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当代技术哲学的政治转向
2021-05-26刘永谋谭泰成
刘永谋 谭泰成
〔摘要〕政治转向是当代技术哲学发展的新趋势。一方面,它是对现实中技术治理不断推进的理论反思;另一方面,它是技术哲学理论演进的必然结果。当代技术哲学的政治转向包含认识论、方法论和价值论三层内涵,具有拒绝技术中立化、强调技术与政治互构、支持技术民主的基本特征,以技术权力、技术政治和技术民主为核心问题,包含批判主义、建构主义和解释学三条主要研究进路。既有的政治转向研究存在诸多问题,必须立足当代中国的国情,把握國家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现代化的内在要求,通过构建审度的政治转向来推动当代中国技术哲学向前发展。
〔关键词〕技术哲学,技术治理,技术权力
〔中图分类号〕N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4175(2021)06-0051-07
党的十九届四中全会提出“必须加强和创新社会治理,完善党委领导、政府负责、民主协商、社会协同、公众参与、法治保障、科技支撑的社会治理体系”,明确科学技术在社会治理中的重要作用。随着技术治理在现实中的不断推进,当代社会以技术为中介的知识与权力之间的复杂关系彰显出来。这引起了包括中国在内的技术哲学界的深切关注,影响了当代技术哲学发展的趋势,其中最重要的是极大地拓展当代技术哲学研究的政治向度,包括技术政治研究在问题域、视角和方法上不断创新,逐渐成为当代技术哲学研究的主流,可以尝试性称之为“当代技术哲学的政治转向”。
一、政治转向的必然性
鉴于高新技术发展的全球化特征,对技术的哲学反思同样表现出明显的全球性。技术政治研究虽然首先由西方学者提出来,但很快就被中国技术哲学界结合中国语境所接受、吸收和改造。技术治理活动伴随特定的知识与权力关系及其政治效应,以及技术与政治在不同治理活动中的缠绕与博弈,揭示了当代技术哲学政治转向的现实必然性。科学技术政治学研究的兴起,以及当代技术哲学政治研究向度的拓展,凸显了当代技术哲学政治转向的理论必然性。
(一)政治转向的现实必然性
技术治理实践加快个体与社会的深度技术化进程,伴随着特定的知识与权力关系及其政治效应。在个人领域,大数据、算法的底层技术逻辑要求对个体进行全面的数据收集与深度解析,个体不得不接受和适应数字治理提供的行动选择。比如,近年来人脸识别技术在国内的急速扩张,引发诸多全社会关心和争论的技术哲学问题。尽管人脸识别的个人隐私保护在法律的制度性框架中逐渐“落地”,但个体权力缺乏有效的与算法权力抗衡和对话的行动策略。在公共领域,数字治理重塑了政治与行政、国家与科技巨头、数字管理者与数字劳动者、治理主体与治理对象的权力边界,深刻影响公众的公共责任意识、政治认知及参与形式,但其不可解释性使得治理决策成为“黑箱”,从而存在走向“数字利维坦”的潜在政治风险和社会风险。
技术治理实践使技术与政治的缠绕趋势显著加深,将技术与政治关系塑造为更加复杂和多维的互动模式。一方面,以科学管理和专家政治为原则的技术治理已成为公共治理领域的普遍现象〔1〕。另一方面,技术哲学迫切需要“探讨规范、约束和引导技术发展的政策、法律、制度与治理机制。这就是技术哲学政治转向的现实基础与直接动力”〔2〕173。以技术为中介的不同行动者(用户、公众、科学家、工程师、政府、社会组织和科技巨头)之间存在多层次互动,具体体现在健康科学与生命政治策略、算法决策与责任分配、媒介技术与身份认同塑造等不同技术治理场景中。技术与政治的缠绕过程,以知识与权力的形态嵌构在社会技术体系中,以构建多层次行动者网络的方式来影响个体与社会决策。
政治转向凸显当代技术哲学研究对技术治理时代的政治关切,回应国家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现代化的现实要求。个体的身体、认知与行动,社会的伦理与法律制度,均被纳入全方位的技术治理中,政治转向研究是厘清当代公共治理新趋势的重要方面。目前,国内热议的诸多现实技术议题,如大工程建设的举国体制、转基因食品的公众讨论、数字政府建设等,反映出技术创新寻求政治赋权与社会治理依靠技术赋能之间的双向互动。智能革命方兴未艾,广泛运用互联网、人工智能与大数据技术赋能社会治理,通过顶层制度设计、具体法律规范以及社会协同与公众参与赋权技术创新,是推进中国国家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现代化的重要举措。
(二)政治转向的理论必然性
国内科学技术政治学研究在政治学、管理学和哲学的学科交叉视域中逐渐兴起。基于对技术治理的政治关切,众多学者在不同的理论视角及方法中,聚焦科学技术与国家、科学技术与民主、科学技术与企业关系等重要议题〔3〕。例如,胡春艳将科学技术政治学研究定位在STS领域,侧重于探讨“科学、技术与政治的相互关系的规律和运用”〔4〕。刘永谋在STS和技术哲学的视野中重构技术治理研究,指出“技术治理的模式选择本质上是政治问题,而不是纯粹的技术问题”〔1〕。面对后疫情时代的生命数字化治理,吴冠军以“健康码”为例揭示了技术政治与生命政治的临界与交汇〔5〕。政治哲学有关准道德主体资格的规范性讨论,在已被人工智能改变的现实政治环境中面临新问题,葛四友因而主张在后人类视角中重构人工智能的生存批判路径〔6〕。
国外技术哲学家则基于不同的视角及方法,试图重构传统技术政治思想。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所指向的技术、资本和权力共谋,马尔库塞和哈贝马斯的技术专家统治批判,以及福柯的微观知识与权力分析,在不同程度上影响温纳、芬伯格和凯尔纳等人对具体技术的权力分析、技术政治批判和技术民主重构的研究。在此意义上,可以认为政治转向是“人文派技术哲学在政治领域的延伸”〔2〕173。而以比耶克、平齐为代表的技术社会建构研究,以拉图尔为代表的行动者网络理论的对称性与混合性建构研究,拒绝传统的技术政治批判进路,采用建构性原则来介入技术的政治研究。以维贝克为代表的后现象学-解释学理论,从技术中介的道德性解释转向政治性解释,发展了后现象学的技术政治理论。
过去十几年中,经验转向和价值转向受到学界的普遍关注,使得当代技术哲学从传统决定论、总体性和敌托邦的立场,转向探讨“小写”技术的功能与结构、技术意向与道德调节、价值嵌构等问题。但上述转向略显忽视在技术功能与结构、伦理嵌构与价值调节中知识与权力关系的研究,方法论上也逐渐放弃对技术秩序的结构性批判,因而未能在经验研究中充分反思日益凸显的政治议题。通过政治转向所主张的新的认识论和方法论,可以聚焦和重新审视技术价值与道德调节过程中权力效應、技术治理的政治条件和民主策略,拓展在经验转向或价值转向中未被充分聚焦的技术与政治的关系问题。政治转向的相关进路及其展开,为反思技术治理活动的知识与权力关系和政治效应,提供了批判与建构、宏观与微观、描述性与规范性的理论及方法。
一些西方学者提出技术哲学应通过“政策转向”来缩小知识生产和使用的差距,认真对待技术经验实际发生的政策领域〔7〕167-175,政治转向与之相比具有更大的理论价值。实际上,技术政策的制定、讨论、决策、执行与评估本身就属于技术与政治的关系议题。但相比政策转向而言,政治转向中所聚焦的技术政治性问题,更能凸显技术哲学批判性、反思性和规范性的方法论要求。一方面,政治转向拓展了当代技术哲学的政治研究向度,有助于当代技术哲学深入研究专家政治与权力约束、技术民主参与与制度设计等重要议题,以及重新审视在政策转向中未被聚焦的权力关系及其政治议题。另一方面,阐明当代技术哲学政治转向的内涵及特征、核心问题及其进路,将促进技术政策研究从单纯批判和无差别建构走向审度的基本立场。
总之,对当代技术哲学政治转向的探讨,既是对其近30多年来转向技术政治研究的描述性分析,也是在中国语境中对其内涵、特征、核心问题及进路的批判性反思。因此,对于把握中国的技术治理相关问题比如中国道路问题,进而推动中国技术哲学研究的进一步发展,具有不可忽视的理论意义。
二、政治转向的内涵、特征与核心问题
总的来说,当代技术哲学的政治转向表现为在问题域、视角及方法上拓展技术政治研究所形成的理论特征和研究趋势,具有认识论、方法论及价值论三层内涵。拒绝技术中立化、强调技术与政治互构、支持技术民主,体现了政治转向的基本特征。技术权力、技术政治与技术民主,是当代技术哲学政治转向的核心问题。
(一)政治转向的内涵
在传统或经典的技术观、政治批判及伦理思想中,技术普遍被作为“前政治”〔8〕106-125因素,即技术与政治在手段-目的观念主导下呈现为二元对立关系。从认识论看,在启蒙理性和自由民主政治的主体认知传统中,技术通常被视为与政治区别(无涉政治)的价值中立工具,政治观念的构建也以不偏袒或不干预任何生活方式的中立性认识原则为基础。从方法论看,在社会政治或现代性批判中,技术被作为意识形态批判的决定论条件,或被预想为自然控制与社会运行的一致性及合理化过程。从实践或价值论看,在主流伦理学和政治哲学中,技术被视为不应当损害个体自由意志,且通过正当的和规范的民主程序即可进行规制的对象。
不同于传统技术观和“前政治”理解,当代技术哲学直接介入技术的政治性问题,聚焦以技术为中介的知识与权力关系及政治效应。因此,当代技术哲学的政治转向具有三层内涵:(1)认识论层面:从技术在自由民主的主体性认知传统中被视为与政治区别开来的价值中立手段,转变为将技术作为知识与权力关系中介,直接介入技术的政治性问题;(2)方法论层面:从技术在现代性或社会批判中被作为意识形态批判的决定论条件,转变为将技术作为与权力、政治要素相互形塑的产物。(3)价值论层面:从技术在主流政治哲学中被预设为经由正当和规范民主程序即可规制的对象,转变为将技术作为不同治理场景中的权力构成方式、内在价值调节和民主行动策略。概言之,即从技术的政治无涉论到技术的政治及价值负载论的转向,从决定论的技术政治批判到非决定论的技术政治建构的转向,从技术自由主义到技术行动主义的转向。
(二)政治转向的特征
结合一般的技术认知和具体的技术治理实践,政治转向的三层内涵凸显从技术与政治仅仅局限在手段-目的或价值中立的模式,拓展为多层次建构关系、以技术民主干预为目标的基本特征。技术哲学政治转向的推动者,都将技术要素与政治要素理解为产生相同本体论后果的行动者。一方面,技术负载的价值嵌入物质环境和具体行为中,形成特定的权力关系和政治互动方式。另一方面,技术的设计、使用与改进发生在相应的社会及制度情境中,使用者、设计者与管理者之间在价值偏好上的相互博弈,使技术实践的后果充满不确定性。
例如在算法认知及治理中,人的选择偏好和事物特征被全方位解析、实时监测和个性化推荐。算法通过提供精确和优化的方案来制造中立性假象,促使公众认为其底层代码是工程师基于客观数据、理性解析和中立运行的结果,但实际上在某项参数(种群、信用、性别、年龄)的设置中却存在价值偏向。实际上,用户、工程师与代码在界面交互中已经接受特定文化、政治和社会关系的形塑。此外,算法的不可解释性加剧治理中不对等的技术权力关系,缺乏透明和可争论的行动策略和权力调节机制。所谓技术的民主干预,即试图通过公共对话和协商民主来激发技术领域的民主潜能,实现技术权力调节与专业知识生产的民主化。通过重塑技术治理的中介场景(媒介、劳动和消费),使弱势人群的价值诉求或地方性知识得以嵌构在产品设计、管理方式和磋商对话中。
(三)政治转向的核心问题
首先,政治转向基于技术权力来分析技术的权力构成方式。技术权力可理解为“技术所有者或操控者所拥有的支配或控制他人的力量”〔9〕,包括自然技术中的经济权力、社会技术中的政治权力、身体与个体技术中的生命权力等形态〔10〕。技术权力是嵌构在社会技术体系中的知识与权力关系形态,例如精神病学和医学规训(福柯)、专家的技术操作自主性(芬伯格)、技术的诱导性权力(布瑞)、行动者的授权与同盟(拉图尔)。相应地,技术权力观体现为批判的或实在论的或建构主义的观念形态。在批判主义观念中,技术权力是统治性的和单向的,它在资本逻辑主导下异化为生产和劳动领域的剥削和压制手段。在建构主义观念中,技术权力具有构成性或伴生性的特征,权力与技术并非完全异质的东西,而是一个系统中的两个方面。
其次,政治转向基于技术政治来探讨技术权力的秩序构建方式。技术政治是技术权力构建的空间秩序与行动框架,以及不同行动者进行权力博弈及互动的场域,例如算法平台、媒介与互联网政治、监控资本主义等承载权力关系的技术政治秩序。在温纳看来,“技术政治涵盖了技术对有生命及无生命对象加以改造、支配和调整,使之与纯粹的技术结构和程序完全相符的全部能力”〔11〕202。芬伯格则将这种能力视为技术的“民主潜能”,民主技术政治“促进各种被抑制的知识与计划者和执行者的官方技术知识之间的交流”〔12〕7。拉图尔把政治重新定义为由集体行使并构成共同世界的能力〔13〕。技术要素与政治要素具有相同地位,包括技术在内的非人行动者与其他行动者(科学家、公众、资本等),它们在集体行动中共同形成替代性的“技术政治本体”。
最后,政治转向基于技术民主来关切技术政治的规范路径。技术民主是规范技术政治秩序的磋商机制、价值目标及行动方式,例如,互联网民主、数字民主、建构性技术评估、公民理解科学等具体的技术民主行动及内容。斯柯洛夫试图为民主技术提供具有操作性、规范性和程序性的设计标准〔14〕。在自由民主语境中,技术、政府运行原则、美好生活是价值中立的观念,技术民主则是民主的特殊情况和实现手段。在批判主义者看来,这种技术民主是不彻底的,需要进行制度性的技术权力与技术政治变革。在建构主义者看来,技术民主不仅是民主的特殊情况,而且是承载公平和正义价值的建构性与规范性过程。技术民主的目标是形塑技术的社会选择,策略是考虑具体政治和文化现实,认真审视专家与公众在知识政治或技术政治中的实践隔阂。
三、政治转向的主要进路
围绕技术权力、技术政治和技术民主的核心问题,既有的政治转向主张包括批判主义、建构主义与解释学三种进路。
(一)政治转向的批判主义进路
批判主义进路以“技术政治学”为理论标杆,从传统的决定论社会政治批判转向具体场域的技术权力分析、技术政治批判与技术民主重构。温纳通过考察经济或政治领域的技术专家统治思想,将技术的“政治性”及其权力作用方式界定为“作为立法的技术”〔11〕272-278,形成一种批判自由主义但又并非马克思主义的技术政治理论。芬伯格的技术批判理论关注当代“技术斗争”场域(如计算机、在线教育、医学政治等),主张从“工具化理论”到“可选择的现代性”的方法论转变,进而通过“批判建构主义”进行自下而上的技术民主化和制度性改革〔15〕〔16〕。凯尔纳则通过分析当代技术文化的政治后果,提出激进的“民主技术政治学”。他认为,互联网技术具有促进政治参与和改善公共领域的民主潜能,是公众和知识分子参与协商与寻求共识的民主化场域〔17〕。
批判主义进路将批判矛头指向技术秩序的权力嵌构、技术设计的形式偏见与合理性控制以及资本主义的技术霸权。与之相对应,温纳、芬伯格和凯尔纳分别提出“认识论卢德主义”①的民主策略、技术民主化与社会合理性重构、以及激进的民主技术政治等方案。从微观上看,他们主张将广泛的利益相关者重新纳入到技术设计与决策中,以运用专业与非专业知识的共同干预为前提,通过改变技术的价值偏向来形塑新的技术可能性。从宏观上看,他们主张通过批判资本主义的技术霸权,实现制度性改良。
(二)政治转向的建构主义进路
以比耶克、平齐、休斯为代表的技术社会建构论,和以拉图尔、卡隆为代表的行动者网络理论,以不同于批判主义的进路来建构技术的权力、政治及民主观念。
技术社会建构论为政治转向提供程序性的技术民主方案。首先,技术物具有社会建构性和灵活解释性,不同群体可以赋予技术不同意义,但无法预先决定何种意义占主导地位〔18〕。其次,专家与普通人的差别是建构性的,专业性是协商的结果,而民主则是一种基于参与和协商的操作性概念及行动。对技术的民主干预以外行和专家的共同交流为前提,技术民主参与的规范性和专业性问题实际上是程序性问题。最后,技术社会建构论者坚持通过建构性技术评估②来推动专家与公众互动的程序性技术民主方案,例如组织对话工作坊、共识会议、工作坊或公民报告等。〔19〕1-14一方面,参与的程序性策略由专家与公众对话、公共辩论或公民科学项目来维持,目的在于使参与者掌握相关知识和程序规范。另一方面,如果工程师损害了普遍共识,参与者可以召集或审议相关程序来规制工程师的行为及其权力,保证参与过程的民主化。
行动者网络理论为政治转向提供混合与对称性建构的建构主义方法论。行动者网络理论在“混合论坛”中对“技术代理”进行微观的权力分析。权力或民主要素被理解为在特定环境中偶然形成的决策技术,决策权由人扩展至非人的行动者。首先,人工物在行动网络中通过“脚本转译”形成其权力作用方式,技术脚本允许、禁止、规定或暗示着技术的特定使用方式〔20〕。其次,行动者网络理论试图消解宏观社会技术体系中某類行动者(科学家、实验室、资本和官僚)的霸权地位,凸显局部行动者在网络中的对等地位和决策权力。最后,在政治生态学重建方面,拉图尔将“万物政治”作为打破传统二元政治框架、应对人类世的集体行动方案〔13〕。他主张把人工物或非人行动者纳入政治的集体行动,在人与非人的混合网络中重新定义技术要素与权力、政治要素的关系。
(三)政治转向的解释学进路
后现象学技术哲学以“物质解释学”为方法论基础,从技术意向性的道德解释逐渐转向政治解释。但是,后现象学一直受到缺乏社会政治批判的诘难。卡普兰批评维贝克并没有考虑技术设计及其使用的社会政治语境,认为后者在技术的制度性框架及其变革问题上存在缺憾〔21〕。莱蒙斯同意技术与政治具有同构性,但他不满足于现象学远离对资本工业社会与技术权力秩序的结构性批判。他认为,尽管后现象学专门致力于对技术的中介化和理论化,但却不能提供新的中介,将人从压制的和实际的技术生存境况中解放出来〔22〕。
为回应上述批评,维贝克、罗森博格有意推动“后现象学的政治化”〔23〕141-155,即试图通过拓展技术中介的政治解释向度,来构建后现象学-解释学进路的技术政治理论。维贝克指出,尽管西方马克思主义提供了技术政治哲学的批判路径,但技术的政治意义不能简单归结为生产系统或社会组织因素,而是要进行具体和微观的权力研究,“技术的政治哲学需要回归事物本身”〔24〕。他认为,只有在后现象学的解释学视域中,技术政治哲学才能恰当理解技术的政治中介性质,即对政治参与、社会互动和权力关系的塑造和调节作用。基于技术设计的多重稳定特征,罗森博格在方法上进一步强调技术与政治的解释学维度。针对街头长椅与智能垃圾桶设计对流浪汉的“排斥”现象,罗森博格以解释学的转换与物质性的适应,说明技术设计与“反设计”中的权力关系与政治意图〔25〕。
后现象学-解释学的政治转向内容,具体体现在对技术中介的政治解释上〔23〕141-155。首先,技术中介产生权力关系。技术设计及使用产生一些在设计者意料之外的结果。在特定情境中,技术通过影响使用者的选择和行为,嵌入用户与用户、用户与设计者之间的微观权力关系。其次,技术调节政治认知与互动。社交媒体与互联网技术重塑了私人与公共领域的政治边界,限定公众或选民彼此交流、接收和传播信息的内容和方式。互联网论坛改变了现实的公共论坛,运用各种技术平台来生产内容和提供参与途径,由算法的个性化推荐来塑造消费主义的生活方式。最后,技术形成或聚集政治议题。城市中的传感器和摄像头产生的大数据是客观事实,但数据的生产、收集与应用方式并非绝对客观,而是转化为受公众或弱势群体关切的公共议题。
四、构建基于审度立场的政治转向
对于既有的政治转向主张,必须结合中国语境进行分析,走向以马克思主义哲学基本原理为指导的、基于审度立场的政治转向,为研究中国语境中技术与政治的关系打下坚实的理论基础。
(一)政治转向三种进路的困境
批判主义进路的技术权力批判与技术民主重构,始终受制于普遍价值与地方民主之分歧的困境。首先,就其民主化的技术变革而言,尽管他们在很大程度上反思西方所谓自由民主的局限性,但最终还是陷入“政治正确口号”和“技术民粹主义”的泥潭。其次,就重塑专家、公众与政策制定者权力关系的要求而言,局部的技术民主策略上无法触动由强大资本逻辑主导的技术政治秩序。再次,随着西方社会政治运动(如女权主义、动物保护组织、反核污染排放)对技术治理手段的深度依赖,批判主义进路在实践层面呈现出从激进的批判走向保守建构的明显趋势。比如,在西方发达国家,实际的互联网社区治理,往往陷入以市场(消费)为导向与以公共(社群)为导向的艰难选择中。在中国,技术与政治、权力的关系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迥然不同,批判主义的诸多批判虽然颇有启发意义,但大多不适用于中国的现实语境。比如,在中国,技术不再是被政治利用的工具,机器与工人阶级的关系也发生根本性变化。
技术社会建构论悬置技术合理性与政治能动性的对立,但却放弃了对技术选择的社会后果和技术变革的其他可能性的审视,将技术政治活动完全程序化。首先,技术社会建构论否定预先的道德或政治原则,但这些原则恰恰是对技术选择进行判断的必要条件。其次,在建构性技术评估中,相关参与者的活动是在将技术区别于政治、伦理和法律领域的框架内进行的。这就模糊了议程安排中固有的政治偏见,降低不同利益参与者之间的包容性。再次,建构性技术评估的利益参与者无法批判性地审视自身的问题,在西方的自由民主框架中始终面临程序合法与实质正义之间的二元困境。最后,技术社会建构论提出的诸多民主程序,在中国的技术治理模式中不可能照搬和推行,而需要结合中国国情进行深度改造。
行动者网络理论的混合与对称性建构研究,强调技术与社会、非人与人之间的“合作生产”。合作生产概念既适用于关于技术的政治争论,也可作为构建政治理论的技术中介。但问题在于,拉图尔将非人行动者纳入到政治或集体行动中,并没有较好解释实际行动中胜利者所获得的优势和权力偏向,却导致相对主义解释困境,无法批判和改变现实技术权力关系和技术政治秩序中的不合理性。如果拉图尔认为不合理要素本身是行动者网络的产物,因而没有固定合理的政治中介,但如此一来便又陷入自反性困境中,因此,行动者网络理论不可能从根本上完成替代或消解现代性政治的艰巨任务。
后现象学-解释学进路的政治转向在方法上实际上并无太多创见,很大程度上是对批判主义、建构主义和后现象学的整合。总体而言,解释学进路基于技术中介论的政治解释,并没有重点或具体论述技术的民主化策略问题。在该进路看来,所有的政治或道德规范(例如自由、平等和正义等),都是经由技术调节的“中介”,对技术的调节、设计也是对道德、政治或权力关系的设计。从根本上说,所谓中介分析主要集中于技术设计领域,因而也被人称为设计哲学。对于中国技术哲学研究而言,对技术设计问题的忽视的确值得反省。但是,过于琐碎的设计分析,在一定程度上将技术政治研究“去政治化”,成为某种意义上的“科学”工作,从而消解技术权力问题的重要性。并且,与批判主义进路的民主技术变革一样,解释学进路在处理专业主义与民主参与的关系时,很大程度上也会陷入技术民粹主义的泥潭。
(二)基于审度立场的政治转向
当代技术哲学的政治转向并非一种固定不变的研究纲领,而是针对当代技术治理活动中日益凸显的技术政治议题所形成的研究趋势。对于既有的政治转向主张,要用马克思主义哲学基本原理进行批判性反思。构建适合于中国国情的政治转向,同样需要运用马克思主义哲学基本原理进行建设性思考。无论如何,当代技术哲学政治转向需要面向技术治理,从理论及方法上的单纯批判和无差别建构走向审度的基本立场,弥合批判与建构、激进与保守、宏观与微观分析之间的二元对立。
“审度”的字面意思为“审时度势”,基本内涵是指在特定的语境中,谨慎地、历史地和具体地考虑问题。刘大椿指出,“审度不是去造一个新的理论,而且也造不出来。审度就是选择,哪些对我们有用,就可以借鉴,按照中国的需要和话语习惯说出来”〔26〕。无论是其核心问题还是主要进路,当代中国技术哲学的政治转向需要确立审度的立场,即对技术与政治之间的关系问题,不能单纯地为批判主义、建构主义或者解释学进路进行批评或辩护,而是“要结合国情,谨慎地、历史地和具体地展开审度”〔27〕。所谓“谨慎”,即强调技术的权力分析或政治批判,要摒弃先入为主的成见以及一劳永逸的想法,全面而細致地看待技术治理活动中产生的知识与权力关系及其政治效应。所谓“历史”,即要考虑智能革命与技治社会的历史和时代语境,转变对技术与政治关系的单维度认识,用发展和动态的眼光分析技术政治的相关问题。所谓“具体”,即主张在具体的文化、社会和技术语境中审视技术民主问题,澄清技术民主在不同国家、地区、社群或民族中的实现方式及其限度,在实际技术问题的探讨中时刻牢记中国国情。概言之,应当以谨慎的、历史的和具体的态度和立场,在当代中国技术治理的现实语境中反思当代技术哲学的政治转向。通过澄清技术权力分析、技术政治批判与技术民主重构的相关语境,来构建面向技术治理实践、基于审度立场并具有建设性意义的政治转向。
具體来说,构建基于审度的政治转向,至少有三个方面的工作可以推进。首先,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的基础上,实现诸种进路的融会贯通。近年来,一些人主张融贯批判、建构与解释学方法,例如将技术批判与建构主义整合为批判建构主义,或将后现象学与技术批判理论结合为批判现象学〔16〕〔28〕,他们的理由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意识到单纯批判与无差别建构方法存在局限性,消除两者之间的二元对立,能够更加全面地反应当代技术治理中的权力关系和政治效应。其次,在技术权力分析中克服方法论个人主义,揭示专家与公众在技术治理活动中的多维权力关系,在技术政治与技术民主重构中兼顾程序与实质、底层与顶层的制度安排。西方学者政治转向的主张不尽相同,但个人主义是他们思考政治问题最根本的认识论、方法论和价值观。与西方社会个人主义盛行不同,集体主义在中国受到更多人的拥护,这在此次新冠疫情中表现得非常明显。最后,深化中国语境中技术政治实践策略的研究,包括如何灵活调节个体与社会在深度技术化进程中的权力关系,平衡专家权威与公众参与之间的政治实践张力,积极探索专业权威与多元治理的适配行动方式等。显然,技术哲学是一门应用性哲学学科,政治转向更是与当代技术实践问题密切相连,因而技术哲学的政治转向研究必须要面对现实国情,努力思考现实问题。总之,当代中国技术哲学的技术政治研究要立足于国家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现代的现实要求,努力寻找引导、调节和控制技术治理为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服务的最佳途径。
注释:
①温纳的“认识论卢德主义”(Luddism as epistemology):(1)“作为基本原理,技术应被赋予一种规模和结构,使非专业人员能够直接理解”;(2)“技术应被构建得具有高度的可塑性和可变性”;(3)“应按照技术倾向于促成的依赖程度来对之评价,更大依赖性的技术是较差的”。
②“建构性技术评估”(Constructive Technology Assessment)从传统技术评估(Technology Assessment)和基于技术后果的评估和预测逐渐介入到技术设计的源头和过程,强调技术的社会建构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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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苏玉娟
〔收稿日期〕2021-08-07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技术治理理论研究”(21AZX005),主持人刘永谋。
〔作者简介〕刘永谋(1974-),男,湖南常德人,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科学技术哲学、科技与公共政策。
谭泰成(1995-),男,广西来宾人,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技术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