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永波近作[组诗]
2021-05-27马永波
马永波
名古屋的雪
把压紧的半雪半冰的白色
铲到樱花树下
否则到了晚上
道路就会变成黑色的镜面
总有些地方铲不干净
像并排吃草的动物慢慢走过之后
我的教授同事们有时站在树下
聊天,偶尔露出悲伤的表情
我没有去过那里
名古屋只是一个
大得能盖住所有樱花树和雪的屋顶
而且是黑色的,潮濕的
我还得继续铲雪
像在河底吃草的大动物吹出鼻息
清 明
又一个亲人站到了大地对面
不说话,注视着我
她是我陌生的姐姐,她变小了
她背后站着同样沉默的我们的父母
就像两眼中的黑暗永不相遇
他们微微向前倾斜着身体
看着我,没有任何可解的表情
没有提醒、警告,也没有召唤
他们只有耐心和沉默
我在他们的目光下
在空无一人的寂静的房间
继续敲击键盘
学习生活为时已晚
唯有继续相信词语之于事物的力量
于是我停顿片刻
倾听一下聚拢过来的寂静
然后听着自己僵硬的手指
在键盘上敲击出嗒嗒声
每一声都是一次点射:朝向死亡
倾 听
深夜里总有些声音突然响起
不知来处,把我孤零零的小屋包围
我放下书,倾听着它们
深夜寂静,市声和人语已经消歇
但总有些声音,似怒涛
从深不可测的海底,裹挟着无数碎片
一次次越过沙洲,越过人类的边岸
灯焰忽地大放光明,又静止
我倾听着,试图理解这些声音
但我始终无法破译
这春风中古老浩荡的腐朽
这声音似乎无人在意
又似乎在我之前,有无数的人
相继放下各种材质的书卷,倾听
并把他们自己的叹息和生命的碎片
加入这千种混合的声响
于是我继续倾听,直到我的小屋
孤零零漂浮在黑暗的海上
莫里康尼
还是他吧,把钢琴放在大海的蓝玻璃屋顶
让你激动如鹪鹩
如星空马厩里不眠的星辰
大师已去,荒野犹在
驰向落日的侠客
背影越小越是清晰,起伏如在海上
那胜利的得意的口哨声
越来越远,但永远不会完全消失
好人,坏人,小人,同样被阳光照亮
阳光洗去灾难后人们脸上的灰烬
所有人的面庞都像树叶一样干净
无论曾在的,今在的,都将永在
我不认识我的灵魂
我不认识我的灵魂
我的镜子照不出他的模样
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和兄弟
他总是忍耐着我,不发一言
他忍受着我的笨拙、沉重和气味
忍受着我固执的念头
阴郁的习惯,他和我一起承受
人世的折磨,疾病和生存的羞辱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
成了我的肉中之肉骨中之骨
他不会出卖我,我却时常背叛他
他总是宽容以沉默
他知道我的本质,和一切的暂时性
我所受的伤害最终都落在他的身上
我的快乐和弥漫在空中的荣誉却与他无关
等到我消失的时候,他才能浮现
他的荣耀超乎万民,在黄金之城
我的兄弟,我的同谋,我的甜蜜的刽子手
你把我一点一点掏空,变成你
不知为了谁,出于什么目的
我替你活过了莫名的一生
诗的一种用途
嘲笑自己的无助,构成了我的诗
起码是很大的一部分,它好奇于
我与自己的分离是如何形成的
就像在山丘上妄图看见
那些雾气中只能看见一半的山丘
手电筒的光在黑水上漂流
没有人在水底下嘲笑你
你写作的小棚子的铁皮屋顶收集露水
没有人嘲笑你整天什么也不干
一半浸在道路上雨水的小泥潭的旧木板
泥潭干燥时木板下面保持湿润的暗色印记
没有人踩在上面,它嘲笑着
你试探的脚:诗就是这般无用
浦口火车站
这个据说建于民国的火车站
它被保留下来,连同它的
行李包裹提取处,职工宿舍
长长的雨廊,食堂和招待所
它们因为别无选择而安于自己的存在
在废弃的铁轨上你走着
保持着危险的平衡
枕木和碎石间长出了青草
你似乎能走到远方去
这周围九十年代的旧气息让你着迷
空旷的大院,低矮的楼房和平房
人们无所事事又心底坦然的样子
他们似乎不用上班就能活着
存在依然让我们微微吃惊
它们抓住我们,让我们随之一同消失
这些曾经浸过焦油的枕木
也已经变得灰白
像是刺目的巨大肋骨
我们的脚踩在上面
随时担心着空洞的塌陷声
你恐惧着生活
而我恐惧着死亡
这也许是我们,作为两代人
来到此地的原因
我,既不是父亲,也不是情人
那早已消失的火车,像一个急切的
带着某种重要信息的失明者
穿过我们的身体,我们站在那里
看着它消失在青草丛中
夏日傍晚,坐在松花江边看日落
日落是件永远也说不清的事情
比如早年陪你看日落的人
早已消失在落日下面
回光返照曾经在她的脸上
真实地荡漾起情感的红霞
像是被红领巾映红脸颊的少女
风一点点吹走她羞怯的脚边的沙粒
也吹拂着她因思想而发烫的额头
“落日是脸上的一次燃烧
而一次就是一千次。我对你的爱
也是如此。”当落日从水中托起火炬
燃烧总是无声的,它像是一场革命
在年轻的脸上留下灰烬的雀斑
它启示着另一片天空,另一片国土
从铺设在江中的金光大道
便可以抵达那层叠无尽的云堡
但我们始终没有起身
也没有任何语言悄悄诞生
我们只是望着那渐渐零落的云
平静的江水,和太阳最后加速度的消失
等待着寂静降临
移动那堆积在原野上的恒久的原因
仿佛我们是两个从西边回来的人
在一条生满杨树的小街上
——给大玲
在一条生满杨树的小街尽头
我吻了你,那是我们的第一次
我们俩,多么高大,二十三岁
在泛出青白色的大杨树下
那是在哪一年的春天还是秋天
我是那么突然地,不由自主地吻了
你还在说话的嘴,你脸上树叶筛下的光
你平静地接受了那迅疾的一吻
似乎一切都自然而然,理所应当
我们都一下子忘记了刚才在说些什么
一个应该铭记的日子,我却早已忘记
就当它是春天吧,杨树上成串的绿色小辣椒
有的还没有绽裂,释放白色的树籽儿
还能被顽童串在钢丝枪上到处弹射
那条小街似乎只存在了那么一瞬间
我再也寻它不见,也不知它到底通向哪里
当时不以为意,现在却似乎别有深意
巨大的织物
黄昏时我靠着窗口读一本
厚厚的书,书很重,压得手腕发酸
我读它已经有些日子了
它会告诉我,我该说的,该做的
窗口是一个界限,一个精神的悬崖
高过楼顶的梧桐几乎遮住了道路
同时过滤掉一些声音
黄昏中的人声仿佛是一个故事的片断
隐隐约约,它们揭示出一个巨大织物
背面雜乱的针脚,但它们构成的
将是一个绚烂而有序的画面
我的那枚小小的针则来自这本书
我用看不见的手努力引导着思想的线条
对于这幅巨大织物的完成
我的设计似乎必不可少
但我看不清自己正在为哪条线索着色
它以不属于我的意志消失在迷乱之中
窗口的光线暗淡下去,像花瓶中
枯萎的花束,一只更为巨大的手犹豫着
伸向我那超越了对与错的轮廓
海滨旅馆
他们整夜像海底吃草的马
头顶着灯,一匹红,一匹白,打着响鼻
黎明他们在各自的床上醒来
海倾泻在他们的身体上
雕刻多沟槽的礁石
她要回到海的另一边
她没有像多年前的那个年轻女人那样
捧起他浪花中的脸
她在窗边停下,机械地整理衣裙
歪扭的被盐粒劈裂的木窗一角
摇晃着一束白色的野花,放大
像多年前的自己从遥远的海角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