皖之西南
2021-05-24范方启
范方启
家乡在皖西南一隅,那儿的风土人情,那儿的一草一木,总在特定的时候牵动着我的心……
小镇散忆
时间的流逝总是那么的不经意,活在这人世,不知不觉跨越了半个世纪。人这一辈子就跟喝茶一样,放在杯子里冲泡的茶叶,越往后,味儿越淡,淡得像水。岁月匆匆,回顾我的那些已经成为过去的日子,我好像就没怎么离开过我出生的小镇,童年和少年在镇上的学校读书,后来又在镇上的学校工作。要说坐井观天,我绝对算得上一个。
儿时的小镇,只有一条街道,房子都只有一层,一家连着一家,或许只有敞开的木板做的拼门看上去和乡下有些不一样,街道上铺上的是烧过的煤渣和不知从哪儿捡来的小石子。煤渣可能与街口的铁匠铺有关,有这样一个铺子存在着,一条街上百户人家似乎都染上了灰蒙蒙的颜色,这使得小镇看上去更加陈旧,如从绣像小说里走出的一般。
铁匠铺留给我的印象最深,一老一小两个铁匠,好像是从煤灰中钻出的两个奇怪的动物,从衣服到面孔,再到所有露在外面的一切,都是铁灰色,只有眼睛,看上去分外白,这让他们看起来更加的诡异。还没等靠近铁匠铺,就能听到叮叮当当的、敲打的声音,那声音实在有些沉闷,小铁匠抡着的铁锤的柄子,比他的手臂还要粗,我感觉他就是一个抡大锤的机器,就连他喘息的声音也很难听到。老铁匠的胡子如同铁丝扎在嘴巴的周围,他有时候拿着的是一把小锤,一手拿着的钳子夹着被炉火烧得通红的铁块,看起来坚硬无比的钢铁,在烈火和锤子面前是那么的不堪一击,每一次敲打,烧红的铁玩意儿就会飞溅起耀眼的火星子。走在外面,看見火星子向我飞奔而来,总是不由自主地害怕,心想那火星子一旦接触到身体,那还不要将骨肉给融化掉,于是,本能的反应是撒腿狂奔。两个铁匠丝毫不理会我的害怕,继续着他们从来就没有间断过的敲打。
渐渐地,一个疑问在我的脑海中愈发强烈了,那两个铁匠会说话吗?为了验证这个问题,一向淘气的我,不知哪来的勇气,捡起一块小石子,朝小铁匠扔了过去,可惜,小石子什么也没砸到。我便又找来一块大一点的,再扔,这回,小铁匠停下了他手里的大锤,他如果朝着我奔来,那不就惨了吗?但我还不急着逃跑,因为我要证实他们会不会说话的目的还没达到。小铁匠朝我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居然接着抡大锤朝铁凳子上砸着,好像惹他生气的不是淘气的我,而是眼前的那个铁凳子。他怎么着也该骂我几句,但他没有。看来小铁匠真的不会说话。有一天,起了一个早的我,独自背着书包在街上闲逛,忽然感到有一个人在摸我的后脑勺,谁呢?回头一看,竟然是小铁匠。他笑着问我,你是哪家的野孩子?他不仅会说话,还会笑,不过,在我看来,他的笑更狰狞。以后可不许胡来。小铁匠算是在警告我,没等我说些什么,他就从我眼里消失了。
搞清了两个铁匠会不会说话这个问题后,我对铁匠铺再也没有什么兴趣了,更不会跑上门去撒野,小铁匠有时看见我倒是冲我调皮地挤挤眼。
让我兴趣大动的是街中心新开张的小书摊。那里有小人书出租,看一次给两分钱。书摊从开张时起,就围满了我这种年纪的孩子,快乐得像小鸟雀看见了食物。只是看书始终是少数,我估计口袋里有零钱的不多。我有时候也只能当一个眼馋的围观者,站在一旁看别人翻出的画页,虽看得不仔细,竟也有些解馋。我记得为了看小人书,我编尽了找母亲要钱的理由,当某天母亲没再给钱,说明她已经识破了我漏洞百出的谎言。其实我也不想撒谎,只是太想看小人书了,觉得那里面简直就是一个神奇的世界。
开书店的是一个小罗锅,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而刀刻又是那么的粗糙。他常对着我们这些孩子呵斥,但是没人理睬他,有些顽皮的孩子趁着他不注意,伸出小拳头,在他的罗锅上捣一下,罗锅自然是火冒三丈,嘴里叽里咕噜地骂了一些什么听不清,但不管他骂了什么,都会被孩子们的笑给淹没。最着急的莫过于来了一批新书而口袋里没钱,我那时脾气特别好,罗锅走到哪,就跟到哪,他需要搬凳子什么的,我接过他手里的活。看那些低头看新书的孩子,我觉得他们是幸福的王子。于是我跟罗锅商量,钱能不能明天带来?罗锅坚决地回答:不行!可恨的罗锅!断子绝孙的罗锅!我在心里诅咒着,却舍不得离去。罗锅突然朝我使了一个眼色,示意我跟他到里间屋子。我当然不敢怠慢。罗锅拿出一本旧书递给我,你先看这旧书,等你有钱了,再看新书。只要有书看,管它新的还是旧的。那时,我又觉得罗锅是一个好人。
书摊的隔壁就是一个小饭店,开饭店的是一个皮肤白皙的中年女人,她的穿戴,她的举止,和乡下人明显不一样,她是那么的美,至少是我不曾见过的美。一个打扮得像蝴蝶一样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大概就是她的女儿吧。这对母女简直就是小镇的一道风景。开饭店的女人见了谁都是一脸温厚的笑,而进入她的饭店吃饭的人并不多,基本都是从外地来的人。打从饭店路过,通常被里面飘出的食物的气息迷倒,那女人做出的必然是世间少有的美味吧?因为吃饭要花钱的,我没想过哪天我也会奢侈地进入那里吃上一顿饭,我觉得我与那对母女是两个不同的世界的人,尽管每天都会看见,注定是像平行线一样的存在。
记得读初中的一天,我又从饭店前路过,我发现开饭店的女人把她的早点摊子摆到了屋外,这倒是没有过的事情。那女人看见我来了,大老远地就冲我笑了起来,这让我非常惭愧。在我看来,她向我笑,那是浪费她的笑,我从没买过她那些香甜可口的早点,我的早餐都是母亲熬出来的白米粥,外加咸菜和泡蒜,味道虽也不错,但与她的早点是没法比的。我路过她的饭店,结束不久的早餐使得我打着饱嗝。对于她的笑,我当然乐意接受,并且有受宠若惊的感受。后来,只要她有空闲,就会找我说话,并夸我个子高,皮肤白。我有些纳闷了,她跟我说这些干吗?
谜底终于被那女人自己揭开了。她说她的孩子如果还在,比我还要大几岁。你跟他真是长得太像了。这么说着,她明亮的眼睛泛出了潮湿来。原来,看似幸福的家庭,也有辛酸的一面。
再从铁匠铺经过,我发现铁匠铺里少了一人,谁呢?老铁匠。小铁匠一个人孤零零地没滋没味地抡着锤。我终于搞清楚了,那一老一小两个铁匠其实是一对父子,他们的家离这有好远的距离。老铁匠没再来,是因为他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不可能再回来了。这以后,铁匠铺时而开门,时而关门,到最后,小铁匠也不见了,小镇安静了下来,也明显少了什么。
摆书摊的罗锅也不见了,小镇却有了一家看上去十分体面的书店,书分柜台陈列,可以一边选书一边看,开书店的是一个年轻又漂亮的女孩,见了谁都是一脸甜甜的笑,这比供销社里的那些板着一张面孔的营业员要亲切得多。即便不买书,我也经常到新书店走走,进入那儿,感觉回到了温馨的家。但那女孩没多久就走了,据说是嫁人了,书店也关门了。
来的来,去的去,生生灭灭,小镇也逃不出这样的规律。不再只有一条街了,小镇像变魔法一样变出了好几条街,房子和路都不一样了,超市也是好多家。陌生的面孔在不斷地增加,熟悉的面孔在慢慢离去,离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不时有谁发迹了,谁衰败了,谁结婚了,谁离婚了的消息传来。车来车往,店铺像春天的笋,又像枝头的花,那朵谢了,另外的一朵开了。
我也不再是那个有些好奇又有些顽皮的少年了……
河之洲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皖水河中的洲地,宛如并列在河中的两座小岛,把奔流不息的河水扯成了三股,在不见崇山峻岭的皖水流域,这样的洲地是不多见的。两个洲地被一座桥梁连成了一体,一座桥又将河东的猫山与河西的千年古镇——石牌连成了一体。皖河大桥,这座已经跨越了半个多世纪的桥梁,从建成之日到今天,依然是皖西南地区一条陆地上的咽喉要道。当初修这样的一座一公里有余的桥,河中的两个洲地的作用是毋庸置疑的,它们成了天然的冲不垮的桥墩,是河的屏障,宽阔的大河也因此出现了隘口。皖水到此风光异,山水相连彩虹生。
河洲上杨柳依依颇具水乡的风韵,还有庄稼和店铺,店铺左右分列于公路的两旁,仿佛街道、店家的生意也十分红火,桥上来来往往的人,是这些店铺的主要顾客。路的两旁,还栽有参天蔽日的梧桐,炎热的日子,河洲是纳凉避暑的好去处。漫步在河洲之上,我在思考一个问题,没有桥的年代,河洲上又会是怎样的光景呢?这个问题在一些“老石牌”的口中获得了一些答案。据说以往的石牌,习武成风,闻名十里八乡的何姓之人,经常带着他们的徒子徒孙在河洲之上习武。如果传说不虚,那景象也相当让人着迷了,下潜抄拳,左右贯掌,金鸡独立,蛟龙猛虎共舞……而这一切,都不过是街头巷尾的流传。
翻看怀宁地方志,河洲近处的石牌真的不简单,以水上运输为主的年代,石牌曾是皖河航运线上重要港口,成为皖西南通往安庆的水陆交通要道。“粟布云集,货贿泉流,为怀宁诸镇之首。”明清以来,潜山、岳西的竹木柴薪、太湖的茶叶、望江的棉花、宿松的麻类等农副产品,皆由此转运外埠。往来的船只不断,楼船箫鼓,云帆林立,船经河洲,泊船洲上想来不会少见,船上的灯火,没准会映红河面。“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孟浩然的这首七绝,也许就在此处的河洲上写出的吧?至于君子与淑女的故事,此地又怎么会少得了?
船载人动,货随人走,人这种动物不仅需要赖以生存的物质,还需要精神上的享受。南来的船,北往的船,也把各地不同的唱腔带到了石牌,江西的弋阳腔、苏州的昆山腔、甘陕的秦腔、池州的青阳腔、徽州的四平腔、湖北的采茶调、皖北的花鼓灯,都在这里形成了一种无形的交流与融合,提炼出了闻名海内外的徽剧和黄梅戏。“徽黄故里,戏曲圣地”,这是在赞誉石牌。与石牌相依相偎的河洲,大概也少不了梨园弟子身影,水袖飘舞,凤鸣鹤唳,想来也有几分神往。
猫山因形得名,形似一只虎视眈眈的猫咪,可能是皖水河中的鱼太多了,使得那只千年不动的山丘也有了灵气。猫山可不单单是山,也有街道,我读书的师范学校就在猫山这块风水宝地。做学生时的我,有事没事就会到不远处的河洲上走走,走着走着,竟也有了“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的优雅和激越,也有了“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豪迈,人生在慢慢起步。
河之洲,有我一段不忘的记忆。
雨乡
诗乡、酒乡、花乡、水乡,这些名称无疑是在诠释一个地方的特色。要说我的家乡有什么特色,我琢磨着也就是雨水多。我的家乡在长江岸边,可能是粘上了烟雨江南的灵气,雨水来得不一般的勤快,几天不下雨就觉得少了点什么,甚至,我家乡的雨水比江南的雨水还要多。连着一周都是雨天并不少见,大雨、小雨,暴雨、微雨,飘飘洒洒,飞珠溅玉,时而浅吟低唱,时而引吭高歌,时而悄无声息。“天街小雨润如酥”“黑云翻墨未遮山”都是常见的景象。下雨一直是我们生活的常态,如此说来,家乡也便是实打实的雨乡。
听雨,成了我生活的一个部分。雨时缓时急,有时噼里啪啦犹如炒豆子,有时滴滴答答又有点像在听自己的心跳。风号雨疾时,宛若天神震怒,和风细雨,酷似天籁临人间,大雨如注,多像一场酣畅淋漓的发泄,那感觉,竟也是不一般的爽气,有种快意江湖的感受。
常下雨,却不必担忧雨水会浸没农田和村庄,这就是来自雨的历练。河道畅通,堤高岸阔,雨来了,早给它们留足了来去自由的通道。因为雨水多,似乎无须准备过多的盛雨的“器皿”,走了那阵,又有新的雨水在迫不及待地补充呢。这大概就是雨乡和水乡的区别,水乡,容水停留的地方多,雨乡,有的是疏通雨水的办法。其实,留下的雨水还是不少,池塘在与路面平起平坐,湖泊在谋求扩展范围。即便在枯水的季节,雨也不忘频频造访。常与雨水厮混,哪能会不湿身。
以前害怕下雨的可能不仅仅只有我一人。因为一旦下起雨来,乡道泥泞打滑,走着走着,泥水四溅,免不了会为行路而发愁。长期经受雨水的刁难,口袋丰满起来的人们,立刻想到了要改变行路难的问题,难缠的泥泞,如今被混凝土给彻底制服了。被驯服的路,再也无惧雨水,若下雨,倒是一件好事,路面会被洗涤得纤尘不染,光鉴如镜,倒映着草木和人家,成为一道颇具特色的风景。近几年,乡道经常会看到一种三个轮子和四个轮子的红色外壳的封闭式电瓶车,这种车为何备受青睐,我自然是能明晓个中的弯弯绕,还是因为多雨,老爷车虽然跑得并不快,但能确保在风雨之中通行无阻。看着不疾不徐的红顶车,倒觉得岁月静好,恍如回到了久远的时代。
在雨水的滋润下,家乡树木丛生,百草丰茂,“乱花渐欲迷人眼”倒是常景。花红柳绿,花是不一般的红,柳也是不一般的绿,放眼能看到的是满眼的翠色,对于翠色欲滴的体会尤为深刻。一条小路,隔个十天半月无人行走,有可能就是杂草丛生了。莺飞鱼跃,车来船往,在此中穿越往来,心也好像是湿漉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