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子的诗[组诗]
2021-05-27毛子
毛子
咏叹调
所有的水,都知道波浪的起源。
所有的路,都用尽了自己。
所有的砧板,都累积人的餍足。
所有的睡眠,都是对死后提前的温习。
我少年走过的大路,已经萎缩;童年爬过的树
也无影无踪。我在科尔沁草原遇到的云,铁路沿线
遇到的脸,深夜大街上遇到的流浪狗
他们像一张磁卡,慢慢消磁
我听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
煤的形成需要几亿年。
在一个不确定的世界,我确定着自己
——我遇到最暖的水是羊水。
我见到最冷的火,是磷火……
自画像
我是那个提桶水,走向大海的人。
我是那个在大海中,想抱起波涛的人。
自从月亮引发潮汐和女人的周期
很多事情已经发生。
我是在它们之前和之后的那个人。
在去往大海的路上,我遇见
那个赤脚的托钵僧。他已忘记自己
是迦毗罗卫国的王子。
我在溪边看到了那个磨铁杵的老阿婆
很多年过去了,她依旧在磨啊磨
但一代一代的人,已穿过针眼。
我是那个在针眼里,企图建立掩体的人
当成群结队的明天远道而来
然后变成了昨天。
我是那个既不想过去
又无法回去的人……
现在,我试图消灭那个人
当我从墙上剥落的灰,衣物上
一小块污渍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我是那个在下跪中,看到微尘之神的人。
世 界
一个人在公交车上,这并没有特别的意义
另一些人在街上,在深山,在空中,在监狱……
这也没有特别的意义。
公交车一阵紧急刹车,那个人一个趔趄
扶住了倒向他的一个女人。
他们交会的眼光,有他们来不及反应的意义。
而那个在深山的人,给他在城市的朋友发去短信
而他的朋友正赶往另一座城市。
而飞机在下午的航程中,并不知道它驶向一场空难。
而已经到了收监的时候,那个放风的人
望着墙外的飞鸟和头顶上的飞机
他把囚禁的日子又劃去一天。
而那个在公交上的人下了车,他遇见一个外地人
——先生,和平旅馆怎么走?
他比比画画告诉他,他忘了再看看
那个他无意中扶住的女人。
论大海
大海动用庞大的开支
安置着它自己。
我来得有些晚,正好遇上
它的拖延症。
多么广义的收藏夹啊,
多么浩瀚的浏览量。
但万事已过,流水
不过它们的身后事。
但波涛永不撤销,在反复中
验证着伟大的无用论。
论河流
河水一直在流,但河流
依旧在这里。
夜以继日的事物,是如何
让流动固定不走
又能滚滚向前。
离开河流的河水,我们还是叫河水。
在没有自来水的年代,人们每天
都下河挑水。
我们挑回河流的活泼,却挑不回
它的涛声和旋流。
一条本体论的河流
肯定不是认识论中的那一条。
而河流只埋首它的流水经
它流啊流,为那么多的山河注册
又把那么多的过往
一一注销。
中和反应
牧民的转场,是否适用于
两支对抗的球队。
床头的周作人和鲁迅,同样的好。
他们像两把雨刷
刮洗我的视线。
我无法看得更远了
而我的骨灰跑过来,抱紧
我现在的生活。
这是我对你如此紧迫的缘由吗
突然明白历代的帝王
为何都想不朽。
哦,阿房宫、金字塔、兵马俑……
在热爱的后遗症中
我把它们再一次堆积
——用我们的名字,我们的身体
和我们的惊恐。
天 空
天空提供了某种永恒的证据。
它也提供了虚无的证据。
天空再也无法提供什么了。
它也是鳏夫,活在自己的孤寡中。
需要白天和夜晚轮流陪护。
但天空,有时也提供我们爱的理由
就像去年,在香港荔枝角的一个书院
我和日本诗人四元康佑
谈到了写作的初心和万古愁。
他会心一笑,指着天空
用钢笔写下工整的汉字:子宫。
而我报以另一个汉字:圆。
旅夜抒怀
我感到西安的困难,因为长安
已用尽了它的繁华。
塔、碑林、宫殿,倾圮的城池……
它们像X光片上的病灶,泄露出
对时间的怕。
现在,这种怕在我的体内发作。
我看着已经发生的天空,落日
正处理善后的事宜。
这多像我们爱之苍茫的副本。
哦,锥心的参照,有诛心之疼。
我索性拉上旅馆的窗帘
用漆黑建造一条穿越的虫洞。
我告诫自己:时日不多
你是我的当务之急……
早期经验
据说,猫有九条命
在传说里,它跳上了树
成为老虎的师父。
而女儿的英短,并不关心这些
它像先知注视窗外的云朵,或懒洋洋
舔舐自己的前爪
它不知道,湖广一带的乡下
人们把死去的猫
挂在树杈上。
第一次遇到这小小的天葬
我还是个孩子。经过那棵树时
感到有九重魂魄附体。
几天之后,那团毛茸茸的东西
变成小小的骷髅
像套在树上的魔戒,和至今
挥散不去的咒语……
旅 途
去陇南的路上,读柳向阳翻译的
亨里克·诺德布兰德。
这个用旅途治疗自己的人
也在治疗我。
飞机上,看到座椅背后的
一块铭牌提示:“救生衣在您座椅下。”
但我清楚,我们的救生衣不在这里
而我们多么多么需要它……
散步记
一棵树停在这里,为什么
不是在别处。
为什么是这个时刻相遇,
而不是其他的日子。
为什么它是樱花不是李树不是满山的松柏。
我身体作为自然的部分,并没有应答
而遠处寺庙的钟声,打扫着
我落满枯叶的躯壳……
内在逻辑
每天进食,这其实
是一件无奈的事
作为人,我们也只能这样。
一块垫子,又脏又烂
任人踩踏,又让人匍匐下去
这里面,有我
需要的虚心。
我越来越倾向,活着
是一件无法解释的事情
就像此刻,在白龙岗公园
一阵风吹动着草坪上的一张晚报
而我正好看到上面
一则过期的消息。
这样的发生,是否有内在的逻辑?
但一个关联的世界,被一种可怕的病毒
突然打断。
就像解决我们的终极方案
它让这一年,成为断崖,成为分水岭
成为我羞于说话的关键。
因为在这冠状的怪物面前
我们现有的生活,现有的语言
都已到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