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高昌前后的争论与唐初西域政策的转向
2021-05-25董永强
董永强
(西安电子科技大学 人文学院,西安 710126)
贞观时期,唐帝国积极经略边疆,先后完成对东突厥、吐谷浑、高昌、焉耆、西突厥处密、处月部、薛延陀的军事征讨。在历次征讨前,唐廷内部的意见并无太大分歧,唯独在出兵高昌问题上曾出现短暂的激烈争论。与出击东突厥的决策不同,由于高昌所处的特殊战略位置,征讨高昌必然会触动整个西域局势的巨变,引发更大范围的连锁反应。这不仅会牵涉唐王朝的“国家意志”与绿洲政权原有传统的激烈碰撞,而且会加剧唐与西突厥对西域的争夺,进而要求唐王朝对西域的国策进行重大调整,因此唐廷对此格外慎重,高昌问题的两度争论即是这种谨慎态度的真实反映。关于唐平高昌之后国家政治控制在西州的推行,张广达先生的研究已成奠基之作(1)参见张广达《唐灭高昌国后的西州形势》,收入《文书、典籍与西域史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14-152页。。孟宪实先生对此也有精深研究。王永莉女士系统梳理平高昌前后两次争论的过程和原因后认为,争论的实质是唐朝君臣关于要不要经营西域,保障丝绸之路畅通的分歧(2)参见王永莉《唐置西州问题再探索》,西北大学2006年硕士学位论文,第15-23页。。吴展渊先生只对高昌设立西州的争论有所讨论,其观点和论据无出王永莉之右(3)参见吴展渊《唐代边疆问题论争研究》,西南大学2010年硕士学位论文,第15-16页。。以上诸位立论各有侧重,但出兵高昌与否的主动权实际上是掌握在唐朝一方的。
东突厥覆灭后,西域形势发生变化。唐帝国发动一系列军事征伐,灭吐谷浑、平高昌、设西州,一体化军政体制开始植入西州。唐以西州为支点,设立安西都护府,多元化统治模式逐步向西域腹地推进。灭焉耆、薛延陀,征讨西突厥处月、处密部,甚至此后平定阿史那贺鲁叛乱,反复废置安西四镇等一系列重大史实的发生,追根溯源,都与此次争论引发的唐太宗治边政策的重大转变直接相关,因此,从高昌被灭国后,当地社会的重新再结构过程来审视唐政策转变所引发的连锁反应,能深入理解“国家意志”进入边疆社会的空间展开过程,更能深刻体会唐帝国制度性规定在落实到新开疆土时引发不同社会群体或固守抗争,或调适认同的心态迁转历程[1]。
一、唐廷关于高昌问题的两度争论
(一)出兵伐高昌的争论
西突厥分裂时,麹伯雅死,其子文泰立。高昌与西突厥结成军事联盟,威胁唐对丝绸之路及西域东部地区的控制。“初,文泰与西突厥欲谷设通和,遗其金帛,约有急相为表里。”[2]5296在贞观九年、十年,他们相互勾结,大举攻掠丝路上的商队和贡使。贞观十二年(638),麹文泰又与欲谷设联军攻打焉耆。贞观十三年(639)十二月四日壬申,太宗下诏,命吏部尚书侯君集为交河道行军大总管,左屯卫大将军薛万钧为副大总管,率薛孤吴仁、牛进达、姜行本三行军总管统汉兵十五万,突厥、契苾步骑数万大军征伐高昌[3]。九日丁丑,侯君集出师征高昌。在太宗下诏出师伐高昌之前,唐廷最高层对出兵高昌的决策意见分歧很大,有过激烈论争。太宗决意征讨,而群臣强烈反对。
两《唐书》《高昌传》对此次论争过程记载类似,而且比较简略。《旧唐书》云:
时公卿近臣,皆以行经沙碛,万里用兵,恐难得志,又界居绝域,纵得之,不可以守,竞以为谏,太宗皆不听。[2]5295
《新唐书》云:
群臣谏以行万里兵难得志,且天界绝域,虽得之,不可守,帝不听。[4]6221
此次争论发生在贞观十三年十月四日太宗下诏前,仅从“竞以为谏”和“群臣谏”等字眼透露出的信息来看,劝阻太宗出兵的公卿近臣不在少数,而且十分踊跃。群臣反对发兵高昌的理由十分明确,主要突出两个“难”字,一是出兵难,“万里用兵,恐难得志”;二是治理难,“界居绝域,不可以守”。王永莉对其难度有详细讨论,此处不赘。更早关注出兵高昌争论的孟宪实先生认为,唐廷内部的共识是高昌有罪,理应讨伐。对唐而言,出兵高昌,既不是开疆拓土,也不是来远兴利。之所以有争论,讨论的焦点是兴“伐罪”之师是不是有利的问题。
综合此前唐与高昌、薛延陀外交往来便会发现,出兵高昌在唐廷内部并不是共识。《讨高昌王麴文泰诏》是争论后,太宗坚持己见,决意出兵的结果。事实上,贞观十三年,唐太宗向高昌使者严厉斥责麴文泰离间薛延陀与唐关系,并透露讨伐口风。感觉事态严重的薛延陀赶紧见风使舵,“三月,薛延陀可汗遣使上言:‘奴受恩思报,请发所部为军导以击高昌。’”太宗不仅许可薛延陀之请,而且特派“民部尚书唐俭、右领军大将军执失思力赍缯帛赐薛延陀,与谋进取”[5]6146-6147。可见,太宗遣使联络薛延陀为出兵高昌做准备,意图已经十分明朗,只是没有下定决心,群臣此时竞相劝谏,“批龙鳞”,故而引发争论,说明群臣的意见与太宗分歧很大。太宗又下玺书,征召麴文泰入朝请罪,希望通过政治途径解决危机,但麴文泰称疾不至,这才促使太宗下定决心下诏出兵。倘若唐廷就出兵高昌已经达成共识,就断然不会在正式下诏之前出现群臣反对的意见。因此,笔者认为,此次出兵高昌的争论表面上看是要不要讨伐高昌的问题,而实际上暴露的是唐廷内部在西域政策上的巨大分歧。这反映的是唐廷要以直接控制、还是间接控制的方式治理西域的问题,而其背后则隐含着两种夷夏观的争论。前者以唐太宗为代表,倡导“爱之如一”的大一统思想;而后者则以褚遂良为代表,主张“先华夏而后夷狄”。对此,崔明德、马晓丽已有专著详论(4)参见崔明德、马晓丽《隋唐民族关系思想史》,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91-151页。,兹不赘述。
表面上看,出兵高昌目的毫无疑问是吊民伐罪。这在《讨高昌王麴文泰诏》中已经表露无遗:“宜顺夷夏之心,以申吊伐之典,讨凶渠之多罪,拯无辜之倒悬。”[6]但从战事结束后不到月余,以高昌旧地设立西州,置安西都护府,又将州县制、府兵制、均田制等唐制立即推行当地,唐王朝的各种直接控制举措渐次铺开,帝国的“边疆”又向西推进一步[7]。因此,可以说唐朝是以伐罪之师为名行开疆拓土之实。从此后发生的史实来看,拥有西州为唐确保在西域长达一个半世纪的统治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成为唐经营西域的重要根据地。
(二)设立西州的争论
贞观十四年(640)八月,侯君集大军平定高昌的捷报传入长安,太宗大悦。“捷书闻,天子大悦,宴群臣,班赐策功,赦高昌所部。”[4]6222之前群臣对出兵高昌的担心和争论已然烟消云散,但是,在如何管理高昌故地的问题上,太宗与魏徵、褚遂良等大臣的意见相左,又引发了要不要在高昌旧地设立州县的新一轮争论。
与出兵高昌的争论一样,此次争论的时间也较短,前后持续约有四天时间。贞观十四年八月八日,高昌王麴智盛开城门出降。十日,唐军在高昌分兵略地,战事完全结束。《唐会要》载其事曰:
十四年八月十日,交河道行军大总管侯君集、副总管牛进达平高昌国,下其郡三、县五、城二十二、户把钱十六、口三万七千七百三十八、马四千三百疋。”[8]2016
同年八月二十八日,“改西昌州曰西州”[4]6222。按照唐朝路驿马递紧急公文最快日行500里计算,捷报传入长安的时间最快也需要14天。那即是说,最快八月二十四日长安已经获得捷报。而这与决定在高昌故地设立西州的八月二十八日仅仅相隔四日。关于是不是要在高昌故地设立西州的争论就发生在这四日之内。
八月二十四日至二十七日,“时太宗欲以高昌为州县”。太宗的这一打算,再次引发朝廷的激烈争论。魏徵谏曰:
陛下初临天下,高昌夫妇先来朝谒。自后数月,商胡被其遏绝贡献,加之不礼大国,遂使王诛载加。若罪止文泰,斯亦可矣,未若抚其人而立其子,所谓伐罪吊民,威德被于遐外,为国之善者也。今若利其土壤,以为州县,常须千余人镇守,数年一易,每及交番,死者十有三四,遣办衣资,陛下终不得高昌撮谷尺布以助中国,所谓散有用而事无用,臣未见其可。[2]5296
综合太宗初立的西昌州与魏徵的谏言,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魏徵是支持置西昌州,但反对将其改立为西州。从表面上看,好像是一字之差,但性质迥异。西昌州属于羁縻州,太宗“伐罪吊民,威德被于遐外”,大唐帝国的尊严和体面得以彰显,动众兴兵的目的达到之后,应“抚其人而立其子”,对其民采取类似于吐谷浑的间接的羁縻统治,令其对中央政府行藩臣之礼,此“为国之善者也”。但是,如果要“利其土壤,以为州县”,设立西州,将其变成帝国的地方行政单位,用同于内地的直接统辖方式来管理,又要其执行州一级边疆安全保障职责,则“常须千余人镇守,数年一易,往来交替,死者十有三四”,又须“遣办衣资,离别亲戚,十年之后,陇右空虚”[9],耗费陇右、河西大量人力、财力。长此以往,有害无利,“陛下终不得高昌撮谷尺布以助中国,所谓散有用而事无用,臣未见其可”[8]2106。太宗未能纳谏,坚持设立西州,并于同年九月在西州置安西都护府,派兵镇守,加强军政统治。此后,太宗下诏在京及各州死罪囚徒,配西州为户,又将流人发配西州戍守,调发千余人遏守其地。对此,褚遂良又上疏劝谏,这可视作设立西州争论的余续。褚遂良首先强调了“圣王为治,先华夏而后夷狄”的治国理念,又以周宣王、秦始皇征伐之例,尤其以汉武帝30年“军旅连出”,征匈奴、伐大宛、攻安息,致使海内虚竭,最终翻然悔悟,下轮台罪己诏的史实为例,讽喻太宗对高昌投入过多人力、物力、军力,终究是“靡费中华,以事无用”[8]2106-2107。进而强调:
岁调千余人屯戍,远去乡里,破产办装。又谪徙罪人,皆无赖子弟,适足骚扰边鄙,岂能有益行陈!所遣多复逃亡,徒烦追捕。加以道涂所经,沙碛千里,冬风如割,夏风如焚,行人往来,遇之多死。设使张掖、酒泉有烽燧之警,陛下岂得高昌一夫斗粟之用,终当发陇右诸州兵食以赴之耳。然则河西者,中国之心腹;高昌者,他人之手足;奈何糜弊本根以事无用之土乎![5]6178
褚遂良也支持魏徵对高昌实施羁縻统治的看法,谏曰:
陛下得突厥、吐谷浑,皆不有其地,为之立君长以抚之,高昌独不得与为比乎!叛而执之,服而封之,刑莫威焉,德莫厚焉。愿更择高昌子弟可立者,使君其国,子子孙孙,负荷大恩,永为唐室藩辅,内安外宁,不亦善乎![5]6178
太宗也不听。贞观十六年(642)西突厥派兵寇西州,太宗有悔意,曰:“魏徵、褚遂良劝我复立高昌,吾不用其言,今方自咎耳。”[5]6178尽管太宗偶有悔意,但立西州,设都护的举措对唐经营西域、保障西北边防、维护丝路畅通的国家战略至关重要。
二、唐朝西域政策的转变
(一)唐朝西域政策转变发生的原因
出台新政策的目的必然是为解决新问题。从发生学角度而言,唐王朝在治国理政的具体实践中必然会出现一些此前未曾遇到的新情况、新问题。旧办法、老经验力有不逮时,开明君主必然会与群臣商议,由此自然引发争论。最终,君主会在争论中形成的不同方案中择善从之,从而形成新政策。安置突厥与出兵高昌的两次争论及新政出笼就是如此。
早在贞观三年(629),已有大批人口归附唐朝,“中国人自塞外归及四夷前后降服者,男女一百二十万口”[5]6069。次年,东突厥汗国被唐攻灭,大批突厥部落要求归附,加剧了唐朝安置的难度。东突厥核心区远离中原,其政治经济和社会文化形态与中原差异很大,武力征服它之后,如何安置数量如此庞大的人群是唐廷此前从未遇到的新情况和新问题。太宗也不得不“诏议安边之策”[9]273,从而引发群臣关于安置突厥的大争论。最终唐太宗听从温彦博的意见,这才有大规模设置羁縻府州的新政策。“东自幽州,西至灵州;分突利故所统之地,置顺、祐、化、长四州都督府;又分颉利之地为六州,左置定襄都督府,右置云中都督府,以统其众”[5]6077,并选择突厥各首领到长安“宿卫”,充当人质。这些都督府州是战后安抚策略的重要举措,因此其羁縻性质很明显。任命蕃首酋长为都护、都督、刺史,世袭罔替,递相统率,并宿卫都城,意在笼络。这种制度安排被贞观十三年四月突发的突厥阿史那结社率在九成宫谋刺唐太宗事件所打破。突厥贵族谋刺事件的发生宣告唐廷迁置突厥到黄河以南安置的羁縻政策遭受严重挑战,也致使“太宗自是不直突厥,悔处其部众于中国”,失去信任的内迁突厥再次被迁回漠北,进而又引发突厥与薛延陀的矛盾,此是后话,暂且不论。他也后悔地对侍臣说:“中国百姓,实天下之根本,四夷之人,乃同枝叶,扰其根本以厚枝叶,而求久安,未之有也。初,不纳魏徵言,遂觉劳费日甚,几失久安之道。”[9]277
贞观十四年高昌被征服后,唐廷又面临一种新情况和新问题,即唐王朝如何将一个以汉族为主体的移民型绿洲王国纳入帝国版图,并对其不同的人群进行控制。为解决此难题,朝廷再议安边之策,这才有群臣反对出兵高昌及设立西州的争论。但这次,太宗未能纳谏,决意出兵,并决意设立西州。群臣劝谏的目的还是想用羁縻府州制来控制高昌旧地。但血迹未干的阿史那结社率刺杀事件使太宗心有余悸。他显然不再信任对新拓疆土实行羁縻控制的有效性。这才是征服高昌后始设西昌州,旋即改为西州,并在西州增设安西都护府以加强军事控制的真实原因。
(二)唐前期西域政策转变的历史过程
麴氏高昌覆灭后,一系列改弦更张的唐制推行当地。唐王朝是如何将高昌故地纳入帝国版图,并对原有各种人群进行改造和控制,这是我们理解特定地区的不同人群成为王朝体系有机组成部分的历史过程的关键。鲁西奇先生提出的“政治控制”与“社会控制”(5)参见鲁西奇《专家视点:乡里制度与地方控制》,载于《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6期。(6)参见鲁西奇《王朝国家的社会控制及其地域差异——以唐代乡里制度的实行为中心》,载于《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为我们提供了两种分析该历史过程的绝佳范畴,以下讨论将在此基础上展开。
唐万里用兵,平灭高昌,是通过军事征服的手段与方式,实现了对高昌地区各色人群的人身控制,并利用征服者的身份对当地资源进行占有、分配和利用,此即鲁西奇先生所谓的“政治控制”。其具体举措,张广达先生已有深入详尽的探讨。此处想要讨论的是,哪些举措体现了控制政策的新变化,进而波及整个西域地区。
1.羁縻州制向正州县及都护府复合体制的转变
贞观十四年灭高昌后,唐朝首先在高昌故地设立西昌州。但此后不久,唐朝就将西昌州改为西州,正式以州县行政体制管理。西昌州属于羁縻州,这已是学界的共识(7)⑤ 参见张广达《唐灭高昌国后的西州形势》,收入《文书、典籍与西域史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15、114页。(8)参见胡戟、李孝聪、荣新江《吐鲁番》,三秦出版社1987年版,第54页。(9)参见李方《唐西州行政体制考论》(前言),黑龙江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6页。。“西昌州”之名见于《唐会要》《新唐书》等史籍,但西昌州是否真实存在过,已有学者提出质疑。唐廷决定设立西昌州及改西昌州为西州,很可能发生在八月二十八日到九月九日之间(10)参见刘子凡《瀚海天山:唐代伊、西、庭三州军政体制研究》,中西书局2016年版,第41页。。由此看来,唐廷原计划是在高昌故地设置羁縻性质的西昌州,但似乎诏令还未传达到,即再下诏改西昌州为西州。前文已经讨论过,八月二十四日至二十七日,正是唐廷为如何处置高昌展开争论的时间。可见,是此次争论直接导致政策发生重大转变。“太宗以其地为西州,以交河城为交河县,始昌城为天山县,田地城为柳中县,东镇城为蒲昌县,高昌城为高昌县。”[10]西州作为地方正州,与中原其他正州一样推行州县制。州县制取代羁縻州,标志着唐王朝对高昌旧地行政控制的加强。不仅如此,又于西州设置安西都护府进一步加强军事控制,实质上是间接统治向直接统治的转变。
唐朝通过上述复合体制实现了对西州的政治控制。以此作为保障,唐朝将乡里制、均田制、赋役制等措施迅速推行西州。西州下辖五县的土地也被分配给入籍西州的编户,进一步完善对新入籍人口在人身、赋役、兵役方面的控制。
在地域社会改朝换代过程中,如果说政治控制是重建社会秩序的第一阶段,那么在此基础上重新构建社会关系体系,生成新体制下的人际关系网络则属于第二阶段,鲁西奇先生称之为“社会控制”。如上所述,前人在政治控制方面的研究已经非常深入细致了,但从社会控制的角度来讨论新征服地区纳入唐王朝版图的历史过程的研究,尚属薄弱环节,仍有较大探讨的空间。最近梁振涛先生的研究令人眼前一亮。他从社会控制的角度出发,认为唐制在西州落实时,主要依靠的是“旧官人、首望及为乡闾所服者”三类地方精英,他们是唐朝强化西州直接控制的社会基础[11]。
社会秩序重建是武力征服及军政控制后必须解决的首要问题。高昌旧地从独立王国向唐朝边州的转变过程中,深刻反映着社会再结构过程。研究户籍制度是准确把握这一变迁的关键。
2.户籍制度从无到有的转变
自东突厥被灭后,唐朝通过招降和征服两种手段在缘边地区普遍开置了一系列羁縻府州,西昌州的设立即其余续。唐初,羁縻府州在大都护府的控制下,享有很大的自主权,包括独立的户口控制权。据《新唐书·地理志》载:
唐兴,初未暇于四夷,自太宗平突厥,西北诸蕃及蛮夷稍稍内属,即其部落列置州县。其大者为都督府,以其首领为都督、刺史,皆得世袭。虽贡赋版籍,多不上户部,然声教所暨,皆边州都督、都护所领,著于令式。今录招降开置之目,以见其盛。……大凡府州八百五十六,号为羁縻云。[4]1119-1120
此处表明,唐初的羁縻都督府州虽列置州县,但其居民不向国家直接缴纳贡赋,户口不呈送户部。即“虽贡赋版籍,多不上户部”。换句话说,唐王朝并不直接对羁縻都督府下的州县居民在人身、财产、文化等方面进行控制,而是以诸蕃首领为代理人,授予他们都督、刺史,让渡有限的管辖权,以实现对特定区域及人群的间接控制。设置西昌州的初衷是意在羁縻,即是试图建立这种间接控制。
贞观十四年九月,意在羁縻而暂设的西昌州,不久就被改为西州,后又设安西大都护府,唐廷目的是要将间接统治的羁縻制向直接统治的乡里制转变。相应的,代表社会控制最为严密的户籍制度必然随之发生变化。百姓申报手实,官府据之编造户籍。这一过程早在平高昌战事结束后便立即展开。吐鲁番出土的贞观十四年九月手实即是典型例证:
《唐贞观十四年西州高昌县李石住等户手实》由八段残片缀合而成,五、六、七、八段残损严重,且无纪年,今兹引前四段如下:
(一)67TAM78:16(a)
7牒被责当户手实,具注如前,更(无)加减。若后虚妄,
8求受罪,谨牒。
(二)67TAM78:29(a)
3合受田八十亩六亩半已受□七十三亩半未受
(三)67TAM78:32
(四)67TAM78:30
据前人研究可知,手实是一种上行公文书,是当户所申报的丁口田亩等数量的牒文,它是唐朝官府编制户籍的重要基础(14)学界关注唐代手实已久,代表成果可参见宋家钰《唐代的手实、户籍与记帐》,载于《历史研究》1981年第6期,第13-28页;朱雷《唐代“手实”制度杂识——唐代籍帐制度考察》,原载《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1983年第5辑,后收入氏著《敦煌吐鲁番文书论丛》,甘肃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97-112页;孟宪实《新出唐代寺院手实研究》,载于《历史研究》2009年第5期,第170-179页;张荣强《〈新唐书·食货志〉所载“手实”、“乡帐(记帐)”关系考》,载于《史学史研究》2009年第4期,第74-79页。。据文书整理小组判断,这件文书出自一人书写,“当原是某里各户手实联写成卷”。“新兴”为高昌县地名,故此件手实是高昌县的手实。这件手实的时间是贞观十四年九月,也就是说,西州当地的民户在九月已经开始申报手实。之所以能有如此迅速的工作效率,是因为配合州县制,一整套乡里制也普遍在基层实施。另据唐长孺先生研究,吐鲁番出土的唐代西州户口帐都是以乡为单位,由五位里正联合申报给上级官府的[13]。张广达先生前文也指出,里正承担着乡里政权的各色任务,在编造手实、户籍、帐簿、田簿等过程中,他们做了大量繁琐细致的工作,正是有他们的存在,唐朝的各项律令制度得以在西州地区切实地贯彻执行。由于户籍制度的推行,唐西州政府才能够掌握详细的当地丁口、田亩数量,并据此征收赋税,摊派兵役。因此可以说,从独立王国到“无版”羁縻州,再到正州县,以乡里为单位编造户籍,对唐王朝而言,吐鲁番地区的户籍,经历了从无到有,从虚到实的根本转变,这正是当地社会被正式纳入王朝国家序列的必然结果。由此,西州进入唐在西域统治的核心圈层,而设州立县、编造户籍、加强直接控制的统治方式对天山东部地区的影响至为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