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院士科学家的留德学人及其德国学术背景
——以杨钟健、贝时璋、陈省身为中心
2021-05-21叶隽
叶 隽
(同济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092)
一、院士的象征意义及五四一代的留德背景
对于中国学术界来说,科学院的建立乃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重大事件。虽然早在1912年8月,马相伯(1840-1939)应临时大总统袁世凯之邀,担任总统府高等顾问之时就建议“仿设法国阿伽代米之意见”而成立中国最高学术研究机构——函夏考文苑,即指“华夏(中国)科学院”之意(1)其规模宏大,拟议筹建的具体学术机构包括:哲学研究所、数学研究所、物理学研究所、动物学研究所、植物学研究所、考古学研究所、艺术研究所、辞书编辑所、名词统一委员会、文物保管委员会、古籍整理委员会、文字改革委员会、学术著作奖励委员会等。列名发起人还包括严复、章太炎、梁启超等,苑(院)士则拟议为四、五十人。遗憾的是,袁世凯的注意力在如何当皇帝上,此事自不会有什么结果。许有成. 马相伯与我国近代教育事业——纪念马相伯诞生145周年 [A].宗有恒,夏林根.马相伯与复旦公学[C].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96.204.这个阿伽代米,即法文的Académie。,可直到1928年4月蔡元培(1868-1940)出任国民政府中央研究院院长,才标志着具有现代意义的科学院建制在中国语境里生根发芽。正如有论者深刻指出的:“蔡先生对于学术的提倡,除在北京大学促进研究之学风,效果甚著外,国立中央研究院之创议与主持,实为蔡先生对于我国学术之最大贡献。”(2)王云五.蔡孑民先生之贡献 [A].蔡建国.蔡元培先生纪念集 [C].北京:中华书局,1984.112.
马相伯与蔡元培二人代表了中国传统向现代转型过程中的两代学人,均有颇为强烈的法国背景。故此中国科学院的法国因素值得关注。不过,中国的科学院建立虽然并不算很迟,但其院士选举却可谓是“姗姗来迟”,不但在蔡元培生前不曾实现,而且一直拖延到南京国民政府行将溃散之际方才“迟迟登场”。其间奥妙,颇耐人寻味。因为,作为一种国家科学象征的院士标志,不是一件可以儿戏的“小事”,故此其呈现并非“或可或无”。就此而言,1948年的中研院首次院士选举,虽然不乏政治色彩的推动力,但在科学史上仍是不可回避的里程碑性质的重要事件。如果排除人文学者与行政官性质的学人,则真正以自身的科学成就当选的留德学人确是寥寥可数,只有四位:陈省身、杨钟健、贝时璋、李宗恩。除了陈省身的数学家身份相对明确之外,杨、贝、李三位虽然可跨越地质学、生物学、医学三类,但基本与生物学有关。由此,我们可以大致推断生物学在德国学术中的地位。
①中央研究院是近代中国第一个国家级的科学研究机构,成立于1928年。该院内设地质、天文、气象、物理、化学、工学、动物、植物、数学、医学、心理、社会、历史语言等13个研究所(筹备处)。1946年,中央研究院决定设立院士,其人选从全国学术界成绩卓著的人士中推荐。资格条件有两条:一为“对于所专习之学术,有特殊著作、发明、或贡献者”;二为“对于所专习学术之机关,领导或主持在5年以上,成绩卓著者”。根据这两条标准,1948年从402名候选人中选出81名院士,代表了当时中国学术界的最高水平。这81位院士中绝大多数都是留学归国的留学生。本表据:丁晓禾.中国百年留学全纪录(第3册)[M].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1325-1331.
由于这里主要考察科学人的意义(此处指自然科学),故此陈寅恪、傅斯年等人的人文学术背景相对被淡化,而朱家骅虽然学科出身为地质学,但其日后主要从事社会政治事业,尽管对学术组织工作亦颇有功绩,可不能算是一个严格意义的科学人。所以,这里相对凸显的仍是陈省身、杨钟健、贝时璋、李宗恩四位的事迹。
对于这批院士来说,大多在一战之后负笈留德,可以说是时代潮流之趋向所在。一方面,我们应看到,中国人留学德国的历史有其内在轨迹的惯性作用;但另一方面,具体的时代语境,这里主要表现为由一战而五四的链性作用,意味着国际-国内因素的连锁互动,也不妨就视作全球化的一种体现方式。虽然一个新文化运动的五四早在20世纪10年代中期就已在积极酝酿和展开之中,但如果没有一战及巴黎和约的刺激,则不可能有政治运动的五四之轰轰烈烈。故此,五四之后的留学分野也可视作青年一代知识人选择未来途径和改造中国理想的重要区分标志。这批留德学人大多在五四之后负笈远行,虽然与作为主流的留法勤工俭学之规模声势不可相提并论,但其意义却不可小觑。譬如王光祈对德国在一战后重建时期的“上下兢兢图存”深感钦佩,认为“国内青年有志者,宜乘时来德,观其复兴纲要”,以为中国之借鉴(3)左舜生等.王光祈先生纪念册[M].台北:文海出版社,1936.35.文海出版社作为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十九辑》印行。。他的这样一种高屋建瓴的留学观,不仅唤来了自己的密友和同事,如宗白华、郑寿麟、张梦九等人的相聚法兰克福,而且对当时的留德潮流的形成也是一种策动。毕竟,通过媒体的渠道,个体的思想之力得以放大扩散,有如天女散花,散入神州大地的广袤浩瀚之中。话说回来,这与德国学术与大学的强势地位仍不可分,虽然此期因了大战之失败,已经不可能再如上代留德学人那样的或谓“世界学术德最尊”(4)黄炎培.吾师蔡孑民先生哀悼辞[A].梁柱.蔡元培与北京大学[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12.,或称“德国文化为世界冠”(5)马君武.《德华字典》序[A].莫世祥.马君武集(1900-1919)[C].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273.,但必须承认的是,这代留德学人仍未曾因为德国的政治、军事失败而怀疑到德国学术、文化本身。
在这代留德学人心目中,德国科学仍地位崇高:“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到1933年纳粹上台前,德国大学及其科学水平仍是领先于欧洲其他国家的。以诺贝尔自然科学奖为例,从1918-1933年,德国获奖者为14人,英国为10人,法国为3人,美国为4人。”(6)贺国庆.德国和美国大学发达史[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8.183.如此看来,其时居于世界学术中心场域的是德国,而非美国。也就是说,即便是作为一战战败国的德意志,其学术强势仍然强大而不可动摇;在科学方面就更是如此。下面不妨来看一看,这几位有代表性的留德学人院士的具体情况。
二、杨钟健的留德背景与中国地学的发展——以古生物学的开拓为例(7)关于留德学人在地学方面的成就,参见“地球科学”。 Thomas Harnisch, Chinesische Studenten in Deutschland-Geschichte und Wirkung ihrer Studienaufenthalte in den Jahren von 1860 bis 1945(Hamburg: Mitteilungen des Instituts für Asienkunde, 1999),428-436.
朱家骅(1893-1963)资格很老,他早年入学同济,后于1914年留德,在柏林冶金研究所学习。1917年9月,朱家骅归国后即受聘任北京大学二年级第二外国语(德语)教授。1918年,以进修教授名义获北洋政府公费赴欧留学。1919年入瑞士伯尔尼大学地质系三年级,其间参加爬山运动遭意外事故,却吉人自有天相,于1919年10月到沮利克大学地质系;1920年3月,转回柏林工业大学地质系(8)杨仲揆.中国现代化先驱——朱家骅传[M].台北:近代中国出版社,1984.29.此书注为柏林大学,当为笔误。。1922年,获博士学位。归国后初任教于北大、中大(中山大学),后入政界,成为政学系的核心人物;同时,朱氏在中德关系上影响颇大,甚至连德国顾问都认为朱家骅在很大意义上是“德国在华事务的主要支持者”(9)柯伟林.蒋介石政府与纳粹德国[M].陈谦平等译.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4.54.。当然,就广义的学科贡献而论,朱家骅也可以算作地学界人。譬如中国地学界赫赫有名的“葛氏奖章”(10)即以美国地质学者葛利普命名的中国地质学会大奖,其先后获奖人物为:葛利普、李四光、步达生、丁文江、德日进、翁文灏、杨钟健、章鸿钊、朱家骅。朱家骅于1948年获奖,其理由为“对于中国地质学和地理学的贡献”。张剑.中国近代科学与科学体制化[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8.338.,除了授予丁文江、翁文灏这样的学者型官员之外,也还落到了朱家骅的头上。但朱家骅算不得五四一代留德学人,他可算是五四一代的老师辈。故此就地学学科而言,最具代表性的人物自然还应算是杨钟健(1897-1979)。
当初在慕尼黑相遇时,贝时璋(1903-2009)与杨钟健恐怕都没有想到,日后他们会同样列身于中国学术界最高机构的中央研究院,同样当选为院士(11)贝时璋自己1922年由弗莱堡大学转学到慕尼黑大学,他回忆说:“不久,杨钟健也来到慕尼黑大学,我帮他找好了住处。三年前,在五四运动中我曾见过杨钟健一面。”贝时璋.留德往事[A].万明昆,汤卫城.旅德追忆——二十世纪几代中国留德学者回忆录[C].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834-835.。作为德国南部重镇的慕尼黑,其大学也是德国堪称领袖的少数综合性大学之翘首(12)参见:Christian Bode et al., Universitäten in Deutschland(München: Prestel, 1995),212.。
杨钟健早年负笈北大,与许德衍是“同学少年”,且都是五四运动时的“风云人物”(13)杨钟健.我的北大学生生活[J].人物,1983,(5):77-79.。他甚至作为少年中国学会的执行部主任,与毛泽东亦有往来(14)毛泽东.致杨钟健[A].毛泽东.毛泽东书信选集[C].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20.毛泽东所填写的终身事业调查表饶有趣味,终身欲研究之学术为“教育学”,终身欲从事之职业为“教育事业”,事业着手之时间与地点则是1919年7月在湖南,将来终身维持生活之方法则为“教育事业之月薪酬报及文字稿费”,在备考一栏中他这样填写:“所志愿之事业,现时还只着手预备。预备三年或四年后,个人须赴国外求学,至少五年,地点在俄,后再回国从事所欲办之事业。”毛泽东.为少年中国学会会员终身志愿调查表填写的一文[A].竹内实.毛泽东集补卷(第2册)[C].东京:株式会社苍苍社,1984.87.。可见,杨钟健在五四时代,虽然年轻,但却是一个重要人物。这样“以天下为己任”、“为国事身先士”的青年才俊,来到德国,所求为何?1923年,杨钟健以品学兼优在北京大学地质系毕业后,旋即负笈留德。杨氏毕业之际年纪26岁,早在1921年登记少年中国学会终身志业调查表时他的志向就是“终身欲研究地质学、偏重于古生物学”(15)魏佐国.杨钟健——中国古脊椎动物学的奠基人 [A].姚公鶱等.中国百年留学精英传(第3册)[C].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7.155.,看来他确实是履行实践了这一少年时代的理想的。而他之所以能“圆留德之梦”,至少有以下三个原因:一是中国地质学传统已初步形成,这表现在任北大地质系主任的何杰(1888-1979)、李四光(1889-1971)等人,能够通过教学感染弟子(16)杨钟健.杨钟健回忆录[M]. 北京:地质出版社,1983.26.此书承谢泳教授见赐,特致谢意。,甚至建议并支持自己的弟子辈出国深造,而且尽可能为自己所在的学术机构营造宽松与活跃的学术氛围;二是在地质学科之内,中外学术交流已经成为一种常态,这具体表现在美国学者、时为哥伦比亚大学古生物学教授的葛利普不但于1920年应邀来华授课、讲演;更与青年学子杨钟健建立了亲密关系,杨氏不但听课而且担任讲演记录,这也就自然导致葛氏乐于为杨氏之留德撰写推荐信,得以自如打开西方学界的“芝麻开门”;三是家庭背景。杨钟健之父杨松轩(1872-1928),不但是陕西关中地区开明而有影响的教育家,同时曾出任行政官职如省军政府教育司次长、省议会副议长等(17)百度百科.杨松轩[EB/OL].http://baike.baidu.com/view/1383832.htm,2010-01-31.,这不仅给儿子有了一个较好的成长环境,也意味着较稳定的经济基础。正是在自己家庭的直接资助下,杨钟健得以负笈远行。
根据注册档案,杨钟健1924年夏季学期-1926年冬季学期在慕尼黑大学学习(18)Thomas Harnisch, Chinesische Studenten in Deutschland-Geschichte und Wirkung ihrer Studienaufenthalte in den Jahren von 1860 bis 1945(Hamburg: Mitteilungen des Instituts für Asienkunde, 1999),435.注释300.,其德国导师为白劳里(Broili F.),此君时任慕尼黑大学地质系教授,同时兼任巴伐尼亚地质史与古生物博物馆馆长;另一位导师是舒塞罗(Schlosser, Max),亦为一态度认真之学者。尤其是白劳里,师承古生物学大师齐特尔,治学严谨,充分表现出德国学人“以学术为业”的优良品格,这种学术背景,对杨氏的学术养成无疑极具影响(19)参见:魏佐国.杨钟健——中国古脊椎动物学的奠基人[A].姚公鶱等.中国百年留学精英传(第3册)[C].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7.156.另见:杨钟健.杨钟健回忆录[M].北京:地质出版社, 1983.《杨钟健文集》编辑委员会.杨钟健文集[M].北京:科学出版社,1982.。作为中国地学学科群重要代表之一的杨钟健,其意义至少表现在以下三端:
其一,杨钟健不但开辟了中国的古生物学,而且在漫长的学术生涯中,无论客观环境如何变化,始终坚持如一,并真正推动了本学科的发展壮大。他在慕大完成的博士论文仍选择了与中国有关的题目,即《北中国啮齿类化石》(20)Chungchien Young, “Fossile Nagetiere aus Nord-China”(PhD diss., University of Munich, 1927).,1927年完成答辩(21)Thomas Harnisch, Chinesische Studenten in Deutschland-Geschichte und Wirkung ihrer Studienaufenthalte in den Jahren von 1860 bis 1945(Hamburg: Mitteilungen des Instituts für Asienkunde, 1999),435.;此文同时发表于《中国古生物志》。这意味着,在这一领域从此有了中国学者的声音和位置,其意义在于“从无到有”的标志性。他在中国古脊椎动物学的创立方面,厥功甚伟,不仅是在学术成绩方面,而且也在学术组织工作和制度建设方面。1929年,更与孙云铸等人联合创建了中国古生物学会,当选为理事长;1953年,杨钟健推动创建了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研究室,并逐步发展为古脊椎动物研究所(1957年)、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1960年),为中国现代学术一脉的古生物学贡献极大。更重要的是,杨钟健对这一领域的开辟和推动,不以政治、社会因素之变动为转移,而始终持之以恒,且有实绩,这也是一个奇特的学术史现象。
其二,杨钟健虽然开辟出古生物学的崭新领域,但却并不自外于地质学(不要“自立山头”),将自己视为地学学科群的当然成员,展现出一个学者应守的学术伦理意识。这不但表现在他1928年归国之后,即出任中央地质调查所新生代研究室副主任,并加入到北京周口店发掘工作中去;而且更难得的是,在日后长期的学术生涯中,杨钟健始终与地质学保持有密切关系,譬如在1938年,他参加在长沙举行的中国地质学会第14届年会,发表题为《我们应有的忏悔与努力》演讲,表明国难时学人的态度。至于坚持田野工作,致力学术本身,更是杨氏最大的优长。其著述之丰、发现之多,即便是到了1950年代以后,亦不例外。1951年,他完成了《演化的过程与实证》一书;1955年,出版了《脊椎动物的演化》;而《禄丰晰龙动物群》更引起国际生物学界的广泛关注。之所以做这样的研究,杨钟健的目的仍落在了人类自身的认知需要:“我们人在动物分类上是一种脊椎动物(Vertebrata),归之于哺乳类动物(Mammalia)的灵长类(Primates)一目。仅这一个事实,就表示人在构造上与智慧上绝不是单独创造出来的,而仅仅是生物演化中的一个成功的发展。”故此,“要使我们彻底明了人类在脊椎动物中的地位”,就必须要探究作为“研究生命历史的科学”的古生物学(Palaeontology)(22)杨钟健.脊椎动物的演化[M].北京:科学出版社,1955.1.。这个学科是个典型的跨学科,包括诸如地质学、生物学、历史学、考古学等都要涉及。所以,总体来说,我还是倾向于将杨钟健作为地学学科群的代表人物来看。
其三,杨钟健的学术视野相当开阔,他不但能由地质学入手,拓展古生物学的新领域,而且更能以融通的视野打通人文学科的壁垒。譬如他就这样从文史领域来谈论古生物学:“古生物学当作一门科学来发展,虽然是很晚近的事,可是无论在我国或是在外国,早先的哲人,早已对化石予以注意,并且进一步解释其意义。尤其在我国古代的如颜真卿、朱熹、沈括诸人,即注意到古代的化石。就是诗人的作品中,如苏轼也常提到许多奇石异品,从现在的观点看来,不成问题是化石。”(23)同上,7.应该说,这样一种视野是相当宽宏的,没有对中国典籍的熟悉与阅读,是很难对这方面的材料有所发掘的。将西方新颖的理论工具用来整理国故,当然是胡适一直提倡的方法,但只有当科学家群体真正有了这样一种意识和修养之后,才更加可行。在这方面,竺可桢对气象学的发覆,杨钟健对古生物学的拓展,都是很好的例子。
当然,还需要指出的是,作为中国古脊椎动物学奠基人的杨钟健,既非横空出世,亦非孤军奋战,除了家庭支持之外,前辈师长的指引和帮助也非常重要。由于是自费留学,杨钟健在留学时期经济极为拮据,为此,他过着十分俭朴、节衣缩食的生活,最后一年还是在李四光和翁文灏两先生赞助下坚持下来的,由此可见中国知识分子的品格与学术传统(首先是现代学科)的初步建构(24)参见:魏佐国.杨钟健——中国古脊椎动物学的奠基人[A].姚公鶱等.中国百年留学精英传(第3册)[C].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7.155-156.。
三、贝时璋的留德背景与中国生物学的发展——以生物物理学的发展为例(25)关于留德学人在生物学方面的成就,参见“生物学家的学术成就”。 Thomas Harnisch, Chinesische Studenten in Deutschland-Geschichte und Wirkung ihrer Studienaufenthalte in den Jahren von 1860 bis 1945(Hamburg: Mitteilungen des Instituts für Asienkunde, 1999),458-461.
如果说杨钟健借助地质学的助力将生物学在远古时代展开,那么贝时璋则无疑将关注的重心落在了现时代的生物学问题上。在贝时璋的人生发展轨迹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见德国在华文化的强势存在,他先是1915年入武汉的德华学校,“学校的教学除国文、历史、地理和一年级德文由中国老师讲授外,其余课程都是德国老师担任的。学校不讲宗教,也不问政治,主要是灌输理科方面的各种知识。一般读一二年就能看德文书了。”(26)贝时璋.留德往事[A].万明昆,汤卫城.旅德追忆——二十世纪几代中国留德学者回忆录[C].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824.1919年入同济医工专门学校,1921年医预科毕业后自费留德。这个轨迹相当自然,由中小学阶段的德华学校到大学层次的同济,然后继续留德,基本上是清一色的“德国教育”模式培养出来的。
贝时璋的留德时代非常有趣,即他先后在三座德国名校就读(27)贝时璋的留德博士论文为Sitsan Pai, “Die Phasen des Lebenszyklus der Anguillula aceti Ehrbg und ihre experimentelle-morphologische Beeinflussung”(PhD Diss., University of Tuebingen,1928). 参见:Bei Shizhang,“Eine kurze Einfuehrung in die Forschungsarbeit des Instituts fuer Biophysik der Chinesischen Akademie der Wissenschaften,”China Report Nov.24/25, 1975, 8-14.,对不同大学的学术传统颇有体会,即弗莱堡(Freiburg)、慕尼黑(München)、图宾根(Tübingen)(28)关于这三所大学的基本情况,参见:Christian Bode et al.,Universitäten in Deutschland(München: Prestel, 1995),96, 212, 244.。其中弗莱堡、图宾根与海德堡(Heidelberg)号称三座德国古典大学城,乃是德国大学史上具有特别象征意义的大学。而贝时璋入其中两座,对德国大学的传统和古典风格,当自然接受其熏陶;而慕尼黑大学同样赫赫有名,乃是很重要的三座都市大学城之一(此概念为我杜撰),即柏林、法兰克福、慕尼黑,它们不仅是政治中心,也同样是文化与学术中心,大学之功用自然首屈一指。在这三所大学中,贝时璋印象最深刻、所学最多的自然还是其攻读博士学位的图宾根大学;而对其影响最大的当然就是自己的导师。贝时璋坦然承认“在学术思想上受到哈姆斯教授很多启示”,具体阐述了导师的两个学术原则:
第一,不可忽视生活周期,因为生命都是动态过程,各种动物都有自己的生活周期(生活史)。一般说来,整个生活周期可分为前进期(progressive phase)(从受精卵发育到成长),停滞期(stationary phase)( 包括整个成长时期)和退行期(regressive phase)(从衰老开始到死亡)三个阶段。在这三个阶段中,形态、结构、功能、行为等相差可以很大。……第二,注重发育和再生的不同类型。动物界就发育能力和再生能力的强弱,分为三大类:稳定(stable)动物——成长后没有再生能力,整个身体的细胞数目是恒定的,称为细胞常数动物(如线虫、轮虫等);半稳定(semistable)动物——成长后身体仅失去小部分,可以再生(如大多数无脊椎动物和脊椎动物);不稳定(labile)动物——再生能力极强,整个身体大部分切去后,只留很小一部分仍可以再生为完整的动物,植物基本上也属于这种类型。因此,研究生物的细胞、组织、器官、整体,以至物种的动态过程、发展趋势和进化前景,都需要考虑到这三类属性。(29)贝时璋.留德往事[A].万明昆,汤卫城.旅德追忆——二十世纪几代中国留德学者回忆录[C].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833-834.
作为图宾根大学动物系主任的哈姆斯(Harms,J.W.),是一名非常优秀的生物学者。他是其时欧洲显学青年化(返老还童)研究的代表性学者之一,两卷本《机体与生殖细胞》为其时名著;1925年由哥尼斯堡大学(Koenigsberg)动物系主任任上转来,既不乏洞见,又相当民主,既同意已调走的原导师福格尔(Vogel,R.)副教授所定的大方向即《线虫Oxyuris obvelata 和O.tetrapera的细胞常数》,同时接受贝时璋的合理化建议,将“线虫”改为“醋虫”(Anguillula aceti)。在贝时璋心目中,“哈姆斯教授带学生不只是讲课,还经常站在旁边看我们做实验,不对时他就亲自动手做给你看。如果你做对了,而且有创新,他立即予以肯定。这种尊重科学、言传身教的做法令我十分钦佩。”(30)同上,832.
除了导师个体的学术思想与教学风格之外,当时德国大学里的学术活动对这批留德学人影响很大,贝时璋就在导师作用之外,特别提及了这点:
我参加了各种学术活动,如动物系每两周举行一次的讨论会。会上,一般先由一两个人报告,然后大家进行讨论,也有外系的人来参加,大家思想活跃,有时辩论很激烈,我受益很大。有一次,我的同学弗里德里希·弗雷克萨(H.Friedrich-Freksa)在讨论会上提出了应研究“基因的化学机制”(Chemismus der Gene)的问题,引起了与会者的兴趣,他们对年轻博士生有这样的想法感到惊奇。
更重要的是,不仅在本系内可以相互交流,而且跨学科的知识交叉与思想碰撞也是可能的。“当时动物系与别的学科之间的学术交流比较多,因为动物系与物理学和地质系都设在同一座大楼里,而哈姆斯教授与当时的物理系主任杰拉赫(W. Gerlach)教授相处甚得,两系的年轻人(如助教、博士生等)见面机会也较多,彼此熟悉,很自然地常在一起讨论共同有兴趣的问题,两系之间还经常组织学术交流活动。生物学和物理学互相渗透,使我拓展了知识面。”(31)同上,834.这里点出了非常重要的跨学科互动的关键性因素,就是学科领导者的良好关系的形成与学术推进的活动。哈姆斯、杰拉赫两教授的这种范式交谊,不仅相互得益,更为后学提供了最佳榜样。通过这种叙述,让我们窥见1920年代德国大学的学术风气于一斑,更使我们意识到留德学人身上的相当独特之“学术品格”来自何方。按照贝时璋的说法:“在德国留学期间,我不但学习了生物学的课程,而且学了物理、化学、古生物和地质学。我看到的不只是一棵树,而且是好多棵树。一棵一棵的树见得多了,我的眼里和心里就有了森林,这给我的研究工作带来很大好处,而且使我能够自觉地关注树木与森林的关系。”(32)贝时璋.留德往事[A].万明昆,汤卫城.旅德追忆——二十世纪几代中国留德学者回忆录[C].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835-836.这样一种“见木又见林”的学术视域,使得学者能够在一个大格局中考虑问题,能够更加接近于“求真”的本来面目。显然,贝时璋的留德时代,收获的不仅是知识、方法(33)贝时璋很强调实验方法:“实验方法包括实验的技术和手段。实验方法的进步总能带来科学的进步,甚至会带来科学技术的革新或革命……在德国的学习,使我深刻认识到了实验方法的重要性。在我后来的研究工作中,始终特别注意采用新的实验方法。” 贝时璋.留德往事[A].万明昆,汤卫城.旅德追忆——二十世纪几代中国留德学者回忆录[C].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836.,更重要的还是这样一种理念。
在近代中国生物学的发展过程里,西方学者不仅具备重大影响,而且同样做出了重要贡献(34)参见:罗桂环.近代西方识华生物史[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5.。在这样一个学术谱系中,贝时璋的留德背景究竟起到怎样的作用,他又能扮演怎样的角色呢?在我看来,意义有三:
其一,贝时璋长期致力于生物学的基础性研究,尤其是实验生物学,成就显著。这方面的工作以创立“细胞重建学说”为标志,首次发现细胞的繁殖增生除了细胞分裂之外还广泛存在细胞重建的另类途径,得到学界的广泛承认。
其二,他对中国生物学的发展多所致力,尤其对生物物理学有开辟之功,这一点集中表现在学术机构与制度的建立方面。早在1929年归国之初,即创建浙江大学生物系,先后担任系主任、理学院院长等职;1950年代以后又陆续创建中国科学院生物物理研究所并任所长、创建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生物物理系并任主任,为本学科的发展奠立下制度性保障的基础。
其三,他的研究更多与实践层面相结合,开拓了中国放射生物学、宇宙生物学研究,指导了核爆炸动物远后期辐射效应研究、中国第一批生物火箭的动物飞行实验研究(35)贝时璋.留德往事[A].万明昆,汤卫城.旅德追忆——二十世纪几代中国留德学者回忆录[C].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843.。
对于民国时代自然科学的发展和成绩,作为一代学人的陈寅恪有过这样一句“盖棺论定”之说:“吾国大学之职责,在求本国学术之独立,此今日之公论也。若将此意以观全国学术现状,则自然科学,凡近年新发明之学理,新出版之图籍,吾国学人能知其概要,举其名目,已复不易。虽地质生物气象等学,可称尚有相当贡献,实乃地域材料关系所使然。”(36)陈寅恪.吾国学术之现状及清华之职责[A]. 陈寅恪.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C].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361.在这里,陈寅恪显然是“通论学术”,即不仅包括他自己所立身的人文学科、必然兼通的社会科学,同时也将自然科学纳入自家的学术视野。虽然是有保留的肯定,但至少不难看出,在他的心目中地质学、生物学、气象学是可以拔得头筹的。我们应当注意到的是,即便是这些学科,也基本上是科学范畴中偏重于技术性质的学科,而非数学、物理、化学这样的基础学理性学科。地质学如丁文江、翁文灏、李四光等人确实开辟了新领域;生物学如胡先骕、贝时璋等也有不凡的贡献;而气象学则有竺可桢这样的大家。那么,我们要追问的自然是,数理化这样的基础科学情况如何呢?
四、陈省身的留德背景与中国数学学科的发展——以学人交谊为中心(37)关于留德学人在数学方面的成就,参见“哥廷根和汉堡的数学中心”。 Thomas Harnisch,Chinesische Studenten in Deutschland-Geschichte und Wirkung ihrer Studienaufenthalte in den Jahren von 1860 bis 1945( Hamburg: Mitteilungen des Instituts für Asienkunde, 1999),436-442.
陈省身(1911-2004)的留德经历也很有意思,他出身清华大学,一般的留学机会自然是去美国,但他获准留德,去汉堡大学数学系。在他的心目中,“19世纪德国的数学领导全欧(也就是领导全世界,因为其他洲实不足道)。20世纪初年此势未衰。”(38)陈省身.学算六十年(1986年)[A].张奠宙,王善平.陈省身文集[C].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22.这一判断,不仅仅符合数学学科的发展情况,同样也吻合于德国学术和科学在19世纪发展的基本趋势,即所谓“德国学术为世界尊”。陈省身描述他留德时代的汉堡对于数学学科史的意义时这样说道:
汉堡立刻成了中国学数学者的圣地。姜立夫先生那年恰好休假,来了汉堡。其他有曾炯之、程毓淮、周炜良等。曾、程二兄已在格丁根得了博士。炯之是女数学家E.诺特的学生。他的论文是有名的“曾氏定理”,在代数几何中是一个有基本性的贡献。炯之为人直爽诚恳,没有人不喜欢他,不幸在抗战时死于四川西昌。诺特先生是抽象代数领导人之一,大家公认为女性中最伟大的数学家,放在男性数学家中也绝对是第一流的。
从此讨论班我逐渐认识嘉当的伟大数学天才。嘉当先生的论文以难读出名。我渐渐习惯于他的想法,觉得实在是最自然的。我的博士论文是嘉当方法在微分几何上的应用,是一篇脚踏实地的工作,但无惊人之处。我的论文1935年秋天就完成了,因为等布先生返德,1936年初才正式得学位。(39)同上.
论及陈省身的留学史情况时,需要相对谨慎。因为虽然他在留德获得博士学位后,又曾用一年时间留法做研究;更重要的是,他在1949年后基本上是在美国学术语境发展起来的。他是一个很典型的多维留学人(40)很明显,在这批留德学人院士中,多维留学人的背景较多,朱家骅曾留学德国、瑞士;人文方面陈寅恪(日、德、瑞、法、美)、傅斯年(英、德)皆是;而在科学家中,陈省身(德、法、美)、李宗恩(英、德)也都是。纯粹的留德背景者也就是杨钟健、贝时璋二位。。
陈省身之所以选择留德,与其早期教育的南开、清华背景和德国学者来华讲学有关。他这样记述道:
布拉施克于1932年来北平讲学,我正是清华大学的研究生。他的系统演讲有六讲,题目是“微分几何的拓扑问题”,内容其实是网理论(Web theory),与拓扑关联不多。他在北大演讲,我每次进城去听,并作笔记。当时这问题刚刚开始,内容不深,我大致都懂。
早在南开从姜立夫先生习曲线论与曲面论,即部分采用布拉施克先生的书。所以对他并不大陌生。他的著作简要深刻,趣味无穷。1934年我将从清华研究院毕业时,有望被派赴美国留学,因之申请改去德国汉堡大学。(41)陈省身.我同布拉施克、嘉当、外尔三位大师的关系(1986年)[A].张奠宙,王善平.陈省身文集[C].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96.
从这段描述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是当时的中外学术交流已经有相当层次和规模,不但中国学者能有机会走出国门,西方学者也可来华讲学(42)陈省身特别强调过其时清华聘请外国教授的特色:“清华后来很发展,所以请了外国教授。那时请外国教授不是什么来开个会,吃吃饭,拿几个transparency(透明胶片)展览一下。那时是在清华园住一年。法国数学家阿达马是国际上很有名的数学家,美国的维纳,都是在清华园里头住下来,讲课。” 陈省身.我与华罗庚(2001年)[A].张奠宙,王善平.陈省身文集[C].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93.;二是当时的中国大学学术水平相当先进,基本可与世界同步,如此处提到的网理论问题,在国际上也是刚刚开端,而陈省身已然能够同步听课而无大障碍;三是在留学对象国和大学、导师的选择上,就学人而言一般都首先从学术角度考虑,而有一定的前期联系基础和渠道的情况往往更加优先。从另一个方面,我们也可以见到清华校风之一斑:“清华留学生大多去美,但我要求去德国汉堡大学,获学校批准”(43)陈省身.七十一年的友谊(1998年)[A].张奠宙,王善平.陈省身文集[C].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89.。从普遍的留美到个案的留德,看来清华之留学政策是有相当的灵活性的。陈省身的改派德国,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44)其实不仅是理科的陈省身,如文科的贺麟、陈铨等,也均出身清华,而都能先留美后留德。。或许,其时清华的领导层已经意识到德国学术的领先地位以及对德交流的必要性,譬如蒋廷黻就一力推动清华大学与德国大学(通过德国学术交流中心签订协议)的学生交流计划(45)蒋廷黻.蒋廷黻回忆录[M].长沙:岳麓书社,2003.172.,进一步促成了清华与德国学术交流的制度性保障。另一个方面,汉堡大学与北京大学的合作似乎颇有基础。1933年时,经布拉施克介绍,汉大的青年学者,拓扑学与几何学专家施佩纳(Sperner, Emanuel, 1905-1980)亦来北大讲学,陈省身也听了一个学期的课,对关于若尔当曲线定理证明留下了颇深印象(46)张奠宙,王善平.陈省身年谱[A].张奠宙,王善平.陈省身文集[C].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469.。
如果我们再结合当时其他清华的留德学人,就会发觉相当有意思的现象。1935年,德国学术交流中心(DAAD)与清华大学签订了一个交换学生的协议,季羡林等人就是通过这个协议而留德的。季羡林想留学而苦于经费问题不得行,此时虽已毕业,母校清华仍然给他提供了机会。按他自己的话来说“真像是天赐良机,我的母校清华大学与德国学术交换处(DAAD)签订了一个合同:双方交换研究生,路费制装费自己出,食宿费相互付给:中国每月30块大洋,德国120马克。条件并不理想,120马克只能勉强支付食宿费用。相比之下,官费一个月800马克,有天渊之别了。”(47)季羡林.留德十年[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2.10.他不得不自己承担旅费,而且准备去德的有关衣物,因为他知道“每月的奖学金只够食宿而已”(48)Thomas Harnisch, Chinesische Studenten in Deutschland-Geschichte und Wirkung ihrer Studienaufenthalte in den Jahren von 1860 bis 1945(Hamburg: Mitteilungen des Instituts für Asienkunde, 1999),325.。清华与德国学术交流中心的协议至少执行了两年,即1935年和1936年。第一批学生共三人,即:季羡林、乔冠华和敦福堂(49)Ibid.,他们于1935年夏末成行;第二批则有戴鸣钟(生于1914年)等五人。如此看来,清华与德国的学术交流关系早有其先期准备,陈省身1934年的留德之旅,可谓先声。
在留德时代,陈省身的导师布拉施克(Blaschke,W.,1885-1962)教授乃是大家。德国教授都很忙,往往没有足够的时间来指导学生,所以需要助手来帮忙。陈省身在汉堡最主要的工作是学习“嘉当-凯勒”理论,而凯勒(Kähler, Erich,1906-2000)其人(50)关于凯勒其人,参见:R.Berndt and O.Riemenschneider,ed.,E.Kähler, Mathematical Works(Berlin: de Gruyter, 2003).,正不太逢时,“那时凯勒正在汉堡任编外讲师,写了有关此理论的一本小册子,并开一讨论班进行讲授。”(51)陈省身.我同布拉施克、嘉当、外尔三位大师的关系(1986年)[A].张奠宙,王善平.陈省身文集[C].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96.这个讨论班讨论的是其新著《微分方程组理论导引》(Einführung in die Theorie Systeme von Differentialgleichungen),初时汉堡名教授如布拉施克、阿廷(Artin,E.,1898-1962)、赫克(Hecke,E.,1887-1947)等都参加(52)张奠宙,王善平.陈省身年谱[A].张奠宙,王善平.陈省身文集[C].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410.,而两月之后,仅剩陈氏一人,由此他也得到与众不同的和大师“亲密接触”的良机。在陈省身眼中,1935年当其留德之际,汉堡“是当时德国数学的一个中心”,而教代数拓扑的是代数学家阿廷(53)陈省身.五十年的世界数学(1986年)[A].张奠宙,王善平.陈省身文集[C].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113.,这位年轻教授是其时“最具魅力的人物”,“他的学术讲座十分精彩,数学兴趣相当广泛”(54)陈省身.周炜良(1996年)[A].张奠宙,王善平.陈省身文集[C].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86.;当时最好的著作则是赛费特、思雷尔福尔合著的,由江泽涵(1902-1994)译成中文(55)陈省身.五十年的世界数学(1986年)[A].张奠宙,王善平.陈省身文集[C].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113.。
陈省身留德两年之后,循求学之理路,转往巴黎,问学于嘉当。作为法国合作导师的嘉当(Cartan,E.,1869-1951),乃是“当时最伟大的微分几何学家”,陈省身这样叙述了彼此间的交往:
我1936年9月抵巴黎,即去谒见嘉当。他是一个慈祥的人,决看不出是几何大师。他只讲法文,我可听懂,但在最初几个月,答复只好用笔谈了。他每星期四下午在办公室接见学生,门口排长龙。两个月后,他同我说,可到他家去谈。我每两星期去一次,每次约谈一小时,没有闲话(我的法文也不够谈闲话)。他的意见甚多,材料熟悉,简单的问题,时常立刻便有答案(有时我要花几天才得同样答案)。会见后一天往往接他的信,继续讨论我们的问题。我1937年7月离巴黎返国。十个月工夫全力应付每两个星期的嘉当会见,所以工作努力而精神愉快。这时期共发表三篇论文,但工作范围远超出这些论文的内容。(59)陈省身.我同布拉施克、嘉当、外尔三位大师的关系(1986年)[A].张奠宙、王善平.陈省身文集 [C].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96-96.参见:陈省身.关于半世纪前埃利·嘉当的一封信(1995年)[A].张奠宙,王善平.陈省身文集 [C].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98.
从这段叙述中可以看出,虽然问学不足一年,但陈省身的收获非常之大。更重要的是,从嘉当这里,陈省身可以学习到法国科学家的治学精神和其后的法国文化背景。日后陈省身与嘉当仍保持联系,二战期间更从美国普林斯顿“不止一次寄给他食品包裹”(60)陈省身.关于半世纪前埃利·嘉当的一封信(1995年)[A].张奠宙,王善平.陈省身文集 [C].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98.。嘉当在二战期间的命运相当不幸,身为普瓦蒂埃大学数学物理教授的儿子路易因参加抵抗小组被德国占领军处决。另一个提到的应当是外尔(Weyl, Hermann Klaus Hugo,1885-1955),他是德国流向美国的科学家,乃是数学界的一位哲人式大家(61)参见:郝刘祥.外尔的哲学思想与其数学物理研究之间的关系[J].科学文化评论,2006,(5):5-32;郝刘祥.外尔的统一场论及其影响[J].自然科学史研究,2004,(1):50-63.。1943-1945年间,陈省身应外尔、维布伦等之邀赴美研究,在普林斯顿大学高级研究所工作,取得重大突破。作为20世纪最伟大的数学家之一,外尔的德国学术背景非常清楚。他曾这样说道:“我们有充分的理由对19世纪羡慕不已,那种确定性的感觉,那种对科学的神圣不可侵犯性和最高价值的称赞的力量,以及精神上对真理和光明的冷静追求。我们以一点也不亚于19世纪的热情沉湎于数学的研究,但是对我们来说,唉,由于害怕对其误用所带来的致命性的威胁,科学的意义和价值遭到来自社会-实用方面的质疑。”(62)Skuyli Sigurdsson,“Physics, Life and Contingency: Born, Schrödinger, and Weyl in Exile,”in Forced Migration and Scientific Change-Émigré German-speaking Scientists and Scholars after 1933. ed. Mitchell G.Ash and Alfons Söllner(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6),68. 中译文引自:弗里茨·斯特恩.爱因斯坦恩怨史——德国科学的兴衰[M].方在庆等译.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4.4.
近代中国的数学学科史近乎一部“西化历程”(63)参见:田淼.中国数学的西化历程[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5.,故此陈省身成为一个世界范围的大师级人物,也有着这样类似的背景,尽管如此,其教育规训和养成背景与杨钟健、贝时璋二位纯粹的留德背景都不同,因其又转学法国,通过向大师问学的方式,对欧洲之南北文化的德、法两国学术均有所了解;日后更长期在美国居留,成为美国科学场域中的重要科学家。故此,他是一个相当典型的“多维留学人”;其个体所经历与蕴含的异文化交易、博弈和创化的可能,都要强于一般的“一元留学人”。这且留待以后细究,我们这里要追问的是,陈省身对中国数学学科的贡献究竟何在呢?
其一,陈省身当选中央研究院院士之际,未及不惑之年,是最年轻的院士之一。他以杰出的科学成就获得了国际学界的广泛认可,陈省身发明了黎曼流形的高斯-博内一般公式、埃米尔特流形的示性类论(64)周棉.中国留学生大辞典 [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9.246.,标志着中国数学学科的国际崛起。
其二,陈省身的多维留学背景,使其成为典型的国际化科学家。他丰富的人生阅历,是中国走向全球化的重要标志之一。这不但意味着中国产生了世界学术的大师级人物,也意味着在新的全球化背景下科学家的选择可以是跨越国界的,实际上1948年陈省身应聘出任芝加哥大学教授后,就成为了一个美国学术场域的学者,他是美国科学院院士,担任美国数学会副主席、美国数学研究所首任所长,获得多项各类大奖。此后杨振宁、李政道都在留美之后长期居留美国,融入美国学术圈,并做出杰出科学成绩,荣获诺贝尔奖,可以说都是循陈省身的道路而行的。
其三,陈省身以其自身的学术伦理意识,创造出一个多元科学人的“省身范式”。他一方面通过“薪尽火传”的代际传承方式,培养出吴文俊、丘成桐等下一代杰出数学家,另一方面不忘“反馈母国”,致力于中国数学学科的制度化工作。早在1946年,他就与姜立夫一起创办中央研究院数学研究所;在晚年之际又于1985年在南开大学创办数学研究所并任首任所长,既显一种“叶落归根”的文化情怀,更为一种着眼制度的长远设想与规划。
五、科学家的人文关怀与教育理念
讨论上述三位具有典型意义的留德科学人,让我们感慨良多,他们既有作为留德学人的普遍性特点,也体现出科学家的特殊群体特征。总体来看,他们都多少受到德国文化的语境影响和制约,只是表现方式不同而已。就他们的言行来看,直接援引的德国哲人诗人的妙彩华章不多,倒是当年“亲密接触”的德国师长更给他们以深刻印象;但很难说他们就未受到德国文化的整体熏陶,譬如作为物理学家的夏元瑮,就其德文藏书来说,就不乏德语文学的名著(65)1918年时,《北京大学日刊》上就刊布《图书馆布告》,称:“本馆最近收到下列之德文书籍(由夏学长交来)”。分两类,一为“德文文学小说类”,一为“德文歌诗及戏剧类”,前者颇多,后者较少,但也包括苏德曼(Hermann Sudermann)的《蝶战》(Die Schmetterlingsschlacht)、格里尔帕策(Grillparzer)的《金羊毛》(Das Goldene Vliess)。这是根据古希腊神话传说写成的悲剧三部曲。这里的夏学长,当为时任北大理科学长的夏元瑮。;至于社会科学家则更不乏其人,譬如冯至在昆明的西南联大时代,德文资料奇缺,却从留德的法学家费青(1907-1957,费孝通之兄)的德文藏书中获得帮助(66)据冯至回忆:“我在1942年3月,出乎意料在法律系办公室里看到几十本德语文学书,这是法律系教授费青在德国留学时买的,由此可见这位法学家读书兴趣的广泛,也许是因为生活困难,他把这些书卖给学校了。书放在法律系,无人借阅,可能我是惟一的借阅者。” 冯至.昆明往事[A].冯至.冯至全集(第4卷)[C].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360-361.。
那么,我们仍要追问的是,相比较人文学者更多关注文化、精神层面的东西(67)关于留德学人的研究和特点总结,参见:叶隽.主体的迁变——从德国传教士到留德学人群[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8;叶隽.另一种西学——中国现代留德学人及其对德国文化的接受[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叶隽.现代学术视野中的留德学人[M].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4;叶隽.清末至1949年以前中国留德学人史略[A].万明昆,汤卫城.旅德追忆[C].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譬如注重思想积淀与文学创作的渗透、注重高深哲理与文化教育的融会等方面,留德科学家群体的特点是如何表现的呢?
其一,很明显的特点是他们对德国科学的熟悉和运用,体现出德国科学文化层面对中国的影响。在科学知识方面,由于科班出身的关系,科学家无疑比人文学者要强许多(68)当然人文学者中也有对科学问题有所关注的,譬如陈寅恪。参见:刘广定.陈寅恪先生的科学史研究——悼念陈寅恪先生逝世三十年[J].自然辩证法通讯,2000,(6):71-73.,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而且他们对德国科学史和实际状况也比较熟悉,譬如贝时璋就将爱因斯坦对海森伯的提携视为“学术民主空气”的范例(69)贝时璋.留德往事[A].万明昆,汤卫城.旅德追忆——二十世纪几代中国留德学者回忆录[C].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835.。
其二,他们对德国的学术理念是有较强接受的,虽然未必直接谈论。但在言行举止之中,尤其是在科学研究过程之中,基本上是能体现出来的。而且这样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往往是非常深远的。也就是说,在注重专业知识与学术精神的沟通方面,他们其实是做得不错的,甚至有“执善固执”的嫌疑,他们因为留学背景而产生的求真的学术理念,往往与中国传统文化不尽相合,而产生摩擦和冲突;能善解之,则可消融;不善解之,往往导致激烈的后果。这批人如翁文灏、丁文江、黄汲清、张其昀等“对现实政治的关注,远非今天的科学家可比”(70)谢泳.一个古生物学家的回忆录——《杨钟健回忆录》[A]. 谢泳.杂书过眼录[C].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4.29.。而之所以能够如此,乃在于他们留学之后,能从对象国汲取优秀之文化因子,并善于化用之。德国作为现代大学与学术制度的原创国度,洪堡开创下具有强势理念的学术传统,直到20世纪前期仍得到很好之承继,故此其“为学术而学术”(Wissenschaft um Wissenschaft,亦可狭义译为“为科学而科学”)的传统,其对于“精确性” (Genauigkeit)、“彻底性” (Gründlichkeit)的学术追求,持久而不衰。留德科学家对这点的感受尤其能从德国学者的“言传身教”中获之,而在日后的科学实践中自然受益甚宏。
其三,他们对制度化的学术建设非常重视,对作为体制的大学、研究所机构、学会之类的建制性开创工作,是投入相当多精力的,而且也是有比较明显的事功效应。后人对朱家骅当选院士质疑颇多(71)参见:杨钟健.杨钟健回忆录[M]. 北京:地质出版社, 1983.167;汤佩松.为接朝霞顾夕阳[A].韩存志.资深院士回忆录[C].上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3.117.,因朱家骅基本上就是一个政界人物,而不能算是严格意义的学者。他之所以能入选院士,更看重的无非是其对教育学术的领导之功用,尤其是对地质学的推动。不过,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在不同的层面对院士的功用进行区分。即学术领袖型,如蔡元培,如李石曾、朱家骅这样的政治主导型人物;还有就是如胡适、傅斯年这样的行政型学者;还有就是纯粹之学者,但即便是像杨钟健、贝时璋、李宗恩这样的人物,他们也都不可能完全脱离自己的学术工作,如杨钟健就在1948-1949年间短期出任过西北大学校长(72)Thomas Harnisch, Chinesische Studenten in Deutschland-Geschichte und Wirkung ihrer Studienaufenthalte in den Jahren von 1860 bis 1945(Hamburg: Mitteilungen des Instituts für Asienkunde, 1999),403.,而李宗恩曾任协和医院院长,贝时璋也有系主任、所长等各类要职在身,甚至有些是创设性的。所以以“教育与学术”的建制性参与来保持自身的“人文情怀”,也是留德科学家群体的一个重要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