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搜女王”的疯狂

冯群星

一部戲片酬1.6亿、平均日赚208万、涉嫌利用“阴阳合同”逃税……4月底，随着前男友兼经纪人张恒的爆料，演员郑爽成为舆论场上的焦点人物。

在社交媒体上，“爽”迅速被建构为一种新的计量单位。人们赫然发现，如果按照“1爽=1.6亿”来计算，一直被认为多金的互联网大厂们，年利润也“不过如此”：2020年排名前三位的阿里、腾讯、京东，净利润分别相当于“896爽”“767爽”“309爽”。

“我愿意接受并配合一切调查，结果会公布于众。”这一次，总是“放飞自我”、自行回应负面传闻的郑爽，总算没再发布让人看不懂的“爽言爽语”“疯言疯语”了。

税务部门的调查结果尚未公布，等待着郑爽的可能是高达上千万元的补缴税款与罚金。但在一些业内人士看来，用不着靴子落地，郑爽的“星途”已经完结，她出事也并不让人感到意外。

天价片酬与“阴阳合同”

4月26日，张恒在微博爆料，直指郑爽的“天价片酬”与“阴阳合同”。在长达5分多钟的爆料视频里，张恒还原了郑爽接下《倩女幽魂》（现已改名为《只问今生恋沧溟》）的大致过程，中间涉及合同、银行流水、聊天记录等多种证据材料。

根据张恒的举报，郑爽于2018年底开始和制作方接触，并希望将1.5亿元片酬提高到1.8亿元。这让郑爽的父母都感觉“吓人”“风险太大”，要懂得“见好就收”。最终，张恒帮郑爽谈到1.6亿元片酬。这么算下来，郑爽进组工作77天，平均日薪约为208万元。

张恒说，郑爽的1.6亿总片酬被拆分成了4800万元的“阳合同”和1.12亿的“阴合同”。前者是郑爽明面上的片酬，后者则被包装成制作方向上海晶焰沙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晶焰沙）的增资。晶焰沙成立于2019年3月，注册资本8000万元，这1.12亿元增资却仅仅换取了10%的股份。郑爽母亲刘艳是晶焰沙的实际出资人，但她隐匿于幕后，公司名义股东另有其人。从2019年晶焰沙成立到今年3月股东变更，郑爽自始至终未在股东之列。某税务律师说，即使是他这样的专业人士，看到这一系列操作也叹为观止。如果不是内部人爆料，仅凭外部数据，税务局不可能将晶焰沙的股权变动和郑爽的演出劳务联系起来。

尽管如此拆减，刘艳仍觉得纳税金额太高。“这4800（万元）要开个人所得税，但是个（税）票不划算，要40%多（的税）。”她告诉张恒，想让郑爽以萃珊雯影视文化有限公司签约艺人的身份来缴税，这样只要适用20%的税率。而萃珊雯影视文化有限公司，也是刘艳名下公司。

一“爽”激起千层浪。郑爽事件让很多人联想到，2018年崔永元的举报揭开娱乐圈天价片酬乱象。这次举报也将“阴阳合同”一词首次带入大众视野。事实上，早在2017年，中国广播电影电视社会组织联合会电视制片委员会、中国广播电影电视社会组织联合会演员委员会、中国电视剧制作产业协会、中国网络视听节目服务协会等行业组织便联合发布限制演员片酬的意见。

崔永元举报事件后，中宣部、文旅部、国家税务总局、国家广电总局、国家电影局等五部门发文，明确要求严控演员片酬：每部电影、电视剧、网络视听节目全部演员、嘉宾的总片酬不得超过制作总成本的40%，主要演员片酬不得超过总片酬的70%。这便是后来业界俗称的“限薪令”。8月，爱奇艺、腾讯、优酷三大视频网站以及六大影视制作公司联合发布声明，规定演员总片酬（含税）不得超过5000万元。

在这样的背景下，郑爽如果拿了天价片酬，属于“顶风作案”。从张恒曝光的聊天记录来看，郑爽一家人似乎也很清楚这一点。刘艳反复跟张恒强调不要留下文字记录，有事通过语音和电话商量：“以后给爽聊这些事，万分小心，一些敏感词，比如说片酬啊数啊等等，都不说……也别把什么万啊千啊说上。”“现在（演员）这个行业特别不好干，超过5000（万）就给你秋后算账……”

“这片酬够我中32次500万彩票头奖。”“抵得上一个上市公司一年的利润。”“假设我每个月工资1万元，想攒到1.6亿，得从唐朝开始不吃不喝打工到现在。”网友们纷纷吐槽，郑爽又一次突破了普通人的想象力。

张恒与郑爽曾以恋人身份参加各种公开活动。

日渐畸形的财富欲望

郑爽事发于前男友的举报，有网友披露两人在美国还有离婚诉讼。

两人有何恩怨？2019年11月，郑爽向上海市静安区人民法院起诉张恒，要求其归还2000万元。郑爽说，这笔钱是两人恋爱和创业期间由她借给张恒的创业资金。而在张恒口中，这是郑爽支付给他的10年工资。2020年底，法院作出一审判决，支持了郑爽的诉求。

许多人认为，郑爽执意追讨这2000万元，正是刺激张恒此后不断曝光郑爽丑闻的导火索。先是赴美代孕和遗弃子女，后是天价片酬和“阴阳合同”，招招都能让郑爽“社会性死亡”。

面对一个持有自己如此把柄的人，公众人物往往会选择忍气吞声、“破财消灾”，以保住自己良好的形象。更何况，对于身家数亿的郑爽而言，2000万元并非难以承担的数字。但在郑爽及其家人眼里，金钱似乎永远排在第一位。

上图：张恒曝光的在美国带孩子照片。下图：今年3月，郑爽与张恒的抚养权纠纷案在美国丹佛开庭。图为郑爽在庭外等候。

郑爽的母亲刘艳曾在接受采访时说：“当上演员，有出息，过富足的生活，而不是上个没志气的班，一个月挣2000块钱。”在她看来，当演员、成为大明星，是过上富足生活的最佳途径。所以郑爽自小学舞蹈、钢琴、长笛、声乐、表演、自行车、骑马、游泳、英语。刘艳“像疯子一样”培养郑爽，不惜在女儿11岁时把她从沈阳送到千里之外的成都就读四川舞蹈学院。

郑爽自儿时起也显露对财富的渴望。她在舞蹈学院开发出跑腿代购的小生意：帮同学洗一件衣服得2块钱报酬;在寝室和小卖部之间帮忙跑腿买东西，每个月赚5块钱。少年成名后，她从未停止商业上的尝试，如开炸鸡店、做付费问答等。

2014年，郑爽的炸鸡店“小蛋壳”在浙江横店开业。郑爽的父亲郑成华本是沈阳一家国企的科级干部，后来单干，经营供暖公司。为支持女儿新店，郑成华跑来担任店长，刘艳则坐镇收银台。开业之初，“小蛋壳”生意火爆，吸引了大批的郑爽粉丝。但很快，有粉丝爆料说“小蛋壳”定价太高，如果花费不多，郑成华的脸色就不太好看。更有媒体发现“小蛋壳”背后的公司东阳市横店蒸小爽小吃店没有有效的食品经营许可证，涉嫌非法经营。

凡人皆有对财富的渴望，拥有适度的野心和欲望并非坏事。但渐渐地，人们发现，郑爽一家的财富欲望越来越畸形。

2017年，“流量时代”的大幕开启，粉丝众多的郑爽找到了新的“财富密码”。当时拥有70多万粉丝的她曾幻想粉丝直接给自己打钱：“一人给我100元，我明天就去买房，扣完税也够了。”

这一年，微博上线新功能“微博问答”，粉丝可以付费向博主提问。据不完全统计，郑爽先后回答了6个问题，粉丝付费约9万元。其中，有粉丝花费6666.66元问郑爽对前任的态度，郑爽只回答了两个字“尴尬”，真是“一字千金”。

那段时间，收费答题的明星不在少数，但家人一起上场的不多见。反观郑家，郑成华也积极与粉丝互动，每个回答定价666.66元。和郑爽一样，郑成华保持了惜字如金的风格，每个回答的平均字数约为50个字，最短的还不到15个字。

然而，郑爽并不满足于通过微博这个“中间商”与粉丝互动。同年，她号召粉丝加入微信群，入群的条件之一是交费200元。这一次，连一些理智的粉丝都觉得郑爽有些过分，提醒她不要过于“放飞自我”，但郑爽不为所动。她此后“创业”开发了APP“雪糕群”“M77”，也基本上延续了这种“圈地自萌”“收割粉丝”的思路。

自称“正版”的粉丝集体为郑爽应援。

左上圖：2020年1月，微博之夜活动期间，一名粉丝扛起印着郑爽的应援旗帜。左下图：在2009年播出的偶像剧《一起来看流星雨》中，郑爽扮演楚雨荨。右图：2020年9月24 日，郑爽参加Prada春夏系列发布会。郑爽被曝代孕弃养后，Prada宣布终止双方的所有合作。

最近两年，郑爽的一些挣钱举动已接近“病态”。一个戴森吹风机的空包装盒，她标价280元在二手交易平台上出售。综艺节目里的道具，她零零总总装了一箱拿回家转卖——被网友质疑偷道具之后，郑爽将道具寄回节目组，使用的还是到付方式。

在普通人看来，郑爽已经无数次释放危险信号，亟待有人帮她悬崖勒马。但她身边的亲友、粉丝、工作人员，似乎一再无视这些危险信号。

饱受追捧的“热搜女王”

对于财富的无节制攫取，只是郑爽无数次“放飞自我”举动的一部分。

郑爽的出道作品，是2009年播出的《一起来看流星雨》。当年未满20岁的她扮演女主角楚雨荨，眼睛灵动有神，身形瘦弱颀长，脸上还有些许婴儿肥，自带一种“我见犹怜”的清纯气质。电视剧播出后，郑爽一炮而红，她的周边产品迅速占领了全国各地校园旁的商铺。

然而，郑爽并不是人们所以为的乖乖女性格。她骨子里有非常自我、要强甚至执拗的一面，特别在意别人是否尊重她。她始终觉得自己不适合娱乐圈，即便在众目睽睽的公众场合，也常常突然陷入自己的小世界。

郑爽这些鲜明的性格特质，使得她常常跳脱社会规范和行业规则。2012年，她在为《精品购物指南》拍摄封面照时突然无故消失，在时尚圈落下耍大牌的不良口碑。2013年，女明星们还对整容讳莫如深，她又在电视剧《古剑奇谭》的发布会上公开承认整容。此后她还透露，整容是为了同是演员的时任男友张翰。

意外的是，郑爽这些出格举动，反而成了她圈粉无数的原因。在粉丝眼里，郑爽这是真实、率性、刀子嘴豆腐心，她是娱乐圈里的一股“清流”，就是因为太真实、太与众不同，才受到他人的口诛笔伐。无论她做了什么“疯”事，粉丝都会无条件地支持。

这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郑爽为什么可以持续地“放飞自我”：开炸鸡店价格不菲，照样有粉丝抢着买单;在微信群里让粉丝发红包，粉丝真的一呼百应;6666.66元一个的问题，有粉丝付费提问，还有粉丝花钱围观;在二手交易平台上卖一些品质不佳甚至自己用过的商品，粉丝毫无怨言地收入囊中。粉丝简直成了郑爽的坚强后盾。

内地娱乐圈进入“流量时代”后，明星和粉丝的捆绑关系更加密切，也由此衍生出一些术语：吸粉，吸引粉丝;固粉，稳定粉丝，避免其脱粉;虐粉，明星通过各种方式展现自己的不容易、辛苦、可怜，让粉丝产生心疼情绪。

而郑爽，正是通过长期的“放飞自我”，持续进行着吸粉、固粉和虐粉。她曾说，自己的粉丝包括两种，短暂的和长久的。短暂的粉丝可能因为颜值或作品喜欢上她，长久的粉丝则是因为性格喜欢上她，看到她就开心。

正如郑爽所言，长期粉丝认同她的一切，并不觉得她的性格与处事方式需要改变。2017年微博小号曝光时，郑爽的粉丝有70多万。今年初，她的微博粉丝已超过1000万。这些粉丝组成后援会、反黑站、数据组等分工明确的团队，帮郑爽在各种社交平台和影视平台制造漂亮的流量成绩，让她一次次登上热搜榜单。

这样的流量，让各种品牌和资本看到了郑爽的商业价值。尽管后期出演的影视剧集大多口碑和收视平平，郑爽还是获得了大量足以令同辈青年演员艳羡的工作机会。仅2020年一年，郑爽参与的综艺、晚会节目就超过10部。而每期有郑爽的节目播出后，社交平台热搜榜上多半会出现关于她的话题。节目方又何乐而不为呢？

此外，因为有大批粉丝愿意用真金白银帮郑爽“氪金改命”，郑爽还收获了诸多品牌的代言或商务合作，如女表品牌Lola Rose、美妆品牌稚优泉、护肤品牌荷诺、快手、携程、黑猫投诉，等等。就在2021年1月代孕风波出现前，国际奢侈品牌Prada刚刚官宣郑爽为代言人。

在自己、团队、粉丝、资本的合力打造下，郑爽“热搜女王”的地位进一步巩固。曾有业内人士透露，就算郑爽团队自己不花钱买热搜，她的合作方也可能这样做。

2020年，郑爽在选秀节目《追光吧！哥哥》中担任“人气助力官”。她对这一职务的理解，就是尽力帮助哥哥们“上热搜”。节目播出期间，一段郑爽八卦其他女演员恋情的花絮片段引发舆论争议。对此，郑爽回应说，她在节目开录前一周才收到邀请，很清楚自己不是嘉宾首选，能帮到节目的价值“只有两个字”。郑爽没有说明这两个字到底是什么，但在网友看来，无非是“热搜”或者“热度”。

郑爽曾坦言，不知道经常上热搜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每次上完热搜，她的片酬就会增加。或许正是这一原因让她对热搜乐此不疲，转头就以更加积极的态度去强化“放飞自我”“疯”一样的人设。

左图：郑爽与父亲郑成华参加综艺节目录制。右图：郑爽与父亲郑成华发生争执，认为父亲不关心自己的心理健康。

突破底线终于“现形”

郑爽出道之初，发掘了她的龙丹妮就评价，郑爽有一种不向社会低头的性格。跟郑爽合作过的演员魏晨、井柏然也曾评价，其实郑爽的性格一直都没有变，不太擅长和他人交流，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如果鄭爽的性格一直相当自我，那么为什么她身上的标签，从“耿直”“真性情”，慢慢变成了“任性”“放飞自我”“缺乏责任感”？

梳理郑爽12年的出道轨迹便不难发现，转折点出现在2016年。这一年，郑爽与天娱传媒的合约到期，她宣布成立个人工作室，她的经纪事务也由父母全面接手。

在张恒之前，郑爽曾先后与演员张翰、歌手胡彦斌公开恋情。和天娱传媒合作期间，有媒体曝出郑胡相恋，而这并不符合郑爽当时“因张翰深受情伤”的对外形象。郑爽经纪人很快发声，说恋情子虚乌有，郑胡两人只是朋友关系。虽然这样的澄清只是掩饰，但至少体现了经纪人的专业度。

2016年以来，郑爽出现越来越多的失控与疯狂举动。

而成立个人工作室后，郑爽没有了专业人士的引导与包装，性格里自我、执拗的一面不停放大。父母不仅难以为郑爽提供专业的帮助，还经常亲自上阵炒作，做出各种出格举动。连郑爽都说，感觉父亲郑成华总想蹭她的热度。

更糟糕的是，郑爽和父母的关系并不健康，双方常常无法顺利进行日常沟通。在录制综艺节目《旋风孝子》时，郑爽与郑成华频频爆发争吵，郑成华不断指责郑爽不听话，郑爽则觉得父亲一味强调她的体重过瘦，不在意她的“心理健康”。她哭着说，自己在行业内本来已面临很大压力，父母却总是对她“挑刺”，不帮她真正地解决问题。

一些业内人士认为，郑爽“德不配位”，出事是迟早的事;而不专业的团队操作，则加速了她的跌落进程。近几年，在节目《这！就是铁甲》里，郑爽认为裁判读秒有误，不顾主持人撒贝宁劝阻，捶打着座位大喊“我真的生气了”。在节目《我就是演员》里，她缩进墙角背对镜头，将需要对戏的合作演员晾在一旁。在电视剧《青春斗》发布会上，被记者问及拍摄过程中的困难，她猛地扇了自己俩耳光。种种疯狂举动令人瞠目结舌。

多年来，粉丝无条件的拥戴、资本的青睐，让郑爽变得骄傲。但她对娱乐圈的厌恶、对过气的恐惧以及来自父母的否定与不理解，又不断强化着她的自卑。在多种力量的撕扯之下，郑爽逐渐走向失控，直至突破道德与法律的底线，上演了一场“现形记”。

就在张恒公开举报郑爽天价片酬后不久，北京市广电局启动对相关剧目制作成本及演员片酬比例的调查;上海市税务局第一稽查局也正在依法调查核实郑爽涉嫌偷逃税的问题。此后，国家广电总局、税务总局、电影局接连发声，显示了对行业乱象的治理决心。

“无德莫谈艺，遵纪守法是艺德最基本的体现，是一个文艺工作者的行为底线。依法纳税是宪法规定的每个公民的基本义务和爱国守法的道德义务。对于没有艺德的艺人，社会决不会为其提供发声露脸的机会。”中国视协电视界职业道德建设委员会发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