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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一流大学概念的中国起源及其跨国扩散

2021-05-21刘雪婷沈文钦

清华大学教育研究 2021年2期
关键词:概念大学世界

刘雪婷 沈文钦

(北京大学 教育学院,北京 100871)

一、导论

建设世界一流大学是我国当前最为重要的高等教育政策目标之一。从“211工程”“985工程”到如今的“双一流”建设,国家制定了一系列政策以促进中国顶尖大学跻身世界一流大学行列,(1)Yang Rui and Anthony Welch, “A World-class University in China? The Case of Tsinghua,”Higher Education 63,no.5(2012): 645-666.并取得了显著成效。同时,在迈向全球化、知识经济和竞争加剧时代的过程中,世界一流大学概念不仅对我国高等教育政策影响巨大,也逐渐成为一个全球性概念,影响着亚洲、欧洲乃至世界诸多国家高等教育系统的重组和发展。(2)Rosemary Deem et al.,“Transforming Higher Education in Whose Image? Exploring the Concept of the ‘World-class’ University in Europe and Asia,”Higher Education Policy 21,no.1(2008): 83-97.但正如菲利普·阿特巴赫(Philip G.Altbach)指出的那样:“每一个国家都认为需要世界一流大学。问题在于,尽管人人都在使用这个概念,没人知道世界一流大学是什么,也没人知道如何建设一所世界一流大学。”(3)Philip G.Altbach, “The Costs and Benefits of World-class Universities,”International Higher Education 33,no.1(2003): 5-9.

为解决这一问题,很多学者和机构尝试对世界一流大学进行定义。在阿特巴赫看来,世界一流大学的标准包括卓越的研究、学术自由、激发智力的环境、学术自治、充足的设施和资金等。(4)Philip G.Altbach, “The Costs and Benefits of World-class Universities,”International Higher Education 33,no.1(2003): 5-9.英国罗素集团将世界一流大学定义为一所集卓越、人才和现代基础设施于一体,用远见和创造力提供出色的学习和研究,从而为世界知识、健康、财富和福祉作出贡献的机构。(5)Russell Group, “Jewels in the Crown: The Importance and Characteristics of the UK’s World-class Universities,”Russell Group Papers, no.4(2012):7-13.而在中国,有学者认为世界一流大学的标志性贡献实际上就是大学在学术上的标志性成果及其社会影响,因此可以通过学术标准来衡量世界一流大学,即科研经费、SCI(含SSCI)论文数量、在Nature和Science发表的论文数量、教师中的院士人数、诺贝尔奖获得者、学术声誉等。(6)李越等.跻身世界一流大学的学术基准[J].教育发展研究,2002,(12):50-53.这样的观点随着上海交通大学世界大学学术排名(简称ARWU)的出现和流行在世界范围内产生较大影响力。综合而言,首先世界一流大学一定是研究型大学,但并非所有的研究型大学都是世界一流大学。(7)Philip G.Altbach and Jorge Balán, ed.,World Class Worldwide: Transforming Research Universities in Asia and Latin America(Baltimore: JHU Press, 2007), 6-7.其次,对世界一流大学的定义大多具备一系列基本特征,包括卓越的研究、优质的教学、高素质教师、学术自由及自治、充足的资金、较多的国际学生等。(8)Jamil Salmi,The Challenge of Establishing World Class Universities(New York: The World Bank, 2009), 3-7;Jun Li, “World-class Higher Education and the Emerging Chinese Model of the University,”Prospects 42, no.3 (2012): 319-339.第三,以世界大学排行榜来定义世界一流大学是一种常规做法,但也受到相当多的质疑。(9)潘懋元.一流大学不能跟着“排名榜”转[J].清华大学教育研究,2003,(3):50-51.直至今日,对于什么是世界一流大学一直存在争议,这一概念在某种程度上是不确定的,取决于不同的语境,并且通常与大学排名有关。但或许正是因为其模糊性,才使它成为一个可以被不断加以解释、在多种场景中适用的丰富概念。(10)Rosemary Deem et al.,“Transforming Higher Education in Whose Image? Exploring the Concept of the ‘World-class’ University in Europe and Asia,”Higher Education Policy 21,no.1(2008): 83-97.

尽管世界一流大学的界定缺乏共识,世界一流大学概念和话语在许多国家产生了重要的政策影响已经成为高等教育研究界的共识。然而,对这一概念的起源和传播尚缺乏系统深入的分析。例如,法国学者凯瑟琳·帕罗戴斯(Catherine Paradeise)指出,“随着21世纪以来国际大学排名的启动,一个新的世界一流大学的概念开始出现”(11)Catherine Paradeise, “Stormy Weather on Higher Education: Globalization and Change,”Revista Brasileira de Ciências Sociais 34, no.100(September 26, 2019):1-14.。周光礼等认为,世界一流大学源于中国高等教育的重点建设政策,“985 工程”将世界一流大学从一个政策概念转变为一个学术概念。(12)周光礼等.世界一流大学的建设与评价:国际经验与中国探索[J].中国高教研究,2019,(9):22-28.中外学界主要将世界一流大学概念追溯到1998年中国“985工程”以及2003年以来的国际大学排名。但是,世界一流大学的概念不是凭空产生的。要理解这一概念,需要引入更长时段的视角。除此之外,还需要引入空间的视角,分析这一概念在不同国家被理解、接受或排斥的历史。通过概念史分析,我们对世界一流大学概念本身可以形成更深刻的认识,从而加深对当下世界一流大学政策的理解和反思。总的来看,有关世界一流大学的文献颇为丰富而且仍在不断增长,但目前尚无有关世界一流大学概念起源和发展的历史研究。

本文将利用概念史分析方法试图解答下列问题:世界一流大学概念是如何产生的?随着历史进程,世界一流大学概念的内涵和外延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世界一流大学概念是如何在世界范围内扩散的?扩散的原因是什么?不同国家对这一概念如何理解?反应如何?

二、研究方法及资料

概念史是一种查考不同文化中重要概念及其发展变化,并揭示特定词语不同语境和联系的研究方

法。(13)方维规.概念史研究方法要旨——新史学(第三卷)[M].北京:中华书局,2009.1.在德国,概念史兴起于20世纪中叶哲学和历史学的内在变化以及对跨学科研究的兴趣。在以瑞恩哈忒·科泽勒克(Reinhart Koselleck)为代表的概念史先驱们看来,概念对于现代世界的语言构造是至关重要的,正是通过概念,不同的社会阶层以及各种政治派别才得以表达他们的经验、预期和行动。(14)Iain Hampsher Monk et al.,“Introduction: A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on Conceptual History,”in History of Concepts: Comparative Perspectives, ed. Iain Hampsher Monk et al.(Amsterdam: 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 1998), 1-9.概念史不仅在特定的历史时间点和语义域内对核心概念作共时性分析,而且包含历时性分析,以突显出概念的意义变迁。在此意义上,概念史研究是社会结构的“指示器”。同时,人们也把这些基本概念看作非语言性客体,概念史的目的在于辩识概念的社会边界,探讨概念施加于政治和社会群体的聚合力和影响力。基于此,可以说概念在社会中施行了行动,即历史发展的“推进器”。只有在这种对于语言的二元解释中,概念史的方法论才构成了其自身的研究领域。(15)Booeker Hans Erich, “Concept Meaning Discourse: Begriffsgeschichte Reconsidered,” in History of Concepts: Comparative Perspectives, ed. Iain Hampsher-Monk et al.(Amsterdam: 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 1998), 51-64.

近年来概念史方法在教育研究界引起了越来越多的关注。德国教育学研究者尤根·欧克斯(Jürgen Oelkers)呼吁教育学界尤其是教育哲学研究者更加重视在教育研究当中采取概念分析的方法。他指出,教育哲学的一个基本任务是对概念问题进行思考,在这个分析过程中,必须反复将“教育学概念的历史”考虑进来。(16)Oelkers Jürgen, Democracy and the Two Dogmas of Education, Lecture Given for the Korean Society for the Study of Education (KSSE)-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Celebrating Its 50th Anniversary(Seoul, November 2003), 1-23.丽贝卡·霍拉彻(Rebekka Horlacher)从比较文化的视角分析了德国修养观念与英国文雅社会话语的联系、在德国的建构过程及其在北美地区的传播。(17)Rebekka Horlacher,The Educated Subject and the German Concept of Bildung: A Comparative Cultural History(London: Routledge, 2015), 1-132.在中国教育学界,田正平等学者倡导对中国教育史上的基本概念进行概念史的研究,并发表了一些相关的研究成果。(18)田正平,章小谦.中国教育概念史研究刍议[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7,(5):132-135.沈文钦利用语义分析和概念史的方法,从“理想人格和知识挑选”的角度,勾勒博雅教育从亚里士多德到纽曼的“概念变迁”和思想流变。(19)沈文钦.近代英国博雅教育及其古典渊源[D].北京:北京大学,2008.

需要强调的是,概念史的研究对象不是单个的概念,而是一种概念体系的整个表述维度及其来龙去脉。一个概念总是概念群中的概念,不涉及其他与之有关的概念是无法把握一个概念的。因此,概念作为思想认识的语言表述,必须放到概念网络中进行考察。在世界一流大学(World-class University)概念史研究中,对于其相关概念、表述以及对应的英文词,例如“研究型大学”(Research University)、“创业型大学”(Entrepreneurial University)、“一流大学”(First Class University)、“第一流大学”、“旗舰大学”(Flagship University)、“创新大学”(Innovative University)等的分析也是必不可少的。

本文中国部分的研究资料主要包括政策文件、报纸报刊、校史档案、回忆录、研究文章等。跨国分析部分主要参考各类英文资料,包括相关研究文章和专著、政府政策文件和研究报告、国际组织报告以及部分网站资源等。

三、一流大学的概念起源

早在20世纪40年代,中国就已经出现了“第一流大学”的说法。1947年9月,时任北京大学校长的胡适提出,中国应学习日本的做法,“在十年之内,集中国家的最大力量,培植五个到十个成绩最好的大学,使他们尽力发展他们的研究工作,使他们成为一流的研究中心”(20)胡适. 争取学术独立的十年计画[N].大公报,1947-09-28(03).。这一观点引发教育界的争论,不少大学校长和教育人士纷纷发表意见,例如金克木就在同年发表《留学问题·第一流大学问题》的文章,论及将经费用于资助学生留学,还是用于把国内大学办成第一流大学的争论。(21)金克木.留学问题·第一流大学问题[J].观察,1947,(12):6-9.虽然胡适的设想未能实现,但这可以说是中国人具体提出建设一流大学的最初设想。(22)刘海峰.“双一流”建设的继承、创新与推进[J].高等教育研究,2021,(1):1-7.胡适的观点引发教育界的一场讨论,但是新中国建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主流报刊上几乎没有再出现“第一流大学”的用法,“第一流”更多用来形容苏联和其他社会主义国家的军队、科学家、文艺作品、工业产品等。中苏关系破裂后的时期,“第一流”往往被用于中国工业化建设主题中。

1976年粉碎“四人帮”之后,党中央提出,20世纪末实现四个现代化是我国的中心任务,科技工作开始得到越来越多的重视。1977年9月18日《中共中央关于召开全国科学大会的通知》明确指出:“四个现代化的关键是科学技术现代化。我们必须建设世界第一流的科学技术队伍,在科学技术的主要领域接近、赶上和超过世界先进水平,促使我国国民经济进入世界的前列。”(23)中共中央.中共中央关于召开全国科学大会的通知[J].安徽教育,1977,(10):2-6.1978年3月18日,全国科学大学隆重召开,邓小平在开幕式讲话中再次强调国家对“一大批世界第一流的科学家、工程技术专家”的迫切需要。由此,“世界第一流”的科学技术成为国家和全体科技工作者共同追求的目标,并开始大量出现在科技文件或相关文章中。

与此同时,一些大学也开始使用类似的说法。1978年,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在庆祝建校二十周年时提出,要“努力把科技大学办成世界第一流的教育和科学研究中心”(24)新华社.把科大办成世界第一流的教育科研中心 中国科技大学庆祝建校二十周年,聂副委员长题词,方副总理电贺[N].人民日报,1978-10-06(04).。同年,复旦大学党委第一书记夏征农在学校干部读书班上指出,“只有解放思想,广开言路,才能真正树立起民主团结的政治气氛,把我们学校办成第一流的大学”(25)新华社.活跃民主空气 转变学风校风 复旦大学党委采取切实措施,以身作则,发扬民主[N].人民日报,1978-11-9(04).。进入20世纪80年代,“第一流大学”的使用次数不断增加。1984年,中国人民公安大学“要求以改革和创新精神办成第一流大学”(26)邹爱国等.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和警官大学在京成立[N].人民日报,1984-10-13(01).。1985年,清华大学在第七次党代会上强调:“把清华大学逐步建设成为世界第一流的、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大学”(27)顾秉林,胡和平.百年清华永创一流——清华大学建设世界一流大学的认识与实践[J].中国高等教育, 2011,(9):7-9.。

可以看出,改革开放初期随着工作重心的转移,国家对科技和教育事业重新给予了高度重视,并基于新时期发展的迫切需要对科技提出了较高期望,即较快较好地达到“世界第一流”水平。大学作为科技发展的主力军之一,也随之找到了新的发展目标。但是区别在于,科学无国界,而大学作为实体组织却明显受到国家意识形态的影响,是追求世界范围内的“第一流大学”还是社会主义国家内的“第一流大学”,就成为一个棘手的问题。因此,各大学目标中混合使用了各种“第一流”,还没有形成统一的用法。

1986年8月,北京大学校长丁石孙在中层干部大会中讨论“北大应办成什么样的大学”这一主题时明确提出:“我们的目标,应该是把北京大学办成全世界第一流的大学”(28)许锐.北大探索建设世界一流高等学府[N].中国教育报,2019-07-11(01).。据回忆,这一说法公布前就曾在校内引起争议,有人认为应该在“大学”前加上“社会主义”的形容词,多数人还是不赞成加此“形容词”。(29)王义遒.跟丁石孙校长办北大(下)[J].北京教育(高教),2017,(2):93-96.1986年9月12日,《光明日报》头版头条刊发《北大要成为世界第一流的高等学府——北京大学校长丁石孙谈办学目标和指导思想》,产生了较大的社会影响,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中共中央对于世界一流大学说法的部分认可。随后,1987年复旦大学高等教育研究所所长强连庆在文章中混合使用了“世界一流水平的社会主义大学”和“世界第一流大学”概念。复旦大学下一步教学改革所追求的目标就是为办成世界第一流大学打好基础。(30)强连庆.为创办世界第一流大学打好基础[J].上海高教研究,1987,(2):13-19.

1989年,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的江泽民为母校所作题词:“百年大计,教育为本,努力把上海交大办成第一流大学”。1993年第三期《上海高教研究》杂志高校改革专栏中,复旦大学和上海交通大学分别以《培养高质量人才,建设第一流大学》《抓住机遇 深化改革 创世界一流大学》为题发表文章,总结了近年来本校一流大学建设工作和取得的成果。(31)复旦大学.培养高质量人才 建设第一流大学[J].上海高教研究,1993,(3):9-10;上海交通大学.抓住机遇 深化改革 创世界一流大学[J].上海高教研究,1993,(3):13-14.也正是在1993年,上海交通大学陶爱珠主编的《世界一流大学研究》一书出版。(32)陶爱珠.世界一流大学研究[M].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1993.同年,清华大学提出,到2011年,即清华大学建校100周年,争取把清华大学建成为世界一流的、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大学。(33)范绪锋.清华大学首次公开跨越发展时间表 2020年建成世界一流大学[N].中国教育报,2003-03-30(01).紧随其后,1994年北京大学在第九次党代会上也正式提出了“创建世界一流的社会主义大学”总体目标。(34)许锐.北大探索建设世界一流高等学府[N].中国教育报,2019-07-11(01).1997年,上海交通大学高教所的徐祖广发表《创建世界一流大学——历史的责任与实践的偏差》一文,认为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的重点大学建设就是创建世界一流大学的一种努力。(35)徐祖广.创建世界一流大学——历史的责任与实践的偏差[J].清华大学教育研究,1997,(4):66-72.

总体观之,这一时期一流大学概念发展呈现出两个趋势:第一,一流大学主要是部分顶尖高校根据自身发展需要确定的建设目标,尚未进入国家政策层面,在社会上也没有形成广泛的影响力。正如时任北京大学常务副校长王义遒所说,“早在1986 年,北大就曾提出‘建一流大学’的目标,主要是想给全校教职工设置一个向上的目标,以激励大家的工作积极性,加强凝聚力”(36)杨晨光.60年教育纪事:迈向世界一流大学的国家战略[N]. 中国教育报,2009-11-17(01).。第二,建设“世界一流大学”的口号逐渐被确定下来,“社会主义”色彩被淡化,一流大学的国际性被突出,即向西方资本主义精英大学看齐,可以说中国高校主动将自身置于全球大学的竞争之中。需要强调的是,此时学者和教育管理者们对于世界一流高校的具体内涵众说纷纭,教学质量、学术水平、教师队伍、管理手段等都被纳入评价标准,缺乏统一直观的评价体系。并且囿于条件的限制,此阶段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在实际建设中均无实质性进展。(37)陈学飞.导向是建设世界一流大学的关键[J].探索与争鸣,2016,(7):11-13.

四、 “985工程”与世界一流大学概念的确立

1995年,江泽民第二次为上海交通大学题词:“继往开来,勇攀高峰,把交通大学建设成世界一流大学”(38)熊丙奇.继往开来的上海交通大学[J]. 求学,2001,(5):8-9.。但世界一流大学的概念以中央政府的名义确立下来要等到1998年,并且与“985工程”紧密相连。1998年,北京大学为了迎接建校100周年,拟邀请时任国家主席江泽民出席庆祝大会,并作重要讲话。北京大学负责起草工作的小组在讲话稿中提出,“为了实现现代化, 我国要有若干所世界先进水平的社会主义一流大学”。草稿报送中央审定时, 国家领导人将“世界先进水平的社会主义一流大学”改为“世界先进水平的一流大学”。(39)陈学飞.理想导向型的政策制定——“985工程”政策过程分析[J].北京大学教育评论,2006,(1):145-157.国家主席江泽民在庆祝大会上发表了被称为“科教兴国动员令”的著名讲话,并在讲话中宣布: “为了实现现代化,我国要有若干所具有世界先进水平的一流大学。这样的大学,应该是培养和造就高素质的创造性人才的摇篮,应该是认识未知世界、探求客观真理、为人类解决面临的重大课题提供科学依据的前沿,应该是知识创新、推动科学技术成果向现实生产力转化的重要力量, 应该是民族优秀文化与世界先进文明成果交流借鉴的桥梁”(40)江泽民.在庆祝北京大学建校一百周年大会上的讲话[J].中国高教研究,1998,(3):1-3.。由此,“世界一流大学”从部分高校确立的建设目标变为国家教育政策的重要目标,正式进入国家政策的话语体系之中,国家层面的世界一流大学建设实践也真正开始。

为了将世界一流大学建设尽快落到实处,教育部迅速开展工作,于1998年12月24日出台《面向21世纪教育振兴行动计划》。其中第五条明确提出“创建若干所具有世界先进水平的一流大学和一批一流学科”(41)面向21世纪教育振兴行动计划(摘要)[J].中国高等教育,1999,(6):3-7.。1999年国务院批转,“985工程”正式启动建设。在1998年之前,中国的主流媒体和研究界较少使用“世界一流大学”的说法。(42)以人民日报为例,用“一流大学”为关键词检索《人民日报》数据库,仅有两篇文章早于1998年。此外1997年12月出版的《上海高校改革调查与研究》一书中未出现“世界一流大学”一词。自此之后,越来越多的报道和研究纷纷出现,引发社会的广泛关注。

五、世界一流大学与世界大学排名

20世纪90年代末中国“985工程”提出之时,其所主张的世界一流大学概念并没有在国际上产生很大影响,当时国际高等教育界的热点依然是创业型大学。但是进入21世纪,情况发生了变化,世界一流大学的概念借助相继出现的世界大学排行榜,逐渐拓展其全球影响力。

在美国,大学排名的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19世纪后期。(43)Wendy Nelson Espeland and Michael Sauder, “Rankings and Reactivity: How Public Measures Recreate Social Worlds,”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113,no.1(2007): 1-40.1983年《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杂志(U.S.News)开始公布全美的大学排名,1986年英国《泰晤士报高等教育副刊》(TimesHigherEducation)公布了英国高等学校分学科排名的排行榜,随后又推出了英国大学排行榜。

20世纪80年代就有中国学者撰文介绍欧美大学的排名情况(44)陆文岳.美国五类一流大学名次一览[J].外国教育动态,1984,(6):58;徐岭.美国大学之最[J].国际展望,1989,(3):29.,国外大学排名进入国人视野,大学分等的观念日益加强。与此同时,自1995年 《中共中央关于教育体制改革的决定》提出“对高等学校的办学水平进行评估”后,中国学者就开始了对大学排名的探索。从1987年中国管理科学研究院发表中国第一个大学排名,到2001年广东管理科学研究院发表《2001年中国大学评价》,中国共有14个单位发表了30多个不同类型的大学排名。(45)武书连.中国大学排名综述[J].科学学与科学技术管理,2001,(8):10-16.因此可以说,中国政府和研究者很早就接受了大学量化排名的方式。

进入20世纪90年代,“建设一流大学”的口号越来越响亮,大学管理者和研究者必须要解决“什么是世界一流大学”的问题,于是把目光纷纷投向国外大学排行榜,例如直接比较中国名牌大学和世界一流大学的差距(46)徐祖广.中国名牌大学与世界一流大学的比较[J].云南教育,1993,(4):40-44.,将美国最优秀大学排名榜前几位的大学作为中国建设世界一流大学的学习对象(47)张凤莲,江丕权.美国经验:成为世界一流大学的条件[J].高等教育研究,1994,(1):96-99.,并在高校排名评选方法和指标体系基础上找寻我国建设世界一流大学所面临的问题(48)沈红.美国最好大学评选与中国建设世界一流大学[J].高等教育研究,1995,(3):23-29.,实际上都是将国外高校排名的结果作为世界一流大学的标准。这一时期还没有出现具有较大影响力的国际大学排行榜,大学排行榜主要还是以国家为界限。因此,国内学者已经注意到中国大学和世界优秀大学之间的差距,但是对于差距到底有多大、差距具体在哪些方面等问题缺乏参考依据。

2002年,在“985工程”一期建设即将收尾之时,上海交通大学刘念才撰文指出,当前迫切需要研究我国名牌大学离世界一流究竟有多远,如何针对主要差距采取措施加快建设步伐等关键问题。在他看来,世界一流大学是一个模糊的概念,没有约定俗成的固定标准,各国对大学的评价体系差异也很大。基于此,刘念才及其团队试图建立以量化分析为基础的国际比较评价指标体系,评估我国名牌大学在世界大学体系中的相对位置。(49)刘念才等.我国名牌大学离世界一流有多远[J].高等教育研究,2002,(2):19-24.2003年,上海交通大学高教研究所发布了世界范围内首个综合性的全球大学排名——世界大学学术排名(Academic Ranking of World Universities,简称ARWU)。刘念才等人明确指出,排名前20名的大学可以称为世界顶尖大学(World Top Universities),处于21-100名的大学可以称为世界一流大学(World Class Universities)。(50)刘念才等.世界大学学术排名的现状与未来[J].清华大学教育研究,2005,(3):8-15.按照这一定义,世界一流大学主要是欧美研究型大学,而中国内地两所最好的大学清华大学和北京大学当年分别位列201-250和251-300名,(51)“Shanghai Ranking’s Academic Ranking of World Universities,”https://www.shanghairanking.cn/rankings/arwu/2003.显然与世界一流大学有着相当大的距离。由此,原先模糊的世界一流大学概念找到了一个相对清晰的定义,并逐渐在学者和大众中形成共识。(52)张晓鹏.大学排名与世界一流大学建设——第一届“世界一流大学”国际研讨会述评[J].复旦教育论坛,2005,(4):5-10.

ARWU最初只是私下分发给教育管理者和学校行政人员以供参考,但随着刘念才团队将其公布于互联网上,关注和争议纷至沓来。一开始,美国对ARWU的出现基本上无动于衷,很少有人意识到新排名开启了一场公开的、变革性的全球高等教育竞赛,一场关于科学研究而非学生市场的竞赛。(53)Simon Marginson, The Dream is Over: The Crisis of Clark Kerr’s California Idea of Higher Education(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16), 51-52.数据显示,2003-2007年间,ARWU网站浏览量高达400万次,平均每天2000人次。(54)Ben Wildavsky, The Great Brain Race: How Global Universities Are Reshaping the World(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2), 71-89.2004年,《泰晤士报高等教育增刊》与QS合作公布世界大学排名,试图以不同的方式来更广泛地衡量什么是世界一流大学,并和ARWU形成竞争态势。(55)Phil Baty,“Measured, and Found Wanting More,”Times Higher Education, July 8, 2010.

尽管如此,世界大学排名的出现并不能直接引起世界一流大学运动,世界一流大学在向世界扩散的过程,既是对知识经济时代背景的呼应,也是各国政府、大学、排名机构、国际组织等共同推动的结果。(56)Simon Marginson, “Different Roads to a Shared Goal: Political and Cultural Variation in World-class Universities,” in Building World-class Universities: Different Approaches to a Shared Goal, ed. Qi Wang et al.(Boston: Brill,2012), 11-33.

六、世界一流大学概念的全球扩散:大学、排名机构、国际组织和学者的共同作用

1.大学的反应

从大学的角度出发,当他们发现世界一流大学和世界大学排行榜有利于自身发展时,自然也会成为坚定的支持者。一方面,世界一流大学为大学确立了发展目标,激励和动员各方面的力量。例如清华大学在国家的号召之下,拟订了“三个九年,分三步走”的总体发展规划,从学科布局、人才培养、科技创新体系、师资队伍等多方面入手改革。(57)王大中.建设世界一流大学的战略思考与实践[J].清华大学教育研究,2003,(3):2-7.另一方面,世界一流大学的标签和较高的排名有利于大学获得政府和社会投资,吸引来自全球的优质生源和教师。以英国爱丁堡大学为例,在其官网的宣传页面上,“爱丁堡大学是世界顶级大学之一,一直位居世界前50名,在2021年QS世界大学排名中排名第20位”被放在醒目的位置。(58)The University of Edinburgh,“Postgraduate Study,”https://www.ed.ac.uk/studying/postgraduate/edinburgh.

2.国际组织、排名机构的作用

世界银行专家贾米尔·萨尔米(Jamil Salmi)在世界一流大学研究领域作出了重要贡献。萨尔米对于世界一流大学的兴趣来源于他对发展中国家高等教育的持续关注。(59)世界银行报告国家教育发展研究中心.构建知识社会:第三级教育面临的新挑战[M]. 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1-210.基于此,2009年萨尔米出版了《建立世界一流大学的挑战》一书,推动世界一流大学概念的全球流行。(60)Miguel Antonio Lim and Jakob Williams Øerberg, “Active Instruments: On the Use of University Rankings in Developing National Systems of Higher Education,”Policy Reviews in Higher Education 1,no.1(2017): 91-108.书中萨尔米在考察了多个国家世界一流大学发展情况后,认为世界一流的大学没有通例,每个国家都必须从各种可能的途径中选择一种发挥其优势。此外,他认为世界银行有责任为想要建立世界一流大学的国家提供技术援助和指导,促进该领域的国际交流,并为一流大学建设提供资金支持。(61)Jamil Salmi,The Challenge of Establishing World Class Universities(New York: The World Bank, 2009), 67-72.在2011年的著作《通往学术卓越之路——建立世界一流的研究型大学》中,萨尔米进一步分析了9个国家11所大学建设世界一流大学的经验,并得出结论,研究型大学必须具备三个特征:高水平的学者和学生,大量的预算以及战略眼光和领导才能。(62)Philip G.Altbach and Jamil Salmi, ed.,The Road to Academic Excellence: The Making of World-class Research Universities(New York: The World Bank, 2011), 323-342.虽然世界银行并没有出台直接支持世界一流大学建设的政策,但萨尔米的著作在学术界和其他领域引起较大反响,目前《建立世界一流大学的挑战》已出版俄语、西班牙语、法语、土耳其语、阿拉伯语等多个版本,被引用次数超过1500次。此外,世界银行推出了一系列发展中国家大学支持项目,例如投资3亿美元的非洲高等教育卓越中心项目(63)“The World Bank,” https://projects.worldbank.org/en/projects-operations/project-detail/P126974.和1.8亿美元的越南新型大学项目(64)“The World Bank,” https://projects.worldbank.org/en/projects-operations/project-detail/P110693.等。

为扩大世界大学排名的影响力,各大排名机构纷纷设立相关的学术研讨和交流会。2005年6月,上海交通大学举办第一届世界一流大学国际研讨会。(65)“Academic Ranking of World Universities,” http://www.shanghairanking.com/wcu/wcu1.html.此后,该会议每两年在上海举办一次,截至2019年已有8届。类似的,QS也有一年一度在不同国家举行的高等教育年会、QS排名峰会和QS学科排名峰会。这些学术活动不仅是研究成果的交流和展示,同时也利用学者的影响力和媒体宣传等手段提高世界大学排名在社会上的知名度。

3.学者与世界一流大学概念

教育学者们敏锐地关注到世界一流大学概念的发展,从21世纪初期起陆续发表了诸多研究文章,既从学术研究的高度对各国世界一流大学建设做出深度总结和跨国比较,反思存在的问题,也尝试着寻找未来大学的前进方向。通过检索文献数据库中世界一流大学相关论文(包括书籍章节)发现,一些知名学者在该领域作出了较为突出的贡献(详见表1)。其中,最早在英文文章标题中使用“world class university”的是阿特巴赫,他在2003年发表了《世界一流大学的成本与收益》一文,认为卓越的研究、学术自由和激励的氛围对于世界一流大学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同时也指出过分强调世界一流的目标可能会损害个别大学。(66)Philip G.Altbach, “The Costs and Benefits of World-class Universities,”International Higher Education 33,no.1(2003): 5-9.2007年,阿特巴赫与巴兰(Jorge Balán)一同主编了《世界一流大学——亚洲和拉美国家的实践》,该书从国际比较的视角出发分析了亚洲和拉丁美洲国家建设世界一流研究型大学的战略、措施和面临的问题。(67)Philip G.Altbach and Jorge Balán, ed.,World Class Worldwide: Transforming Research Universities in Asia and Latin America(Baltimore: JHU Press, 2007), 1-308.2008年,罗斯玛丽·迪恩(Rosemary Deem)、莫家豪等一项针对欧亚世界一流大学实践的文章引起了广泛的关注。(68)Rosemary Deem et al., “Transforming Higher Education in Whose Image? Exploring the Concept of the ‘World-class’ University in Europe and Asia,”Higher Education Policy 21,no.1(2008): 83-97.2012年,韩国学者申宰澈(Jae Cheol Shin)主编了《全球竞争中世界一流大学的制度化》一书。在丰富的经验数据基础上,研究者比较了亚欧9个国家中不同类型高等教育机构发展世界一流大学的策略,详细探讨了世界一流大学是如何在各国政策界中占据中心位置,以及大学管理者和教授群体对政府政策的理解。(69)Jung Cheol Shin and Barbara M.Kehm, ed.,Institutionalization of World-class University in Global Competition(Berlin: Springer Science & Business Media, 2012),255-286.高等教育研究者们从理论层面丰富了世界一流大学的概念内涵,并在实践层面为各国的世界一流大学建设行动提供参考。

七、学术中心国家对世界一流大学概念的态度

自2003年后,各大机构相继推出世界大学排行榜,世界一流大学成为高等教育研究领域的高频关键词,并逐渐进入国家政策层面。在此过程中,不同国家呈现出不同的态度。在这场以排名高低论英雄的竞争中,除了牢牢占据金字塔顶尖的国家之外,其他国家的高等教育都面临着巨大的压力。

美国大学对世界高等教育的影响力最大,而受到外部驱动的改革动力最小。(70)Simon Marginson, “Dynamics of National and Global Competition in Higher Education,”Higher Education 52,no.1(2006): 1-39.对于目前的学术中心美国而言,其机构主导着部分世界大学排行榜和排行榜的关键指标引文索引指数,并且在国际奖项、留学生数量等方面有着巨大优势,在当今世界高等教育体系中占据绝对主导地位。(71)沈文钦,王东芳.世界高等教育体系的五大梯队与中国的战略抉择[J].高等教育研究,2014,(1):1-10.英国的情况与之类似,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展现了世界最好大学的形象,甚至可以作为“全球模型”被其他大学模仿。(72)Mayumi Ishikawa, “University Rankings, Global Models, and Emerging Hegemony: Critical Analysis from Japan,”Journal of Studies in International Education 13, no.2(2009): 159-173.因此与其他国家相比,英美精英高校对于世界大学排行榜的热情要小得多,他们更为在意国内同等地位高校之间的竞争。(73)Rosemary Deem et al.,“Transforming Higher Education in Whose Image? Exploring the Concept of the ‘World-class’ University in Europe and Asia,”Higher Education Policy 21,no.1(2008): 83-97.

德国、法国和日本都曾拥有辉煌的大学历史,但在新的评价标准下却处于劣势。受到学术语言的限制,这些国家以非英语发表的大多数研究都未计入全球排名中,独特的高等教育体系结构也不利于他们在世界大学排名中获得很高的显示度。但是面对持续更新的大学排行榜和不进则退的竞争压力,这些传统意义上的优势国家都主动或被动地调整高等教育系统,以适应当前的高等教育环境,并提出了本国世界一流大学建设计划。

在德国,95%的大学生在州政府支持下的公立大学学习,州政府一方面保护大学的学术自由,另一方面也发挥了强大的监管作用。基于法律规定的同质性原则,政府平等地对待同种类型的高等教育机构,因此德国高等教育系统在纵向和横向的差异都比较小,同种类型的机构被认为具有大致相同的质量水平。(74)Guy Neave, “Homogenization, Integration and Convergence: The Cheshire Cats of Higher Education Analysis,” in The Mockers and the Mocked: Comparative Perspectives on Differentiation, Convergence and Diversity in Higher Education, ed. Vincent Lynn Meek et al.(Oxford: Pergamon,1996), 26-41.但这并不符合强调大学之间竞争的世界一流大学概念,不是所有大学都能成为世界一流大学,所以大学之间的任务差异在全球竞争中至关重要。(75)Barbara Kehm, “To be or not to be? The Impacts of the Excellence Initiative on the German System of Higher Education,”Institutionalization of World-class University in Global Competition(Dordrecht: Springer, 2013), 81-97.德国大学在世界大学排行榜中表现不佳引起社会的持续讨论。(76)Torger Möller et al., “Assessing the Effects of the German Excellence Initiative with Bibliometric Methods,”Scientometrics 109,no.3(2016): 2217-2239.德国学者认为,德国最近的高等教育改革主要由《泰晤士报》和上海交大的世界大学排名引起,其目标旨在建立德国的世界一流大学。(77)Otto Hüther and Georg Krücken,Higher Education in Germany——Recent Developments in an International Perspective, Vol.49(Cham: Springer International Publishing, 2018), 18.2004年1月德国联邦政府教育与科学部部长提出,为了让德国大学成为世界一流大学,政府需要通过竞争选拔的方式为部分大学提供额外的资金支持。经过长时间的博弈和谈判,德国联邦政府与各州于2005年6月23日通过了“联邦及各州促进德国高校科学与研究的卓越计划”(Excellence Initiative),计划2006-2012年内对入选的项目和大学给予19亿欧元的额外资助,之后将评估和审查哪些机构获得更多资金。(78)Barbara M.Kehm and Peter Pasternack, “The German ‘Excellence Initiative’ and its Role in Restructuring the National Higher Education Landscape,”in Structuring Mass Higher Education: The Role of Elite Institutions, ed.David Palfreyman and Ted Tapper(London: Routledge, 2009), 113-127.

和德国类似,法国的高等教育系统在世界大学排名竞争中同样处于不利地位。在法国,大学与大学院之间以及高等教育部门与研究机构之间存在教学和研究上的分工。但是,世界大学排名的计算一般只基于大学,专门的研究机构并不在内。2003年法国大学在ARWU中排名落后的现实引发高等教育界的危机,为此,法国政府尝试将以教学为重点的法国大学与研究机构合并。2006年政府推行一项区域合作倡议,即创建研究和高等教育中心(Ples de recherche et d’enseignement supérieur 简称PRES),将区域中的工程大学院、私立商学院、公立研究院等相关机构结合在一起成为“联合大学”,因此PRES也被称为大学合并的“加速器”。(79)Leon Cremonini et al.,“Reconciling Republican ‘Egalite’and Global Excellence Values in French Higher Education,” in Institutionalization of World-class University in Global Competition, ed. Jung Cheol Shin and Barbara M.Kehm(Dordrecht: Springer, 2013), 99-123.截至2011年2月,“联合大学”已达21所,法国高等教育与研究部要求ARWU以“联合大学”为单位对法国大学进行模拟排名。(80)沈文钦,王东芳.世界高等教育体系的五大梯队与中国的战略抉择[J].高等教育研究,2014,(1):1-10.

20世纪90年代末,日本的精英大学被公认为亚洲最好的大学。而当世界大学排名产生之后,美英两个英语国家几乎占据了所有主要排名中前10位的现实,激发了日本政府和大学奋力追赶的雄心。与此同时,许多亚洲国家政府推出了刺激高等教育发展的战略规划,例如中国的“985工程”、“211工程”、韩国的“智慧韩国21世纪计划”和“世界一流大学计划”等,并取得了较大的建设成果。因此,日本一方面想要确立高等教育的世界领先地位,另一方面又担忧新兴经济体的赶超。(81)Akiyoshi Yonezawa, “Challenges for top Japanese Universities When Establishing a New Global Identity: Seeking a New Paradigm after ‘World Class’,” in Institutionalization of World-class University in Global Competition, ed. Jung Cheol Shin and Barbara M.Kehm(Dordrecht: Springer, 2013), 125-143.日本文部省设立的目标是,除了东京大学之外有30所大学成为世界一流大学,其中5所大学跻身世界前30,1所跻身世界前10。(82)John Aubrey Douglass ed., The New Flagship University: Changing the Paradigm from Global Ranking to National Relevancy(Dordrecht: Springer, 2016), 21.为此,2002年文部省启动了“21世纪COE计划”,为建立教育和研究中心提供资金支持。(83)Jun Oba, “Creating World-class Universities in Japan: Policy and Initiatives,”Policy Futures in Education 6,no.5(2008): 629-640.2007年,文部省又启动了“全球COE计划”,该计划将加强研究生院的教育和研究功能,以培养富有创造力的研究人员,创建具有国际竞争力的大学。2014年,日本又启动了“全球顶尖大学计划”,鼓励日本大学改革人员和教育体系,加深与世界一流大学的互动,加速国际化进程。(84)“Top Global University Japan Website,” https://tgu.mext.go.jp/en/about/index.html.

在北欧国家,世界一流大学的概念和世界大学排名对大学的发展也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赫尔辛基大学在该校的2013-2016年战略规划文本中指出,要通过加大资源投入,发展世界一流的教学和科研设施,成为世界排名前50的大学。(85)James H.Mittelman, Implausible Dream: The World-class University and Repurposing Higher Education(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7), 149.除了争取在现有的世界大学排名中上升之外,一些国家还采取了积极的措施以挑战英美垄断的排名体系,试图制定新的游戏规则。德国高等教育中心制定了一种以客户为导向的排名方案,在利用机构数据的基础上,客户可以自定义排名指标的权重来对大学进行排名。(86)Jung Cheol Shin and Robert K. Toutkoushian, “The Past, Present, and Future of University Rankings,” in University Rankings: Theoretical Basis, Methodology and Impacts on Global Higher Education, ed. Jung Cheol Shin et al.(Dordrecht: Springer, 2011), 1-16.

八、新兴经济体的世界一流大学运动

虽然中国大学和政府提出世界一流大学的初衷是为了发展本国大学,其内涵和措施中带有较强的“中国特色”,包括强调计划性、加强国家对大学的投资和介入、项目制管理方式等,但在知识经济和全球化竞争的背景下,这种合理且有效的发展方式对于其他国家来说也同样适用。在这种情况下,尽管对这一概念缺乏清晰的认识,其效果也没有得到确切的证实,世界一流大学的概念和组织意象还是受到很多国家,特别是新兴经济体的欢迎。

与中国同为金砖国家的印度、俄罗斯和巴西因其在经济发展方面的表现被称为新兴经济体,它们都同样面对优秀学术人才外流、欧美主导学术范式以及新型学术殖民的困境。(87)Rosemary Deem et al.,“Transforming Higher Education in Whose Image? Exploring the Concept of the ‘World-class’ University in Europe and Asia,”Higher Education Policy 21, no.1(2008): 83-97.

作为印度总理高层次咨询机构的国家知识委员会曾感叹:“在上海交通大学500所世界一流大学的排名中,只有3所印度大学,”(88)National Knowledge Commission, Report to the Nation 2006-2009(New Delhi: Government of India, 2009), 188.这一令人失望的排名结果引起印度政府的高度关注。但是对于是否要建立和建立什么样的世界一流大学,是否应该争取全球大学排名的上升,印度国内产生了相当大的意见分歧。尽管世界一流大学的讨论充满了混乱和不确定性,建立世界一流大学的兴趣并未减弱。2007年,政府提出将建立30所中央大学以提供世界一流的高等教育。同年,国家计划委员会在印度“十一五”(2007-2012)高等教育计划中,首次提出通过中央立法的形式支持创建14所世界一流大学标准的创新大学设想,(89)Vidya Rajiv Yeravdekar and Gauri Tiwari, “Global Rankings of Higher Education Institutions and India’s Effective Non-presence: Why Have World-class Universities Eluded the Indian Higher Education System? And, How Worthwhile is the Indian Government’s Captivation to Launch World Class Universities?” Procedia-Social and Behavioral Sciences157,(2014): 63-83.但是并未能落到实处。2012年,印度政府咨询机构纳拉亚娜·默西委员会建议,除了升级75所一流大学之外,可以由私营部门或通过公私合作方式创建20所新的世界一流大学。(90)Government of India, Committee on Corporate Sector Participation in Higher Education: Report of NR Narayana Murthy Committee(New Delhi: Planning Commission, 2012), 17.2013年,印度又启动了“创新大学计划”鼓励现有大学开展跨学科教学和研究,努力成为卓越的创新和研究中心。(91)杨秀治,何倩.印度创建世界一流大学政策研究[J].比较教育研究,2016,(6):15-21.印度政府最新的政策则试图选择6所高校给予重点支持,以提高他们的国际影响力。(92)Mats Benner, “Becoming World Class: What It Means and What It Does,” in World Class Universities: A Contested Concept, ed. Sharon Rider et al.(Dordrecht: Springer, 2020), 26.总体而言,印度政府政策中反复使用的世界一流大学、研究型大学、研究与创新型大学等概念之间没有明显区别。(93)Pavaguda V.Indiresan, “Prospects for World-class Research Universities in India,” in World Class Worldwide: Transforming Research Universities in Asia and Latin America, ed. Philip G. Altbach and Jorge Balán(Baltimore: JHU Press,2007), 95-121.正如阿特巴赫在2009年作出的判断那样,印度顶尖高等教育机构规模太小,专业化程度不高,无法成为世界一流的研究型大学,且目前没有迹象显示印度正在制定切实可行的战略。在未来几十年内,印度不太可能拥有具有国际竞争力的研究型大学。(94)Philip G.Altbach, “One-third of the Globe: The Future of Higher Education in China and India,”Prospects 39,no.1(2009): 11.

为了促进教育的现代化、提升大学排名,俄罗斯政府制定一系列政策支持高等教育发展。2008年,俄罗斯总统签署“国家研究型大学计划”,国家研究型大学是为发展高等学校科研而建立的一类重点大学,到 2011 年有 29 所大学被评为国家研究型大学,(95)Anna Smolentseva, “In Search of World-class Universities: The Case of Russia,”International Higher Education 58,(2010): 20-22.为俄罗斯创建世界一流大学打下坚实基础。2012年,俄罗斯颁布联邦总统令《关于国家政策在教育科学领域的实施措施》,主要目标之一是争取2020年至少有5所大学进入全球主要大学排行榜的前100名,(96)Olga Gamayunova, “The Role of Civil Engineering Institute in Increasing the International Competitiveness of the St.Petersburg State Polytechnical University,”Procedia Engineering 117,(2015): 1065-1072.具体内容包括制定国家支持一流大学的措施,明确一流大学的标准,通过竞争机制确定参与大学的名单,制定提高大学竞争力和教学能力的“路线图”等。(97)Ibid.总体而言,俄罗斯高等教育在世界大学排行榜中的名次不断上升,国际化程度提高,发表论文数量增多,世界一流大学建设初具成效。但是其财政投入效果、实验性的探索路径和政策目标定位冲突等方面问题,还值得进一步观察和研究。(98)赵伟.从隐性走向显性:俄罗斯创建世界一流大学政策评析[J].比较教育研究,2016,(6):9-14.

在金砖四国中,巴西似乎是一个例外,并没有刻意追求国际认可的世界一流大学。国际化是成为世界一流大学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这一方面,即使是巴西的顶尖大学也没有积极采取措施。(99)Juan Pablo Alperin, “Brazil’s Exception to the World-class University Movement,”Quality in Higher Education 19, no.2(2013): 158-172.巴西地方公立大学拥有强大的师资力量、提供高质量的研究生课程、有能力进行大量科学研究,并且国内有足够大的学术市场以供交流思想(大量的葡萄牙语期刊和论文)。比起通过吸纳更多国际学者和学生来提高排名,巴西的大学更在意打造当地定义和认可的世界一流大学。以圣保罗大学为例,从规模、师资、科研产出等方面来看已经处于世界领先地位了,但从学校的招生方式、小规模的留学生和外国学者,以及几乎仅仅使用葡萄牙语来看,它又是本土院校。(100)Simon Schwartzman, “Brazil’s Leading University: Between Intelligentsia, World Standards and Social Inclusion,”in World Class Worldwide: Transforming Research Universities in Asia and Latin America, ed. Philip G.Altbach and Jorge Balán(Baltimore: JHU Press, 2007), 143-172.因此,巴西大学发展的特别在于将满足国家需求的服务置于追求国际认可之上。但是巴西从建设世界一流大学的潮流中也有所获,即提高研究质量和数量的动力。

九、世界一流大学概念在边缘国家的扩散

除了学术中心国家和新兴经济体外,世界一流大学的概念甚至扩展到了相当多的学术边缘国家,例如尼日利亚提出要建设20所以上的世界一流大学,斯里兰卡希望至少拥有1所世界一流大学,越南的目标是到2020年有1所跻身前200名的世界一流大学。(101)John Aubrey Douglass, ed.,The New Flagship University: Changing the Paradigm from Global Ranking to National Relevancy(Dordrecht: Springer, 2016), 21.印度尼西亚制定五年计划以提升本国大学的世界排名(102)Andrew Rosser, “Big Ambitions, Mediocre Results: Politics, Power and the Quest for World-class Universities in Indonesia,”in Transformations in Higher Education Governance in Asia, ed. Darryl S.L.Jarvis et al.(Dordrecht: Springer, 2019), 81-99.,但由于该国大学在历次全球排行榜上的名次都不高,因此其对世界一流大学的定义不得不采取更加务实的策略,即进入世界前500名为世界一流大学。(103)Fiona Niska Dinda Nadia et al.,“Discomfort and Organizational Change as a Part of Becoming a World-class University,”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Educational Management 34,no.8(2020): 1265-1287.如果以世界大学排行榜定义世界一流大学,对于非核心国家来说,这些雄心壮志的高等教育目标似乎很难达成。西蒙·马金森(Simon Marginson)在对21所东西方研究型大学个案研究基础上,提出了“同一目标,不同道路”的论断。在追求世界一流大学的潮流下,由于文化历史差异,不同国家的高等教育系统走出不同的路径。(104)Simon Marginson, “Different Roads to a Shared Goal: Political and Cultural Variation in World-class Universities,” in Building World-class Universities: Different Approaches to a Shared Goal, ed. Qi Wang et al.(Boston: Brill,2012), 11-33.世界一流大学在非核心国家的扩散,显示出创建世界一流大学不仅有多种途径,而且对世界一流大学同样存在多种解释。

在乌克兰,世界一流大学的概念基本和研究型大学等同。虽然政府曾经提出世界一流大学,但是实际上,乌克兰国内连符合研究型大学标准的机构都很少。因此,政府和大学的目标并非是进入世界大学排行榜前100或200名,而是首先希望建立一些高质量的研究型大学。世界一流大学更像是一个鼓舞人心的口号,旨在刺激高等教育机构的发展。2008年,为了在2010年换届选举中争取到高等教育界的支持,时任乌克兰总统季莫申科发布了提高基辅国立塔拉斯·舍甫琴科大学地位的法令,措施包括增加薪水,为师生提供国际访问的额外资金以及增加研究经费等,以期早日提高其世界排名。(105)Anatoly Oleksiyenko, “Socio-economic Forces and the Rise of the World-class Research University in the Post-Soviet Higher Education Space: The Case of Ukraine,”European Journal of Higher Education 4,no.3(2014): 249-265.2010年,乌克兰内阁文件中正式定义了研究型大学:“拥有卓越成就,进行研究和创新,促进教育、科学和工业之间的联系,并参与国际项目的国立高等教育机构”(106)Cabinet of Ministers of Ukraine, On Approval of the Regulations on Research University(Kyiv: Cabinet of Ministers of Ukraine, 2010), 1-2.。政府还制定一系列以研究成果为导向的绩效指标,衡量一所大学能否获得内阁授予的研究型大学地位和政策优待。从其标准来看,很大程度上参照了俄罗斯的研究型大学,不仅与乌克兰学者原本的构想相去甚远,也不同于当前国际高等教育以欧美研究型大学为标准的趋势。此外,对于知识经济尚未成型甚至不断发生金融危机的乌克兰来说,研究型大学建设缺乏必要资金、科研能力和配套的产业结构,可以说沦为一纸空谈。(107)Myroslava Hladchenko et al.,“Establishing Research Universities in Ukrainian Higher Education: The Incomplete Journey of a Structural Reform,”Journal of Higher Education Policy and Management 38, no.2(2016): 111-125.

同样受到俄罗斯影响的哈萨克斯坦高等教育呈现出相对积极的态势。学者以哈萨克斯坦纳扎尔巴耶夫大学为案例,总结了哈萨克斯坦世界一流大学之路呈现的特点。他把扎尔巴耶夫大学的成立看成一种创造性的转变,即一方面追求主导性的全球大学模式,提升大学的国际影响力;另一方面更强调其在本国高等教育和知识经济转型中的示范作用,并且作为支撑哈萨克斯坦迈向全球30大经济体的关键。(108)Emma Sabzalieva, “The Policy Challenges of Creating a World-class University Outside the Global ‘Core’,”European Journal of Higher Education 7,no.4(2017): 424-439.

从上述两个国家的案例可以看出,非核心国家虽然使用了世界一流大学这一名词,但其内涵与普遍认识有较大不同,很大程度上是从国情出发进行的本土化解释。乌克兰将其等同于一般性的研究型大学,并且成为一种政治噱头和刺激大学发展的口号。哈萨克斯坦的理解则更为类似旗舰大学的概念,即强调高等教育对本地社会的影响。对于哈萨克斯坦是否能够成功创建世界一流大学新的内涵还有待观察(109)Ibid.,但至少为重新理解什么是世界一流大学这个经典问题提供了可能性。因此有必要深入解释旗舰大学这一重要概念,和其他一些对于世界一流大学的反思。这些关于世界一流大学的批判性观点,可以理解为对以排名为基础的世界一流大学概念的有益扩充,从而为世界各国高等教育发展提供了新的方向。

十、对世界一流大学概念的批判

在旗舰大学概念的提出者约翰·道格拉斯(John Douglass) 看来,无论是用卓越的科研产出、优秀的文化、一流的设备、超越国界的声誉等标准,还是用各机构的大学排行榜来衡量世界一流大学,都有很大的局限性。以期刊发表和引文数量为标准的排名体系使英语国家长期处于优势地位。随着排名竞争白热化,一些大学为了能在排名中取得优势而采取投机行为。更为重要的是,目前世界一流大学的概念没有考虑到大学对其所处的国家和地区所发挥的真实作用,不能帮助他们更好地服务社会,或在教学、科研和公共服务上更有效率。(110)John Aubrey Douglass, ed., The New Flagship University: Changing the Paradigm from Global Ranking to National Relevancy(Dordrecht: Springer, 2016), 14.因此,道格拉斯在美国公立旗舰大学的基础上,倡导一个更加兼容的理念——“旗舰大学”,以服务国家和地区为本的研究型大学。道格拉斯希望用“旗舰大学”这一概念来弱化排名,将大学的关注点由过去单一地注重科研产出指标扩大到重视实用性和社会责任上来。对于那些引领本国高等教育系统的大学而言,最大的挑战是在赋予其生命和目标的社会中有意义地扩大其社会功用。(111)John Aubrey Douglass, “Profiling the Flagship University Model: An Exploratory Proposal for Changing the Paradigm from Ranking to Relevanc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Research and Occasional Paper Series, CSHE.5.13(2014).

阿特巴赫作为世界一流大学研究领域著述颇多并产生重要影响的学者,对这一概念的反思一直在持续。他在2007年的文章中指出,即使是全球化程度最高的大学,也是存在于国家之中的,需要从国内获取大部分资源、招收大部分学生和教职工。特定国家和地区存在特有的学科、问题、研究主题和职业状况。因此,世界一流大学需要深深扎根于其所在的社会,只有从自己的社会出发,才能向其他文化和社会扩展。并非所有的大学和高等教育机构都应该追求同一目标,效仿同一模式,成为世界一流大学只是所有选择中的一个。(112)Philip G.Altbach, “Empires of Knowledge and Development,” in World Class Worldwide: Transforming Research Universities in Asia and Latin America, ed. Philip G.Altbach and Jorge Balán(Baltimore: JHU Press, 2007), 1-29.可以看出,总体上他认可世界一流大学的概念,但强调这并不是唯一的选择。和道格拉斯类似,他也注意到世界一流大学概念对于大学本地贡献的忽视。此外,来自中国的学者同样从社会服务能力的角度对世界一流大学概念进行批判反思。(113)侯定凯.以社会服务能力定义一流大学[N]. 中国科学报, 2019-03-27(07).

哈佛大学商学院教授克莱顿·克里斯滕森(Clayton Christensen)和杨百翰大学爱达荷分校副校长亨利·爱林(Henry Eyring)则提出了创新型大学的概念。他们注意到营利性教育机构开设的在线课程项目提供了方便、高性价比、质量不断提高的学习方式。面对竞争,他们鼓励传统大学通过从内而外改变基因来致力于真正的创新,例如利用已有的科研和教学优势开发新的在线教育模式、从一味追求全面到小而精的重点发展路线等,而不是简单地在排行榜上超越竞争对手。(114)Clayton M.Christensen and Henry J.Eyring,The Innovative University: Changing the DNA of Higher Education from the Inside Out(Hoboken: John Wiley & Sons, 2011),1-396.

此外,澳大利亚、爱尔兰和挪威等国和部分学者认为,对于一个国家来说真正需要的不是少数几所世界一流大学,而是一流的高等教育系统。(115)叶赋桂,马莹.从世界一流大学到世界一流高等教育体系[J].中国高等教育,2013,(2):61-63;Ellen Hazelkorn, “World-class Universities or World-class Systems? Rankings and Higher Education Policy Choices,” in Rankings and Accountability in Higher Education: Uses and Misuses,ed. Priscilla Toka Mmantsetsa Marope et al. (Paris: Unesco, 2013): 71-94.加拿大和部分西欧国家则对世界一流大学采取回避态度,强调国内所有大学的形式平等,例如在荷兰有几所质量相当研究型大学,没有一所明显占据主导地位。(116)Simon Marginson, “The World-class Multiversity: Global Commonalities and National Characteristics,”Frontiers of Education in China 12,no.2(2017): 233-260.

十一、结论与反思

概念史研究的目的不是恢复概念的原始含义,而是通过“回忆”概念在过去的语义,从而回溯、还原概念演进的路径。(117)Dorothy Ross et al.,Political Innovation and Conceptual Change, Vol.11(Oxford: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9): 6-356.对世界一流大学概念的考察重点在于将其置于宏观的历史背景中,通过语言分析、语义分析重新认识词语,探究追溯词语产生和流变的深层语境,以一词之变迁介入当时复杂的历史语境,达到“以小见大”的作用。由于世界一流大学的概念已经对许多国家的高等教育政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因而对这一概念的历史分析具有重要的理论和实践意义。

从历时性角度分析,如前文所述,“一流大学”的概念产生于20世纪40年代,而且这一概念在诞生之初即带有国际比较的意识。改革开放初期,为了顺应国家提高科技工作水平的要求,中国几所顶尖高校的管理者、国家领导人通过校庆讲话、校内工作会议发言、题词等多种形式提出建设“第一流大学”的目标。20世纪80年代中期至90年代,“世界一流大学”的口号逐渐被确定下来,“社会主义”色彩被淡化,一流大学的国际性被突出。1998年北京大学百周年校庆上 ,“世界一流大学”从部分高校确立的自身建设目标变为国家教育政策中的重要目标,“985”工程标志着国家层面的世界一流大学建设实践真正开始,同时也标志着世界一流大学概念成为国家层面的官方政策,这是这一概念随后迅速扩散的重要原因。进入21世纪,本意为衡量中国大学学术水平的上海交通大学世界大学学术排名引起全球巨大反响,紧随其后《泰晤士报》、QS、美新社等世界大学排行榜的出现,使得原本较为模糊的“世界一流大学”找到了清晰的、量化的判断标准。世界一流大学和世界大学排行榜满足了大学、学生、排名机构、国际组织、学者的不同需求,并在他们的共同推动下向世界范围扩散。

世界一流大学的跨国扩散处在知识经济和全球化背景之下,面对知识生产速度和质量、吸引和留住高技术人才的竞争,世界各国日益认识到大学这种全球连接器的价值。(118)Rui Yang, “Enter the Dragon? China’s Higher Education Returns to the World Community: The Case of the Peking University Personnel Reforms,” in Higher Education: Handbook of Theory and Research, ed. John C.Smart(Dordrecht: Springer,2009),427-461.人们不仅相信教育是国际竞争力的关键,而且是社会正义和社会凝聚力的基础。(119)Phillip Brown et al.,“Education, Globalisation and the Future of the Knowledge Economy,”European Educational Research Journal 7,no.2(2008): 131-156.因此,不管是需要维持领先地位的发达国家,还是努力争得一席之地的发展中国家,都把大学放在国家发展的核心位置,加入到世界一流大学的竞争中。由于国家间社会经济状况、历史文化传统和高等教育发展水平的差异,他们对世界一流大学的理解、反应也有所区别。英美精英大学占据世界排行榜的领先位置,被当做“世界一流大学”的标准形态,受到外部驱动较小。德国、法国和日本作为传统意义上的学术中心国家尽管拥有很强的科研实力和学术声誉,但其大学在世界大学排名中表现不佳,主动或被动地出台一系列发展计划以打造世界一流大学。以印度、俄罗斯为代表的新兴经济体为了追求本国大学世界排名的上升都在高等教育领域持续性地投入大量资源。尼日利亚、越南、乌克兰等不少边缘国家也积极提出本国建设世界一流大学的目标,但是对这一概念缺乏清晰的认识,且可能成为政治噱头或刺激大学发展的口号。在世界一流大学运动中,英美之外的主要国家都被卷入其中,但巴西一直强调高等教育对本地社会的影响,没有执着于世界一流大学的迷思。

在世界一流大学的概念指引下,一些国家的高等教育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120)Yilin Wei and Christopher Johnstone, “Examining the Race for World-class Universities in China: A Culture Script Analysis,”Higher Education 79,no.3(2020): 553-567.以中国为例,到2020年首轮“双一流”建设的收官之年,中国国内建设高校的论文总规模和高水平期刊论文数量已经与世界一流大学相当,科研质量水平也有较大提升,有望在该趋势下实现对同类院校的超越。(121)程哲等.世界一流大学建设成效评价分析——基于科研论文的视角[J].中国高教研究,2020,(10):34-41.清华大学在2020年“双一流”建设周期总结专家评议会上宣布,学校全面、高质量完成“双一流”建设任务,办学质量、社会影响力和国际声誉持续提升,全面建成为世界一流大学。

但是,这一概念的流行也造成了一些负面影响。首先,世界一流大学运动使得国家财政和其他资源大量集中在少数高校,加剧了高校的分层。其次,世界一流大学的衡量标准日益为排行榜所绑定,加剧了高校学科建设的唯论文导向,高校对所在城市的贡献、科技转化等职能被忽视。此外,对世界一流大学的过分强调可能会阻碍高等教育的多样性。如果国家和社会的资源都投向那些已经取得一流地位、或可能在排名竞争中取胜的研究型大学,那么其他承担了重要职能的教学-研究型大学、教学型大学和技术大学等则会缺乏关注和支持,长此以往势必会破坏高等教育的生态平衡。

如果仅以前50或前100位的世界排名判断世界一流大学,除了社会效用不足和缺乏创新性的问题以外,还会引起一场永恒的零和博弈。(122)John Aubrey Douglass, ed., The New Flagship University: Changing the Paradigm from Global Ranking to National Relevancy(Dordrecht: Springer, 2016), 17-21.某一时刻世界上只能存在确定数量的世界一流大学,从高等教育发展的全局角度来看显然是没有益处的,且排名的竞争不利于不同地区大学间的合作。可以预见,英语国家的大学在全球大学排名中将长期保持优势和稳定性,随着竞争的白热化,一些大学为了取得排名上升可能会采取各种投机行为,比如引进明星学者、录取分数更高的国际学生、操纵科研成果数量、贿赂排名机构等。

总而言之,大学组织概念对大学的发展具有引导性作用,世界一流大学概念的产生和发展有其客观的社会需要,但是我们需要反思单纯以世界大学排名定义世界一流大学的现象,以及由此产生的同质化问题。为解决世界一流大学组织概念带来的非意图后果,需要形成一种更加开放、多元的世界大学组织意象,关注旗舰大学、创业型大学、参与式大学、创新型大学等组织概念的内涵,引导世界高等教育实现真正的多元化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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