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盾:一部女性的交响史诗
2021-05-25吴銎
本刊记者:吴銎
女书,迄今为止世界上发现的唯一一种女性文字,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一种独特的女性文字符号体系。它起源于中国南部湖南省的江永县是江永县及其毗邻的道县、江华瑶族自治县的大瑶山和广西部分地区的妇女之间流行、传承的神秘文字。它靠母传女、老传少,一代代传承下来。西安交响乐团2021 乐季开季音乐会——谭盾·西安—“书”与“画”的影像交响,将于4月5日在西安音乐厅上演。其中,为13 部微电影与竖琴独奏以及交响乐队而作的微电影交响诗《女书》,是国际著名作曲家、指挥家谭盾历时5年,通过在湖南江永的采风、拍摄、收集、构思、酝酿从而创作出来的。聆听《女书》,我们的眼前似乎流淌着一幅历史的长卷,可以见到许多很细碎又很宏大的场景,这是一部关于女性史诗般的故事。
一本眼泪之书的缘起
《女书》是由美国费城交响乐团、荷兰阿姆斯特丹皇家音乐厅交响乐团、日本NHK 乐团共同委约而创作的。2013年10月20日,作为第十五届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的委约合作计划作品,《女书》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音乐厅成功举行了中国首演,由上海交响乐团演奏,谭盾指挥。2013年10月31日,由美国费城交响乐团在美国进行世界首演。2014年,纪录片《女书》获芝加哥国际电影节大奖。
说起《女书》的创作因缘,要追溯到一次台北之行,谭盾深夜里来到诚品书店,他从书架上随手抽出了一本书,书名写着“女书”。书中的内容让谭盾很是着迷,女书文字中记载的美丽和浪漫,如同一本眼泪之书流淌在谭盾的心里,因此他决定用电影和声音的方法做立体的声像记录。从台北回来,谭盾便去了湖南江永。女书是一种说唱语言,他在那里听到了其中的声音、旋律和节奏。很多会女书的老人受过迫害,她们面对外人非常谨慎,谭盾就不断地用真心打动她们,从而记录下了她们的音乐。女书正在慢慢走向消亡,从谭盾第一次到江永采风,到5年后《女书》创作完成,当年熟练掌握女书的十多位老人已经所剩无几。谭盾把这个过程称为“听音寻路”,他听着她们的声音,去寻找一条通往女性内心的秘密通道。
《女书》讲述了女性的一生,整部作品通过互相关联的13 个乐章,来描绘这个人类历史上一个独特而神奇的,植根甚古、牵涉颇广、信息含量十分丰富的文化现象。第1 乐章《秘扇》,追溯女人写女书、绘秘扇的古老文化和渊源;第2、3、4 乐章《母亲的歌》《穿戴歌》《哭嫁歌》,关于家庭、道德、生命繁衍的文化、女书的精神;第5 乐章《女书村》,展现古老村落,寻找每个民族背后的母亲河。第6、7、8 乐章《思念老同》《深巷》《老同相遇》,彼此的温暖让老同们在煎熬和苦难中互相依靠。第9、10、11、12 乐章《女儿河》《祖母故居》《泪书》《培元桥》,关于女儿对母亲的思念。第13 乐章《活在梦里》,梦想中的现实融在了一面“池塘水鼓”上。下午5 点的时候,村里的女性都来祠堂口的水塘洗衣服,她们用女书交流,每个人都特别高兴,就像在梦里,但现实之中她们一生都遭遇了许多苦难,是充满了眼泪的。这些创造了自己独特文字的女人们一边流泪、一边幸福,她们在压抑的现实生活中创造了属于自己的世外桃源。
立足东方 回归自然
“在欧洲或西方音乐中很少能听到音乐作为一种自然之声的存在,谭盾的音乐是那些我们置身其中而又久所未闻的自然之声。在东、西方将连成一体,成为共同家园之时,谭盾的音乐正是我们所必需的。”这是,美国先锋派古典音乐作曲家约翰·凯奇对谭盾的评价。约翰·凯奇是即兴音乐、延伸技巧、电子音乐的先驱,虽然他是一个饱受争议的人物,但仍被认为是20 世纪音乐史上最重要的作曲家之一。约翰·凯奇受东方禅宗影响很大,而谭盾恰恰深受凯奇创作理念的影响。谭盾一直在追求一种超越自然,又回归自然的创作理想,从他创作第一部交响乐作品《离骚》,到用自己制的乐器所演奏的作品《九歌》,从电影音乐《卧虎藏龙》到《地图》,再到现在的《女书》,音乐作品的那种无调性、随机式的创作手法,已经慢慢转向旋律性强、调性清晰的音乐风格。谭盾在选择音乐体裁、题材,运用音乐元素及创作技法上都在倾向于中国传统音乐的原始形态。与之前的《水乐》《纸乐》《垚乐》有所不同的是,《女书》在音乐的可听性上更加迎合大众的审美,谭盾意识到应该以一种直接、开门见山的方式把自己的想法和意图传递给听众。
谭盾是一位极具个性、善于创新和敢于打破传统思想的前卫音乐家,他对音乐的革新和探索从未停止过。多媒体、交响乐、自然景观交互式的音乐会形式让我们看到了未来大型音乐作品的发展趋势,《地图——寻回消失中的根籁(湘西日记十篇)》(简称《地图》),是2002年创作的大提琴协奏曲,是谭盾音乐创作成熟时期的代表作品。1991年和2001年,谭盾两次到湘西采风,他用摄像机记录下了湘西土家族、苗族等少数民族的音乐和风情。在演出中,原生态民间音乐的“声像记录”影片作为一个独立的声部,影像中民族音乐的本色出演,与现场乐队交相呼应,各种自然界的声响,大提琴与土家族姑娘的对唱,显得别具一格,令人耳目一新。《地图》的音乐元素来自于民间,谭盾说,“我只是记录,记录永远不应消失的音乐”。正是《地图》这部旷世之作,让我们看到了这位“东方约翰·凯奇”的风范。
而多媒体交响诗《女书》的成功,正得益于《地图》的创作经验,《女书》继承并延续了这一先进的技法和理
念。在这部融合了多种艺术表现形式的综合性极强的大型音乐作品中,让我们看到了人类学和民族学的属性,但又不同于一般的人类学影视作品,也不是单纯的多媒体影视与音乐的简单组合。《女书》运用西方管弦乐队的创作思维和组织架构,以人类学为题材的视频剪辑,来展现特定女性群体真是的生活片段与文化背景。整部作品中音高材料和音乐主题的主要组成部分,基本都是来自原生态音乐本身,比如影像中的原始音响的本色呈示;将影像中的传统音乐素材进行提炼和二度创作。在处理乐队声部与微电影视频中的音乐声部上,将两者放在同一高度,声部均衡、对位清晰,竞奏与协奏并存。乐队的配器也更注重其音色与女声的融合与协调,为了实现现代西洋管弦乐队与东方妇女原生态歌曲的融合,谭盾增加了传统乐器和非传统乐器的色彩。比如,谭盾在选择乐器上,使用了特制的水乐器、石头、钵、中国钹、爵士鼓等,以达到营造氛围和布景的音效。另外,竖琴的选择更是整部作品的点睛之笔,竖琴是最像女性的乐器,竖琴屹立于舞台的最中间,是乐队与女声吟唱之间的桥梁,是音乐发展承前启后的主脉络,竖琴在《女书》中的非传统运用是作曲家谭盾追求新音乐的重要途径。在《女书》中,谭盾表现出了其对中国传统音乐思维的回归和音乐理念的继承。
谭盾说,希望《女书》这个作品,能有一种警示作用:唤醒抢救、保护和发展传统文化的意识。“我希望,我们拍摄了200 多小时的具有史料价值的女书录像,最终能够找到一家女性博物馆进行收藏。这个博物馆应该是在中国或是湖南,当然也可以是国家、地方和企业联合集资的一家女书博物馆。另外,我还想做一个艺术女书词典。让女书变成一个能读得懂的现代IT 女书,使80、90 后,甚至00 后都能读懂和运用女书。”
对话 让传统文化引领未来潮流
记者:您是如何想到让《女书》以微电影交互的形式呈现的?
谭盾:最开始我去女书村就是想去采风,听听曲调,把旋律记下来,然后创作出一部交响乐。但是去了以后我发现,如果不把她们的颜色,她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她们绣的这些女书,吟咏的东西,完全用声像形式的记录下来,我就总觉得缺了些什么。当我见到13 个女书传人的时候,我决定拍13 部微电影,把她们每个人的生活、灵魂的吟唱、绣花、书法全部要记录下来。音乐做完了以后,可以作为一种文献留存下来。所以女书的创作是从电影的创作开始的,女书是用音乐去配视觉。这种即将消逝的传统,我们一定要把它传承下来。
记者:您想通过这部作品,向现在的中国女性去传递怎么样的情感?
谭盾:女书记载着中国最早的女性创造出的最原始最古老的语言,这是女性文化的源头,她们用她们毕生的生命和生活在养育着下一代。我觉得无论是古老的女性还是当代的女性,无论是古代的妈妈,还是当下的妈妈,抚养儿女其实是一个非常艰辛的生活,是无条件的奉献。这种奉献的过程中有多少牺牲、委屈、眼泪,有多少这样或那样的不顺。所以,在拍摄女书,创作女书音乐的过程中你就会发现,这些所有的创作都是跟眼泪有关,但是都是那样的美。
记者:女书中的“活在梦里”到底是怎样一幅景象?
谭盾:这很可能是世界最早的女性文化,最早的女权文化的传承者,女书的文化里面隐藏的是巨大的能量,在这些女书的后面,其实一直存在着一个博大的世界,她们受到了那么多的委屈,在流泪的同时又是那么的欢笑,是什么东西能够支撑着她们一直走下去呢?她们说:“其实我们都是活在梦里,因为有梦,所以任何的委屈和艰难他们都能挺过来”。因为她们是活在梦里的人,所以这部交响乐的最后乐章是一个磅礴的世界、巨大的世界。“活在梦里”,跟当代的音乐、未来的音乐、摇滚乐、爵士、世界音乐都有关系。音乐中节奏的因素,歌唱的因素、旋律的因素、打击乐的因素、水的因素,大自然的声音其实都是从女书村里面来的,那是一个非常古老的宋代村庄,每次到那里,我都会觉得来到了一个梦的世界。
记者:西安的传统文化在您心中有什么样的位置,未来有一天你会不会从西安的很多历史文化中选择一些元素作为您的音乐作品的素材。
谭盾:我觉得西安给我的东西不是片段的,我觉得可能是一个一个有着历史格局的一种回馈。因为西安不只是中国古代的国都,同时在文化上面给了我很多音乐的支撑。比如说兵马俑,甚至西安的城墙,我觉得从秦腔的这种豪迈狂放的这种气魄里边找到很多的灵。所以我接下来可能就会跟西安的音乐家们,从最古老的西安传统文化里边衍生出未来音乐的一种呈现、一种方向。所以我一直在想,能不能把秦始皇兵马俑的文化,唐代的宫廷音乐的文化用非常现代的科技方法做成一个千年的舞台,跨越东西也跨越古典跟现代,同时也跨越视觉跟听觉。用多元文化和多元媒介的一种呈现,让音乐、科技、未来艺术相互融合、相互碰撞。
谭盾一直在思索如何让传统文化可以引领未来的潮流,传统文化放在博物馆里面,是为了让人们从古老的传统文化根基里,感受到中华民族非常博大的一种心灵世界,是让整个大自然跟历史以及未来相互沟通。中国的传统文化无论是书法、音乐、雕塑、绘画,都是跟大自然有着非常紧密关系的。谭盾的音乐创作,能让全世界的听众感受到中国的古典音乐不只是在跟随潮流,也不只是在传承传统文化。他创造出的声浪和潮流,让全世界都了解到,中国不只是一个古代传统文化的摇篮,同时古代传统文化也可以呈现出现代和未来艺术的崭新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