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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上海炖个汤

2021-05-21薛谷香

杭州金融研修学院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姐夫老妈姐姐

薛谷香

原本那个星期五我就要去上海,准备星期六和姐姐一起去护理院看望母亲。

但在那个星期四下午,我接到姐姐电话:“知道你明天要来上海,今天给你打电话,让你有点心理准备,出了一些变故……”我心收紧了,赶紧问:“老妈怎么啦?能挺得过吗?我今天晚上就赶过来?”姐姐说:“不是老妈,是我。我检查出有乳腺肿瘤。现在我在医院里,安排明天一早第一台手术。肿瘤良性的话手术很快,恶性的话手术时间会很长。” 她那边声音依旧是理性的,继续说:“这样后天要你自己去护理院了,不过我已经和大哥说好了,后天会一早开车来我们家接你。然后你们一起去,你要负责去缴费,那边必须缴现金,我已经准备好了,放的地方一会发图片给你。”姐姐还告知因为明天姐夫要全程陪护,她家中无人,她安排我外甥去虹桥火车站接我,把我送到她家,又告知她已在冰箱里给我留了速冻馄饨、米饭和红烧肉。说可能会让我在上海多住几天,帮她炖点汤送到医院,另外下周六去护理院看老妈的任务也一并落实给我。让我先安排好杭州家里的事情。

我这边瞬间崩溃。我天生是妹妹,我姐姐天生就是用来让我依赖的。现在母亲面临时日无多,姐姐又病倒了。

但我又瞬间纠偏自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不能认怂。随即我无比坚定地告诉她:“我这里完全没问题,除了不能帮你抗手术的痛苦,其他一切都可以帮你做。杭州家里也完全没问题。”我还用微信文字鼓励她,让她别害怕,痛苦总能挺过去,做好自身心理建设,即便是恶性,也相信当今医疗水平,应该能治好的。母亲这里从此我接手就是。姐姐用微信语音告诉我:“你放心,我一点也不怕。我的心理建设你更可以放心。当年父亲走的时候我才23岁,你才20岁。现在儿子已经30岁了,没有母亲应该没啥了不起。对了,单位这头我处理好手头的急活,把其余工作上交给领导了,请领导考虑进人,以免到了工作旺季他们忙不过来。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去护理院看老妈,有点难过。毕竟我是老妈唯一能认识的人。”看后不胜唏嘘。

从接到电话直到星期六晚上见到我姐姐,我的心情估计类似曾在德令哈写诗的海子。

我随即把杭州的家事交代给儿子,儿子表示完全没问题,需要的话他也可以去上海帮忙。我又和在沈阳工作的先生打了电话,告知此事。先生先问:“要我请假去上海一趟吗?”我说:“不用,你去了也帮不了什么,等姐姐手术做好,人缓过来后你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就行了。”先生随即让我把家里大一点的辽参多带一些去上海,说是手术后最好每天都吃。又交代,如需要钱,咱们无条件支持。先生随后在微信里分析:“姐都是因为长期做信访工作,受了那些上访者的气,长期肝气郁结造成的。你不要看她表面有‘金钟罩’似的,内心肯定是压抑的,委屈的。叫她不要再做了。” 姐姐当年由初中调去所在区的教育局信访办公室,一干至今,退休后一直返聘。

先生的分析像阴霾一样,那些天一直笼罩着我。但后来姐姐自己否认了这一看法,她说就算一开始有点生气,后来早就适应了。还说据2020年统计,中国乳腺癌有226万例,应该各行各业都有。

我随身带的行李箱里还带着半个月的替换衣服。三种茶和何怀宏先生的《良心论》,虽然姐姐家也有不少茶,也有不少书籍,但喝自己的茶,看自己的书,可以令我有“安住”的感觉,我这次必须杜绝半途产生回自己家的念想。

星期五中午,我乘坐的沪杭高铁在杭嘉湖平原上穿行。是春回大地的时节,沿途风景飞驰而过,烟雨氤氲不夺大野芳菲。我莫名又想起海子的德令哈:“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我焦虑地期待姐夫早点给我发信息,越早发信息越可能只是小手术,然而没有。后来知道,彼时其实我的姐姐还没有从麻药中醒过来,肿瘤里有一颗恶性,是大手术,姐夫根本无暇顾及给我发信息。

高铁已到虹桥火车站,外甥夫妇俩已经在P10停车场等我。我颇为歉意,两个小年轻为了接我要调休半天,我说本来我可以坐地铁去医院向他们爸爸拿钥匙的。他们说,是怕我没来得及做核酸检测,医院不让进。反正他们已经调休了,同时也带了笔记本电脑,晚上可以在家做一些案头文字工作。

在虹桥火车站到姐姐家的路上,我给姐夫发微信问及情况。姐夫过了好一会才回复:“手术还顺利。麻药醒过来了,还好。”文字过于笼统,直觉告诉我不妙,但我还心存侥幸。

我们三人到了姐姐家,随后又一起去小区边上的小饭店吃了晚饭。他们对我也颇感歉疚:“真不好意思,一个是我们工作忙,另外还真的是不会炖汤,我妈妈这里要你来照顾了,还要你接手跑护理院,看外婆。要用我们开车的话,提前告诉我们。我们再调休。”我说:“自己人不用客气,你们还是以工作为主。”

同他们告别,我一个人在姐姐家反客为主。还是先为自己泡茶,再泡海参,放好明天一早去护理院看老妈的现金和物品。然后强迫症似地为他们家整理收纳。别看我姐姐理性,姐夫淡定,但家里可以感受到他们在去住院之前的慌乱心境,着实有些凌乱,以前绝不会这种状态。

我本能地将其归置到目之所及有条不紊,以至于后来他们找什么东西都要问我,反客为主状态升级成2.0了。

晚上近10点,姐夫来了微信,说姐姐精神已经好一点了,医生说可以炖点汤送过来,光吃医院的半流,营养跟不上,让我明天下午5点以后送点鲫鱼汤到病房。晚上住院部不查探视者核酸检测报告。

星期六,紧张而忙碌的一天开始了。

一大早收拾停当等我大哥开车来接我。因路上堵车,大哥比约定时间迟了,上门就说抱歉,双手又提着重重的礼品,大汗淋漓。我大哥比我大6岁,同我们姐妹同母异父,但大哥很有大哥的担当,包括为我充当司机。

我们穿越了大半个上海来到护理院。我先去财务室缴费,这里一直只收现金,除了医保,个人缴费近8000元人民币,加上保健品和其他,一个月费用不下1万。

我老妈还是不认识我们,管大哥也叫“阿哥”,管我叫“阿姨”,辈分非常混乱。护工许阿姨说我老妈已经坐不住了,抱她去洗澡都坚持不了,这周改成床上擦身了。老妈手臂上发起了一块一块红疹,中间还有水泡,医生说这是褥疮,幸好在手臂上,如果在背上更不好。我老妈似乎痛感神经已经失灵了,问她痛不痛,她微笑地摇头。许阿姨让我下次来可以带一点蹄髈汤,让我老妈喝点汤,吃一点炖透的肥肉和肉皮,有助于通便。

在护理院陪老妈半天。下一个目标是姐姐家边上的欧尚超市,大哥带着我,跟着导航再穿越大半个上海。到了目的地,约好下周六再一起去护理院,我下车,他返回市中心。

早已经过了午饭时间,虽然没有食欲,还是在欧尚超市下边的85℃买了一杯海岩咖啡和一个面包吃将下去,然后就去超市,买了一条最大的千岛湖鲫鱼、一个白萝卜和些许葱姜、一瓶白胡椒粉,回到姐姐家里。

离约定送汤时间还有3个半小时,便将泡发了近20小时的海参拿出4条,先处理一下,海参偏大,怕泡发时间不够,1条切4段,用砂锅先炖上,然后发了少许干香菇、黑木耳。找不到刨子,用刀把白萝卜削皮,然后切成丝,萝卜还偏大,留小半个直接生吃了,权当今天的蔬菜。又切了少许火腿片、姜片和葱段,把那条超市杀好的肥大鲫鱼冲洗干净,一切为二,用厨房纸吸干表面水分,铁锅起油锅,投入姜片和适量的盐,油温相当时,“唰”“唰”两声,投入两段鲫鱼,煎的时候乘机把香菇和黑木耳也切成细丝,煎之两面金黄,喷上花雕酒,然后再和香菇、木耳、火腿一起投入炖海参的砂锅,再加了适量的水,先大火后文火,炖到将近9成熟,用筷子插了一下海参,居然也插穿了,汤色也呈乳白色了,再投入萝卜丝,开大火,让汤里所有的食材一起翻滚。最后再加点白胡椒粉,加几滴陈醋,用调羹尝了一口,咸淡恰到好处。关火前下葱段,利用砂锅余温,滚熟葱段。一锅热气腾腾的鲫鱼萝卜丝汤完成了。完美!

整个厨房弥漫着鱼汤的扑鼻香气。我用两个大微波炉碗盛出来,我自己热一点冰箱里的红烧肉和米饭,迅速吃好。时间已近下午4点半了。

把两个微波炉碗叠起来,放进环保袋扎紧。拎着汤,戴上口罩出门。延着去地铁站的方向走,希望可能叫到出租车,但并没有。到了地铁站,我说上海话,出示杭州健康码也不行,被要求用手机扫随申码,量体温。

上地铁时我双手捧着我的汤,生怕被人撞到,好在没有到晚高峰,车厢并不太拥挤。

来到新华医院住院部,同样需要排队看随申码和测体温,积极配合之。搞定后急切上了电梯,来到病房。

推开门,姐姐穿着条形的病号服,盖着被子,斜靠在床上,身上还挂着引流瓶,但没有吊盐水。脸色苍白,见到我时,还和平时一样露出长姐如母般的慈祥笑容,仿佛仍然是我可以用来依赖的姐姐。我幽了一默:“你这算吃了个小苦。”其实这句话是我们兄弟姊妹间的“黑话”,我们遇到天大的事,也会说一句:“吃了点小苦。”大有除了生死都是小事的意思。姐夫连忙说:“这还是小苦?你姐姐这是吃了大苦头了,手术后又对镇痛泵不适应,一直在吐,吐到昏天黑地,衣服换了几身了,头发擦了又擦。后来拿掉了镇痛泵,刀割肉的痛啊,她是硬挺过来的。”姐夫语气激动,极其心痛。

姐姐用左手把右边的被子拉了点下来,说:“这里都切除了,淋巴也扫了。这里还压着沙袋呢,痛倒没有昨天痛了,但是难受极了。”我见她上身右边绑着厚厚的纱布,姐姐这时候分明是一个柔弱的女子,我顿时觉得我应该刚毅一点,不然三个人都悲悲切切。我真希望如果有来生,我来当姐姐,换她当妹妹。我说:“今天痛比昨天减轻一点,明天一定还会减轻。一天会比一天好的。现在手术做得还蛮有水平的,居然没有发烧。我还以为进来会看见你躺着挂盐水,然后脸色蜡黄,话都说不动呢。”

姐姐住的是自费病房,两张病床只住姐姐一个。姐夫去热鲫鱼汤,我说:“我这是特意买最大的鲫鱼,放点白萝卜有助于姐姐手术后通气,里头放了4条海参,你们两人一起分两顿吃。明天晚上我再给你们送汤。”

姐姐尝了一口姐夫喂的汤,眉毛往上微微一扬,说:“好喝。胃口有点开了,再吃一点粥吧。”姐夫喂姐姐吃完,自己去外头快餐店买了一点米饭和蔬菜回病房,看起来那蔬菜一点也不好吃,发黄发黑。我对他说:“那明天我连米饭和蔬菜也给你送来吧,反正我自己也要吃,多烧一点,省得你吃快餐。”姐姐替姐夫说好的。我建议明天我炖骨头汤,里头放一点嫩的春笋。他们欣然接受。

星期天。这一天天气晴好,时间比较充裕,上午先去超市买了筒骨、仔排、春笋、芹菜和胡萝卜,一大桶橄榄油;还买了一个超大的太空杯,用来装汤。

回到姐姐家,一个人独处,除了喝茶看书,做点家务比较减压。决定帮他们把玻璃擦了,把一些肯定不穿的衣服该洗的洗,该晒的晒。他家客厅、厨房和厕所的窗户都朝向楼道,当我到楼道里擦玻璃的时候,走过的邻居还礼貌地问我:“钟点工吗?赚辛苦铜钿不容易啊。”我笑答:“阿拉不是钟点工,是他们家亲戚。”

下午继续炖汤,筒骨和仔排一起炖的好处是汤汁浓,又不太油腻,也放了火腿片和海参。8成熟时加了春笋的笋尖部分。稍晚,烧了米饭,将其余春笋切丝和胡萝卜丝一起清炒芹菜,炒熟时淋一点橄榄油。自己先吃好。然后带上骨头汤、米饭和蔬菜,还坐地铁去新华医院。

姐姐气色又好于昨天,不用姐夫喂饭了,自己用左手吃,靠着移动桌子。看着他们夫妇俩都吃我送的饭菜汤,我颇感欣慰。

姐姐说明天想喝一点红枣赤豆汤,要放一点糖,但不要太甜。我回去先上网查了一下,确定了她红枣赤豆汤可以喝。

星期一。我按时去送汤,姐姐说她身上绑着的沙袋已经拿掉了,星期二就可以出院了。

星期二,姐姐身上还挂着引流瓶出院了,外甥调休开车接的他们。我在他们家里张罗,包括炖汤。此后还炖了鸽子汤,汪刺鱼汤,老鸭汤,星期五炖了蹄髈汤,把肥肉,肉皮切出来,星期六送去给老妈。

此后我开始往返沪杭之间,在上海穿行于姐姐家和护理院之间。去上海还会下厨房炖汤。欣慰的是姐姐后来自费做的基因报告结果出来了,属于低危。可以免于化疗,服药即可。姐姐康复得也非常不错。

我想,即便没有来生,即便姐姐依然是姐姐,也庆幸她也没有遇到一个不靠谱的弟弟或妹妹,让她沦为“扶弟魔”,至少我是个靠谱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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