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时期
2021-05-25叶林生
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至今,叶林生在文学故事创作的路上已经跋涉了四十多年。全国五十多家刊物陆续发表(转载)了他的作品,发表故事作品五百多篇,多家出版社出版发行了他的《风雨太平村》《人在江湖》《桥上有个祸》《鸟儿要干掉猎手》《生死亮光》《俗话江南》等故事专集,先后获得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江苏民间文艺迎春花奖、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故事大赛金奖等六十多个故事创作奖项。他以“一生就做一件事”的民间文学坚守和“宁可少写几篇,也要更加精致一点”的故事创作成就,赢得了几代读者的广泛认可。
副镇长居锁林挨了村民李二茂狠狠一记耳光,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一记耳光却改变了他的前途命运。
一
这些天,江南一带连降暴雨,洪水猛涨,沿河的东圩大堤上汛情吃紧,市乡各级都下达了严防死守的命令。东圩村老老少少的村民们,更是一个个把神经都绷得紧紧的。
傍晚,村里的老汉李二茂回家草草扒了口冷饭,几乎脚没沾地又急匆匆出了门,直奔村外的东圩大堤。
李二茂从前当过东圩村的村委会主任,如今虽说年纪大了,但还是主动加入了村里的防汛队,不分昼夜轮流巡堤。
当李二茂走到大堤下的一个瓜棚旁边时,忽然脚下一绊,“扑通”摔了个大跟头。他以为是堵漏的沙袋啥的,爬起来用手电筒一照,竟然是个大活人横躺在路上。
这个人是谁?镇里的副镇长居锁林。在这次防汛抗洪中,居锁林是驻守东圩村大堤防守段上的总负责人。
李二茂不由吃了一惊,赶紧蹲下身来,又是扳又是叫的:“居镇长,居镇长,你、你这是咋了?”
“沒,我没……”居镇长身上散发出一股熏人的酒气,嘴里咕哝着什么,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一手抓住李二茂的胳膊,一手举着半瓶酒,硬着半截舌头,“喝,再……再来八两,没、没问题……”说着一个踉跄,又像一摊稀泥似的歪倒在地上,竟呼呼地酣睡起来。
天呐!李二茂一下子明白了,早听说居镇长爱喝酒还逢酒必醉,显然这些日子抗洪守堤他熬不住了,今天不知怎么喝高了!
这工夫,好几个巡堤的村民也赶了过来,他们紧张地告诉李二茂,刚才媒体上发布了市里的紧急汛情通报,由于上游突降暴雨,今晚十点左右东圩大堤将会再次出现特大洪峰。当他们看到居镇长醉成这副样子,一个个都气坏了,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李二茂忙拉过一个叫刘根的汉子:“你上回不是说家里有一种能解酒的药吗?快去拿点过来。”
刘根没好气地指了指居镇长:“你是要把他弄醒?”
李二茂点点头:“眼下这圩堤上,他是大伙儿的领头呀!”
刘根是个疾恶如仇的汉子,平常提起有些当官的事儿,就爱发些牢骚,这会儿他脾气又上来了,脖子一梗:“二茂叔,拉倒吧,死了张屠户,不吃连毛猪。今晚守堤没他这个当官的,咱们大伙儿还不照样能顶上?”说完,就要拉着李二茂离开。
李二茂跺脚道:“他这当官的是干啥吃的?这样也太不像话了!”
刘根冷笑着哼了一声:“我看呀,这样才好哩……”
“胡说!你也不看看啥时候了,还好啥好!”
见李二茂没听懂他的意思,刘根说:“二茂叔,你莫不是忘记了,从前你当村主任的时候,是怎么被他居锁林撸了的?”
“我……”李二茂听了一愣。
二
大前年开春,镇上为了应对上面卫生检查搞了一个“面子工程”,居镇长下令各村开展限期拆猪圈的突击工作,“一刀切”要把所有村民的家庭养猪全都封杀了。
当时由于各家猪圈里的猪还小,况且又是很多村民家中年底的“钱袋子”,身为村主任的李二茂实在不忍心逼他们。东圩村由于没有按规定期限完成任务,在镇里的三级干部大会上受到了批评。李二茂为这事跟居镇长争辩了几句,想不到居镇长大发雷霆,说他玩忽职守,当场就要处分李二茂。
不久,李二茂的村委会主任就被撤掉了。
不提倒也罢了,现在刘根一提起这段窝囊事,当年的情景仿佛又出现在眼前,李二茂心中不由升起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怨愤,憋得他心头刺痛,嘴里一个劲儿地喘粗气:奶奶的,有些当官的耍起威风来,简直是没有一点人情味!
见李二茂气得不行,刘根接着把话挑得更明白了:“我那在市气象局的老同学,刚才在群里透了个信儿,说今夜市长要亲自带队上堤查看防汛情况,现在早已经出发了。咱们这东圩大堤,是市里挂了牌的险工地段,是市长必到之处。待会儿市长到了一查问有这种事儿,不当场撸了居镇长的乌纱帽才怪哩!”
李二茂点上一支烟,闪着两眼吸了一大口:“嘿,你又不是市长,想咋就咋?”
“这可不是说着玩。”刘根道,“前些时我在手机上看新闻,说有个地方整顿会风,开会的时候正碰上两个人在会场上打瞌睡,当场就被抓了典型撤了职。现在抗洪抢险是非常时期,啥都特事特办,就跟那战场上就地正法逃兵一样!”
听到这儿,另几个村民也你一句我一句地插上了嘴:“嗯,我看差不离,他当干部的不领着大伙儿抗洪守堤,反倒喝酒醉成了这副熊样,性质严重哩!”“就是,就‘玩忽职守这一条,不正好往枪口上撞吗?”
“风水轮流转呐。”李二茂看看地上酩酊大醉的居镇长,又抬眼看了看前面大堤上亮着的灯,“这儿太背了。来呀,咱今儿个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给他换个亮点儿的地方,让他露露脸,好好出出风头!”
“好哩!”刘根和几个壮汉搬头的搬头,拽腿的拽腿,很快将死猪一般的居镇长抬到堤上,扔在了一盏灯下的沙袋上面,然后,他们又将半瓶酒按在居镇长的手里,将酒瓶口对着嘴边,摆成了喝酒的样子。
“居镇长,今儿你就慢慢地喝吧,在这儿喝着等市长来!”李二茂狠狠吸了一大口烟,解气地扔掉了烟头,然后赶紧到险工地段去查看水情……
河水湍急起来,一团团漂浮物打着旋涡飞奔而下,发出忽远忽近的呼啸声,像是闷雷在水底轰隆作响,震得大堤微微颤动。显然,特大洪峰来了!
忽然,前面有人惊呼起来:“不好啦!你们快来看!”
李二茂奔过去,只见眼前的外堤出现了一条几米长的裂缝,在激流的冲刷下,那裂缝正在逐渐延长扩大,这是大堤塌方的预兆,后果不堪设想!必须尽快调集人马,用大量土袋从外河的水底下垒围加固!他忙朝刘根喊道:“快,快敲大锣!”
三
一扇古铜大锣就在近旁的树干上挂着,防汛抗洪期间,敲锣是大堤遇有紧急险情的报警信号。“咣咣咣……”锣声在寂静的夜空里回荡。很快,远远近近的村子里,出现了繁星般移动的灯火,村民们从四面八方往这里奔来。
李二茂转身向后跨出几步,那里有一大堆装满泥土的备用抢险袋。他扯掉布褂,顺势又朝旁边地上瞥了一眼,居镇长搂着酒瓶打了个嗝,还呼呼地响着酒鼾。“好小子,等过了这工夫,你可就玩完了!”他骂着,弓腰将一只沉沉的土袋扛上了肩頭。
可是,李二茂扛着土袋跑了几步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又停下来,慢慢将土袋往脚下一扔,然后,返身捡起一只塑料桶,从河里提起满满一桶水走到了居镇长的跟前。
大伙不知他要干什么,都转过脸来:“二茂,你这是……”
“还是给他留条路吧。”李二茂说着,将那桶水对着居镇长的脸“哗”地泼了下去!
河水有点凉,居镇长被呛得激灵了一下,不一会儿又翻过身去,嘴里嘀咕着:“干什么,谁开、开玩笑……”
“奶奶的!”李二茂咬咬牙走上前去,从地上一把将居镇长拽起来,见居镇长还是软软地耷拉着脑袋,他憋足一口气,抬起那蒲扇般的右手,猛地抡圆了胳膊,“啪”一记耳光狠狠落在了居镇长的脸上!
这记耳光甩得太重了,居镇长踉跄几步,“哎哟”一声摔倒在地上,但很快又站起身来,瞪开两眼打量周围,他醒了。
“居锁林!前面的大堤裂缝了,赶快抢险呐!”李二茂惊雷一般地吼着,将那只土袋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脚下。
“我……啊……哎哟不好!”居乡长的面孔在急剧扭曲、颤动着,终于明白了什么,顿时大惊失色,满肚的酒刹那间变成了一身冷汗!他没命地扛起那只土袋,向裂缝的堤边冲去……
说也真巧,几乎就在这同时,市长带着防汛指挥部的人到了现场。而现场,由于报警及时和抢险得法,在大伙的奋力填堵下隐患得到解除。大堤保住了,居镇长也化险为夷,躲过了一“劫”。
事后,刘根他们都为李二茂的反转举动感到纳闷,悄悄问他:为啥在那关键时刻你又改变主意,推了居镇长一把?
“我是实在狠不下那个心呀。”李二茂看了看众人,接着说道,“你们想想,前年咱东圩村的镇村大道是谁让修的?去年村里建文化广场和古戏台的时候缺钱,是谁帮着牵线化缘解了难?不管咋说,居锁林当官的这些年,也做过几件好事哩!”
听了这话,大伙不由沉默下来,全都没了词儿。
据说,在那场洪水过后,感慨万千的居锁林义无反顾走进市长办公室,将不久前自己在非常时刻醉酒险误大事的情况,作了如实报告和检讨,并诚恳请求上级给予处分。
市长对居锁林进行了严厉的批评,沉吟半晌之后,只是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了这样一番话:“为官一方,鱼水相依。我们的老百姓善良啊,他们是最讲人情味的,只要你力尽其责地想着他们,只要你踏踏实实为他们做过一点点好事,他们永远都会记在心里,他们的心里有一杆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