多,肚子也比肠子要贵。但在真正会吃的人来看,味道里馋劲儿最挠人香气最独特回味最醇厚过后最难忘的莫过于猪大肠,驴板肠次之,禽肠再次之,说句武断话,绝对是肠香无二!

别的不说,任何时候进他店里,甭说肠肚的腥膻,一点儿难闻的气味都没有,扑鼻的只是香,异样的香。这味儿与所有餐饮的味道都不一样,既不冲人,也不怪异,是那种熟悉多于陌生,又有点儿新奇的令人垂涎的东西,似有还无,很是诱惑。您可千万别以为是喷了空气清新剂,或香水之类的东西。说白了吧,这味儿就是食物本身的味儿,是肠子独有的气息,任何替代都没法儿比。就像农家新粮新米的香味儿,是没法儿冒充的,闻见,就让您精神愉悦,让您浑身上下细胞兴奋,味蕾活跃,肠肚饥饿。品尝到了,那是说不出的欣喜、满足和舒坦,想作假都假不了。

涨完了价,他每天所用的大肠由原来的数百斤,猛然降到二百斤。营业时间由原先的全天,变为早上六点半至中午十一点半。这段时间内,只经营肠粉,卖完就打烊。晚上六点半至九点半,再次开张,专卖烤肉。他家的烤肉就一样,冯氏香猪。猪是当地有名的土品种,猪场设在山林里,定时喂料,放任奔跑,既吃饲料,又吃林间灌木里的野草根茎野花野果,属于半开放式饲养。这样喂养出来的猪,脂肪少,肉味香,品质高。烤炉是先进的电烤炉。整头猪分为八块,佐料喂制六个时辰,烤制得金黄油润,皮脆肉嫩,就那样大块地挂在吧台上,要多少割多少,不说入口,单看一眼,就让你馋涎欲滴,再想减肥的人都忍不住要品要尝。价钱当然好,比市面上讲究的卤煮,要贵一半儿。贵是贵,会吃好吃的人,还是趋之若鹜,稍晚一点,就会空手而归。每天只卖一头猪,很多时候连一个小时都不到就卖完了。店里最叫绝的,是白煮大肠,每天只卖二十斤,每人只给半斤,熟人熟脸最多八两,卖完拉倒,供不应求,切丝加价,每碟二两。

如此这般,老冯家生意如日中天,不火不爆都不行。

2

可就这位大名鼎鼎的冯大旺,最近掉到了烦心郁闷的漩涡里,连鼻孔里喷出的气都带着火星子。

都是他儿子冯小旺给闹的。

小旺带着订了婚的女友回来对他说:

“老爸,我说那事儿,你想好了没?”

他阴沉着脸,明知故问:“啥事儿?”

“不就是把咱家的老牌匾给我嘛。”

小旺说的老牌匾,就是红楼上挂的“肠香无二”的老牌号。

他没好气道:“我还没咽气呢,店还开着呢,凭啥要把牌匾摘给你啊?”

小旺呵呵两声:“瞧你说的,我是你儿子啊。你瞧瞧你,今年都六十四了,身体毛病越来越多,还操劳个啥呀。我爷爷说过,咱家的老牌匾,是他爷爷传下来的,到你头上都四代了。你也得往下传啊。早传晚不传。现在市委市政府大力提倡传统文化,挖掘优秀传统技艺,正在大整改。这其中就包括餐饮。一旦店家申请文化遗产,经专家考证,确定为传统特色老店,政府就给予大力扶持和宣传。咱家的肠粉店,在谷城算得上是特色里的特色,老店里的老店,中央电视台,省市电视台,都上过好多遍了,宣传片纪录片也都拍过,绝对的正宗品牌。可要申请文化遗产,除了肠粉和表格里的内容,还有一项是实证。老冯家肠粉最重要的实证有什么,不就是这红楼上的老牌匾嘛。你只要把它给我,我的店就成了正宗的冯家肠粉店,这文化遗产就由我去申请。你老人家要是还想继续开店,那就在这儿继续开。哪天不想干了,干不动了,就搬我那儿去,带带孙子,遛遛公园,享几天清福不好嘛。再说了,老匾是在我手上,我是你的亲儿子,我保證把店开好了,把老冯家的绝活儿传下去,不也荣宗耀祖,给你脸上增光添彩嘛!”

小旺说的这事他知道,报纸电视早就宣传过了,工商局文化局也上过门了。他之所以不积极,就是因为这个冤家儿子。

见他不表态,小旺接着说:“你要是没啥意见的话,明儿一早我带人来,把老匾给拆了,换块新匾给你,你看行不?”

“既然有新匾,你自己挂上不就行了嘛,干吗非要换我的?”他不高兴。

小旺挤出笑脸:“你又不是不知道,传统老店讲的是正宗二字。人家也说得很明确,谷城能列入文化遗产的肠粉老店只能是一家,就是‘肠香无二,谁也抢不走的。再要开就只能是分店。我的店就因为店名用了‘肠香无二已被列为整改对象,非要让我改成分店。我找了管事的领导,再三说明我是你儿子,我们是一家,也还是不行。所以我才来找你的嘛。”

他并不看他,使劲儿吸着烟说:“你要是不愿意叫分店,换个店名不就行了嘛,干吗非要叫肠香无二!”

小旺又呵呵两声:“老爸,你不会是真不明白吧?你想啊,把老牌匾给我,我的店就成了冯氏正宗,生意肯定红火。你这红楼是老招牌,老城区的人没有不认的,说句那个点儿的话,就凭你老坐镇,就凭这座红楼,你就是啥招牌都不挂,也是无字丰碑,照样生意兴隆,没准会更好。这样一来呢,咱们父子俩各得其所,不说财源茂盛,起码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是金不换的好事啊!还有,现在市里的肠粉店,少说也有二三十家,咱们再要是离心离德,生意叫人抢走事小,只怕到时候百年老店会败在你手里。”

小旺的语气令他心烦,他的脸色更加阴沉,但碍于准儿媳妇的面子,他强压火气不表态。

小旺沉不住气了,不满地说:“老爸,同意不同意,你倒是吭一声啊!”

“不同意!”他气哼哼地说。

“为什么啊?”

“为什么你不知道嘛吗?就你那店,能配得上正宗二字吗?”

小旺的脸立马黑了:“拜托,咱们现在谈的是牌匾的事,你胡扯什么呢?”

“你说谁胡扯?”他啪的一掌拍在桌上,身体顿时颤抖起来。

小旺并不在乎,他甩开拉扯他的女友钟玲,高声叫道:“不就一块牌匾吗,你至于这么无情吗?”

钟玲一边叫小旺少说两句,一边赶紧过来安慰他,直说好话。

小旺却还在发飙:“不管你认不认,我都是你儿子,法定是你的继承人!你今儿不给,好啊,我等着,有本事永远别给!”嘴里喊着,人已到了门外。

他怒不可遏冲出去,指着小旺后背骂道:“畜生!我就是给猪给狗,也不给你!”

小旺毫不退让,掉转身道:“行啊,只要我在谷城,我看谁敢要,猪要杀猪,狗要杀狗,有本事你把它烧了!”

他气得差点儿背过气去。

这已不是小旺第一次来要老冯家的老牌号了。

前年,他在西门外的谷城新区开自己的肠粉店,死缠硬磨非要把红楼上的老牌匾摘走,没能得逞。冯大旺的态度异常强硬,你要开店你就开,我给你本钱,全力支持,你要打“肠香无二”的招牌你就打,但要摘走老冯家传了四代的老牌匾绝对不行!

父子俩因此闹翻。

按说,冯大旺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再怎么着,也不至于因为一块家传的牌匾,就跟亲生儿子反目吧。再说了,儿子开店的所有费用不都你出的嘛,你能拿出三百万,给儿子在日益繁华的新城区开店,却舍不得一块老牌匾,这似乎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他老伴儿就多次劝他,让他退一步,把牌匾给儿子算了,免得家庭不和,让人笑话。

可他就是固执己见。

其实,冯大旺之所以这么做,是有苦衷的。

3

小旺今年三十八,已经离了一次婚。最近订了婚,又要娶媳妇。娶媳妇是好事,大房豪车都现成。可冯大旺一点高兴不起来。这小子打小不爱学习不说,就爱翻着花样乱倒腾,馊主意歪点子特别多。他认为,都是上学给上的,高考还不到三百分,上的啥大学啊,可硬是给录取了。浑浑噩噩几年出来,知识本事没学上,倒染了一身坏毛病。打游戏,下歌厅,抽烟喝酒,无所事事。好吃懒做不说,品质也出了问题。就说这找对象吧,不知谈了多少,今儿一个,明儿一个,换得他眼花缭乱。十多年来,他惹下的麻烦闯下的祸,一天一夜说不完。

至于做生意,苦活累活儿绕着走,晚上不着家,早上睡懒觉,一天都没安分过,眼睛里盯的除了钱还是钱。

可你要说他不会做生意吧,也不公平,这小子打小就知道想着点子捣鼓钱。十一岁那年,他把家里的一对银烛台偷偷拿到市场上卖了二百块钱,召集一群小伙伴去吃火锅,差点儿没把他气死。银烛台是他爷爷冯志超留下来的,是1949年一名法国传教士临回国时,赠送给爷爷的礼物。十四岁那年,他又把家传近百年的一块金壳怀表给卖了,是从他的箱柜里偷出来的,倒掉两年后他才知道。上了高中,家里的东西倒是不怎么动了,却想着点子赚同学的钱。他能跑很远的电子市场,把学习机复读机随身听之类的东西低价批发回来,用低于市场零售的价格卖给同年级甚至高年级的同学,一个假期竟然能赚两千多。要不是后来自己说出来,他根本不知道。如此一门心思搞钱,学习注定一塌糊涂,可每次考试成绩居然都不赖。这其中的猫腻可想而知,他自己就吹过如何作弊的本事。上了大学,更是有恃无恐,除了第一学期一个劲张口要钱,剩余时间,学费生活等等花销,都是自己解决。问他咋搞的,他说做了点小生意。到底是啥生意,咋做的,赚了多少钱,闭口不谈。毕业后,两三年的时间里,他东南西北到处跑,总说做生意。后来跟人合伙搞长途贩运,赚了些钱,自己在外娶了媳妇成了家。那段时间,他一直对他苦苦相劝,让他回来做肠粉生意,他就是不干。一直到了前年正月十五,他突然回家来了。问他媳妇呢?说是离了。孙女呢?说是她带走了。再问,就灰头土脸狼狈起来,生意赔了,赔得很惨,还欠了外债。媳妇没了,家也散了。冯大旺啥话没说,做到了最大的理解和宽容,替他还了几十万的债,给他应有的温暖和安慰。在他看来,年轻人吃些苦头,受点儿挫折,栽栽跟头,未必是坏事。果然,十来天后,他像是缓过神来,说要继承祖业,开个属于自己的肠粉店,自己创业,自己打拼。冯大旺当然高兴,浪子回头金不换,他等的就是这一天。店面是他帮着找下的,装修是俩人共同设计的,验资打钱招收雇员,都是他帮着一手操办。但当儿子提出要老冯家的老牌匾,他不干了。

他之所以不能把老牌匾给儿子,是因为他了解他的秉性。在他看来,这块祖上传下来的老牌匾,绝不是普通的商家牌号,它代表着老冯家的历史,是老冯家四代人百十年来艰难生存顽强进取的写照,承载着的,是老冯家的未来。他决不能把它交给心性不正的人,不管他是谁。

这是有过教训的。

前些年,一个寒流逼人的上午,回家过年的小旺突然没头没脑对他说:

“老爸,你昨晚做好梦了没?”

他愣了下:“你啥意思啊?”

“当然有意思了,从今天开始,我要把你从艰苦的劳役中解放出来。”

瞅着儿子神叨叨的样,他以为自己耳朵有毛病。

“你不老嫌我不帮你洗肠子,懒惰不干活嘛,从今往后,店里洗肠子的事儿交给我了。”

他差点儿没惊掉下巴,太阳真从西边出来了?

“你别不信,我说的是真的!”

他当然不信,从小到大儿子别说帮着洗肠子,啥时候看见,都是躲着走,连碰都没碰过。家里最忙活的时候,逼着骂着都不干。

肠粉店,最苦的活儿就是购买肠子洗肠子。

原先,大肠的供应主要依靠肉联厂,你得千方百计拉关系,上至厂长主任,下至发货员,都得打理得当,你才能保证大肠的货源和质量。紧张的时候,为了顺利买到所需的肠子,排半夜队是经常的事儿。你不仅要吃得了苦,还得有耐性,还得够灵活,否则的话,店是开不下去的。拿到了货,得趁着新鲜赶紧清洗。冯家洗肠子的方法跟别人不一样,一不用碱面,二不用盐巴,更不会用市面上的洗涤品。而是沿用祖上传下来的老办法,用切碎的生姜和老葱反复揉搓,直至搓洗到没有任何异味儿。不但没有异味儿,散发出的还是葱姜混合而成的香味儿。这是个功夫活儿,多少年来,冯大旺都是亲自带着伙计干。累到手指麻愣腰背酸软是经常的事情。所幸的是,随着他年龄的增大,市场也越来越繁荣,再也不像以前那样,为了买到新鲜大肠,求爷爷告奶奶彻夜辛劳连轴转。事实上,他家的大肠之所以做成了独一份的绝活儿,成了谷城名副其实的美食,代表了一方独有的饮食文化,除了特有的工艺和技藝,与他一丝不苟任劳任怨绝不懒散的精神态度是分不开的。

小旺瞅着父亲的眼神,煞有介事地说:

“老爸,我是认真的,今儿晚上的肠子就由我来洗。”

冯大旺怎么也转不过这个弯儿,感觉像做梦,他熬呀熬,好不容易熬到打烊,吃罢晚饭,该到干夜活儿的时候了。小旺还真就来洗肠子了。他面带微笑,趾高气扬地进来,对捡葱切姜的伙计说:

“停停停,以后洗肠子不要再用葱姜了!”

他一听就急了:“不用葱姜用啥呀?”

小旺乐呵呵地说:“用这个!”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一斤装的瓶子来,里面装的是无色液体,上面贴着写满英文字母的标签。他把瓶子递给父亲说,“您瞧瞧,这是国际通用的专门用来清除食品异味的洁净剂,价格很贵的,只要用上几滴,很短时间内,大肠就可以清洗干净,一点儿异味都没有。”

他拿着瓶子翻来覆去没见一个中文字,狐疑地说:“这是什么呀?”

“不是给你说了嘛,是专门用来清除食品异味的洁净剂,好使得很,绝对神奇速效,我来做给你看。”说着就要开瓶示范。

他一把将他拉住,神情严肃地说:“慢着,咱们老冯家不用这东西。”

小旺眉头一扬:“怕什么呀老爸,这不是毒药,这是欧盟标准!”

“啥叫欧盟标准啊?”

“全世界最安全的食品标准!”怕他不明白,耐心解释道,“就像你洗碗用的洗洁净一样,只要几滴,就能把油腻污物去除干净,而且绝对无害,小孩子舔到嘴里都没事!”

“不行!”他果断地说,“谁知道这标签是谁贴上去的,上面都是外国字,谁知道写的是啥东西。”

小旺眼睛立马斜了,鄙夷地说:“老爸,人要与时俱进,你就不能接受点儿新事物吗?把自己从苦役里解放出来有什么不好啊!我是你儿子,总不会拿自家的生意开玩笑,不会害你吧!是好是坏,咱试一下不就知道了嘛!”

他还是不同意,老冯家的肠粉百十年了,从来都是固有的工序,出来的是一个味道。这瓶子里的东西虽说不知道叫啥,可一看就是化学品,这东西可能好用,就像他说得神奇速效,可用它洗出来的肠子还能是老冯家的味道吗?再说了,对人有没有害也不知道,万一有个啥好歹,可就是天大的事儿。

小旺气哼哼地说:“好好好,你爱用不用,明摆着给你省钱省力,不识好歹,吃苦受累,你活该!”

那天晚上,他满腹悲伤,自己搓洗肠子,干着干着再也做不下去了,不禁老泪纵横,心说我这么累死累活做肠粉,到底图的是啥呢?

为了生计?

为了赚钱?

还是为了名声?

要说生计,早就不是问题了;要说赚钱,钱早就赚够了,再有两辈子也花不完;要说名声,也早就大得他都害怕了。却还这么认真、这么执着,为的不就是活着的满足,还有劳作的乐趣嘛。人生在世,若说享受和快乐,第一位的当数食物,从第一口母乳开始,你就一直活在食物的刺激和诱惑里,没有个满足的时候。任何时候想起家、想起亲人,令你牵肠挂肚的,除了难忘的热土故里,能离得了自家饭菜那熟悉的滋味那香甜的味道吗?离不了的!那是人生的滋味,是生命的味道。

老冯家的肠粉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多少人离开谷城,一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美美享受一大碗老冯家的热肠粉。这肠粉对他们来说,就是家的一部分,是温暖、是享受、是乡愁啊。

想到这,他心里一阵酸楚、一阵感叹。

忙完了,累完了,浑身上下洗干净了,大锅里的肠子大火转小火,也焖煮得差不多了。他揭开半扇木锅盖,奶白色的汤汁已不再翻滚,只是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此时的肠子已经煮到了最佳火候。他将煮好了的肠子捞到两个大盆里,盖好盖子。原汤里味精、鸡精、鲜贝精之类的调味品一点儿不放。几小时之后,加清水燒开,只是一把盐,外加适量的胡椒面儿,就已足够!

以往这个时候躺在床上,眼睛一闭就能呼噜过去。可他最大的毛病,是心里不能有事。尤其晚上,一旦遇上事儿,瞌睡就像生了翅膀的蛾子,不知飞到了哪个角落,再也找不回来。

没了瞌睡,心情就坏。心情一坏,身体的毛病就像雨后的蘑菇,眼睁睁地看着往外冒。坐骨神经疼、关节疼、手臂疼、腰椎疼、后背疼,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受的。就得吃止痛药。医生说,止疼药副作用大,长期服用,对肾脏功能有损害,让他谨慎点儿。可他做不到,离了止疼药,他会痛苦叫喊到天亮。刚开始用药的时候,吃一片,后来不得不吃两片,现在两片根本不管用,得吃三片。吃上三片,疼痛缓解了,可胃里很难受,药品的副作用在他身上越来越明显。

身体痛,明镜似的心里更是难受。

他知道自己没错,要是依了儿子的想法,用了他的化学品,肠子洗得肯定很快,也可能很干净,还可能就如他说的,像洗洁净洗碗,不会有什么毒副作用。可真要那样干了,做出的肠子不可能是老冯家的味道。

没了老冯家的味道,还能是老冯家的肠粉吗?还能叫肠香无二吗?

不!

绝不可能!

既然不可能,还要那么干,他老冯家传了四代,享誉八方的美味,也就名存实亡了。

问题是,不依儿子的想法,他又能坚持多久呢?

他真干不动了!

一到旅游旺季,拼得狠点儿,累过了头,腿上手上的关节不光往死里疼,还会明显肿大,到医院看,又是拍片子,又是打吊针,又是吃中药,没有十天半月缓不过来。

想到这儿,他像活吞了蜈蚣,百爪挠心。

4

事实上,打从小旺真要开店那天起,冯大旺的心就没踏实过。

他知道,儿子绝不可能用家传的手艺做肠粉。虽说知道,他还是孜孜不倦地给儿子讲家教,都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听不听是一回事儿,讲不讲是另一回事儿。结果是胀气。

小旺的神情很折磨很痛苦,不等他说完,就不客气地说:

“老爸,你能不能别再唠叨了,也不看看都啥年代了!实话告诉你吧,你那旧社会的老规矩,早就扫进垃圾堆了。你也别看不起你儿子,长江后浪推前浪,我的生意我做主。”

为这话,冯大旺心里憋上了火,百十天,父子俩电话都没一个。

可不来往,并不等于不牵挂。

一有机会,冯大旺就通过各种路径,打听儿子的生意。他太想知道儿子真实的情况了。

中秋节前一天,他再也沉不住气。天刚蒙蒙亮,就骑电动车赶往开发区,他要看看儿子的肠粉咋做的,尝尝他店里的肠粉啥味道。

到了地方,他心里就一咯噔。

门脸换了,不是他最初设计的那个,像是仿古,又像是现代。说是不伦不类吧,倒也讲究。照当下的说法是鲜亮吸睛。从街边停的车辆,一眼就看出,食客不多,生意一般。到了门口,他的心像被针给扎了,疼得差点儿没喘过气来。门顶上“肠香无二”的牌号,是仿照冯家老店的牌匾做出来的,样子质地惟妙惟肖,不知底细的人,绝对分辨不出来。门口立着个制作精美的广告牌,上面“正宗老冯家肠粉”七个大字,刺得他双眼酸涩,心脏狂跳。下面的文字,看了一半儿,就再也看不下去了。不知是请啥人写的,先是吹老冯家的肠粉历史多悠久,味道多么好,然后狂吹得了多少荣誉多少奖,俨然此处就是冯家肠粉的正宗老店。走进大厅,灯光布置相当新潮,既有夺目的明亮,又有宜人的暖色。服务员清一色美女,职装打扮,素质也还不错。放三四十张桌子的大厅,能有三四十个顾客。这比他想象里的还差,这么大的地方,这么点儿顾客,充其量只能算将就。

他坐下来,要了一碗标价不菲的精品肠粉。

凝神静气后,将食盘里的大碗肠粉端出来,將小菜卤蛋面饼之类的东西推到一边,再次正坐沉气,微闭双目,由远而近闻了闻汤。一股子令他排斥的异味儿,差点让他推开汤碗。整个汤汁都是调制出来的,像方便面里的调味包,没有一点儿原汤的本味。吃肠粉不仅是吃肠和粉,在很多食客看来,更重要的是喝汤。老冯家的肠汤,醇浓饱满,厚而不腻,色泽诱人,异香扑鼻,入口鲜美,是美味里的美味。而这种汤,连老冯家涮锅的汤汁都不如,喝到嘴里,他是咽不下去的。拿起筷子夹了片肠子,不用细看,一瞅肠子的形态,就知道不地道。但还是忍着强烈的不快,放到嘴里尝了尝,味到舌面,他停止咀嚼,拿起一块纸巾吐在里面。这肠子看上去,色泽比冯家老店的要好,但肉质发脆,像是烫熟的脆肚,不但没了冯家肠子特有的筋糯鲜香,连肠子本身的味儿都没有,怎么可能是正经货。稍稍用心的人,就能想到是药水洗泡出来的。可他打的竟然是“肠香无二”的牌子,还拼命标榜是正宗。一股血气冲上来,他的心有了捏攥般的痛。

他不记得怎么离开大厅的,感觉里一脸怒气,到处都是怪异的目光。好在没和小旺照面。幸亏没有,否则一定会激烈冲突。糟糕的是,出门时他撞到了门上的大玻璃。玻璃没事,他的颈椎受了伤,到万瞎子按摩店,推拿按摩了好几次才算是好了。

一连几天,他吃不下,睡不安。

他知道不可能说服儿子,他没那本事、没那能耐,劝说的结果,只能是彼此伤害。他们父子间的裂隙不能再深了。可要不管不问呢,他的心口就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不定哪天,会把他给压死。

他当然想到了其他办法,甚至想到了法律。

他不懂法律,但身穿制服,头戴大盖帽的食品监督人员,给他们上过《食品卫生法》的大课,还给他们放了相关的录像,里面的条款他都听懂了、看懂了。

他知道儿子的做法涉嫌违法。

可作为父亲能告他吗?

当然不能!

因为不能,他的气更不打一处来,国家不是养着工商管理局,养着卫生防疫站,养着食品卫生管理部门嘛,你们拿着高工资,享受着公务员的福利待遇,花着纳税人的钱,难道都是吃干饭的吗?明明知道老百姓吃了化学品洗泡出来的东西,会伤身体,造病因,可就是不管不问,你们还配穿那身皮吗?还有,你们明明知道他的招牌、广告,都是虚假的,都是冒充,都是欺骗,可就视而不见,你们还算是国家公务人员,还配执法吗?有好几次,他异常冲动,他觉得那帮人只要稍稍负点责,就像当初查冯家老店一样,把各种食材以及做好的肠粉,拿去化验一下,就会一清二楚。然后吊销他的营业执照,罚他的款,狠狠罚,在电视上报纸上给他曝光,让他进学习班,逼他改邪归正,老老实实做人,把老冯家的绝活儿实实在在传下去,那该多好。

5

正因为有过以上的经历,冯大旺不可能把冯家传了四代的老牌匾交给儿子。他觉得政府早就该对非物质文化遗产进行整顿,早就该把那些招摇撞骗、虚假不堪的冒牌货清理掉了。

一直以来,老冯家肠粉在谷城说法不少,归拢起来,有两大类。一是祖传秘方说,认为冯大旺得了父辈的真传妙法,烧制肠子有绝招,玩的是老手艺、真功夫,肠粉才做得如此美味、如此地道;二是神秘说,这里的说道最多,什么汤料里配有大烟粉,谁吃谁上瘾啦,肠子是用大烟果子煮出来的啦,等等,说得有鼻子有眼,还有故事,虽说都是杜撰,可人就是喜欢听、喜欢传。传得多了,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就会起意,举报的,恶意诽谤的,都曾经有过。那些年里,他的店经常被突击检查,来的都是大盖帽,动不动就采样化验,搞得他神经高度紧张,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但不管怎么折腾,冯家老店经受住了考验,从没出过事。

新千年那会儿,谷城弘扬传统文化,电视台做了六部系列纪录片,其中一集就叫《肠香无二》。制片人、编导、摄像,扎在他家里,把他进货、清洗、烧煮、成品、销售等所有环节,从头到尾拍了下来,剪辑了二十五分钟。在这二十五分钟的纪录片里,他实实在在呈现了传统手艺人最最真实的本来面目,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所有过程都是在灯光下在瞩目中完成的。然而,说三道四的还是不少,尤其对他用葱姜搓洗肠子的过程表示怀疑,认为是装模作样,关键的步骤不可能透露,否则怎能是绝活儿。

闲话传到他耳朵里,他一笑了之。

多少年了,冯家肠粉从来就没保密过。

奇怪的是,越是这样,越是被人误解。

几十年来,冯大旺招聘过的伙计至少有三四十个,其中专门负责洗肠子的就有十来个。按说冯家肠粉的制作,他们是最清楚的。可就是这些人,离开冯家老店之后,也都认为冯家肠粉绝对有不为人知的绝招儿。因为他们当中,至少一半以上都是带着心思来的。来打工,就是为了自己能开店。结果都不尽如人意,做出的肠粉比起老冯家,差的不是一个大档次。

每当有人提起此类话头,冯大旺总是含笑不语。

他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管怎么说、怎么解释,人们都不信。

生意人嘛,自古以来,哪有把自家碗底子亮给他人的。

可他实实在在就是亮了,就是没人信。

为啥会这样,因为老冯家的肠粉,是由祖传下来的五道工序做成的,一般人根本做不到。

一是严格选材,冯家的肠子从来都是正路上的货,绝对不为一点儿蝇头小利丧失原则。二是葱姜搓洗的功夫,这是最难坚持的苦活儿,多少年来,他严格按照祖训办事,搓洗的功夫不到家,肠子就不下锅。多少次,他都是和老婆一起亲自干。手下的伙计,受到感动,拿到实惠,才会一心一意干好活儿。三是烧煮肠子的火候把持得好,不能欠火,更不能过。四是他家的红薯粉丝绝对地道,是实实在在正宗的传统手工货,每一根生粉丝都同样干脆,一折就断,泡软一烫,软硬适度,筋糯爽口,回味无穷。五是他家的烤饼讲究,不像他人在外订购,全是自家烤制。谷城上点儿岁数的人都知道,老冯家的烤饼是祖传的芝麻脆,名气大得很。此饼的制作也是功夫,用的不是发面,碱面食盐加冷水调和面粉,使劲摔打揉搓上勁,到了功夫点上,加入葱花,抹油沾芝麻上炉烤制。出炉的饼子,表皮爽脆,色泽诱人,香味扑鼻。就此五道工,是否精到就不说了,能如法去做的,能有几人?

6

话说到这儿,不能不说冯大旺的结拜兄弟吕国成。

说到国成,得先说冯大旺的爷爷冯志超。

冯志超曾是古城有名的大能人,见识过军阀混战,经历过八年抗战,老冯家肠粉就是在他手上兴旺起来的。1962年,因为大着胆子开饭馆,差点儿蹲牢。1965年四清,差点儿戴上四类分子的帽子。1968年3月遭举报,造反派要他交出老冯家“肠香无二”的老牌匾,坦白自己是国民党特务。他拒不承认,说牌匾早就烧了,招致全家挨批挨斗。为了躲灾避难,他想到了乡下。老家交通不便,信息闭塞,和城里相比,如同世外桃源。与其天天心惊胆战,不如趁早拿定主意。问题是那会儿户籍管控极其严厉,世界虽大,离开谷城,就没你的立脚之地。出门没有介绍信,没有粮票,住不了店,吃不了饭,再好的亲戚朋友也不敢接纳。但冯志超运气好,他和所在地军管会主任汤学兵搭上了关系。说来是巧,汤学兵的父亲汤杰,十几年前是谷城文化科的干事,后来当了秦剧团的团长。秦剧团一直驻扎在冯家红楼的后院,汤杰和冯志超相处得很好,俩人经常喝酒聊天,直到汤杰退休。有了这层关系,冯志超大胆上门,在汤家父子的帮助下,来了个主动下放,积极要求回老家余邦公社井泉大队参加农业生产。不光躲过了城市的疾风暴雨,还名正言顺。

老家并不远,离谷城也就百十里地。

精明的冯志超,凭着军管会的介绍信,没几天就把大队支书吕长庆搞定了。他把自己的手表送给了支书,还帮支书买了辆半旧的飞鸽牌自行车。说是买,支书也就出了五块钱。

冯志超一家在山村里安顿下来。

支书说,放心吧,你不是下放的地富反坏右,年纪也不小了,有什么困难给我说,别的解决不了,个把人的口粮我说了算。

一年后,谷城成立三结合的领导班子,也就是谷城革命委员会。军管正式结束。再加上知识青年开始大规模上山下乡,紧张气氛算是过去了。冯志超适时而动,让儿子冯永年带领家人返回谷城,他自己和老伴继续留守山村。

冯永年到了城里,凭着一手好厨艺,回到国营饭店当厨师。冯大旺初中毕业没上高中,在老家参加劳动,后经人介绍,在公社食堂帮灶。因是城镇户口,冯永年千方百计拉关系,把儿子弄到了饭店当学徒,不仅躲过了上山下乡,还实实在在学了些厨艺。

冯志超在乡村度过几年平静时光,眼看儿孙都在城里立住了脚,他也要回城了。毕竟岁数大了,虽说没什么大病,但已不再是吃苦受累的年龄。

然而,就在冯志超准备过完年回城时,井泉大队发生了一起大案,确切地说是火灾。支书吕长庆家的火炕意外失火,一家五口中三人当场罹难,吕长庆受重伤,唯一幸免的是他的小儿子吕国成。吕长庆被人从废墟里救出来已是奄奄一息。刚满八岁的小国成被突如其来的灾难吓傻,连哭都哭不出声了。吕长庆看到闻讯赶来的冯志超,攥住他的手,使劲睁大眼睛瞅着他,两个肉瘤似的眼球都要爆裂开来了。冯志超知道他有话要说,也明白他即将咽气,大声叫道,吕支书,有话你说,你快说啊,我听着呢!吕长庆死憋着一口气,盯住瘫在身边的儿子,又死盯住他,一句话到底没能说出来,口喷鲜血瞪着眼睛断了气。

吕长庆死后,他的小儿子吕国成就成了孤儿。

冯志超这才知道,吕长庆是三代单传,除了他,再没有同宗的本家男人。怪不得临死时,攥着他的手,拼命瞪大眼睛,用尽最后的力气盯着他,把他的视线往儿子身上拉。他是求冯志超把他的独苗抚养大。

冯志超在确认小国成无家可归、无人可依时,去找新上任的大队支书,也就是曾经的大队长,说明自己可以领养吕长庆的孤儿。大队干部们全都赞成,正愁这么个包袱甩不掉呢。冯志超担心日后麻烦,请大队干部出面,在公社备了案,开了证明,这才把刚满八岁的国成带到了城里。

冯志超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在井泉大队这几年,确实得到了吕长庆的照顾和帮助,没有遇上任何麻烦。

可要单说吕长庆这个人,他是不认可的。

井泉大队谁都知道,吕长庆为人蛮横,贪吃贪占,还有作风问题。

但一码是一码,吕长庆毕竟对自己不薄。人不能势利做人,人家活着权力在握的时候,巴结逢迎;人家一死,就翻脸反目,落井下石,他冯志超不是这样的人。再说了,孩子毕竟无辜。吕长庆临死时,把孩子托付给自己,是对他做人的信任。他不能因为有所顾虑,做良心不安的事。

此外,他冯志超多年来,一直巴结吕长庆,村里无人不晓。

原因是村里不仅有故亲,老屋还在。

这不是一般老屋,是他父亲冯百州当年生意发达后,衣锦还乡,特意盖的砖瓦大房,一院十间,高大气派。

1949年2月份,解放军包围谷城,指挥部就设在井泉村的冯家大院。

当时的冯百州,对政治形势判断准确,他先是回到井泉村,给解放军主动筹粮,自家的粮仓全部清空不说,还把山上的一群羊献给了解放军,被列为谷城地区有名的开明人士。谷城解放后,受到了新政府的嘉奖,并让他担任了临时救济会的会长。土改运动中,冯家老小因有上级领导发话作保,再加上百十亩土地刚一解放就适时上交,没有受到冲击。冯家大院也就保留了下来。这期间,大院里住进了四户最穷的贫雇农,都是冯百州亲自迎进来的。经历过两次改朝换代的冯百州,通晓世事,心性豁达,根基深厚,他城里乡里两头兼顾,顺风顺水,直到1960年偏瘫后去世。

7

冯志超把吕国成带到城里,很快就感受到无处不在的压力。

孩子没有城镇户口,购粮本上就没有他的名字,每个月买粮的时候,就没有他的供应和份额,布票、油票、肉票、副食票统统如此。好在冯永年和冯大旺都在饭店上班,能省不少供应粮,全家不至于因为多了一张正吃粮的嘴而紧张。最大的问题是上学,因为没有城镇户口,哪个学校都不收他。无奈之下,冯志超又去找汤杰的儿子汤学兵帮忙。汤学兵在三结合的革委会当副主任。他写了个条子,盖了个章,问题得到了解决。

但麻烦随即而来,原本聪明机灵的吕国成,自从经历了大惨剧,人就变了。他目光呆滞,神情惊恐,学习没兴趣,精力不集中,特别害怕和生人说话。还动不动就逃学。老师几次找上门,说孩子弱智,精神有毛病,建议退学。冯志超这才不得不重视。原以为孩子受了刺激,换个大环境,到城里上学,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快就能恢复正常。没想到后果这么严重。冯志超不敢再耽误,赶紧把孩子带到医院。医生问明情况,检查来检查去,也没查出啥毛病,给开了些压惊安神的药,说是过度惊吓引起的,注意点儿,过段时间就会好。可事实并非如此,四五个月过去了,小国成的状况并未减轻。冯志超愈加担心,害怕孩子就此傻了,四处寻医问药,又是扎干针,又是喝中药,偏方、验方挨个试,还去了两次大医院,病情才有了好转。

好转是好转,但还是不如人意,好端端一个孩子,经歷了生死两重天,再也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

冯志超是明白人,知道这孩子以后道路不平坦。一方面他还是寄希望以医药,盼着哪天能遇上个好大夫,一剂灵丹妙药吃下去,能枯木逢春;另一方面,他对小国成像亲孙子一样,给予了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生活上,小国成穿衣吃饭和家里的其他孩子完全一样,甚至更好。谁要欺负了小国成,他这一关是很难过的。他觉着,这孩子太不幸了。出事前,他多次见过,那是何等的聪明和机灵。吕家三代单传,到了他这一代,全家老少倍加呵护,娇惯宝贝不必说,到了六岁还吃人奶。一夜之间,父母双亡,姐姐奶奶也都没了。而且死相那么惨烈那么可怕,还都让他看到了。有个老大夫就对冯志超说,当时把小国成从废墟里救出来,就该立刻带走,绝对不该让他看到父母亲人的死相。他之所以惊魂失散,元气难收,就是因为心窍惊损所致。

光阴匆匆,几年时间眨眼而过。

十四岁的吕国成小学毕业了。说是毕业,除了体育是优秀,门门功课都是五六十分。他身体是好,红光满面,五官端正,手脚利落,个子已是一米七。不了解的人,猛然看见,没有不夸赞的。可实际上,他胆小懦弱,少言寡语,学习迟钝,性格严重内向。到了再开学的日子,他说啥也不去上中学,一把鼻子一把泪的,宁肯回老家种地,就是不上学。

而这时,冯志超的老伴儿在睡梦中过世。他自己也患上了严重的肺心病,到了春天,一动就喘,胸闷心悸,夜不能寐,看了几次医,收效甚微。想住院治疗,人家床位紧张不收他。想到外面的大医院去看,没处开介绍信。卫生所、卫生院看了白看,给的药都一样。无奈之下,只能在家里熬。

这期间,精心照顾冯志超的不是儿子儿媳,而是吕国成。

这吕国成虽说不是读书的料,性格也内向得可以,但对冯志超却是百分百的忠诚和孝顺。他管冯志超叫爷爷。只要爷爷让做的事,他都绝无二话,不论白天黑夜,随叫随到,叫干什么就干什么。这还不说,一家人上班上学后,照顾爷爷的事儿就落到了他一个人的肩上。当时的冯志超已是完全卧床,喝水喂食,洗漱擦澡,端屎端尿,他都做得尽心尽意。知道冯志超爱吃软和的食物,熬粥、擀面条、捏馄饨,他都做得像模像样。小小年纪,做事一点儿不比大人差。还左一声爷爷,右一声爷爷,叫得冯志超心里格外暖和。

如此这般,冯志超又熬过了两年,这就到了1976年的11月。

入了冬,他的病情越来越重,吃药打针都不管用。来年的元月份,已经不能躺着睡觉了。一个月明的日子,他把一家人叫到跟前,安排后事。一是他死后,绝对不火化,要葬到家族的老坟里。二是冯家的红楼不能丢,“四人帮”打倒了,依据他几十年的经验,国家政策十有八九要变,没准是大变。一旦有机遇,就凭那张原始字据,把红楼收回来。三是冯家祖传的肠粉手艺不能丢,现在不让私人开饭馆,不等于将来永远不让开。如果哪天政策放开了,一定要把冯家“肠香无二”的招牌打出来。四是国成已是冯家人,在他找到工作成家之前,不能离开冯家。他娶媳妇成家立业,冯家要做主。让冯永年像对亲生儿子一样对待国成。让孙子大旺和国成当场结拜兄弟。

第二天日出前,冯志超安详而去。

冯志超死后,冯永年遵照父亲的嘱托,开始对吕国成操起心来。

此时的国成已满十七岁,正式工作不可能,临时工也不好找。主要还是户口的事。用人单位一看不是城镇户口,就当盲流来对待。就连在街道当个清洁工,在火车站当个装卸工,人家也不要。不但不要,还怀疑你的身份,还给你翻白眼。无奈之下,在国营饭店后厨当班长的冯永年,千方百计巴结领导,把国成弄到饭店当了一名临时洗碗工。

几年之后,果然如冯志超所料,国家进行改革开放,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私营经济迅猛发展。冯永年不辱使命,辞了公职,租了个小店,把自家的肠粉生意做了起来。眼看势头不错,又让儿子大旺辞去公职,父子俩很快就把肠粉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再然后,借着拨乱反正的东风,一鼓作气收回了冯家的红楼,把“肠香无二”的老店开了起来。

8

冯家老店重见天日,国成就成了冯家父子的好帮手。

由于性格原因,他总是闷头做事,干活不光卖力,脏活累活都抢着干。就说洗肠子吧,说起来用葱姜搓洗很容易,实际上这不光是个脏累的活儿,还是个细致的功夫活儿。要真正干好,靠的不光是耐性,还要有一份实打实的责任心。清洗不过关,烧煮出来的肠子就不正宗,做出来的肠粉就大打折扣。国成第一次洗肠子,是冯永年手把手教的。就一次,他就把工序和要求牢牢记在心里,没出过一次错,比招来的雇工强多了。任何时候到点就干,绝不让人提醒催促,实诚得令人感动。每天晚上,不管多累,冯永年不休息,他就不睡觉。整个冯家大院,操心到最后的总是他,冯永年最放心的也是他。每天早上,无论逢年过节,还是刮风下雨,第一个起来的就是他。待到大家起来,喂鸡喂狗,浇花整草,清扫庭院,打奶烧茶,等等琐碎,他都已经料理完毕。他管冯永年叫师父,以前叫叔叔,肠粉店开张后改了口。之所以改口,是冯永年的主意。他说国成啊,你以后就跟我做肠粉吧,这是个手艺活儿,干好了,养家糊口没问题。以后管我叫师父,叫着顺溜。国成听明白了,纳头便拜,头磕得咚咚直响。

日月如梭,眨眨眼,国成已是二十四岁的大小伙了。

冯家肠粉店在冯永年的经营下如日中天,生意好得令人恍惚。

此时的国成,早已成了店里的全面手,不光啥都能干,还颇有眼色,店里店外都是眼到心到手到,整个冯家大院,男女老少没有对他不敬重的。

冯永年开始为他操心媳妇的事儿。

他的想法很简单,国成每天忙的都是店里的事,没有机会也没兴趣到外面交往,媳妇的事儿必须得他来办。国成一表人才,性格温和,勤劳持家,又有手艺,没有坏毛病,说个称心的好姑娘,应该没问题。没想到,不仅事与愿违,而且大大出乎了他的想象。国成说啥也不愿找对象,坚决不肯相亲。开始他以为是害羞,是推辞,或者是对女方不满意,哪有大小伙子不愿相亲娶媳妇的。可几次之后,他看法变了,国成不光不愿去相亲,连拿来的照片都不愿看。到底啥原因,不论谁问,都没结果,逼急了,他扭头便走,把个冯永年还真就难住了。心说,好吧,你怕相亲,那就叫姑娘来相你。

叫漂亮姑娘来相他,冯永年有把握。

他跟國成一是一二是二说过报酬的事儿。国成一听要给他开钱,脸立马红到脖根里。当时他还管他叫叔叔,他说,叔,我不要钱,过得好好的,要钱干吗呀?他说,这不是钱,是你应得的报酬,咋能不要呢!国成头摇得像拨浪鼓,坚定地说,我不要,我真的不要!需要用钱,我会问嫂子去要的。他说的嫂子,是冯大旺的媳妇翠兰。冯永年心说,好吧,你不要,那就给你存着。其实,他之所以让国成称呼他师父,也与此有关。他对国成如父子,但在钱财上,必须两清,这是冯家的家规。从那会儿开始,他每年年底都要给国成的折子里存一笔钱,到了八六年的年底,已经存到六位数了。当时的谷城,万元户就已经够风光,一般的姑娘是追不上的。国成的条件很优越,挑三拣四没问题。他心里清楚,这些年来,国成给冯家立下的是汗马功劳。没有国成,冯家的生意不可能这么稳定、这么红火。你就是招两个三个人来,也未必顶得上他一个。这笔付出就一个字——值!

然而,事情的结果与冯永年的期盼还是大相径庭。

他尽心尽意安排的四次相亲全告失败。四个姑娘中,只有一个对国成不满意,觉着他不像男子汉。其他三个均表示好感,愿意交往。但国成愣是三棒子打不出个屁,人家姑娘买好电影票请他都请不动。冯永年大失所望,不能不往坏处想,这显然不是性格问题,难道他有毛病?生理的,还是心理的?冯永年睡不安稳,左思右想,得弄个明白。他让国成陪他去汗蒸,脱光了的国成很大方,外观上看,器官大小形状都正常,不像有毛病。那是不是心理问题呢?八岁那年,经历了那样可怕的大灾难,把他从废墟里救出来的人说,当时母子俩都是浑身赤裸,妈妈头颅重伤,死得非常惨。不可思议的是,她怀里紧紧抱着的国成毫发无损。国成被救出来的时候,看到妈妈的惨状昏了过去。

两年多时间眨眼就过,国成二十七周岁了。

眼看自己的孙子都十一了,国成还是光棍儿。寝食难安的冯永年,再也沉不住气,他拐着弯子请人帮忙,找到了一个懂心理的神经科的医生。医生四十来岁,白白净净,说话轻柔,目光温和。他认真听了冯永年的介绍,没让把国成带来诊断,说这是典型的心理创伤造成的,贸然把他带到精神病科,只会加重病情,没有任何好处。医生还说,如果病人六岁的时候还吃母乳,悲剧发生的时候已经八岁,还和母亲睡一被窝,病因可能会更复杂。冯永年问怎么办?医生说,这种情况没什么药物能起作用。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理问题,最好的办法是心理治疗。但据他所知,咱们国家目前还没有这样的专科,他本人也没有这样的资质。真的想要进行心理治疗,建议到香港或台湾去试试。但心理治疗周期不会太短,而且费用很高。冯永年顿时傻眼,钱倒不是大问题,但到台湾、香港去看病,让他听而却步。最后医生建议他,多让病人参加社会活动和户外活动,经常旅游观光,保持情绪乐观,都能改善病情,最好多和异性交往。

冯永年反复思谋医生的话,甚是悲观。

国成连学都坚决不上,门都不出,让他参加社会活动,旅游观光,那是空想。唯一能做的,就是多和异性交往。

冯永年茅塞顿开,对啊,店里正缺人手呢,为什么不招年轻女孩当服务员呢。他说干就干,不是招一个,而是一次招三个。

三个女孩性格活泼,勤快踏实,眉眼身材也都没得说。但国成就是和人家不来电。在他眼里,似乎所有的姑娘都一样,没什么特别值得在乎的。三个女孩里,倒是有一个对国成有意思,可国成偏偏最不爱招呼的就是她。所谓的招呼,也就是正常的工作关系。闲暇时段,他宁可自己找活儿干,也不愿和女孩们聊聊天。如果有哪个女孩,主动找他说说话、做做事,他是能躲就躲,从不迎合。

冯永年发现,国成在冯家二十多年时间里,愿意主动搭话的女人,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大旺的媳妇翠兰。他管她叫嫂嫂,无论小时候,还是成年后,有事总是给嫂嫂说。换季买衣裳,钉个纽扣什么的,也都是向嫂嫂开口。翠兰对他也真好,脚上穿的、身上穿的时刻放在眼里,能自己做的亲手做,做不了的给他买。遇上感冒发烧什么的,一定给他开小灶,要么包碗馄饨,要么擀碗面条。翠兰说话他没有不听的,叫干啥就干啥,还很有眼色。可就这关系,翠兰一提给他娶媳妇,他就蔫。那红脸低头不说话、手足无措的样子,令人不能不住口。

有一次,翠兰忍不住又对他提起成家的事儿。

他突然意外地说,嫂嫂,国成明白你的好心,国成啥都知道,求你以后不要再说了,我知道你和大旺哥都是对我好,可我真的不想要媳妇。要是想要的话,师父,你,还有大旺哥,给我介绍了那么多,我早就成亲了……说到这,他突然打住话头,忽闪着两个满是真诚又满是忧伤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说,嫂嫂,求你给我师父说说,以后再别给我说媳妇了,我真的不要媳妇,我怕,我害怕……翠兰惊讶地说,你怕什么,媳妇又不是老虎?他惶惑不安地说,我知道,你们说的道理我都知道,可一想到要和一个女人永远在一起,我就会想起我妈妈,眼前就会出现那永远忘不掉的情景……我怕,我怕得要命……

冯永年知道这事后,联想到医生说过的话,知道不能再纠结,自己该做的都做了,可以说仁至义尽。现在必须要放下。

那之后,他再也没问过国成的婚事,直至去世。

9

冯小旺想把自己的肠粉店变成正宗老店,继而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目的没有达到。他并不甘心。他知道申遗成功的价值和意义。和父亲闹翻他很后悔。如果父亲不松口,他的店要么接受政府清理,改头换面重开张,要么老老实实做分店。他不想改弦更张换门脸,更不想做分店,就想在谷城的肠粉业里独占鳌头当老大。

早就吃透他父子俩心思的钟玲说:

“你干吗非要一条路子跑到黑,换个思路不行吗?”

他说:“你有主意啊?”

她做出为难的样子:“主意算不上,他是你老爸,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说。”

“没事,你说!”

“依我看,你老爸之所以不愿意,是对你不放心。因为你不按你们老冯家的传统方式做,他心里不舒服。如果你答应照他的规矩做,做出他希望的样子来,我肯定他不但不会为难你,还巴不得让你接班呢。”

“这都啥年头了,怎可能还照他的老脑筋老方法做事啊。”

“我说的让你换个思路就是这意思。你可以答应他呀,按他说的做啊。待到生米做成熟饭,不就是你说了算嘛。”

“你不了解我爸,他那人固执得很。”

“有啥不了解的,他是大旺,你是小旺。你不要急,好好说呀。他是你爸,好好说,顺着他的脾气别作对,他能不听你的吗?”

小旺不作声了,他觉着玲玲说得有道理。老爸是固执,可他不能一根筋。没准好好团团他,真心道个歉,照他说的做,就会峰回路转。待到事情都搞定,往后咋干就是自己说了算。到时候,就算父亲再反悔,那是肉烂在锅里,咋整都是自家的事。想到这,他心里一阵轻松,立刻抓起手机打电话。

冯大旺接了儿子的电话,原本憋闷的胸口更沉了。

听说话的口气,就知道他又动了啥心思。别看奔四了,有过家室,世面上闯过,也有自己的生意。可在做人上,永远长不大。他盘算的,只是自己的小九九,眼里看到的只是钱和利。如果他过得光鲜,有钱花、有排场,父母咋样、家里咋样,都与他无关。他的需求、他的利益、他的目的,永远第一位。而且不达目的不罢休。一旦不合意愿,有悖自己的初衷,不管是谁,说翻就翻。

这些毛病都是从小养成的。

他生下来那会儿,正是冯家事业起步的时候,一家人全力以赴操持生意,从早忙到晚,孩子只能交给奶奶看,惯了一身毛病。

上次父子俩闹翻,冯大旺难过了好久,他是真想和儿子搞好关系,睡梦里都在想办法。但不能迁就。儿子之所以这样,就是迁就给害的。就他这德性,把老冯家的基业交给他,不就等于屠夫算猪羊——上了死账了嘛!

可要不交呢,也是不行的。

是人就得生老病死,他不能不想身后的事。

父子俩合并似乎是条路,但他得付出巨大代价,除了奴隶似的干活儿,两口子一起做保姆,还得当聋子做哑巴,否则父子俩十有八九成仇人。最要命的是,即便自己真的牺牲掉,老冯家经营了百年的肠粉也还是要变种串味。那么“肠香无二”就败在了他手上,他就成了家族史上的败类和罪人。他想起父亲冯永年的临终嘱托,想起父亲用最后力气拉着他的手,眼里含满了牵挂和不舍,似乎还有千言万语要说,却欲言又止,对他充满了期待和信任,一切都在不言中,不由得心中酸涩,隐隐作痛。末了,静下心来,立下誓言,只要活着,就继续干,决不辜负父亲,决不让老冯家的肠粉在自己手里毁掉,那是几代人的精神,是百年心血汗水喂养出来的味道。

他信心满满。

可这满满的信心经不起现实的折磨。

这年头,餐饮越来越不好干了,食材、用工不断涨价,称心如意的服务员越来越难找。多少年了,来他店里的服务员,薪水比大饭店里的都要高,手工洗肠子不光是脏活累活儿,成年累月干,得有耐性,还得有远高于常人的责任感。这在80后90后的年轻人中,是很难找到的。早些年,只要薪水高,总能招到人。现在,随着人们生活水平不断提高,观念意识不断改变,提薪这招早就不灵了。现在的人,既要拿钱多,还要活儿干得轻松,还不愿加班加点,还要节假日周末放假休息。按说,这也都是正当要求,劳动法里有明文规定。可餐馆,尤其像他这种特色餐馆,不像其他行业,每天十几个小时辛苦不说,越是节假日,越是休息日,工作量就越大,就越是需要服务意识,就越忙越累。时间一长,就没人愿意往下做。

那就只能自己人来做榜样,来拼命。

他也收徒弟,像对亲儿子似的对待人家,可最终一个一个都走了。现在的人,尤其年轻人,不论城里的,还是乡下的,想法做法说变就变,你根本拿捏不住。能用得好人,留得住人,仅凭钱和待遇是不行了。

两年前,大学毕业出国留学,在日本做技术研究的小儿子再旺回来过中秋,在家住了十来天,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

是个星期天,有个东欧那边的旅行团三十来人,在导游带领下,特意来吃肠粉。那天店里顾客多,他见来了这么多老外没处坐,就叫服务员催促那些已经吃完了或即将吃完的人,赶紧给客人腾位子。服务员是个二十三四的女孩,应聘上班没几天,不自觉地嘟囔了一声,干吗催顾客啊,不就来了帮老外嘛。不承想,这话被他听了个正着,很不舒服,初来乍到,就敢不服管教,跟老板顶嘴,这还了得。那帮老外一走,他毫不留情训斥了她一顿。怎么也没想到,女孩根本不吃他这套,振振有词地说,老板,我不接受你的批评,我没错,都是顾客,应该先来后到,到哪儿都是这规矩,凭啥老外就特殊啊。他被顶愣了,不光当着大家的面,还让他有了崇洋媚外的嫌疑。火氣一窜,脑子一热,当即就把女孩给开了!

中午吃饭提起这事,再旺发话了,他说,爸爸,你错了,这女孩多好啊,真诚直率,她是真正维护你的店,你咋把她给解雇了。太可惜了,你得赶紧给她道歉,把她请回来。

给她道歉,还要把她请回来,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再旺瞅着他的表情,知道他的想法,接着说,爸爸,错了就该道歉,不论你是多大的老板,人格上大家都一样。这个女孩,你应该珍惜。在我看来,她有公民意识,或者说法律意识,是有培养前途的人啊。

看到他脸上有了颜色,再旺不但不打住,还更进一步说,就这事,要在日本,你肯定惹上大麻烦了。她若告你,单是赔偿和罚款一项就够你受的,很可能你的营业资格会被取消。

他惊讶,说为什么呀?

因为你的行为是违法的。因为那个女孩没有任何过错,她不仅是无辜的,还代表着公平和正义。而你的行为不仅粗鲁,而且暴力,是违法!因為你没有权利无缘无故解雇一个没有过错的人,你伤害了的是一颗公正善良的心。

这话让他难以接受,可无论儿子说的对与错,单凭他从那么远的地方来探亲,做父亲的心里再不舒服,也不能计较。

再旺意识到冒犯了父亲,直率地道歉,说,对不起,我的话可能不恰当,请原谅。但我是你儿子,必须对你说真话,以你健康的程度和家里的现状,我认为你已经不适合再做肠粉生意了,工作强度太高,你的心理和生理都到了需要疗伤需要保养的时候了。身体不是机器,劳损过度,就只能报废。你不有小旺嘛,把生意给他不就得了,要敢于信任后人。得真正想开点儿、明白点儿,人的一生很短暂,辛辛苦苦一辈子,到底图的是个啥?就说你吧,钱也赚了,名气也有了,人也老了,身体也不行了,还有啥放不下的呢?你就听我一次吧,带妈妈跟我到日本玩玩。然后到世界各地走走,实实在在放松下来,玩玩山水,享享清福!别总是等啊等的,再等下去,恐怕就去不了了。

他无所谓地说,你以前可不是这样说的。

再旺说,没错,以前也就七八年前,那时候爸爸的身体棒棒的,我那么远的回来看你,你连两天时间都舍不得。既然那么有干劲,我建议你拿出大侠的精神,开疆拓土,把生意做到京城去。可你不听我的,说我不懂生意,根本不知道肠粉是咋回事,盲目外出是瞎折腾。还说肠粉这种精工细作的小吃,只能是地方名吃,压根不适宜在外做。现在瞧瞧,几年时间眨眼就过,爸爸已经是奔七的人了,搁以前的说法,就要成为古稀之人了,就是想做,也不可能了。这就叫时移世易,你得顺其自然。

说到顺其自然,冯大旺手上还有一张牌,一张大牌。

这就是国成。

他是老了,干不动了,但他可以把老冯家的基业交给国成。

二十多年了,国成在冯家,以他的忠诚和实在,赢得了极大的赞扬和信任。爷爷,还有父亲,生前最喜欢最放心的就是他。虽说不是亲兄弟,那有什么关系,只要他一心一意对待冯家,真心热爱肠粉手艺,能将老冯家的遗产传承下去,让世人知道什么叫“肠香无二”,不就行了嘛。如果缘分好的话,没准一两代或几代之后,老冯家的后人又能接班,能让“肠香无二”香遍天下呢。

问题是,交给国成,小旺能干吗?

肯定不干!

那就埋下了祸根,后患无穷。

想到这儿,他寝食难安,心如刀绞。

10

天漏偏逢连阴雨,就在冯大旺为儿子小旺的事儿烦恼不堪的时候,城建局的干部带着职员上门了。

老冯家的红楼得拆,而且是立刻就拆。

谷城1949年遭过炮火摧残,原先的四个城门楼子毁了两个,青砖包裹的城墙毁了大半。文革中,剩余的两座城门楼子也彻底拆除,只在东面留下一截二百多米的老城墙。老墙有三百多年历史,青砖包裹,挺拔结实,尽管伤疤累累,布满了战争留下的弹痕,但外观基本完好。靠墙而建的五户商家大院,都是百岁左右的年龄,清一色的两层红漆木楼,门面做生意,后院住人,是幸存下来的谷城最老的建筑。

改革开放初期,根据城市建设规划,五座大院都属于拆除对象,因知名文化人士联名反对,没能拆成。之后,大院的新老主人,主动维修改造,五座大院的商业功能日渐突出,除了肠粉,有驴肉火烧、腊味大锅、河湾烤肉、汉家羊汤,都是特色美食,是谷城名副其实的地标风景。

这次之所以要拆,是因为修地铁,不仅老冯家的红楼要拆,其他几座大院,包括古老的城墙都得拆,只留几十米作为历史的见证和纪念。

红楼拆迁的消息小旺当然知道,思谋过后,他带着未过门的媳妇又上门了。

这次来,一是过问拆迁补偿款,冯家红楼的建筑面积就有370多平,加上后院的400来平,补偿款可不是小数字。这第二呢,还是要把自己的店变成“肠香无二”的正宗老店。

小旺说:

“老爸,这次的拆迁补偿款起码得几千万吧?”

冯大旺实话实说:“没通知呢,还不知道。”

“全城都在传呢,咋不知道?”

“传的都是小道消息,靠不住。”

“你打算咋办?”

“究竟咋样都不知道,能有啥打算啊。”

小旺眉头一扬,兴奋地说:“老爸想不想听听我的安排?”

“你说吧。”

“我在开发区金岛看好了一家两层的临街大铺面,上下460平,外观上看就是一座独立的楼,地理位置相当不错。老板同意转售给我们,价格也就三千多万。咱们把它买下来,两店合一处,挂起‘肠香无二的老牌号,心往一块儿想,力往一处使,要不了多久,就能让它成为名吃第一楼。”

冯大旺不置可否。

“你不信啊?”小旺做出吃惊的样子,“我已经到工商局咨询过了,咱家的红楼拆除后,不论在哪儿开张,都可以直接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而且是唯一的。我想好了,申遗成功后,立刻将金岛的铺面精装修,重搭班子,隆重开业!别的不说,就凭‘肠香无二的名气,绝对大发!”

话说到这儿,冯大旺不能不开口。

“我可没想那么多。我老了,身体越来越差,干不动了。”

“你干不动有我啊!”小旺气宇轩昂,“不是给你说了嘛,咱们两店合一处,大梁我来挑,甩手掌柜你来当,有啥不行的。”

“不是不行,”冯大旺说,“我是干了一辈子活儿的人,现在不还能动嘛,手脚好好儿的,总不能闲在那儿等死吧?我还得干!”

“你还自己开店啊?”

“对啊!”他嗓门洪亮地说,“你们年轻人想法多,和我们做事的路子不一樣,干出的活儿也是两码事,在一起难免不愉快,自己干舒心、自在。”

小旺急了:“老爸,你这是信不过我呀!”

“不是信不过,是我经不起折腾。趁着还能干,开个小店,不光有事干,忙碌点儿,对身体好,心理上也是安慰。”

小旺的脸由红转暗,猛吸两口烟,眼睛里就有了血丝丝:“老爸,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啥意思啊?”

冯大旺尽量心平气静地说:“我的意思很明白啊,我要开家小店。咱们老冯家原先就是小铺子起家。我的年龄越来越大,开小店人手不多,工作量不大,对我很合适,干好了,没准还能多活几年。”

听明白了的小旺恼火起来,但没发作,他一只手被钟玲牢牢攥在手里。察言观色的玲玲,就怕他爷俩一句不对就吵架。看苗头不对,她狠掐他的掌心暗示他,让他冷静。来之前,她就把担心告诉了他,让他一定遇事别急,有话好好说。失望透顶的小旺,得到暗示,一口长气吸进去,还真就把上窜的火气给压住了。

“老爸,我觉得你没必要开什么小店。咱们老冯家的肠粉,是绝对的老字号,只要咱们心往一块儿想,劲往一处使,就凭这块招牌,就能越做越红火!不错,我以前做事的确不够踏实,错失了不少机会,现在亡羊补牢,该不会错吧。我是你儿子,你总不能怀疑我的一片真心吧。”

冯大旺说:“好啊,你要真这么想,就先把你的店,按咱们老冯家的传统,规规矩矩开起来,让我看顺眼了、吃顺口了,认定是咱们老冯家的味道了,咱爷儿俩再说,怎么样啊?”

冯小旺摁着满腹的火气和怨言,无奈地说了声好。

11

冯小旺的好,压根儿不是心里话。

他的如意算盘是,用父亲得到的巨额补偿款,先把他看中的黄金铺面买下来,由他来经营。仅这一招,他的身价立刻提升十倍。然后再做“肠香无二”的第五代传人,把老冯家的生意大权抓到手。这个目标得以实现,用不了多久,他做亿万富翁的目的就能达到。

可要实现这个目的,他就得听父亲的话,老老实实用祖上传下来的方法做肠粉。这对他来说并不难,不就用老方法做肠粉嘛,让父亲盯着去做就是了,多简单的事啊。将来你盯不住了,还不由我说了算。

可老爷子偏偏在这件事上看透了他,信不过他。

他当然不甘心,又回家努力两次,冯大旺始终是老人老主意。

他急躁起来,这老爷子不光脑子僵化,思想顽固,还脾气执拗,实实在在成了他前进路上的绊脚石。他实在搞不懂,手里攥着这么好的资源不利用、不开发,还千方百计阻挡年轻人,还非要让人走回头路。咋就不看看,现在都啥年代了。人家有钱人,稍稍玩个小计划,一年就赚一个亿。咱们没那大本事,一年赚个几百万,总是可以的吧。你没那雄心,让你儿子干,有啥不行的呢?

可他就是不撒手!

还发脾气,还不耐烦:

“你别给我来这套,社会再发达,科技再高明,是人总得过日子吧?要过日子,吃喝拉撒穿衣睡觉生儿育女总得照旧吧?你照旧,别人也照旧,那你做事就得守规矩,丁是丁卯是卯,不能坏良心。”

他急了:“谁坏良心啦,是让你与时俱进。以前赚钱,靠的是吃苦下力,靠的是信用实诚。现在赚钱靠的是精准创意,靠的是智力资源,靠的是品牌效应,你懂不懂啊?”

“我不懂。”

“那我告诉你,”他振振有词地说,“咱们老冯家的‘肠香无二就是品牌,而且是金字号的品牌。单凭这个牌子,你就可以打败所有竞争对手,坐享其成!”

“我干吗要打败人家,干吗要坐享其成啊?”冯大旺不高兴地说,“大家都是做生意,你干你的,我干我的,干吗要伤了和气做仇人。”

他苦笑道:“我哪让你结仇了?”

“那是干吗?”

“是让你提高效率,扩大影响。”

“老冯家的影响够大的了,干吗还扩大?”

“为了多赚钱啊!”

“我赚的钱够多的了,再活两辈子也花不完。”

他再也沉不住气,愤愤地说:“做生意不就是为了赚钱嘛,你嫌钱多,嫌钱烫手,让我去干啊!”

冯大旺吃惊地望着他说:“你不正在干吗,我啥时候挡你了?”

他咬着牙根子说:“好了吧老爸,咱们不必再兜圈子了,打开窗子说亮话,冯家老店的班你到底让不让我接?”

冯大旺不慌不忙地说:“那我也告诉你,咱们老冯家的牌子之所以值钱,就值在坚守品质、诚信待人上。老冯家的味道就是‘肠香无二,‘肠香无二就是老冯家的特色。你要接班,当然可以。只要你保证按老冯家的规矩来做,绝不改变,我随时可以把店交给你。”

他无语,他知道自己绝对不会穿旧鞋走老路。这不是低不下头,而是两代人的观念较上了劲,压根儿就不想这么做。可最终妥协的还是他,他需要父亲的钱财,需要老冯家的名气。他搞不懂,世上咋会有这样的老顽固。按说,当今社会,像这样的死心眼,根本就不配做生意,连大自然的法则都不懂,就不该有立锥之地。可现实是,他仗着一招鲜吃遍天,你愣是拿他没治。

冯小旺在父亲面前接连碰壁,偏偏餐饮申遗又不等人,他的店属于清理对象,如果和父亲达不成协议,就得改换门脸。他已经下定了必须拿到正宗老店的决心,也知道父亲不会让步,为了一劳永逸,他要采取非常手段了。

12

冯大旺之所以一定要把正宗老店的牌匾牢牢攥在手里,还因为这个牌匾太不一般,有着一个绝对传奇的秘密。

这秘密是爷爷冯志超,临死前告诉父亲冯永年,冯永年病重期间,又原模原样告诉了冯大旺。

冯永年说,那是一个阴沉闷热的夜晚,已经病了很久的冯志超,突然差人叫他。他赶紧来到父亲房间。冯志超让把所有的灯都打开,说我即将离世,有话给你说。他要送父亲去医院。冯志超说,不用,熬到这会儿,就是神仙下凡也救不了我了。还有件事,得告訴你。

他说,我听着呢,你说吧。

冯志超说,咱们老冯家的牌匾是块宝,挂在店门楼上,能生意兴隆;挂在家里,能招财进宝。

他说我知道了。

你知道这块牌匾是哪儿来的吗?

是祖上传下来的。

没错,是祖上传下来的,可你知道那上面的字儿是谁写的,又是怎么传下来的吗?

不知道,你慢慢儿说,我听着呢。

那是发生在大清朝的事儿,是光绪三十年,也就是1904年。那时候我父亲,也就是你祖父冯百州还年轻,可他开的肠粉店已经很有名了。有个上午,天下大雪,店里来了两个过路的食客,打扮像是读书人。俩人围着火炉,吃了大碗肠粉和烤饼,赞不绝口。其中的一个,又要了第二份,越吃越香。吃完,不由得问,如此独特的美味,你们是咋做出来的?冯百州一五一十告诉了那人。那人愈加兴奋,连连夸奖。冯百州年轻时性情得很,觉着遇上了知音,一高兴,说啥都不收第二份的钱。那人也不勉强,打开行囊,拿出砚台,当场研墨,铺展宣纸,提笔写了“肠香无二”四个大字。冯百州读过私塾,认得字儿,自然十分高兴。

到了民国二年,老冯家生意经过十多年火红,已成了谷城的名店。

冯百州在原先的店址上,挨着大名鼎鼎的周家绸布庄,盖起了这座红楼。

红楼盖成了,还是做肠粉。

原先“冯家肠粉”四个大字的招牌就显得土气。谷城姓冯的人多,冯家麻花、冯家羊汤、冯家卤肉也都很有名,给人的感觉,都是冯家的。

冯百州就想另起个名字,突然就想到了“肠香无二”四个字。

翻箱倒柜竟然就将那幅字找了出来,越看越顺眼,越看越上心,只是落款处“骚心”二字令他略犯嘀咕。他不知骚心是何人,看着刺眼,担心犯忌。就到城隍庙里算了一卦,结果卦象大吉。一高兴,就买了块高三尺宽一丈的名贵柚木,请知名匠人以阴文刀法,将“肠香无二”四个大字刻成牌号,挂在了红楼的正门上方。说来有趣,自打“肠香无二”四个大字挂上门楼,店里的生意日见红火,一些从不给脸的达官贵人也都上门了。几年后,当地驻军长官章大人在吃了肠粉后,问起门楼上的牌匾,撂下一番话,他这才知道,原来给他题字的骚心是大名鼎鼎的于大人,不光名气大得很,单说字儿就很值钱,问他是怎么搭上这层关系的。他听得糊里糊涂,想知道于大人究竟是谁,还想卖关子求吉利,信口开河道,于大人和家父是知交。章大人大惊之下,对他连连施礼,说,于大人题字那会儿年纪尚轻,忧国忧民,曾被朝廷以“倡言革命,大逆不道”的罪名缉拿过,那段时间写文题字常用骚心。按说,话到这份上,他应该问清骚心到底是谁,可他内心虚荣,怕丢面子,错过了机会。待到回过神来,打问到了骚心可能是谁,再也不敢张扬,生怕此骚心非彼骚心,弄得不好惹出大麻烦。

那之后,冯家人对牌匾视若珍宝。

到了1949年,解放军打过长江,一向精明的冯志超,在一个阴黑的夜晚,找来两个可靠的本家汉子,悄悄将牌匾摘下来,藏在了红楼顶层的木格子里。

1980年后,国家拨乱反正,冯家收回红楼,彻底整修,再次开张做肠粉。冯永年悄悄将牌匾取下来,因见识过历次运动,心存忌惮,谨慎起见,用石膏将匾上的落款“光绪三十年骚心题”八个字抹平,只留“肠香无二”四个大字,重新刷漆描金,挂上门楼。

冯永年去世后,冯大旺觉得牌匾的秘密还是隐藏下去好。没人知道,既不用担心,也不用受怕。但随着他的年龄越来越大,原先从来不想的事儿,开始一而再地光顾他了。这其中就有牌匾的秘密。

是到了告诉后人的时候了,但告诉谁合适呢?

冯大旺的第一个孩子是女儿,出嫁后跟女婿去了珠海。两口子做建材生意,在澳洲买了房,将来定居那边,回来的机会不多。小旺生于1980年1月,当时计划生育宣传已铺天盖地,趁着法律法规还不是太严,冯大旺抓紧时机又生了一个,就是小儿子再旺。

再旺打从小学就是班里的尖子生,照现在的话说是学霸,一直霸到了高考。但自从到日本留学,找了个日本媳妇,申请到了日本国籍,就在那边定居下来。照他自己的话说,他虽然入了日本籍,但还是中国人,退休之后还是要回来的。但对冯大旺来说,等你退休,我都不知老死多久了,回不回来也就那么回事了。

再旺在那边,生了三个孩子,是公司的技术人员,老婆不工作,生活压力蛮大的。每次回来探亲,他总是苦口婆心劝再旺回来。把生意交给再旺,一直是他的梦想。他知道,只要再旺愿意,就是最好的人选,仅凭再旺的认真和努力,老冯家的肠粉就能香遍四方。

可再旺就是不愿意。

他说,爸爸,我是学工程设计的,和你的餐馆理念十万八千里啊。你怎么能让我舍弃自己的专业,来接你的班呢?如果爸爸有困难,我愿意为你分忧解难。但经营餐馆,永远不是我的选项。请爸爸理解,以后不要再为难我。

他只能在心里哀叹,这个儿子白养了,白痴一个。

那就只能是小旺。

问题是,小旺不仅越来越刁钻、越来越自私,还越来越危险。

最近的一次,他毫不掩饰地说,老爸,咱家那块老牌匾到底啥来头啊?爷爷在的时候,就弄得神道道的,不会有啥秘密瞒着我吧?听说历史相当悠久,字儿不一般,还是老古董。能让我取下来看看吗?让专家鉴定一下,若真是名人题字,名贵材质,咱得供在家里啊。

按说小旺是他的大儿子,他应该把家族的大事告诉他。可愿望是愿望,现实是现实。他知道什么是败家子。

他还知道红楼一拆,小旺肯定不消停,不定闹出啥事来。

13

还真叫冯大旺给猜着了。

红楼拆迁越来越紧迫,整个区域的生意都停了,邻里周围墙倒屋塌,尘烟弥漫,一片狼藉,挖掘机、装载机昼夜轰鸣,再要不走,人都得闹出病来。

冯大旺买了新房,但不急于搬家,他一心一意要租个理想的铺面,遭到了小旺的坚决反对。他先是软缠硬磨,想方设法讨好父亲,一心一意要让父亲把他看下的黄金铺面买下来。为了达到目的,他住到家里,早早晚晚时刻围着冯大旺,一副不达目的绝不甘休的架势,搞得全家人人紧张。

可冯大旺就是不松口。

冯大旺的媳妇翠兰因为了解儿子的德性,生怕爷儿俩彻底翻脸,整出啥事来。

她先是劝儿子:

“你干吗非要和你爸别扭呢,他是一家之主,生意上的经验比你多,你就不能照他说的去做吗?”

小旺说:“老妈你不懂,生意做大做强,机遇很重要。现在咱家要资金有资金,要特色有特色,要名气有名气,乘势做大的机遇非常好。可老爸就是胆小如鼠,死脑筋。你死脑筋,让你儿子去做啊!还死顽固,煮不烂嚼不碎,也不知要那么多钱干啥,又不能下崽!”

“你爸也是谨慎啊,这么多年都过来了,稳稳当当总没错吧。”

“那不一定,你知道现在成功靠的是啥吗?”

“不知道。”

“就俩字,胆大!”

“胆大?”

“对了,什么清华北大,都不如胆大!”

“没听说过,我看还是要听你爸的。”

小旺不耐烦了:“老妈,你怎么也死脑筋啊?”说着,叹口气,满不在乎道,“实话给你说吧,我早看透了,上初中那会儿就看透了。你不信是吧?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要想成功,就得敢想敢闯加敢干。没听说嘛,富贵险中求,敢闯敢干竞风流!”

儿子说不通,她又劝男人:

“你干吗那么顽固啊?就不能听听儿子的嘛,他说的也不是没道理,也是为咱老冯家的生意啊。”

冯大旺一句话就让她撞在了南墙上。

“一边去!你以为你了解儿子啊?他那是干河滩上撒大网,是卖了儿子招女婿!纯粹瞎折腾,你懂不懂啊!”

冯大旺的想法很实在,老冯家经营了百年的肠粉,说到底只是个名小吃。既然是小吃,就要有自知之明,老老实实遵守小吃的经营原则。店不在大,红火就行。名声在外,地道就好。百十年来,老冯家肠粉不是没有经历过波折,但都由于坚守祖训,经住了考验,留住了根本。留住了根本,也就留住了老冯家的美名。所以才有今天的红火,才有地道的“肠香无二”。美食不像做衣服,你可以不停地换花样、赶时髦。它讲究的是传统、是手艺,是令人满足令人享受令人念想的恒久不变的品格和味道。不是大排档,更不是加工厂。黄金大铺面当然好,但那是用来经营饭店的,不是用来做小吃的。

他把道理一遍遍讲给小旺,可就像石臼里捣水,白费劲不说,还让他烦躁,让他焦虑,让他生气,生大气!

无论咋说,俩人都是后背对脊梁。

小旺的蛮劲儿一直在爆发,既然我看中的铺面你不买,行,我就随你!可我要的“肠香无二”的老牌号,你不能不给。

面对儿子的无赖行为,冯大旺气得面无人色,浑身发抖。天下竟然真有这样的不孝之子,不但敢跟父亲耍蛮撒野,还敢肆无忌惮敲竹杠,简直就是狼崽啊!他提着拐杖,极其愤怒地将小旺赶出了家门。

早就想好了对策的小旺,第二天上午,趁父亲出去遛弯儿,一个电话打出去,雇好了的几个大汉,开着一辆工程车过来,停在了正门口。身穿制服的汉子们,在小旺的招呼下,动手强拆“肠香无二”的老牌号。

守在家里的翠兰听到动静,急忙跑出来,一看光天化日之下有人要拆她家的老牌号,顿时急了,大声叫喊:

“住手!你们是哪儿来的,凭什么拆我们家的牌号啊!”

几个汉子住手了。

躲在一边的小旺现出身来,嬉皮笑脸道:“老妈,是我让他们拆的。”

翠兰一听脸就变了:“你土匪啊,抢到你老子头上来了!”

小旺满不在乎地说:“咋这么难听呢,不就一块牌匾嘛。”

“不行!”翠兰坚定地說,“你爸不松口,这牌匾谁都不能动!”

“老妈,你咋也来倔劲呢?”小旺吊下脸来,很不高兴地说,“这楼就要拆了,这匾不也得拆下来嘛,早拆晚不拆,我是你儿子,又不是外人,匾在我手里,你怕什么呢!”

“不行,这话你给你爸说,我这就给他打电话。”翠兰说着,就要进屋,被小旺一把拦住。

小旺挤出笑脸说:“老妈,你听我说行不行啊!餐饮申遗的最后期限就要到了,别人该办的手续都办了,就咱们老冯家还没动静。我去过工商管理局了,人家让我们尽快申报,特别强调绝对不能有两个‘肠香无二的正宗老店。我来拆匾也是无奈,这你应该知道吧?咱家这楼就要拆了,你还挂着牌匾有意思吗?我把它拆了,先去鉴定一下它的文物价值,然后供在我店里。我说的是店里面,不让风吹,不让日晒,不让雨淋,像祖宗似的供着,你听明白了吧?等办完申遗手续,老爸实在想要的话,我给你们完完整整送回来还不行嘛。”

这话说到了翠兰心坎里,儿子说的有道理,可还是放心不下,觉着该给大旺打个电话,他说咋办就咋办。想到这,她掉头进屋去拿手机。

小旺见母亲心软气顺进了屋,立刻招呼工人动手。

这不是一般的匾。确切地说,是当年冯百州,依照红楼的规格特意定制的牌号。因采用的是名贵柚木,再加上比一般牌号要大得多,质地敦实厚重,单是分量就有二三百斤,镶嵌在梁木上,轻而易举是取不下来的。因此小旺特意雇了工程车。两名站在施工臂上的工人费了老大劲儿,将牌匾的一侧拆了下来。正要接着往下拆,就听见女人尖利的嗓门冲他俩吼:

“住手,都给我住手!”

喊叫的是翠兰,她打通了男人电话,告诉他发生的事。电话那边大旺暴跳如雷,说他马上到,让那帮畜生立刻滚!

翠兰这一嗓子,拆匾的工人就住了手。

小旺脸上挂不住了,冲工人大声喊叫:“继续拆啊!”

工人们并不动手,看笑话似的看着他们。

小旺的脸紫涨起来,愤愤地指着工人吼叫道:“你们听着,我给你们老板付了钱的,你们不干活,是有后果的!”

翠兰火了:“这是我家的东西,我看谁敢动!”

小旺顿时暴躁:“你到底想干吗呀?能不能不捣乱啊!”

“畜生!敢对你妈这么说话!”翠兰气得浑身发抖,冲上去打小旺,被小旺一把叼住手腕,用力攥着,动弹不得。

翠兰用力挣扎。

小旺并不松手,他不屑地斜眼瞥着母亲说:“老妈,这儿没你的事,你给我回屋里去行不行啊!”

国成闻声从屋里冲出来,被看到的情景惊呆了。反应过来,几个大步蹿到跟前,指着小旺低哑着嗓音,严厉道:

“不许欺负我嫂嫂!”

小旺愣了下,攥得更紧了。

国成盯着他,更加严厉:“没听见啊,我叫你放手!”

小旺眼睛里冒出火来。

国成见小旺还不松手,手臂一伸攥住小旺的小臂,五指猛然发力。他是个常年干活的人,手臂上的劲道远超常人,冲动之下猛然爆发,劲力异常强大。很少运动的小旺哪里经受得住,拧眉歪嘴之下,被迫放手,差点儿叫出声来。

气急败坏的小旺,哪能忍得了如此之辱。

他手臂一晃,狠狠一拳打向国成的鼻梁。

小旺从小管国成叫叔。叫叔是叫叔,听的是爷爷的话,他不能不叫,可骨子里他一点儿都不喜欢他,他讨厌他的沉默和寡言。两人没说过多少话,也就见面打个招呼,没有任何亲近感。小旺上大学后,再见面,连叔都不叫了,点点头就算是招呼。如果就这样,俩人也算不上有成见,彼此不顺眼,离远点儿就是了。偏偏国成有事总找嫂嫂。十多年前,就发生过一件让小旺刻骨铭心的事。那时他正上高中,学校开运动会,赶上大雨,提前放学。他跑回家,因为有事要跟母亲说,直接闯进了父母的房间,猛然看见母亲坐在凳子上,有个男人蹲在她的两腿之间,脑袋埋在她胸前,他顿时呆了。母亲听到动静,抬起头来,见是儿子,意外地说,小旺,你怎么回来了?说着,拍拍国成的肩,说,好了,干活的时候注意点儿,别再扭着。国成起身,不吭不哈走了。国成一走,已是大小伙子的小旺不干了,冲母亲叫道,你们干啥呢?母亲无所谓地说,你国成叔昨晚落枕了,早上我给他用擀面杖擀了擀,没擀好,他一直喊疼,我给他贴片膏药。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但在小旺的心里留下了阴影。这之后,他眼里的母亲和那个他原本反感的人,都和过去不一样了。他发现母亲对国成不是一般的好,从吃喝到穿衣,从家常小事到婚姻大事,都格外关心,一旦生病什么的,更是问寒问暖,还亲手给他做饭,比对他这个亲儿子都要好。所有这些,都让他心理极不舒服。不可思议的是,父亲对此无所谓,从来都是满不在乎的样子。而且对国成格外信任,他有事外出的时候,店里的大事小事都由国成负责。这更让他的心里鼓疙瘩,只是没机会发泄。这会儿,他不识好歹,竟然大天白日众人面前找他的茬儿,出他的丑,是可忍孰不可忍,打死他的心都有。

国成见小旺猛然一拳打过来,想要躲闪已来不及,本能地脑袋一偏,拳头狠狠打在他的颧骨上。踉跄间,皮开肉绽,鲜血直流。小旺是当惯了甩手掌柜的人,不健身不锻炼,这样凶狠的一拳,是解恨,可他的手指经受不住颧骨的抗击,已然重伤。剧痛之下,恼羞成怒的小旺见国成还没倒下,他疯了。他疯子似的猛冲上前,对着毫不反抗的国成的下体,狠狠一脚踢了上去。国成一声惨叫,栽倒在地,疼得满地翻滚,蜷缩成了大麻虾。

翠兰惊呆了!

现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翠兰惊叫着扑向国成,抱着他,大声地哭喊起来。

14

冯大旺紧赶慢赶回来,工程车已经走了,围观的人群还没散完。

翠兰等人送国成去医院了。

小旺不知去向。

老冯家“肠香无二”的老牌匾,在正门前,碎裂成了七八块。

看见的人说,小旺打倒国成,翠兰嫂子见伤得很重,气都要没了,赶紧招呼众人送医院。就在这时,咔嚓一声,拆了一半的牌号掉落下来,沉重的柚木平展展跌落在水泥地上,当即碎成数块,震起一团浓重的尘烟。要不是翠兰招呼大伙儿去抬国成,掉落下来的牌号肯定砸到人,最危险的就是站在门口的小旺。

冯大旺胸口闷痛,挺了几挺,天地旋转,腿子一软,倒了下去。恍惚间,眼前有块破碎的牌匾,上面有两个果子大小的字儿,他挣扎着扒拉过来,伸开手掌擦了擦,露出翠绿的斑点,正是用石膏填平的落款上的字,视线有些模糊,他揉揉眼,依稀看见是“骚心”二字。

冯大旺老泪纵横, 哽咽了几声, 想再拿近点儿, 看得更清楚些, 可他的手、他的手臂不听使唤, 似乎整个身子都不是自个儿的, 胸口更加闷痛,脑袋一歪,天就黑了……

脑梗没能奪去冯大旺的命,他活了下来,记得清所有的人和事,但失去了语言和行动的能力。

国成事发当晚离开医院,不知去向,再也没有了音信。

小旺申遗成功,成了“肠香无二”的正宗。

没多久,有人说好些城市都有“肠香无二”的招牌,还有人说连澳洲都有。

原载《边疆文学》2021年第4期

原刊责编  潘灵  何睿

本刊责编  周美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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