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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庵,写“当代伍子胥”的故事

2021-05-25许晓迪

环球人物 2021年10期

许晓迪

2021年5月7日,止庵在北京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本刊记者 侯欣颖/摄)

止庵从里屋抱出3本有关心肌梗塞的书。

写《受命》时,他花了好大工夫研究这个病。小说男主角叫陆冰锋,是个口腔科大夫。当年,他的父亲被老战友揭发而打成“右派”,又因档案丢失成为“黑人”,绝望中服毒自尽,死在地下室,枕头被咬破,满脸都是荞麦皮。多年后,冰锋从母亲口中得知真相,一番打听寻觅,他在医院的病床上,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仇人——现已身居高位的祝国英部长。

止庵在内、外、妇、儿、五官科都实习过,把祝部长可以得的病想了一通,选中了心肌梗塞。“1987年,国外开始报道心脏搭桥手术;1989年,中国有医院开始做了,这以后,心肌梗塞就不算事儿了。”

故事发生于1984—1986年。祝部长得了心肌梗塞,治疗只能靠输液。“第一次被抢救过来,什么时候二次心梗?死亡的倒计时从这里开始了。”在止庵看来,这是冰锋复仇的动力。他不能重蹈2000多年前伍子胥的覆轍——父兄被楚平王冤杀的伍子胥,杀一个王,立一个王,兴一个国,灭一个国,复仇到一半,楚平王死了,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很早之前,止庵就对伍子胥的故事感兴趣。1988年,他开始在日记里编这个“当代伍子胥”的小说,写了一年半后去了外企,工作繁忙,就此放下,一直到2016年重新翻出,已然过了四分之一个世纪。

小说开篇写冰锋的一天,大半时间在牙钻声此起彼伏的合奏中度过。这也曾是止庵的一天。他每天坐107路穿过整个北京城。车上很挤,售票员从前门下车到后门收费,经常就挤不上车了。

如今,一切时过境迁。假如当年写的话,“张三坐车上李四家去了”,他会这么一笔带过,如今不免多添些笔墨。添加的每一点枝叶,都需要一处一处地复核历史和记忆。止庵从里屋搬来一摞北京各城区的地方志,又拿出一沓旧报纸的打印件。

“你不觉得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儿吗?”

从回力鞋到马丁靴

写《受命》,止庵花了3年时间做笔记。在首都图书馆,他翻遍了1984—1986年的《北京日报》《北京晚报》《精品购物指南》,用手机拍下感兴趣的新闻,回家后打印出来。蝴蝶牌缝纫机、东芝牌电冰箱、王府井碧春茶庄卖的茶叶、每天晚上连播两集的电视剧《四世同堂》……密集的生活细节,被他见缝插针地填进小说里。女主角叶生,第一次和冰锋去天津玩,小说写她“穿着乳白色的大翻领长款风衣,腰带在前面打了个休闲结”,止庵指着报纸上“今春流行的风雨衣款式”下的一排女郎,“就是照这个写的,当时好像还没有风衣的叫法。”

冰锋和叶生都是文艺青年,《受命》用大篇幅写了他们的文化生活:参加诗歌小组,看先锋话剧,逛书店,参观现代绘画展,去小西天电影资料馆看意大利电影回顾展,寻觅北京城里各处有意思的地方……止庵列了一个时间表,时间、地点、内容,核实得严丝合缝。他本想安排男女主人公去游乐园玩一趟,一查,龙潭湖的北京游乐园1987年开业,而故事1986年就结束了,也就没法安排他们坐摩天轮了。

为了一个地方,止庵常常大费周章。现在网上还挂着他的求助帖:1984—1986年北京新街口丁字路口西北角把角的,是副食品商店还是菜市场?他甚至连某年某日几点落日都查了,“如果一个人出门,天没黑你写黑了,怎么办?”他想在每一个句子里,埋伏下一个时代。1984年,叶生脚上是一双回力白色高帮帆布球鞋 ;1985年,则是一双“Dr Martens”(马丁靴),八孔1460经典款。

止庵作品《受命》《惜别》《樗下随笔》《游日记》。

把一个虚构的故事搁在一个真实的背景里,且极尽铺陈这种真实,是张爱玲的拿手好戏。“她写《小团圆》,九莉从香港回来,船上有众星捧月的梅兰芳。但他俩没任何关系,梅兰芳不在这个故事里起任何作用。”止庵说,他从书架里取出一本《张爱玲短篇小说集》,绿色封面上有一棵树的剪影和一轮亮黄色的月亮。小说里冰锋借给叶生看的就是这一本。止庵说,书里那篇《茉莉香片》的结尾,就隐喻着那个复仇之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冰锋再次重蹈了伍子胥的覆辙。当他带着格斗刀,将偷配的钥匙捅进祝部长门上的把手时,祝部长已先一步死于心肌梗塞。而叶生——祝部长的女儿——也早已洞悉一切。30多年后,冰锋在德国做着口腔科大夫,离了几次婚,身上一股戾气 ;叶生在美国,成了比较文学的著名学者,从不招男博士,也不用男助手,电梯里只要有一个男人就不进去。小说里的其他人都成了新时代的成功人士——从普通工人变为世界500强公司CEO,从先锋诗人变为领事夫人,只有他们,成了这个世界的边缘人、畸零人,被甩下时代的车轮。

“上世纪80年代是一个新旧参半的时代,漫长的传统还在延续,新的东西已经萌芽。”止庵说,他关注的是这种嬗变、过渡与交错。

高墙下的阴影

生于1959年的止庵,是两个时代的见证者。父亲沙鸥是他的文学启蒙者。这位以“八行诗”见长的诗人,“文革”时赋闲在家,常为儿子代笔写作文。院里有一棵槐树,家门口搭了棚子,种着扁豆丝瓜。沙鸥常在这里,教孩子们写文章。

家中藏书,除了马恩列斯毛,几乎全被抄走,仅留一套《鲁迅全集》、一套《瞿秋白文集》以及两个版本的《十万个为什么》。邻居家有《水浒传》,止庵一借再借,前后读了二十几遍。他记得父亲曾借来《醒世恒言》,一家人轮流看,轮到大哥已是半夜。怕影响家人休息,大哥就坐在院子里,借着月光读了一夜。

中学时,止庵每天下学都走近三站地,去东城区阅览室看书,回家很晚,在路上买一小包炸素丸子,放在衣袋里边走边吃。那时,他差不多读完了此前一二十年出版的所有中国和苏联小说。

1977年,高考恢复了。沙鸥给儿子写信:“文科是没有用的,不能当职业,只能当爱好。”止庵听了父亲的话,报了理科。全校只有两人考入大学,他是其中之一,被北京医学院口腔系录取。那一年,他18岁,同班同学中,年纪最大的30岁。

1978年5月1日,外国文学名著解禁,新华书店开着卡车到各高校卖书。止庵挑了五六种,包括《安娜·卡列尼娜》《鲁滨逊漂流记》《契诃夫小说选》等,买书生涯从此开始。后来每逢星期日早上,他便去王府井书店,等着9点开门,随人群蜂拥而入。他曾去二七剧场参加过一个诗歌朗诵会,其中就有当时正当红的女演员林芳兵,骑着自行车来,和大家一起讨论,再骑车回去,和普通人一样。

1972年,北京,止庵(前排中)一家合影。

医科学生一学期的教材,摞起来有《辞海》那么厚,要整章整章地背下來。下课回到宿舍,止庵就躺在床上摸自己的206块骨头,一度学到看人都恍惚看成骷髅。第一次进解剖室,福尔马林泡着一截一截的尸体,刺鼻的气味熏得他睁不开眼。后来习惯了器官在眼前传来传去,可以边看尸体边啃馒头。

课业繁重,止庵就在回家往返的公交车上看书。赶上车里拥挤,只能举着书本,贴在车顶看。两年时间,看了几十部,包括4本《约翰·克利斯朵夫》。

看得多了,审美与思想也悄然改变。高中时,止庵是个“雨果迷”,直至读到福楼拜和卡夫卡,决定与“浪漫主义”分道扬镳。1984年,他在《收获》杂志上读到《倾城之恋》,由此进入张爱玲的世界。1986年,他在书店买下《知堂书话》,由此知道散文还有周作人这一路写法。那一年冬天,他把自己关在家里,花4个月读完了《庄子》,记了5万字笔记,人生哲学由此基本定形。

人生的角色却始终浮动。从口腔科医生到报社记者,如今镀上“黄金时代”滤镜的80年代,于他而言是切身可感的日常生活,自己买菜做饭,家里多来一位客人,就再没余钱招待,一边享受着文化的浪漫,一边感受着物质的匮乏。就像《受命》里的人们,一边手拿米票、面票买粮食,一边排队抢购冰箱,心里盘算着南下深圳闯世界。

左图:1979年,上大二的止庵,摄于北京陶然亭。右上图:1982年,大学第五年,止庵在北京医学院附属口腔医院(即今北京大学附属口腔医院)实习。右下图:上世纪80年代的止庵在公园留影。

只有冰锋,身边人都在往前走,他却选择与这个时代“失之交臂”,回溯过去的历史,纠缠于父辈的悲剧。父亲的老同事劝慰他:“时间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他们的功绩,荣耀,地位,甚至他们的名字,将来也会被忘记。”但冰锋执意复仇:“这件事对历史微不足道,但作为历史的一部分却自有意义。如果所有人都不记得,那历史就不复存在。”

冰锋父亲的遭遇,来自止庵父母3位友人的亲身经历。他无意重写一个“伤痕文学”式的故事。“过去是一个巨大的存在,像一堵高墙。很多人写过这堵墙,说起来大同小异。相对那堵墙,我更想写它投下的阴影。冰锋背负着投影,不断试图有所作为,但最终无所作为。”止庵说,“我们这一代也在阴影下,但对今天的读者来说,基本共鸣还存在吗?就像刻舟求剑,船是那条船,水不是那水了。”

一个来自宋襄公时代的旧人

豆瓣上很多人说不喜欢冰锋,也就不奇怪了。

“我觉得他也不会被现在的人喜欢。”止庵说,“他被动、犹豫、拖延,最后什么事都没做成。”在他看来,冰锋的被动和不成事,在于他给自己设置了许多底线:“第一,要堂堂正正,不能因此变成一个小人和坏人;第二,要光明正大,向仇人要个历史的真相。为了最快捷地达成人生目的,牺牲个把人无所谓,现在成了天经地义的逻辑。但冰锋要的是一个干干净净、不受指责、不沾污点的复仇,他的底线一直在纠缠他、妨碍他、破坏他。”

“冰锋是一个旧人,这种人一直可以追溯到宋襄公。”泓水之战,楚军渡水而来。有人出主意,不妨趁机进攻。宋襄公却说,我们是仁义之师,怎么能趁人之危?等到楚兵上岸、布好阵,一冲而上,大败宋军。宋襄公被射伤了大腿,第二年就死了。“后世笑话他迂腐,但对他来说,道义比胜利更重要。”

“冰锋的失败就像宋襄公的失败,这是一个漫长的传统。之后的故事里,光荣只属于成功者。”《受命》结束于1986年。一年后,止庵感到世界变了。过去,大家的生活混在一起,每天坦然地去挤公共汽车;突然,北京多了许多高级宾馆和高级饭店,一种人开始过上另一种生活。就像《受命》里芸芸说的:“这社会好像开始分层了。”

止庵觉得工作已干不下去,越来越穷,曾想过出国,闷头学了一年英语。1989年春天,某外企有个空缺的位置。他去应试,西服领带都不曾置备,穿件毛衣去的。第二天电话来,说已通过,他在日记中抄了周作人的诗:“绕遍莲台还自叹,入官入道两蹉跎。”

之前,他一个月工资105元,第一次出差,在上海住旅馆就500块。他一次次去医院登门推销,谈的都是几十万美元的合同。公司里,同事们的话题围着“致富”打转。“我真的明白,前面那个清贫的、文艺的时代已经翻篇了,它就截止于我写的这个故事。”

他开始按照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体系生活,早晨上班如大幕拉开,晚上下台回家,写点自己的东西,一直到2000年从公司辞职,摆脱了朝九晚五,从此专心做起闲人,读书、编书、写作。这些年的主要时间都用来旅行,10年里去了34趟日本,合计超过一年。去的都是偏僻之地,住带温泉的和式旅馆。

1995年,第一本随笔集《樗下随笔》问世,他给自己取了笔名止庵。“止”源自《庄子·德充符》:“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惟止能止众止”,劝诫自己要清醒,不嚣张,悠着点;“庵”是他想象中读书的所在之地——荒凉处的一间小草棚子。

书名里的“樗(音同出)”,即家里房后的臭椿树。《庄子·逍遥游》里写到了这种树,惠子嫌它“大而无用”,庄子却说,“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

世界上没有什么彻底无用的东西。尽管后来弃医从文又从商,但学医的经历,教会了止庵实证与逻辑,写文章言必有据,穷尽钻研——校订、整理了周作人的800万字著译后,才动笔写《周作人传》;《庄子》的注本读了100多种,才将重写的笔记整理为《樗下读庄》;为张爱玲编过全集,根据作家原稿校订了《小团圆》,但所写的“谈张”文章均为零散小篇。

“世上有两句话最危险,一是‘想必如此,一是‘理所当然。”他常是“持异见者”,尤其对“明珠投暗”、被人遗忘的废名、浦江清、孙楷第等青睐有加。至于张爱玲和周作人,“大家都喜欢他们的‘轻,以为一个是个人主义者,天天精明算计 ;一个好像不务正业,闲适喝茶。但我关心的是他们的‘重,他们对世界的认识,没有任何轻松的成分。”

上左图:80年代北京街头的老人与小孩。上右图:80年代的北京鼓楼大街。下图: 2021年3月28日,止庵在《沽酌集》分享会中分享北京故事。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张爱玲曾在《年青的时候》中说:“活人的太阳照不到死者的身上。”从《花凋》里年轻的郑川嫦到《金锁记》里暮年的曹七巧,她写得残酷彻底。止庵曾说,张爱玲和鲁迅是难得的“没有廉价同情心”的作家,“清醒到无所顾忌,无所畏惧”。 他对生死有别样的体验。外科实习时,一个重病的人请他帮忙拍电报。病人每天都问“来了吗”,最后的遗言是“不会来了”。死后3天,他等的那个人从云南赶来,并没有很悲痛的样子。他的一个同学,帮一位红光满面的老人做了一副义齿,一星期后,一个中年妇女来取假牙,说要放进父亲的骨灰盒。

1994年,父亲沙鸥因肝癌去世。在医院化疗的夜里他还在写诗,摸黑写下的草稿,字都叠在字上。床头放着几本谭家菜、四川菜的菜谱,以此化解不能进食的痛苦。去世前24天,他叫来止庵,口述了组诗《江山无限》,让儿子记下,念的时候常常哽咽落泪。父亲去世后,止庵编辑出版了《沙鸥诗选》和《沙鸥谈诗》。“走了一生的路/没有走在路上/一张张的你/叠成一块黑/无星无月的夜呵/山道/窄巷/桥头/我以竹杖代眼/寻觅得好苦/柠檬干了/剩下的皮扔了。”病中写下的这首诗,被他看作父亲一生的写照。

2010年,母亲也去世了。止庵写下《惜别》,从信件与日记中重构母亲20多年的普通生活——做菜、养花、集邮、编织、读小说、看电影……“我所感到痛惜者正在于此:一个普通人的死,真的就是结束。”他在书中写道。母亲去世后,止庵开始留意她的花,在网上下载了绿萝、红掌、紫鸭跖草的栽培方法,感到那些花比自己更像孤儿。11年过去,花仍留在阳台上,只是一片颓败,“我不会养,老照顾不好”。

写《受命》,止庵写了一年的植物笔记。小说里有大量花树的描写,记录着季节变迁。“我想在人世的世界外,另写一个自然的世界,它按照自己的规律流转,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1997年,止庵在望京西园买了房子,客厅有十几个书柜,“顶天立地”。窗外是树林,有狐狸出没,冬天还跑出过一只狼。第二年,树林就消失了,楼房一栋栋耸起。如今除了一棵古树被留下,一切物是人非。

“人,人的生活,人与人的关系,都是一个变量,这个城市只有树和花,该什么时候开什么时候开。”这也是老子的观点,“天地不仁,以萬物为刍狗”。“不是说天地不好,是天地对一切一视同仁,自然自有一副冷酷无情的眼光,对人的喜怒哀乐无动于衷。”

客厅挂着一幅日本作家藤泽周平的字,是他在日本旧书店买的。“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出自《老子》第二十三章。多大的风也不会刮一早上,多大的雨也不能下一整天。

“这是一句很无情的话啊。”止庵说。

止庵

原名王进文,1959年生于北京,作家。做过医生、记者、外企销售、出版社副总编。著有《周作人传》《神拳考》《喜剧作家》《惜别》等。2021年4月,出版最新长篇小说《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