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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略的方法

2021-05-20张炜

南方周末 2021-05-20
关键词:李林甫张九龄省略

张炜

王维去世之后,非常喜欢诗人的代宗皇帝让诗人弟弟王缙搜寻其诗。当时身为宰相的王缙回奏:经过诸多变故,特别是“安史之乱”后,兄长诗作已经十不存一。这是怎样的概念? 王维现存有四百多首诗,如果按此推算,他当年的创作总量应该在四千首左右,这好像不太可能。唐代诗歌创作总量最多的是白居易,他不仅创作时间长,而且为诗疯魔:“酒狂又引诗魔发,日午悲吟到日西。”(《醉饮二首·二》)即便如此,也不过写了两千八百余首。北宋第一高产诗人苏轼所存诗作两千七百多首,词三百五十多首,文章四千八百余篇,已经是相当惊人的了。王缙的说法显然有点夸张。因为当时诗人离世并不太久,更没有经过苏东坡那样的大跌宕,作品不会有太大失散。

但从另一方面看,他最爱、最看重的“辋川别业”苦心经营多年,尚且可以舍弃。王维生性淡泊、冷寂,对一切有形和无形的积存,或许都不特别看重。

除了看轻文字积累之外,就写作本身看,王维也常常处于一种极简的、聊作抒发的状态。他一生基本上没有长诗长文,七言诗的数量明显少于五言诗,可见在形式上也选择了简单。他信佛习禅,讲顿悟,其特征都是少与简。对佛教经典的精心研究,可能使之抵达此种境界。在现实人事纷争方面,他越来越讲究避锋和忍让。对于提携自己的恩人张九龄,他多有感念,曾经写道:“所思竟何在?怅望深荆门。举世无相识,终身思旧恩。”(《寄荆州张丞相》)对于奸相李林甫,则以淡漠应之,毫无攻击性,甚至十分顺从,还留下了与李林甫唱和的诗作:“天子幸新丰,旌旗渭水东。寒山天仗里,温谷幔城中。”(《和仆射晋公扈从温汤》)观其一生,他在“安史之乱”中所受折磨是最大的,但这也多由自身软弱所致,对方并没有强加多少摧折。尽管如此,在威势胁迫之下还是处于一种恐惧状态,那种软禁生活也实在折磨人,所以就心路而言,比起同时期陷入乱局中的杜甫,当要艰难曲折一些。

对于“安史之乱”,王维并没有留下多少文字记录,杜甫却写下了许多泣血之作。这种人生磨难、心灵巨创,在诗人身上本该留下更多痕迹才是,但在王维这里似乎全都省略了,诗集中仅存两首,即《凝碧池》与《口号又示裴迪》。《凝碧池》一诗中的“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后来成为思念天子的最好佐证,得到肃宗嘉许,成为不事新朝的明证,故而将其赦罪。“安得舍尘网,拂衣辞世喧。悠然策藜杖,归向桃花源。”(《口号又示裴迪》)流露的仍是脱离嚣嚣尘世、归隐山林的志趣。得到赦免之后他当然欣喜,甚至大喜过望,写下了“花迎喜气皆知笑,鸟识欢心亦解歌”(《既蒙宥罪旋复拜官伏感圣恩窃书鄙意兼奉简新除使君等诸公》),惊魂甫定,喜出望外之情溢于言表。

王维的克制与省俭,让我们想起杜甫“安史之乱”中的呼号与狂歌,对比之下两人心理情状还是有相当差异的。面对国破家亡,杜甫写下“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春望》)。当朝廷在洛阳附近打了胜仗,消息传来,杜甫又写下:“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一个满脸喜泪、奔走踉跄的诗人形象出现在我们面前,明媚春光照耀在诗人饱经忧患的脸上,珠泪闪烁,何等感人。此诗被誉为杜甫“生平第一快诗”,衬比王维之节制和平静,差别就更为明显了。王维的生命力远未发散,他向内收敛,越来越走向平静、淡漠和简约。李白和杜甫式的强烈抒发、深切悲恸,那种忘我投入、沉醉和挣扎,在他这里都隐去和省略了。这种生命的省略,使之在精神上有着另一种显现、另一种表达,诗章连同生活,都为省略做出了最好的注解。

不可否认的是,省略也是一种功力和修养,也需要一种磨炼的韧性。这种态度和方式贯彻在王维的一切方面,从生活到写作,都是如此,甚至超乎寻常和预期。比如对于李林甫之凶狠和张九龄之知遇,二者在现实的强烈对比中,似乎并没有激发出诗人心理上相应的一些情感元素,我们从作品中看不到心灵的波涌,少有激切愤痛之辞。他这时的文字大致是无言,是置身事外。“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终南别业》)“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皇甫岳云溪杂题五首·鸟鸣涧》)

要知道李林甫专权之期,正是张九龄受贬之时,这爱恨亲疏之间隐伏了多少东西,都被省略和简化了。躲闪、空虚、闲坐、无为、远遁,以至于爱上清冷和空寂,进入并享受一种“禅境”。如此一来,政敌也就不成为敌,诗人在同僚的竞争中也可忽略。一个人既不被设防,危险也就减去,出其不意的机会说不定就会降临,这就使我们看到接下来发生一些怪事:在政治靠山被贬之后,王维竟然可以得到几次升迁。在他人眼中,这可能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

“禅”不是一种状态,而是一个过程,是追求自我、自由的全部努力,包括最后抵达的一个“总和”。如果仅仅将“禅”看成一种逃避、安静、平淡,是片面而简单的。我们由此可以追问诗人,只择取了整个过程的前半段,只停留于某种形式之中,而没有继续向前,最后并没有抵达那种大自由,反而把它变成了另一种束缚;正是这种束缚,让他完全舍弃了反抗和追究的欲望,走向一种稍稍廉价的消极。

现实中的反抗与追究是一种激烈或不安,也许还有其他。“禅”所抵达的最终结果,即自我的大解放、大自由,它到底是什么?如果能够回答,“禅”即不“禅”。它虚妄而又实在,阔大繁复而又狭窄和简单,有时候它体现在世俗个体的行为之中,是那样模糊和费解。但我们也可以肯定地说:“禅”绝不是个人面对苍茫世界的一次出神,一种痴呆观望,一种万事不再入心的慵懒,当然也绝不是简单的淡漠与空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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