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里的美人鱼
2021-05-23康雪
康雪
一
天空幽蓝幽蓝的。尽管正值仲夏,四点后的杨家坳已经完全处于背阴面,偶尔有哗啦哗啦的山风吹来,清爽宜人。可可躺在草地上,手指挨着的草根处还隐约有点被太阳烘烤过的暖意。这让她一骨碌爬起来,光着脚丫,开始在草地上跑来跑去。她感觉到脚板心痒痒的,柔软而又畅快的痒。真好啊。她心里仿佛又快乐起来。
“啊——喔——”,突然有人扯起嗓子大喊。可可扭头就看见,村子里那群大点的孩子又爬到旁边的山坡上去了。站在坡顶的石头哥哥,手里拿着一沓扑克,他要准备扔了。可可比所有人,都喜欢这一幕——散落的扑克牌,总有一些被大风吹得不停翻转,就像《还珠格格》里那群追着香妃起舞的蝴蝶。
她也想要爬上去,和他们一起。也想要从石头哥哥手里,分得一小沓扑克,然后站在最高的石头上,放飞“一群蝴蝶”。想到这里,可可的心又开始难受了。石头哥哥很少带她一起玩。大孩子都不喜欢和小孩子玩,更何况……要是小柏在就好了。可可已经快一个星期没有看见小柏了。
可可是村子里唯一需要放牛的女孩。在这个暑假开始前,每天放学吃过午饭就去。有的早上,家里的大人忙不过来,可可也得去放牛。但早晨放牛不去杨家坳那边,可可通常选村子正后方的山,有时只需要把牛赶进去,两三个小时后再去山的另一面把牛赶回家。尽管不需要一直守在那里,但早上放牛这事还是让可可极为讨厌。
早上很少能像下午,可以跟着村子里的大部队走,尽管那群大孩子从不带她玩,但她只要能跟着他们,也就不感觉孤单了。而且下午有时会在路上碰到小柏,他会乐颠颠地跟着可可一起上山。而早晨太早了,出门时才六点多,别人家都是大人去放牛。小柏肯定也是还没起床的。反正在早上,可可从来都没有碰见过他。
石头哥哥带着那群大孩子去远处的枞树林了。可可穿上自己的凉鞋,开始往山坡上爬。逐渐变暗的天色使得周围更显寂静,空荡荡的风中,硕大的蝴蝶已经消失了。但可可知道它们去了哪里。以前小柏会和她一起,在所有大孩子转移阵地后,欢喜地捡起每一张跌落在草丛或者石头堆里的扑克。可可不会打扑克,最多会玩“摆老鼠”,就是你一张我一张摆下来,碰到一样的牌就能把中间的全部吃掉的那种。小柏连“摆老鼠”都不会。
小柏每次捡到一张扑克,都会兴奋得啊啊啊直叫,口水从咧着的脏兮兮的嘴角流出来,长长的,甚至垂到了胸前的衣服上。可可有时会脱口而出:“别把扑克弄脏啦!”小柏把每一张扑克都交给可可,可可手里够多了,就爬到最高处,像石头哥哥一样,乱喊乱叫一通后,把扑克一把撒在风中。可可不停地撒,小柏不停地捡。
但是这一天,可可只能独自玩这个游戏了。撒过一次后,可可就不想再捡扑克玩第二次。她独自坐在石头上,看着天边那一团小小的白云。在《西游记》中,端着一只小瓶子的观音菩萨,正是踩着一团那样的云出现的。还有七仙女……天上到底住着多少神仙呢?
二
眼看着更多的云堆积起来,并慢慢变成了淡金色。可可突然想到奶奶交代了她回家时带点野韭菜。刚才收扑克时就看见好多。可可听到铃铛声越来越近,应该是石头哥哥他们赶着牛羊快从枞树林里出来了。可可赶紧开始找野韭菜。在老屋里,只有这面山坡上到处都是野韭菜。可可有时也会主动掐一把带回家。因为野韭菜是真的香,当然,只是在炒鸡蛋的时候,可可才觉得很好吃。
石头哥哥虽然不带可可玩,但对可可也还算照顾。可可知道他会顺带帮她把牛一起赶出来。可可家只养了一头耕地的黄牛,所以也不算麻烦。农忙之外,这头牛基本上是可可负责。牛与牛之间,虽然偶尔也会大斗一场,但总体上还是很和谐的。即使没有人把它们赶到一块,它们吃草吃着吃着,也会吃到一块。
可可是很喜欢石头的,在村里所有的大孩子中,她只叫他哥哥。两人也确实有些亲戚关系。石头的外婆和可可的奶奶是亲姐妹。不过石头的外婆去世得早。因为这层亲戚关系,加上石头家就住在可可家下方,中间仅隔着一片竹林。所以可可家对石头姐弟也算照顾。石头哥哥命苦,他的妈妈病逝时被拖拉机拉走,几个披着白麻布的小孩跪在后头大哭的模糊画面,一直印在可可的记忆中。除此之外,可可对石头的妈妈没有任何印象。
但对石头爸爸的样子,可可还能清晰想起。但也只能想起一幕:他站在走廊上,对着木柱上的小镜子用一根竹牙签横着刮舌苔。可可甚至记得那层白中带绿的舌苔。这的确是十分奇怪甚至让人反胃的记忆点。也许可可并没有真的看到那层厚厚的舌苔,只是在他去世后,可可对疾病征兆的有限想象。清伯伯是个好人。可可不无遗憾地想到。
但对石头哥哥和晓梅姐姐成为孤儿的事实,并沒有太多深刻的同情或者悲伤。甚至在很多时候,可可很羡慕他们那种无人管束的自由。村子里的小孩都喜欢去他们家玩,可可也是一样。但可可的爸爸非常严厉,很少让她畅快地出去玩过。可可很喜欢晓梅姐姐,她又好看又温柔,从来不像别的女孩一样疏远可可。
从杨家坳回家的路上,会经过老屋里最有灵气的一个地方。也就是老屋里的生命之源——在两座紧挨的山中间,底部有一个天然的山洞。山洞里总有着清凉透骨的泉水。可可不知道这水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反正整个老屋里,甚至周边好几个村子吃喝用的水,都源于这里。山洞周围总是凉飕飕的,哪怕离它还有百米远,只要是在靠近它,就有充满草木香气的凉风扑面而来。
所以在夏日,赶着牛群经过时,不管是人,还是牛,都要在这里逗留一会。孩子们涌向洞口,而牛就站在旁边的大马路上喝水。路中央总是有积水的,水从靠山的这一侧流出来,而外侧恰好有棵高大的泡桐树,水坑刚好置于它的阴影中。也许这就是灵气的显现,这潭水是老天特意为牛群准备的。而山洞是为人准备的。
洞口不大,可可张开双臂就能全拦住。也不高,可可这样的小孩都要弯点腰才不至于撞到头。大点的孩子总挤在前面,但只能容一两个蹲在洞口。他们总会先哗啦哗啦拨一会水,把整张脸弄得湿漉漉的,然后再喝几口。一个喝完走出来,还会随手甩点水到另一个等着的孩子脸上,并得意洋洋地发出长而满足的感叹:“啊——真爽啊——”
是啊。真爽。等可可把双手伸到水底时,洞口已经安静下来。水不深,如果踩进去,最深的地方也不会没过膝盖。但很少有人会真的踩进去,一方面是因为水凉彻骨,另一方面,不管是多小的孩子,也知道这水是用来喝的。所以可可对此也怀有一种模模糊糊又纯粹无比的敬意。她顺着幽光闪闪的水面朝里望去——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这水到底是哪里来的呢?为什么只要来到这里,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安宁和自在?可可把双手拿出来时,突然觉得平常看着丑陋无比的手掌,好像也没那么丑了。
三
“老屋里”,听起来又亲切又荒凉。是本地人对这里的称呼。如果想从别的地方来这个村子,坐那种来回跑县城的破烂中巴时,要告诉售票员,是在“高峰”下。说“老屋里”,恐怕没多少人知道。“高峰”的范围更广一点,但狭义上就是指远处那些高高的山峰。下车后,沿着不足两米宽的土路,朝着那些山峰一直走,当完全走到山脚下,就到真正的“老屋里”了。
老屋里住着多少户人家,可可没有数过。大部分都是土砖青瓦式的老房子,一般都是两层。居住的人以康姓为主,比如可可家、石头家、小柏家都是姓康。另外还有姓黎的,原本就一家,生了三个儿子,分家出去,就有三户姓黎了。
可可最不喜欢的男孩,就是黎家的大孙子黎林。可可之所以说清伯伯是好人,就是因为他长得很和善。而有的人看起来就像“坏人”,比如黎林,眉毛和他父亲一样又粗又黑,总是一副凶巴巴的样子。他的确时不时捉弄可可,比如突然从背后揪住可可的辫子,或者从哪里冒出来,吓她一跳。
可可把牛栏的木栓拴好后,刚出门就看到黎林从她奶奶家后门钻出来,飞快地跑向石头家。他刚跑到坡底,又折回来对可可喊道:“你的小柏又去看病了呢。”此时天快完全黑了。赶上停电,远处的房子一点光都没有。可可突然觉得自己的头也有点昏沉沉的。
“奶奶,小柏怎么了?”可可走进屋内,把手里的野韭菜递给正在切菜的奶奶。半根蜡烛被插在倒扣的杯子上,杯底已经积了一层蜡油。奶奶是背对着烛光的,所以手上的动作没以往麻利。她听到可可的询问,索性停了下来。“可能又是发烧了,这孩子作孽啊。”奶奶一边拿着野韭菜走到外面的水龙头下,一边又叫可可去喊爸爸和弟弟回家吃饭。
奶奶是可可非常钦佩的人,做的坛子菜特别好吃,尤其是酸萝卜,可以说是声名在外了。奶奶人好,热情大方,常给这个送一点那个也送一点。
可可刚走到屋后,就看到一大一小两个黑影并排着走了过来。可可突然发现,弟弟和小柏一样高了。实际上,小柏比可可还大一岁。小柏今年十岁了,比同龄人却矮了一大截。可可是女孩子,虽然长个没有男孩快,但也已经比小柏高出一块豆腐了。
晚饭后,可可和弟弟、还有奶奶坐在屋门口的水泥坪上纳凉。夜晚反倒一点都不黑沉沉的了,可可看着漫天星辰,渴望其中一颗,能突然掉下来。在老屋里,所有人都称呼星星为星子,而星子用土话念出来,却和“箱子”谐音。所以在可可从小到大的幻想中,如果有一天能遇到一颗掉落的“箱子”就太好了。“箱子”里,一定堆满了《还珠格格》中那种闪闪发光的金银珠宝吧。
想到《还珠格格》,对小柏那种隐隐的担忧突然就没有了。可可一想起小燕子啊紫薇啊心里就欢呼雀跃的。可停电了就看不了这么好看的电视剧了。除了小燕子紫薇,可可其实还挺喜欢皇阿玛的,虽然他是高高在上的皇上,有时非常凶,甚至动不动要砍脑袋,但他也会带小燕子他们出去玩,会对着她们哈哈大笑。而可可的爸爸,对她从来都是不苟言笑的。
弟弟躺在竹椅上,奶奶拿着棕榈扇时不时给他扇着风。其实已经很凉快了。只是蚊子多。这样的夏夜,蚊子飞起来也是悄无声息的,被叮了好几个包,可可才觉察到自己被咬了。她站起来跺了跺脚,却看到竹林边有两只萤火虫。上个月,小柏的妈妈在可可家搓麻将搓到很晚,那天可可就和小柏在竹林旁抓了好几只萤火虫。
应该说,萤火虫都是可可抓的。小柏那一拐一拐的样子,别说追到萤火虫了,就算它们停在那儿,小柏也很难让自己拖地行走的腿不发出声音。这些绿色的小精灵,都是很容易被惊动的。
四
小柏去年冬天给爷爷的炉子换煤,火钳夹着的还没有烧尽的煤球突然碎成几块,最大的一块掉在了小柏的棉裤上,火是不是一下子烧起来的只有小柏自己知道,总之,他爷爷看到时吓得要魂飞魄散了。万幸的是,当时的厨房门口就有一桶水。
小柏的爷爷和村子里的人聊起这件事时,总要感慨,多亏了菩萨啊,菩萨保佑得好。有人会接到“是啊,幸好房子没被点着”。
的确,冥冥中自有天意。那桶水就是当天上午从山洞外面的蓄水池管道口接的,爷孙俩抬着这桶水,将近半小时才到家。
其实小柏家离那个山洞不到五百米。中间只隔着小片树林和那条通往杨家坳的土路。树林里多是杜仲树,因为整个地势是倾斜向上的,所以林子里的树也看着参差不齐。透过树干就可以看到小柏家背后的一个窗子。上个月去放牛时可可就经常看到小柏站在窗子那里张望,如果可可叫他,起码要过三四分钟,小柏才能出现在林子里。
他走得实在是慢,从林子里一拐一拐地走到大马路时,那种枯枝败叶发出的又大又沉闷的声响有时也会让可可失去耐心。可可会一个人朝上走。这条路的最高处就是每天放牛的那面叫杨家坳的山坡。在到顶之前,会经过一片梯田,有几块已经荒掉很久了。还有一块在很久以前就被挖成一个养鱼的水塘。可可到那里以后,才会停下来等小柏。
小柏的腿并不是因为被煤烧伤才变成这样的。可可的二姑姑嫁在县城,算个城里人。快过元宵时回到娘家小住,她自然是听说了小柏受伤的事。在搓麻将时有些责备地问小柏的妈妈,怎么能让一个唐氏儿去夹煤球呢。然后又噼里啪啦地说了一些关于再生孩子一定要去医院做检查什么的。在旁边挨着她们烤火的可可听著似懂非懂。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唐氏儿”这个词。
事实上,小柏受伤那天,小柏的妈妈并没有在家。如果在,肯定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去做那么危险的事。尽管有些时候她也生出过希望小柏死了的念头,但毕竟小柏也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虽然小柏多是爷爷照顾,但关键时刻小柏的妈妈还是很护着他的。小柏的妈妈现在已经十分臃肿,没错,她终于又怀上了。小柏受伤那天,她就是去医院做检查了。
在这次之前,小柏的妈妈也怀过一个,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没保住。所以对这次好不容易再怀上的新生命,小柏一家人都格外重视。在两周以前,小柏的妈妈就被安排住在县城的亲戚家。离医院近,放心些,尽管那时离预产期还有一个月。小柏就是因为早产才变成这个样子的,小柏的爷爷并不清楚唐氏儿是什么,他只知道自己的孙子因为早产而无法像正常人一样走路。像他一样。
小柏的爷爷走起来也是一拐一拐的,常年拄着一根木棍。前些年还算硬朗,走得还很快,这两年和小柏一样了。爷孙俩走起路来,差不多一个样子。但小柏是天生的,带着一点拖地的拐。并且手脚容易失去平衡,容易摔跤。而小柏爷爷是在年轻时右腿因受了伤才落下残疾。除了走路不便,其他都是正常的。
而小柏十岁了还不怎么会语言表达。他只能说一些常用的词,且发音也是混混沌沌的,像正常人含着一口水在说话。小柏脖子上常年系着口水巾或者搭着一块毛巾。但身上还是时常脏兮兮的。他最喜欢看着村子里那群四五岁的小孩在一起吵得鸡飞狗跳。或者看着大人逗襁褓里的婴儿。他从来不会凑得很近,只是远远地看着,有时也会看入了迷,甚至发出变调的“哈哈哈”的笑声。
但没有人理会。就算理会,也是边逗着孩子,边示意:“看,傻柏仔也在笑呢。”人人都是如此,包括可可的奶奶,有时也会说“傻柏仔又来了”。
小柏真的傻吗?有一天小柏的爷爷赶集回来,气喘吁吁地经过可可家门前时,坐着的小柏像一颗弹簧一样弹起来,嗷嗷嗷地叫住了爷爷,然后把自己的板凳搬给了他。可可一直都记得当时心里那种说不出来的惊诧。平时的可可也只有在放牛时才和小柏玩,但就在这一天晚上,她陪着在水泥坪上等妈妈回家的小柏,待到了接近九点。而九点后,可可就必须带弟弟去睡觉。这是爸爸严格规定的。
想起三年前小姑姑结婚,那时是冬天,下了很厚的雪,酒席过后,坪上还有几个桌子没撤完。一群大孩子在其中一个桌子上拿着空啤酒瓶一边碰撞一边说干杯。可可就在旁边看着,每个人都很开心。可是她突然听到弟弟的呼唤:“姐姐……”声音很小,夹杂着一点哭腔,在那么喧闹的环境中,可可也许并没有听见,而仅仅是出于一种血脉相连的心灵感应——她一扭头就看到隔壁桌子底下,弟弟脖颈后面拖着一小团火。可可一下就冲过去,一巴掌就把火扑灭了。是的,可可不大的手掌,一落到火上,火就熄灭了。那是二姑姑给弟弟买的新棉衣,他一个人蹲在火炉边玩,不知道怎么的,帽子就烧起来了。
也许是天气太冷,也许是帽子的材质奇怪而烧得很慢,或者也只是像村子里的老人一直信奉的,是菩萨保佑得好,弟弟毫发无损。但可可的手掌上黏着一层像蜘蛛网或者融化的糖浆一样黏糊却又黑漆漆的布料残留物,可可并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反倒是弟弟因为惊吓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爸爸闻讯赶来时,抬手就给了可可一巴掌:“叫你带你弟弟早点睡觉,怎么还没去?!”可可怔怔地呆在那里。
年仅六岁的可可当然也被吓住了。被那一团小小的火,被弟弟那充满恐慌的哭声,被自己一巴掌就把火熄灭了的本能反应……加上爸爸的一巴掌,可可永远地记住了那个夜晚。也正是那个夜晚让可可一瞬间明白,家里的每一个人都爱弟弟,而自己是最爱弟弟的那个人。从此以后,可可每天都会在九点前带弟弟上楼睡觉。
五
可可打工的妈妈回来了。在可可的记忆中,妈妈一直在外打工,只有在最炎热的夏天和过年时才会回来。妈妈每次回来,会带一包五彩缤纷的糖,让可可姐弟俩分给其他孩子吃。可可抓了一大把给石头哥哥,他欢喜地装在裤兜里。给黎林时明显要少一些,他哼了一声,不仅没有接下糖,还头也不回地走了。
可可以為他只是嫌糖少不高兴。不吃拉倒,可可愤愤地想。但有妈妈在身边的幸福感很快就冲散了她所有的不愉快。是的,只要有妈妈在,别的什么都不重要了。包括没有人喜欢和自己玩。甚至把唯一的朋友小柏也忘得一干二净了。
可可妈妈在家的这段时间,爸爸自然也是高兴的。家里比往常还要热闹。在可可心中,爸爸虽然在自己面前很严肃,但在村里,是个极会玩的时髦青年。可可家里是最早有影碟机和音响的。有很多很多光碟。一群年轻漂亮的比基尼女人唱歌的那张是经常放的,可可都能哼出其中一首了:“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
有时也会放些武侠片或者古惑仔系列的片子,再加上一副麻将,可可家无疑成为村子里青年人最常串的地方。有时那堆孩子也会被音响里的热闹吸引,从石头家转移到可可家门前的土坪上。
美好的时光过得太快了。可可感觉妈妈昨天才回家,明天却又要走了。事实上,妈妈已经在家里待了一个月。这是假期的最后一个晚上,可可央求妈妈陪她在床上睡一会。可可不是个会撒娇的女孩,至少在爸爸那里从不。弟弟也吵着要和妈妈睡在同一头,于是三个人挤在同一个枕头上。弟弟睡着后,妈妈从中间悄悄起身,握着可可的手看了看,突然问道:“如果有别的孩子陪你玩,你还会和柏仔玩吗?”
可可愣住了。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对于一个不到九岁的孩子来说,这也是个很难的问题。她对世间的对错好坏,已经有了一定的判断力。这必然伴随着那种贯穿生命始终的羞耻心已经到来。她知道自己说出“会”是不对的。而如果说“不会”,她也知道,自己是在撒谎。
没错,小柏是她唯一的朋友。可他不是一个正常的朋友。不,也许可可很明白,小柏是个正常的朋友,只是,不是一个正常人。但是,又有谁可以称得上“正常人”呢?在老屋里,人人看起来都有些不正常,甚至各有各的不幸。比如可可。
可可上学前班那年,才知道自己的手有多与众不同。那天老师让小朋友们手牵着手做游戏,可可旁边的男生突然松开手说:“老师,我不要牵她的手,她的手扎人。”可可另一边的女生也把手挣脱时,可可突然感觉天晃动了一下,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人生中第一阵强烈的羞耻感已经捕获了她。她怔在那里,逐渐感觉到很多很多给奶奶穿针时不小心被扎到的那种疼痛。但她没有哭出来。
老师牵着可可走进办公室时,边走边摩挲着可可的手,确实有着不同寻常的粗糙感。她们坐在窗子边,那也是可可第一次那么仔细地端详自己的手。老师用指尖戳了戳她手掌上微微凸起的鱼鳞般的小颗粒,问她疼吗,可可摇了摇头。正是因为不痛不痒,可可才从未发觉。而且平常也没有和谁牵手的,就算是弟弟,也很少,而且弟弟应该早就习惯那种触感了。
所以从未有人提醒过可可,她的手有什么不同。
其实可可的妈妈是知道的,可可刚出生时双手并无异样,但是两三岁时,手掌上的皮肤就已经没有了那种小孩的柔嫩,那时就能隐约看到那些小颗粒了。她也带着可可看过医生。医生也没说什么病,只是让补补鱼肝油。买了两盒,但可可不愿意吃。在农村,能不去医院就不去医院的,自此可可妈妈也没有太在意。
毕竟可可的手背和其他人毫无区别,看起来一样细腻。只是手掌上的颗粒随着年纪增长而变得明显,但也并不夸张和丑陋。只要不细看或者触摸,别人很难发现可可的不同。其实这是一种罕见的皮肤病,和补不补鱼肝油无关。如果可可妈妈给医生看自己的手,也会发现掌心有两三点不太明显的颗粒。没错,可可的病是遗传的,并不具有任何传染性。
但是自学前班那堂游戏课后,可可再也没有和任何人牵过手。不只是可可自己害怕,其他孩子仿佛也约好了似的,也从不主动靠近可可。三年来,可可没有一个亲昵的好朋友。
好在可可有自己的治愈方式。毕竟还只是个孩子,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童话世界。可可天生喜欢水,每次放牛路上,把双手放入那清澈冰凉的泉水中,看起来像布满了闪闪发光的鱼鳞。也许自己的前世就是一条美人鱼呢。
可可偶尔看到那些大孩子在芦茅塘的水库里洗澡时会特别羡慕。爸爸也偶尔带弟弟去的,但不会带可可。就算爸爸愿意,可可也不好意思去。村子里从来没有女孩子去水库里洗澡。那些大孩子在水里总是搅动着好大的水花,扑通扑通地响,很搞笑。但爸爸在水里游动的样子还挺像鱼的,有点优美的感觉。可可也会想象,如果自己在水里,也一定是那样轻盈自如地游动。
六
新学期开始了。报名这天,四年级以上的同学被安排大扫除。所以弟弟和交完学费的爸爸先回家了。下午四点多,可可才抱着新书走出教室。路过小卖部时,可可忍不住买了一根两毛钱的冰棒。她给了老板一张五角钱的纸币,找回三个硬币。这是可可第一次见到新的一角钱硬币,不再是九边形,比原来的小了,掂起来却更有分量。闪闪发亮的银质表面有微微凸起的“2000”,真好看啊,可可莫名地欢喜。
走到以前的旧供销社门口时,一群个子高高的男孩围在台球桌旁,有一个后脑勺看着很像黎林。果然,可可走到田埂上时,突然被人扯了下头发,一扭头就看到黎林板着张脸,他催促道:“走快点,你挡着我的路了。”可可哼了一声,侧在一边让他先过去。
可可很快又沉浸在冰棒带来的清凉和甜蜜中。她很少有钱吃零食,这还是妈妈偷偷给她的钱,说不能让弟弟知道了。当“汪,汪,汪——”的狗叫声突然传来,她才猛然发现已经走到那户有狗的人家了。这条爱吠的麻狗平时是拴着的,但这天却拖着链子走到了屋檐外的土坪上。可可有点害怕,本能地向左后方退了一步。麻狗却哼哧两声向前走了两步,这让可可彻底慌了,忍不住大叫起来。这时黎林从前面举着一块石头,砸向了麻狗。麻狗的一条后腿被巴掌大的石头砸中了,它嗷了一声,然后退到了走廊中。
黎林手里还有一块石头,他一边朝着麻狗举着,一边让可可快点过去。可可跑到前面的大马路时,才敢扭头看黎林,他也朝着这边跑过来了,后面没有麻狗。可可仔细看了看黎林越走越近的两个赤脚,没有受伤。
“今天你怎么会在这里?”可可问道。
“我爸今天给我也交学费了。和你一个班。”
“那你怎么没领书啊?搞卫生也没看见你。”可可驚讶极了。黎林比可可大三岁,按理来说,他现在应该和石头哥哥一样念初一了。但是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上了两三年学后就彻底不去学校了。每天只管调皮捣蛋,在家也不用干农活,连牛都不用放。
“书可以明天再拿,但桌球再不打就没得打了,那个桌子要改成国球桌了。”噢,那不是更好吗?可可不会打桌球,但国球还是会的。可可家屋前的水泥坪上,还有一个用粉笔画的国球桌呢。
“你这么不喜欢读书为什么还要读呢?”可可小跑了一下才追上黎林。
“我爸逼的,他让我多读点书好出去找我妈。”他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可可好像突然明白了,那天发糖时他为什么不高兴。
可可没见过黎林的妈妈。也许见过,但是太小了,就像石头哥哥的妈妈一样,没有给可可留下丁点有血有肉的画面。但是可可听奶奶提起过,奶奶说黎林的妈妈是个偷鸡的,村里总是丢鸡,都是被她偷着吃了。黎林的爸爸没少打她,有一天就把她打跑了,听说去了广东。五六年了,都没回来过。
黎林还记得他妈妈的样子吗?可可很好奇。她突然觉得自己还是挺幸运的。
七
小柏的妈妈如愿生了个健康的儿子。办满月酒那天,可可也去席上了。她看到小柏穿着还算干净的衣服坐在一棵杜仲树下,手里拿着半瓶很大的可乐。显然小柏也看到她了。他站起来时因为太快险些摔倒。他对着可可举起可乐,笑得口水又流出来了。
可可这半个月也还是每天下午放牛,但没有叫过小柏了。他上次高烧,从医院回来时瘦得脱了相似的,看着怪不舒服。而且他妈妈也不准他拖着鼻涕口水到处走了。
星期六,石头哥哥也回来了。自从晓梅姐姐被介绍出去打工,石头哥哥家的木房子就没过烟火气了。石头去镇上读初一,每个周末回来一次,照常给伯伯家放牛,并且跟着他们吃饭。当然,每周带去学校的米,也是伯伯给的。不知道是学校大食堂的饭菜没油水,还是怎么的,石头也瘦了一圈。不过个头倒是蹿高了一点。
下午照样是去杨家坳放牛。从小柏家屋后经过时,还能闻到一点酒席上未散尽的喧嚣,还有不少人在房子边走动。可可没有在往常的窗口看到小柏,也好,有时候他那副眼巴巴望着什么的样子真让人心里发堵。
当走到水塘时,石头哥哥的两头水牛一拐弯就下水去了。这天的确有点闷热,论谁看到水都很欢喜的,但是这个水塘的水和山洞的水有着天壤之别。靠坡的那面环绕着茂盛而又杂乱的荆棘和灌木,底下的水一股幽深、浑浊的绿。看起来很深。石头哥哥让可可帮她看着这两头牛,而他帮她看那头黄牛。这样他就能和大部队到上面的草地打扑克了。
可可站在塘埂上百无聊赖地张望时,突然看到小柏家屋后的马路上正有人朝这里走来。还没来得及看清,就消失在一个弯弯里了。可可想着,莫不是小柏今天家里事多人多,无人顾及他,而自己跑出来玩了?过了好一会,才发现是黎林来了。他和石头哥哥玩得很好,现在每到周末才能见面,所以连放牛都跟上来了。
“你来干吗?”可可明知故问。
“来扯点韭菜回去搞鸡蛋吃。”黎林回答完还得意洋洋地吹了一声口哨。可野韭菜都开花了呢……可可还在心里嘀咕时,黎林那个飞毛腿已经走了老远。
等两头水牛懒洋洋地爬出水塘,可可把它们赶往那片枞树林后,坐在离石头哥哥近一点的那面看他们打扑克。这一片草地几乎是他们的根据地,天然的整洁和开阔,草不深,沒有什么潜伏的昆虫,最多是些烦人的蚂蚁偶尔爬到身上。所以不管是坐着还是站着,大家都喜欢把鞋甩在一边。可可看牌看得无聊了,又赤着脚在草地上走来走去了。
五点左右,小柏真的出现了。中午酒席上见到的那身衣服已经脏了不少,右边的衣袖上一团湿乎乎的印子,不知道他擦的是汗还是口水。可可看到小柏突然还挺开心的。两个人在山坡上找了好几株可以玩的草,具体叫什么名字没人知道。它们的“头”看起来就像微型的葵花盘,真的,形状是一样的,但特别小,最大的也只有老版的一毛钱硬币大。可可和小柏每人选一根,然后把它们的“头”缠绕在一起,再各自用力拉,谁的“头”先掉,谁就输了。
六点钟的时候,石头他们两轮“升级”都打完了。本来就是从大人那里捡来的扑克牌已经旧得不行了。一通乱撒之后,他们前往枞树林赶牛,而黎林真的抓了一把老韭菜提前下山了。可可和小柏玩了一遍“放蝴蝶”后回到草地上,可可才发现自己的一只凉鞋不见了。
肯定是黎林藏起来了。可可气呼呼的,让小柏快点给她找鞋,等会就要回家了。可可往坡上找,黎林刚扯韭菜可能就把它藏在哪片深点的草里了。而小柏朝着下方寻。十几分钟后,可可快到坡顶了也没有找着自己的鞋。光着的右脚,已经被什么扎疼了好多下。
可可站起来往下看时,突然看见小柏在塘埂边上,身子有点向水那头倾斜,好像在抓什么。不好!可可惊得大喊起来:“小柏,不要动,太危险了。”可可的心怦怦直跳,顾不得一个脚没穿鞋,飞快地往下奔……当顺利到达水塘上方的大马路时,可可明显听到了“扑通”一声——她猛然收住了脚步,一秒钟,两秒钟……短暂而又漫长的停顿后,她突然像一个被鞭子打中的陀螺一样又飞快地动起来。
可可几乎是从马路上滚下来的。边滚边哭,边哭边喊。前面几声喊的是“小柏”,后面是“石头哥哥”……当她在塘埂边重新站起来,一眼瞥到的空洞又让她感到天旋地转。太寂静了。周围突然静得可怕,除了可可,一个人都没有。甚至已经看不见小柏了,但她知道他就在水塘里——一股极致的恐惧彻底箍住了她。
“如果还有别的孩子陪你玩,你还会和小柏玩吗?”可可混乱的脑海里不停地冒出妈妈的问题,然后全身不可抑制地抖动。怎么办怎么办啊,她开始手忙脚乱地扯着周边可见的树枝,都太短了。她尝试着走到水牛常踩着进去的那道口子边上,伸出右脚想要踏进去却又本能地缩了回来。
石头哥哥他们怎么还没有来啊,可可又哭着喊了几声小柏……水面只有些奇怪的泡泡了。也许水不是很深呢?水牛都能在里面打滚。也许我会游泳呢?可可突然看到自己的右手心开始流血,被荆棘划破了很深,却一点都不疼呢——她突然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涌入了自己的身体,她像鱼一样庆幸地跃入了水中。
挂在塘埂边荆棘上的那只凉鞋兀自抖动了一下。四周陷入更深的寂静中。只有远处的枞树林传来若有若无的铃铛声。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