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想春天
2021-05-24那女
那女
惊蛰之前都算在蛰伏,蛇虫鼠蚁在洞穴里,绿色在灰黑色的干枯树杈子里,人在鸽子笼里,我在哪?我在形形色色的世相里。
我的心,中分两半。
一半在出世的路上,一半陷落在烟火更深处旖旎。
可以说我沉沦,沉沦在人生这艘大航船里。十岁,我去近门的三爷爷家,他是从税务上退下的老干部,他一生恣情肆意,快退休时非要离婚,一家子都闹得鸡飞狗跳。我是年节时见的他,他问了我当时的学业,最后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年輕,要学会享受,该畅快时不要拘着。我当时小,无法理解他的意思,还捎带着家族的偏见质疑他无非是想享乐罢了。
若干年后,偶尔会想起这句话,此时已有不同的理解。一个年华不在的老人,因未曾挥霍过青春而充满了懊悔?一个看透世相的长者,告诉我不必小心翼翼,要痛快地活着。抑或者一个浪荡子不耽于生活?
三爷爷后来没多久就瘫痪于床,口嘴歪斜,不能言语。
与三爷爷的话无关,深藏滚烫的爱,我青睐世间的每一个日日夜夜,或人流如织,或万家灯火。
就像此刻,春,将来未来。
山河大地,外表坚冷,内藏柔软,软体现在阳光,阳光丝丝缕缕地灿烂了起来,照拂在身上,化开的是一整颗心,不再像冬天的太阳即使铺满一整河的冰,也是清冷刺人的光辉。
春,明媚,酥软,有清脆的鸟鸣,大地万物一改薄瘦之姿,仿佛有磅礴之气在夜里翻涌而出。这人间终要变样,春像一个多情之人。
人更多情。
如果春天没有去踏草赏花,辜负的是一整个春天,包括春天的千千万万。
我去姜营时,仿佛我还在村子里生活,还是一个村姑,因为我走近她们的步子十分随性、自然。
油菜花
最近的油菜花在姜营,专程看油菜花,第一次我和另外一个朋友去的,第二次和刘安娜一起。第一次去的时候,现在回想,有些朦胧,大概所有不想记起的事,最后都以模糊结尾。她和我走在植满杨树的乡道上,乡道窄,大约够三辆自行车并排走,两边光秃秃的杨树枝丫直直地往天空里去,树下野草野花一片丰茂,再两边,就是阡陌纵横的青青麦田,麦田中一块又一块金黄色的油菜花田自然、流畅地镶嵌在其中。往往这时候我就异常着迷,绿色和金黄色的线条在天地自然里随意的荡漾,这种随意流畅的线条,那年去九寨沟也见过,一排长长的芦苇随着水流温柔且缓缓地生长着,两相交融之处,美得浑然天成,好像它们生来就是一体的。
我记得她这样说:不知道这么近的地方竟有这般美的景色。
听到她这样说,我笑了。这里跟我的村子相似,春天有各种花,有绿色麦田,有阡陌小路。这是我的桃源,不用近乡情怯,不用佯装念旧而高尚,这里如果有国度,麦苗它只管拔节,油菜花绽放,春阳肆意,想想都万般自在。
我记得我与她一起看这美景,我在油菜花田里她给我拍照,她反复叫我挪动位置,说着摄影的技巧,她拿相机的姿势优美,烫过的卷发在微风的吹拂下蓬乱,阳光正向打在她的发上,她那微眯的眼睛、纤长的手指、自然下垂的裙,和她的声音相撞,撞出了这个春天最美的景象,她拍出我逆光清冷满含欢喜,我记下她的风情。
从此梦里总有个镜头,赏完油菜花后我竭力引她到其他更多的地方赏花,我的桃源里有众多美景,而她,遵循着人性的规则,远近游离。有时她走了,有时被风吹散了,有时说着话人消失了,梦总停在这个地方,我跟她,也最终止于这里。
第二次专程看油菜花,我选了不同的路,我和刘安娜一起,从河边进入,麦田尚在很远的地方。
河边的油菜花异常茂盛,庞大的枝冠,让我忆起往昔。曾经有段时间,乡邻们普遍种油菜,成片的油菜排山倒海般涌到眼前,株株都长了快一人高,它们的上部分茂盛的分枝纵横交错,把原本的沟垄都填满了,人早就无法在油菜田里通过,唯有下面根部既无叶子,又无花无果,空空荡荡清晰地展露出原本的沟垄。父母忙到晌午,年幼的我又困又饿,就钻进油菜地里睡觉,开花时,眼前是模糊的金灿灿的黄,结果时,是沉甸甸绿油油的油菜角子。
姜营的油菜花有三种。一种是野生的,这儿一棵,那儿一棵,像群星散落在夜空般璀璨地分布在河边、稀落的树林以及田埂边。它们是自由的,没有高门大院,也不是成片的,它们势单力薄,营养不良地瘦弱着,我与它们交谈,需要跑很远的路,一棵棵地找并俯下身来。
另一种是用杨树的树枝扎成的篱笆内养着的。河边到处种着笔直的杨树,每年人们都会砍掉它们低矮的枝条做成篱笆,篱笆内种有蒜苗、各种青菜、油菜等。
这是我特别喜欢的,我喜欢篱笆内青葱的菜色,喜欢篱笆内金灿灿的油菜花,花都伸出来了,伸向天空的是尚娇嫩着未开透的部分,开始沉甸甸的则垂在了干枯呈灰黑色的篱笆墙上。
翠绿的叶子,金灿灿的花,灰黑色的枯枝篱笆,它们形成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是生机、是清新、是阳气恩泽大地的气象。
刘安娜说:篱笆内的油菜是长势最好的。那是自然,它们所承的雨露不仅来自天地,还有勤劳的人们一瓢一瓢舀了河水端给它们的。
它们的根部像长了两年的小杨树的根部,异常粗壮,它们横生的枝丫把偌大的篱笆都撑的破破烂烂,最后,千朵万朵的油菜花纷纷“出墙”了,它们多像一个个长了高个子的男人,衣服渐渐的无法遮蔽强壮的身体,又像长开了的女人,丰腴的光芒无物可藏。
它们住着高门大户,但是看着它们的繁花在微风中万头攒动的拥挤,我又突生把它们解救出来的冲动,这是多么奇怪的人类思想?自由的,我嫌它们瘦弱,长势喜人的,又觉得它们深陷囹圄,与麦田相偎相依的,又嫌它们太过规整,这最终的缘由,可能就是我错了。
我和刘安娜走过河边,抚摸过篱笆内的油菜花,从林下穿过到达最后的油菜花面前。
这是我看了十几年的景色,只要有人跟我说起春天,我的脑海里就是:广阔无边的绿色麦田夹裹着一条条黄丝巾般的油菜花田,在天地之中无限延伸,它们在风中翻涌,风小时,恬静嫣然;风大时,一浪又一浪地嬉戏着追逐远去。
这也是姜营的第三种油菜花。
刘安娜说:姜营像个世外桃源。
我回她道:姜营是外人眼中的世外桃源。
梨花
姜营的梨花也是先开的,一树雪白,不逊梅花,不让冬雪。唯有一点遗憾就是树冠和身高都太小,和我的“青梅竹马”比起来,差之太远。
姜营的梨花,开在潘家园的后面,东北方向也有,或者从光武大桥南侧下路,继续南行,走半里地,就能遇上梨园。姜营的梨园、桃园都是用细密的铁丝网围起来的,门口盖有简易的瓦房,有的人干脆就常住在瓦房里,辟一块菜地,养一群鸡鸭,快乐地过日子。
我停伫在门口时,往里面张望,能望见一行行低矮的梨树,被圈养在门里边的园子里。它们和陪伴我年幼时光的老梨树比起来,似有云泥之别。
我上学跟人比东西时,就拉老梨树做虎皮,“我家有一棵100多年,三个人都抱不住的老梨树,你们谁家有?”所有人便都怂了。
那是一棵上百年的老梨树,树冠有一座小院子那么大,树身两三人才能合围之,树梢因从未曾修剪而直入云霄。它使我对古树有了最早的敬畏心,村里有三棵古树,一棵皂荚树、一棵紫藤树,再就是这棵老梨树,三棵树庇佑乡里,无论严寒酷暑,皆一派庄重茂盛让人不敢亵渎之态。皂荚树枝繁叶茂,皂荚成熟之际,树上垂挂着成千上万个刀条似的皂荚,我们生尽千方百计地爬上去摘皂荚;紫藤树盘根错节,弯曲绕匝,最适合攀爬及荡秋千;唯梨树最粗壮,一派古木森森景象,爬上任一个树杈,若梨花正盛开,繁花胜雪,有在白云之巅之感,又不完全相似,毕竟梨花清香萦面,易使人迷惑岁月又何止静好?
最妙是在梨树下仰望一树雪白,光影斑驳之际,东风一吹,皎白的花瓣纷纷扬扬如飘雪般落下。我曾经思索过梨花之落英缤纷,我们常把深冬之落雪比作梅花、梨花,在春天时,又把梨花再喻为纷飞之大雪,皆极具美感。
桃花喧闹,梨花安静,在梨花的注视下,体内的安静因子开始控制身体,人不由得就安静了下来。姜营的梨树每一棵都被剪刀修剪过,向上的主枝没了,斜生、横生的枝条也在同一高度,长度绝对不超过两行梨树中间的人行道,它们看似茂盛,其实是稀疏的,阳光可以照耀在每一根树枝上,枝条又绝无多余。因为多年蓄养,它们的枝条多黝黑粗壮,梨花开在深沉的黑色上,怎么看都是一首隽永的小诗。
倘若是花苞,则更有意思,东风频传,花苞则如美人头上的珠翠,凭风跳跃。
我唯一一次走进盛开的梨园,是和几个摄影者一起,他们早早地和主人打了招呼。和梨花贴面相近后,终看得它们的真颜。这梨花确实比一般的花朵硕大洁白,五瓣椭圆形的花瓣环抱着中间碧玉般的花蕊,花蕊的顶端如点翠般点着黛色,看去清新且淡雅。
如果桃花是娇艳的美人,梨花就是清丽无双的仙子,说她颜压群芳于她也许是不屑的。梨花有时候像逃避世俗的隐者,大有藏在深山无人知或“梨花院落溶溶月”的姿态,总之是藏起来的。
摄影家们在梨树中穿梭,姜营的梨花适合拍梨花近景,亦适合拍整园的景色,却无法拍人伫立树下梨花簌簌落下的美景。一是树太低,大约比人略高点,二是修剪过度,为保秋日梨子丰收,多余的花都去掉而顯得稀落。所以梨园内,一行又一行,梨树黝黑弯曲,梨花皎白如月。幽幽寂静下,倒显得世人忙忙碌碌,一番追逐皆可笑之态。这其中自然也包含我,奈何我村庄里的老梨树早已被砍伐,那种遮天蔽日的梨花繁荫被碾于岁月的年轮,所以姜营的梨花于我已是稀有品,是以我每年必来观赏。
姜营的梨花,所有春天的梨花,它不仅仅是梨花,它更是一段软绵绵氤氲着美好的时光,这时光皎白、清香、如云似缎,可念、可食、可披!
我来看梨花是独自一人,我觉得这样最为自由,那些园子里的梨花,我一方面喜欢它们素影无双,一方面其实厌倦着它们周身的铁围栏。
最后的最后,姜营的梨花,只能是高墙里行为端方的君子。
桃花
《诗经·周南·桃夭》中,桃花是正室,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是“宜其室家”。到了如今,成了“桃花运”“烂桃花”等,极尽暧昧,饱受鞭挞。
然桃花还是千年来的桃花,其风华绝代之姿依然倾倒许多人,我是其中之一。
姜营的桃花开得浓烈奇艳。
最初吸引我的是桃子,一个同事带我去她家吃桃子,我们亲自去桃园里挑个大的摘,桃子味道鲜美,我遥想春天时的桃花定然是十分美丽,后来春天来时,我便开始了姜营的赏花之旅。
姜营在不太远的城郊,临着河,既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亦可转身入世,进滚滚红尘。
首次去赏桃花,我贸然进了一家桃花园,门是柴扉,轻轻掩着,我提气一推就开了。院内是一树树桃花,潋滟一片,开得热热闹闹,忘了天地,忘了俗世,忘了烦忧。桃树下是一行行青葱的青菜,有的青菜抽了薹,还开上一两朵白粉色的小花。
进去桃园后,有刹那间,我站在那儿恍惚了,脑子嗡嗡一片,有猛然见了喜欢的人而局促不安、手脚都无处安放的小女儿态;又有大喜降临,被定住脚步的囧境,“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我的心一下子亮堂了起来。
先是一只柴狗来迎我,围着我转,嗅来嗅去,一副机灵乖巧的做派。随着,一位六十左右的老翁也闻声而来。
桃园里除一行行的桃花树外,空闲的地方还陪衬了许多有意思的植物。例如草莓,已结满了许多枚绿色的小草莓,园主邀我草莓成熟的时候再来做客,我爽快地答应了。
桃树与梨树不同,梨树的枝干粗壮黝黑,桃树任怎样修剪蓄养也是纤纤之姿,梨花开起来呈伞状,一团团的雪白绒球样,桃花则开满枝条,所以桃树可以高一些,待果实成熟之际桃枝自是会低垂下来。如此这般,桃园里的桃花是一串串的,似袖箭般直指天空或我这个外来者。我愈发不敢乱动,只小心翼翼地在园子的四周,桃花宽阔的行间行走,走着走着,我满目满身的桃红色。
桃红是人间绝色,是不沾世俗之气的美色。那么桃花就是妥妥的美人儿,是世间俗子奈何不了的美人。宋薛昂夫诗曰:“风急桃花也似愁,点点飞红雨。” 春尚且留不住,桃花美人也且就随东风了。
东风知我意,似是故人来。
我知道,所有的春天都是人间盛情的顶端,在万物与人的恩义中,桃花担当着顶梁柱,非一言两语所能倾诉。而桃花与人的情义最早从《诗经》,最近的如我正在进行中……
桃花啊桃花,这大约是世间最美好的期许。
在春节刚过,元宵未至的繁华都市,我密闭的斗室内案头本就一团乱麻,又闻得塔子山梅花正盛,心已然是藏不住了。又遥想排山倒海将要扑面而来的烦冗花海,心生欢欣。
从金灿灿的油菜花海开始,木兰花、杏花、梨花、桃花、海棠花、樱花,还有沿河两岸无数的萱草,漫野生长开放数不尽又叫不上名的野花。
人间正多情,岂能不惜春?我又要出去,去踏春、去撒野,园子里的故人可还在?怕不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愿故人永似心头月。
末了,赠一方子:
桃花三株,空腹饮用,细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